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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Dec 31, 2006

2006/12/30

 

 只能說是幸運。



 早已(?)計畫好的合歡山之行,並無預料會這麼

恰到好處地遇到下雪。早晨自台北出發,電視新聞報

導寒流將至,而我們一家穿過雪山隧道往台七甲,過

南山、思源啞口,海拔越高氣溫也隨之下降:一百公

尺零點六度,國中地理都有教。



 而確實益發生冷。車行至大禹嶺,最會起霧的路段

已全在雲裡。用一碗香菇湯,炒一盤冷山高麗,聽店

家喊:「合歡等等就要下雪了,」趕緊用完午餐起身

往山上行去。



 合歡山莊與松雪樓雲裡相對,細粒的水霧化為冰珠

撲頭蓋臉地灑下來,雨刷掃去,結在擋風玻璃側邊都

是霜,是雪!初雪時卻不覺得冷,拉開車窗看那些細

雹飄落,沾得毛衣毛帽花白(怎麼好像頭皮屑,)下

車,開傘,鵝毛似的大片雪花這麼飛落下來,啊腦袋

裡浮出的單字:snowflakes,山口冷風給雪花更多結

晶時間,結得更大、更大,整座山頭不消半個小時就

白了。看到嗎,山泉結為冰瀑,時間停在不知何處,

氣溫降至零度以下的位置。



 但沒有雪鏈,山頂多逗留都將增加下山時候的危險

。那時由清境農場往合歡的車流多了起來,留下幾張

照片,讓雪花紛飛畫面,留在2006即將結束的記

憶裡頭。

 

Dec 29, 2006

viewpoint

 

 背著電腦從一家咖啡店到另外一家,跨過道南橋和萬壽橋,上山

下山,冬天經常下著綿密的雨。咖啡店的無線網路,家裡案前,學

校裡,槭樹秋紅下輸入一組熟悉帳號密碼幾乎不用記憶。電腦領你

通往許多知與未知的地方,檔案打開,是詩或者小說,翻譯,從英

文到中文或從中文到英文的爬梳,你笑說自己是多工作業系統,手

指飛躍在鍵盤ㄅㄆㄇㄈABCD之間,文字流洩出來。



 但文字。在LCD螢幕上亮點亮點構成的組合,你認得。卻想起

多久沒有拿出那本綠色亮面的26孔筆記本,趴著寫字,寫到背脊

生疼,好像某篇稚嫩小說裡,那個合著隔壁座位男人抽菸呼吸啜飲

咖啡步調的寫作人。你的指關節逐漸演化,適合打字,不適於寫字

,以前中指因用力持筆而磨出的厚繭不知何時已經消失殆盡。多久

沒寫字了你不知道。或者,你根本就不在乎。



 倏忽意識,中文字不是亮點構成,卻該是:永字八法,點為側、

橫為勒、豎為弩、鉤為勾、提為策、撇為掠、短撇為啄、捺為磔。



 拿出筆記本你寫。是嗎,連自己名字都陌生。



 自己的名字。



 打開教育部國語辭典你查。毓:孕育、養育。嘉:美好事物。是

以毓嘉:孕育美好之事。(至於羅:姓來自你家族卻沒有探究之必

要)你想每個人認識的頭三個中文字不都自己名姓,歪歪扭扭寫畫

空白紙上,密密填滿三字一組如咒語,反覆練習寫到丟筆生氣,丟

不掉的是代表自己的符號,訛傳:人之出生,十二歲後只有一次改

名的機會直到老死,多恐怖。羅毓嘉,羅毓嘉,羅毓嘉,四十六劃

寫無數無數次真是累人手都痠了,你記得國小時候考試,同學都已

俐落寫到是非第二題,你才剛寫完班級座號姓名,是有那麼一些時

候,你會嫉妒好朋友們:又瑞、立勤、文宇,好朋友們的好名字,

好在筆劃甚少,幼年的想法當真單純無比。



 又想到才六七歲時候,認識中文字,也從展開班上同學的通訊錄

開始。易臻是男、宜蓁是女,卻老喊錯配對顛倒,所以演變出至旁

為男,草頭是女,獨特的辨認方式。賜忠的右偏旁是易不是昜,而

順貿姓楊,日勿中間才有一橫。昆霖、易霖的名字就差簡短幾筆,

身高體重卻分往天平與測高計的兩端飛快逃逸,好像曰日高矮胖瘦

不同,兩種意義,兩種個性。薰萱擅吹長笛,姓字如暮春金風,牧

樵讓人知道兩種職業,那時在走廊上踢踩扁的鋁罐,流行喊頭兩字

,邱牧啊丘牧,隱隱都市裡驀然有一片短草之原,緩起之陵,日出

,日落,想像多少牛羊從孩提時追逐著奔跑還摔斷門牙的操場上過

去了?



 有沒有一種經驗:當你在字紙上寫滿了同一個辭彙,盯著,十數

秒後那些字會幻化,扭曲如蛇,佔滿你已不知漂蕩何處的思緒卻無

從辨認。



 人說中文字是圖,字是世界,但我們少有在寫。好像街衙阡陌,

兩字一辭、兩辭一句,部首偏旁對照,又像班上唯一年紀比你還小

的女孩叫鈺琪,金、玉、其、外,小小年紀就懂得美麗,你記得她

說話腔裡有金玉之聲。老師頭一次點名驚覺邵倫是女,思穎是男,

字原包含一種牢不可破的性別印象。(說到底,所以毓瑋之濃眉星

目、毓嘉之纖細娘粉,也就不足為奇了?)



 奇的是,你竟然還能寫出如獻、夔、瓊、蠡、盦、鍪這些在電腦

螢幕上看來真糊成一團的字。騰出右手來端端臨摹著諸如此類奇字

,把每個筆劃部首都安置在最美麗均衡之處:突又想到,鍾馗之「

馗」寫著煞是好看,但在路上問人:「能給我寫個鍾ㄎㄨㄟˊ嗎?

」怕沒有幾個人寫得出來罷?



 我們都忘記了,那幾筆劃間勾勒成的美麗世界。比如蟲蠆蛇虺,

比如魑魅魍魎,即使對映讓人害怕的事物,四字一句,讀來還是相

當均勻好看。

 

narration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住我公寓。此時方才覺察,一些事情。



 她髮之長,披著濕漉走出浴室,自夏天至秋幾件不同T恤都是白色,胡

亂搓洗掛上曬衣繩,等乾了還是同樣縐,印花圖案褪到模糊。白衣怕髒,

加納莉亞說那又如何,偏愛白色沾了雨水汗滴污漬,吻痕乃至於精液,都

一眼看穿。真正的純粹的白甚至不存在。



 沒事物比嬰兒更純粹、更乾淨了吧。但妳有沒見過女人生產,加納莉亞

問。她洗浴完,灰色底褲繃著臀尻,一雙赤長不知望哪兒擺的腿直往沙發

上一盤。說白與紅,妳知道,兩種顏色徹底混雜會是怎模樣。但我見過,

人之降生於母體子宮,妳會覺得女人身體神奇居然打那樣開。拉著成片胎

盤羊水臍帶嘩一聲迸出,滿臉不知是血還尿,可小小的趾間卡著母親陰毛

。然後半晌才哭。但哭,不過是宣告,我看的那嬰孩眼都未開,女人就死

了。



 生死,紅色血,白色嬰。那種白,怎麼純粹。人之生已沾染太多血漬,

追索皮相的白,就顯得虛偽。



 加納莉亞靠近來挽我腳踝,拉抬我腿,虛指女陰處,說,童女。你身體

應該要開到可以承納生命,女之舞,力量從身體裡面來,臍與子宮就是全

部源頭。找到力量,那時舞才完成。童女也有慾,妳有沒有,慾望一個人

,想要和他之間有一個生命。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用身體,覺察很多事。當她下一次提到佩卓的名字,

已是幾週後了。



 那時她月事來,只說,佩卓,然後安靜去陽台抽一根菸。我走進浴室,

見廁紙簍裡幾張揉亂的紙遮掩,但遮不住味道,血的顏色瀰漫在看不見的

地方。而那僅純然是氣息嗎,或某種,身體告訴她某件事情的手段。



 隱隱知道,或許加納莉亞的身體也正告訴我某件事情。我要。跪坐浴室

,反手鎖門,把棉墊放在鼻吻前。輕嗅,緩聞。氣息如虹,加納莉亞的身

體,她有味如魚有鱗,啊,加納莉亞,她留棉墊上的色澤新鮮,稍微結塊

,每個月,身體自動把一部分生命脫開,棄置。但若不想脫開想留下,加

納莉亞知道那又該怎麼辦嗎?是否與佩卓有關,她只說,佩卓。



 佩卓之黑。加納莉亞之死亡。他們雙人,動與光。



 我想,在巴黎。加納莉亞試圖與佩卓之間,有一個生命。



 我閉上眼睛。輕揭開自己底褲,把棉墊往下面探伸過去,靠近,我覺女

陰濕潤呼吸。啊,溫暖多熟悉,加納莉亞的血與生命,細胞,都在這裡。

瞬間我有一些明白,那時加納莉亞說,慾望,來自最純粹一具身體。舞和

靈魂相連,不過肉體。我的朋友加納莉亞我問妳,如果兩個女人跳舞,童

女與死亡之間,能不能夠有一個生命?

 

Dec 28, 2006

2006/12/27

 

 明日待辦。



 自己的事情:剪頭髮、報名GRE補習班(終於要開始了

嗎羅毓嘉)、擬報導文學期末作業大綱、研究所報名簡章。



 別人的事情:兩篇公文草擬與遞送、列印國科會文件與遞

送、翻譯老師的論文約四千字(一月二號前完成)、翻譯高

鐵工程環評公文約兩千字(二十九號!)



 如果有時間的話:我的朋友加納莉亞也有著血的味道。錦

囊妙計。



 幹,可是我覺得我一定沒有時間。根本做不完。這個周末

還要去合歡山玩欸,可不可以不要去啊我親愛的老爸老媽。

不過我想一定會被罵所以還是乖乖去好了,嗚。



 所以我終於體認到,自己的每天都是從前一天晚上開始的

。一個工作狂的多工作業系統就是要能夠二十四小時開機才

行啊,GO!羅毓嘉!

 

2006/12/26

 

 那些最重要的事情究竟是忘記或者被竄改,我們

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了。真的。當一件事情被敘述

出來,敘事當中所呈現的樣貌已經不會是事情的真

相。



 記憶是如此駭人的事物,早先封存的幾則幾則錦

囊妙計全然無用,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唯有驀然

回首,時間已落在幾光年以外的處所。



 比如說:那年總統大選前一天的子彈飛射而來,

擊落多少期待改變的靈魂,比如說意欲馳騁於城市

諸般聲響以外的呼喊,親吻,乃至於分開,幾通電

話簡訊來回可以堆疊成怎樣的思念我也已經記不清

楚了,他的市內電話我記得,他的聲音,唸給他聽

的文章與詩,卻只剩下標題,其餘皆不忍卒睹,那

是一種名作青春的音色嗎?



 而信箱顯示名稱為usna的男人今天寄了一封信給

我,那個無緣的情人,住在城市南邊某個捷運站旁

十二樓天台,他說,「你總知道如何享受生活,」

他說。好像我看到了佩卓的眼睛,那不曾存在於這

島國的藍色瞳孔。



 我記不清了,記憶如此氾濫於生活一再過去的軌

道,我怎麼可以記得清。



 如果清晰是對我們犯過太多錯事的最殘忍懲罰方

式,能不能就忘記。小說裡的女子在小說以外的地

方說:「如果我說我忘記了,一個是我說謊,另一

個就是我不在乎。」遺忘當然是從不在乎開始的,

但是,每一步都沉得像是要踏出血來的渾厚與重,

卻要如何輕盈?



 啊,我的朋友加納莉亞從夢的彼端躍動而來,她

的舞步近乎降靈沉溺,而我知道了她的味道,她的

血,死而復生於她身體的黑天使,只有這件事情,

不能忘記。



 或許當那篇小說即將完成的時候,也就是我瘋的

時候。

 

Dec 26, 2006

2006/12/23

 

 沒有言語能領我穿越地底,遠遠的出口處你知道

慣例梳洗的儀式已經失傳。好像牆壁平日坐落周圍

,咧嘴訕笑時齒縫有兒少的麥芽糖沾黏,酸得,蛀

出個洞記起女詩人說空洞的疼。磁磚五十公分見方

通過黑夜反覆睡與醒的練習,跳或攀行,動作格放

,更顯笨拙無比



 好像就在身邊,一次無與倫比的發聲練習來自那

些意欲馳騁於城市諸般聲響以外的古老靈魂。聽不

見的雨墮落在浪板與花盆之間:應該繁忙的早晨八

點比廢紙堆疊更靜,寫著許多無用字句你聽不見朝

陽、層雲、盆地邊緣月曆已寫到最後一頁,翻過去

空白吞噬了你,吞噬了時間。誰還在那裡緩步行走

緩步行走



 你對鏡踟躕。城市裡立起巨大柱子向上,向天際

同時也往下扎根,動態事物不過流變,眼底迷茫



 看出一隻鴿:牠找不到揮舞的紅旗遂無從降落,

但早晨與降落無關,彷彿端坐在明日初起第一章節

的空白並無任何性質可供辨認。於是房間謹慎開始

,標題是錯,副標是改,內文是虛無的糯米紙摺成

的紗在唇齒間迅速地化了。有雨未乾時候,雲翳紫

紅,而靈魂有七種顏色不是還可以把末日放在哪個

色相位置。城之死如沒落的捕鯨船殘骸剩龍骨凹成

兩彎,向天際突刺--當這個世界結束,重新開始

--但我們怎能虛構一整座星球彷彿文明不存在,

忘記股價指數如秋夜的桂被奪走香氣:一種,絕對

零度的黑亦無聲色具象什麼也都忘了不是



 文字如陌生人相遇又領著遺忘如陌生人離去



 昨夜眾神決定,啊,火星上戴奧尼索斯的邪惡之

宴每座火山都寫著罪的名字,名字,那些直指核心

的愛的語言為了再度尋求一次星球如風暴巡航的黃

昏卻不能領你穿越無光的地底真空的宇宙,重複詰

問與覆滅,早晨非常適宜原地踏步,那時歷史已將

再次完成了

 

《末日早晨》

 

沒有言語能領你穿越地底,遠遠的

出口處你知道慣例梳洗的儀式已經失傳。

好像牆壁平日坐落周圍

咧嘴訕笑時齒縫有兒少的麥芽糖沾黏

酸得,蛀出個洞記起女詩人說空洞的疼。

磁磚五十公分見方通過黑夜

反覆睡與醒的練習,跳或攀行,動作格放

更顯笨拙無比



好像就在身邊,一次無與倫比的發聲

練習,來自那些

意欲馳騁於城市諸般聲響以外的古老靈魂

聽不見的雨墮落在浪板與花盆之間:

應該繁忙的早晨八點比廢紙堆疊更靜,

寫著許多無用字句

你聽不見朝陽、層雲、盆地邊緣

月曆已寫到最後一頁,翻過去

空白吞噬了你,吞噬時間。誰還在那裡

緩步行走緩步行走



對鏡踟躕。城市裡

立起巨大柱子向天際同時也往下扎根

動態事物不過流變,眼底迷茫



看出鴿:牠找不到紅旗揮舞

遂無從降落,但早晨與降落無關

彷彿端坐在明日初起第一章節的空白

並無任何性質可供辨認。於是

房間謹慎開始,標題是錯,副標是改

內文是虛無的糯米紙摺成的紗

在唇齒間迅速地化了。有雨未乾時候

雲翳紫紅,而靈魂有七種顏色不是

還可以把末日放在哪個色相位置

城之死如沒落的捕鯨船殘骸剩龍骨

凹成兩彎,向天際突刺

當這個世界結束,重新開始--

但你啊你們怎能虛構一整座星球

彷彿文明不存在,忘記股價指數如秋夜的桂

被奪走香氣:一種,絕對零度的黑

亦無聲色具象什麼也都忘了不是



文字如陌生人相遇又領著遺忘如陌生人離去



昨夜眾神決定,火星上戴奧尼索斯的

邪惡之宴每座山都寫著罪的名字

名字,直指核心的愛的語言

為了再尋求一次星球如風暴巡航的黃昏

卻不能領你穿越無光的地底真空的宇宙

重複詰問與覆滅,早晨

非常適宜原地踏步

那時歷史已將再次完成了

 

Dec 21, 2006

2006/12/20

 

 男友說:「工作狂的生活態度是摩羯座的宿命。」學長說

:「yc我就是缺少你那種『跟你拼了』的工作態度。」朋

友說:「對於工作,我無法像對於愛情一般偏執。」老爸說

:「雖然你對這個家沒有什麼責任感,但工作上,似乎還頗

值得信賴。」



 星座論壇上也都說,魔羯座就是一個工作到死、無趣到死

的星座--要能容忍魔羯座一天到晚和自己的工作為伍的生

活,還真是不容易!



 但工作:我確實是在一天到晚被deadline追著跑的生活裡

,才能夠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價值。



 還是個強力的多工作業系統。



 多鬆(一、三、五)、研究室、(二、四)、唸書(二、

四晚)學生(二)、翻譯(機動性,但幾乎每次繳件,新的

任務就會隨即發放)、還有很多很多時間要留給閱讀,留給

寫作--是都不用睡覺就對了?每天挑燈夜戰,不把當日進

度搞定絕不罷休,是一種固執,還是自虐?隔天早上醒來就

彷彿沒有痛覺神經的肝臟也在抗議。



 好罷--既然工作狂不能不當,但可不可以不要當那個每

次都提早完成、提早交件的工作狂。把事情在deadline之前

完成是絕對的美德,但人家給我的期限是五天,幹嘛要自找

麻煩兩天就做完?這下好了,第三天又來個新的進度,期限

還是到原本的第五天:把五天當十天用就對啦,都不用睡覺

的,年輕人!



 還是那個不變的工作狂,我還是會提早作完--但是,絕

不提早交!

 

Dec 20, 2006

2006/12/19

 

 雨後初晴,晴後又雨的Nocturnes。你還記得嗎

,那個彈夜曲的男人。最後你把夜曲都練完,但他已經不在

那裡等你,他已經走到下一個路口去了。



 啊,Nocturnes。承擔多少青春年少的那年六月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高中男生追逐著自己的影子,在南

海路上跌倒。植物園跨過路口不過五十公尺距離,但走著走

著怎麼就到了東區?



 夜曲。



 不曾忘記的是一個下著細雨的夜晚,他的手腕,你的腰。

那一段路,你後來也自己走過的,但不能跨越。為什麼要記

得這麼多呢?魯賓斯坦的夜曲和你的,差了多少日子多少練

習爬行在鍵盤上的黑與白,跳躍疏離,你練習一種年輕的潰

瘍,吞入胃鏡彷彿把所有憂傷都中和了不是。



 無論怎樣都無所謂了,你不會生氣也不會覺得,甚至不覺

得痛--那確實是一種情緒嗎?好像關乎於最殘忍最後的語

言:「這世界即將在你消失之後,完成了。」



 Nocturnes,只要音樂還在。或者即使等到音樂

死亡那天,平日坐落於擬日長周邊的那叢九重葛被奪去顏色

,一種,絕對零度的黑亦無聲色具象,什麼也都可以忘記了

不是。好像巴克斯的火星,戴奧尼索斯的,奧林帕斯山上的

眾神啊連山巔都寫著他的名字。



 城市如風暴巡迴的黃昏,詰問與覆滅。啊,木柵山腳下的

永遠的Nocturnes。

 

Dec 19, 2006

narration

 

 這麼又過幾日。舞動中,突然一個男人穿過提琴和飛躍之間極小極小的

縫,到了加納莉亞面前說,妳的舞我知道。



 加納莉亞硬生收住快摜到那男人臉上的肘,險些扭到。她問,什麼。男

人說我知道,妳需要的不是音樂不是光,是黑。妳的舞有一種死亡的黑。

男人有一雙藍色眼睛。



 如此認識佩卓。佩卓的眼睛。加納莉亞看他眼裡深深也同樣黑。



 佩卓。我問,然後呢?



 然後我同佩卓說我跳的死亡之舞。死亡之巨與沉。那些舞拍點輕盈不過

為了錢,年輕時代。但在佩卓的公寓,不能忘記的是佩卓拿出了手電筒,

把沙發桌几搬開,說,跳吧。他在邊上坐著,手腕揮動偌大空間裡唯一光

源,帶加納莉亞的身體流動起來。長髮為藤,腿臂莖幹,樹之生之死,都

在那裡。其後幾天同佩卓流連,有些晚上體力不佳,跳得稍慢,光就移動

婉轉。她激烈時,他粗暴。若因跳舞而疼,佩卓靜坐,搓揉她腳踝,再是

小腿,腰際。加納莉亞知道痛的道理,痛不能消除卻可安撫,轉移。不能

不痛但能不感受。



 佩卓隨身帶手電筒,他的光來自他的黑。他的黑來自他安靜,少話,做

愛前佩卓觸碰她唇她乳好像那裡有蜜,問,好嗎,謙和有禮。洗淨身體說

,今天妳很好,很美。謝謝。妳是天鵝。臨至卡納莉亞回返,佩卓送到機

場,說再去找妳,扯直下巴無聲地笑,那晚安,再見。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說,佩卓是死亡的最後最重要一顆棋。如果他。死亡

終得以完成。



 但我想,佩卓可能不知,與死亡相對的童女之舞。

 

Dec 18, 2006

narration

 

 兩人坐在床沿聊,巴黎。本來帶不多錢,頭幾天還睡在有破木窗的小旅

店,棉被有一種陳年的氣息,像是把所有在巴黎活過的人的味道揉合起來

,汗水、廉價香水、泥土味、硝煙、磚石、枯枝乃至於棉絮、淚水、精液

鮮血種種,加納莉亞說也沒法不想這張床上有無人死過。夜半蚊蟲嗡嗡耳

邊,黑暗裡感覺牠停臉頰大腿,就揮掌打去,憑感覺無需視線。掌心一抹

帶著鐵銹味道的濕,叮咬紅腫即淺淺發癢。根本不能睡著的,怎麼可能睡

著,薄薄房板另一邊,陌生女人操陌生語言唱陌生的歌。好像鬼。



 好像死亡。加納莉亞幸虧是夏天,拉開窗把氣味全抖出去。不冷,巴黎

的夜燈色透進來,黃澄澄,遠遠是鐵塔的光。影子映在地板泥磚,加納莉

亞跳起舞,沒有音樂但有歌吟,給陌生女子的舞沒有名字,隨歌聲一路節

奏緊湊動作變得好快,啊,巴黎。加納莉亞說。



 巴黎,燈火細細。



 像那樣的旅店一晚還要二十歐,店裡喝瓶礦泉水三歐。蒙馬特街頭露天

咖啡座,幾個濃眉大眼巧克力色的伊斯蘭青年坐隔壁桌,對她指指點點,

其中一個晃過來,用指節敲她桌面,問,妳多少。好像加納莉亞一個長髮

女子在那裡,在賣。她甩甩頭髮,裝不懂,為什麼她在那裡是在賣,當他

問到第二次加納莉亞拿咖啡往他牛仔褲上潑。



 但幾天很快沒錢了。加納莉亞打算睡地鐵站,看列車一輛輛來了又走了

,收班時間被站務趕跑。她拎著旅行袋去廣場椅子上睡,去公園睡。夜晚

有點冷但可以接受,走路的腳會疼都可以接受。反正是睡,睡醒好了。白

天走在街上,到戰神廣場遇見街頭藝人咿咿啊啊拉小提琴,腳邊一頂帽子

倒放。加納莉亞走過去問,你可以奏楊提爾松嗎,他說,行。加納莉亞便

抓著他樂音,短拍短拍地跳舞。零錢叮叮啷啷給丟進帽子。



 到晚間,鐵塔在頭頂發光,加納莉亞和男人拆了帳,說再見。男人說去

我那睡。一張窄床男人手摸過來,她就起身去洗澡,洗到他睡著。隔天早

上又回到廣場,他奏她跳。

 

Dec 17, 2006

《如何活到下個世紀》

 

將自己抽離出來,看著灰白的世界

看整桌子麻木不仁的表情堆砌

彷彿盤腿過久以致抽筋

彷彿距離成為木乃伊最近的一天

該如何活到下一個世紀?



我沒有時間吃飯

真理如鯁在喉,卻說不出我不願意

白日夢卡死捷運跳電停擺的地底

沒有時間喝水呼吸,爭端不過雞毛蒜皮

最好年代釀出最好的酒已放到酸了

喜怒哀樂更迭需要許多時間

沒有時間挖掘過去

更遑論伸指抹消雨季沾黏鞋尖的泥

記得青春,暗戀的人幽幽地說:

「都沒人要靠近我…」

該如何活到下一個世紀?



正值防空演習,哪裡也不能去

閃躲想像中致命的炮火

我匿身便利商店,自架頂取下睡眠

取下無憂之藥,取下壯麗天明

它們包裝精美彷彿城市之夜

演習裡沒有烽煙,卻點起落地窗前的戰爭

商品呼喊著滿溢出來

「選我、選我」「請選我…」

有限籌碼擲往交通號誌倒數的秒數

沒有時間讓夜鶯停留

該如何活到下一個世紀?



必要吃食必要藥物維繫必要生存

但拴著心跳那顆螺絲好像鬆了

城市北方,欒樹得了不開花的病

終於腦殼被灌入鉛液

重得,在木桌案前睡著了…



音樂消亡那天,煙塵是紫色的

城市是填死的井,語言遲遲無法進化

什麼在什麼時候用什麼什麼地什麼了什麼

拿什麼來預言尚嫌太早不是

比如遲暮,比如獨身理清條序

突下起驚聲的雨

房屋是沒有名字的國

還得澆灌枯竭靈感如餵髑髏

該如何活到下一個世紀?



計時器的黑暗警報在胸膛響起

沒有時間尋找活到下個世紀的完美藥方

半個身體暴露在外

我特別途經某個紅綠燈

編篡一次關於相遇的練習

「從這頭,到那頭,所有的表情…」

非常清楚,五座噴泉同時湧出鮮血

當我確實抵達路的對面

在雨衣裡輕輕重重地哭了

 

Dec 16, 2006

紅樓詩社

 

  第一名。名符其實,但得來不易的第一名。



  自建中畢業之後頭一次這麼高度地涉入學弟的詩

歌朗誦市賽,這麼常在閒暇時跑回建中(即使所謂『

閒暇』其實是強把所有忙到快要被鬼抓走的行程硬生

生排開,或者在上下課、上下班間偷得一點細碎時間

,)在科學館地下室、或者資源大樓五樓拉開椅子碰

撞的巨大聲響,瀰漫的,卻是一些責無旁貸的情緒。



  有時我問自己,一天就這麼二十四小時,扣除掉

必要的睡眠,等著我的戰場應該是研究所與GRE,

還有總在最後一刻冒出來的翻譯,為什麼騎車出門思

索半晌,目的地總是建國中學?



  問自己,時間遠遠地跑在我前頭,彷彿少到無法

實踐任何承諾的緊湊行程當中,我還是寧可往返於公

館政大與建中之間,和情人的親吻已經遠在四天以外

了,為什麼,紅樓詩社總在取捨之間成為最後且確定

的選擇。



  想起當年朗《將進酒》時,那個生澀的自己。和

家豪、威年、梅愷並肩的隊形,子豪的眉毛一挑就是

半座舞台那樣高,耀廷眼眶之深如月色冰冰,乃至於

和9字頭學弟們一樣毫無經驗的青澀嗓音還帶著一些

稚嫩無可名狀。文政學長在前橫眉豎眼,台上的我們

就嚇掉一地雞皮疙瘩,俊菖學長冷刻的批評總是適時

警醒不知死活的單細胞生物。振翔學長說,「讓他們

念《將進酒》就好像讓小孩穿大衣,」比之校內初賽

的〈青春期〉或〈李白傳奇〉都更深厚無法探詢的瀟

灑寒涼。



  而流轉,什麼時候離開建中的時間較之建中三年

已漫漫消逝了,不曾忘記的是校慶完隔天資源大樓足

邊持續集合的一群,不曾忘記四海包子店適時的補給

,學弟們一年一年地來,我開始有一些臉龐與姓字對

不起了。



  《將進酒》讀完,再是《詩的遊藝會》,再是《

對話》,無論委婉、激烈、或痛切,詩不曾離開我們

不曾言謊,朗誦的節奏聲韻牢牢烙印在那些咖啡館窗

口寫就的字句,哪怕繡口一吐,豈止半個我城台北騷

動叛逆的青春期。細碎如綿綿絮語或豪氣干雲長嘯的

發聲練習,一首首少年之詩誕於木桌案前,傳遞在莊

敬樓與教室之間,記得,至軒學長在社辦縈樑三日不

絕的共鳴,記得珀源學長張口低吟,滿室靜謐唯聞空

氣凝止如水銀瀉地--記得自己盛放於筆記本上的金

色瑪格麗特,紅樓文學獎榜單上密密填滿的姓名。



  詩之溫柔,詩之繾綣。詩之敦厚飽滿,又俐落如

台前傑文學長一個開門亮相。詩如態度,我二手靈魂

彷彿扎根在紅樓二樓學到如何誠實對待自己的聲情、

身體、步伐,如何不經排練而能接上昀佑世鐸隨意的

起句,又如何把所有靈光乍現的詩句,鏤刻在思緒自

課本邊緣滿溢出去的空白之處。



  我怎麼能說《青春期》之巨大華美,不是奠基於

紅樓詩社所向我開放的寬闊眼界,怎麼能說〈自傳〉

試圖關照整個世代的野心,不是來自紅樓詩社時刻迴

響的「我敢」?



  詩,讓夢想做得無限大。



  於是,某天早晨醒來在浴室裡唱歌,氣釀丹田竟

似自然而然,許諾自己時刻寫作的決心或許不能讓愛

情變得輕而易舉,但只要我敢,就什麼也都無須害怕

了不是?舉手投足,自呼吸相連至經脈骨脊的動作也

像是有了眼睛,連走路都帶著節奏起伏。



  今日世鐸一句:「毓嘉你考上研究所,明年就是

學長頭了,」哪怕研究所連個影都沒有,擔負起傳承

的責任,確實無從規避。



  一兩個禮拜以來,看著小朋友們從毫無身形,亂

步台上聲響雜沓,從胡鬧飆升破音,彆扭的手臂緊夾

身側,表情生硬當他們在台上移動我會懷疑:那是不

是滿台的百鬼殭屍夜行。但伸出手去壓迫他們臍下三

指處,呼吸,發聲,但鬆開他們脖子背脊髖胯乃至於

肩胛顎骨,但一再擺出姿勢他們仿學,後退時讀誦的

字句押印在腳步--我說:「你們這些大男生是小媳

婦嗎?」其實心裡想的是,開一點,再開一點,上了

面光打白的舞台,世界都是你們的。你們的全部動作

肢體與聲音將無所遁形,但也唯有這麼走上一次,詩

才會真正在你們的生命裡留下無可抹滅的回音。



  領著學弟們前往舞台的路途很短,但卻長得彷彿

以自己當年賽前急奔的心跳跑上一天也過不完似的。

我說不要緊張,但指掌與鍾翰相握,手心沁汗,我看

著他們十六、十七歲的臉,好像理解了那時學長們所

有氣結、所有急躁究竟所為者何。



  然後,「感謝這百無聊賴的人生,」詩句穿越整

座禮堂直直射入我的胸膛,我突然領悟,只要這些學

長學弟都還在,詩與生命都在,「還需要什麼具體的

連結?」感動無以自抑的眼淚奔流在世鐸的臉頰。於

是我知道,聲音,合。只要這群人站在一起,哪怕困

頓哪怕太多等待征服的戰場在不同的階段迎面襲來,

詩,會給不安的靈魂,一個安定的居所。



  第一名。得來不易,但名符其實的第一名。建中

並非勝於那些如天籟的嗓音,也不因為精緻整齊、收

放劃一的編排,而是因為詩,讓我們的精神靈魂,有

了足以撼動人心的力量。



  啊,是的,若詩曾在我們最徬徨無助時候點亮黑

裡的月暈,若詩是我生命中最不可替代的一種聲音,

之所以選擇,回去,也不過是希望與學弟們分享那般

喜悅。雨夜裡與老師閒談,我說,「我生命與紅樓詩

社相關的時間,已逾三分之一。」沉重若輕飛行,如

果我說話裡帶著一種包容,一種果敢,一種堅強,那

必定來自建中,必定來自紅樓詩社。



  我愛紅樓詩社。

 

Dec 14, 2006

2006/12/13

 

  目前得東南亞國協峰會緊急取消新聞整理一篇。



  但我真正的戰場在深夜!為什麼這年頭的人們都喜歡在

最後一刻才把翻譯這種鬼東西的原始文件交給我,然後跟我

說「deadline是明天早上唷,可以嗎~」老師這樣也就算了

,連我老爸公司的人也這樣是怎麼回事=_=



  難道是因為「工作上還滿可以信賴的,」就可以這樣對

我嗎?是這樣嗎?



  這!



  現在在挪威森林,回家去!繼續跟工程文件搏鬥!

 

Dec 13, 2006

2006/12/12

 

 本日完成翻譯兩段。與老爸交代給我的工作無關,卻是

學校研究助理工作的延伸。



 老師真是太賊了,會撒嬌的中年婦女怎麼可以這麼令人

無法拒絕!(好吧我承認或許有一點兒對師丈還有她帥氣

么子的投射作用。XD)



 臨下班前老師給我四個page,問我:「毓嘉你中文好不

好?」「還、還可以吧。」心想老師不知懷甚麼鬼胎還是

不要太驕傲的好,果不其然老師撒嬌說:「這是我的論文

,我需要它的中文翻譯本,可是我寫的時候都在英文的邏

輯裡面啊,都不會把它翻譯成中文真是好難好難喔~」



 「啊這、」



 大驚,一個五十幾年次、有三個兒女的中年婦女講話尾

字竟然出現了少女抖音,一定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毓嘉你今天晚上有沒有時間?」「我、我要回建中一

趟,陪學弟練詩歌朗誦。」「後~你們建中學生都很喜歡

回建中捏,幫我弄翻譯好不好~」



 「應、應該可以吧。」



 「那晚上十二點之前mail給我可以嗎?(大心甜笑)」

媽啊還真是得寸進尺、打蛇隨棍上(誤),吃定我不敢拒

絕她可是看起來又沒有多拿錢的道理!



 於是得文兩段,人果然是很賤,需要有deadline這種東

西才會乖乖做事情。不過為什麼我明天早上又要進研究室

一趟了~



 了了了了了了了了~

 

Dec 12, 2006

《星際迷航》

 

啊,親愛的

我再次從冰冷的蛋型冬眠箱中醒來了…



太空船的核子心臟持續跳動

融合以至於極重、分裂以至於極輕

我觸碰自己逐漸回溫的髮膚身體

彷彿兩百年並未留下任何痕跡

在循環中守候未知

一千兩百年前出發我記得

天空是紫紅色的,好像一篇

最詭譎的小說所述,末日般早晨

航向遠方。親愛的,我怎會懷疑

這是不是我的最後之旅了?



我記得,即將離開太陽重力設下的

巨大陷阱時候,冥王正在窗外

目睹冥王夏隆雙人舞的迴旋想起

某個地球上春季結束前

漫天花雨裡兩人僅以手指交纏

幾乎無止盡的旋轉…是否宇宙裡

無比單純的離心力也是種詭計

糾著、繞著、勢將遠離而

手,握得益發緊了。在睡眠中錯過的

豈止天王、海王

我甚至來不及在沉睡前看見

土星靜謐圍繞如天使的環

答應妳我會記得,太陽系裡相傳

最美麗的木星黃昏



有些,真來不及了…我總是

不願意踏入那蛋型冬眠箱彷彿害怕

將被它奪去呼吸

永恆生命與睡眠簡單地同義

然而,太空船內生殖與愛都已被禁止

樂土在遠方,僅於想像裡繁衍



旅途不被設定終點,只好重複睡

與醒,偶爾相遇奔行而過的微小星體

儀表板閃動中子星脈衝

親愛的,當我伸指撫摸那冷澈光屏

幾乎要錯認那是地球表面

某道向晚河堤,妳握住的掌心

搏動、溫柔、堅定。

短暫幾許往窗外探尋

我竟親眼目擊星辰之誕生、消亡乃至於

自「有」吞蝕成「無」的過程

語言不能形容那巨大的爆炸

奔流而出,彷彿火焰的電漿漩渦

也不能形容由重力引發,過於靠近

而致相互毀滅的深刻的黑

良久,我終明白語言畢竟不能形容

超越共同經驗以外的那些事物

比如說,我之生

與妳之死



親愛的,我們已相隔太遠

記憶佚落的片段似為睡眠裁剪

星辰與星辰之間

早年所繪的星圖已無法辨出方向

分離是冒險最重要的橋段

太空船單薄金屬外衣遮不住冷

關於未來:妳能告訴我嗎?

以飛射而來,無法收束的腦電波



星辰像落寞的守墓人

再度踏入冰冷的蛋型冬眠箱前

我看見自己疲累而憔悴

體表失溫,逐漸失去眼、耳、鼻、舌…

卻懷念起日出日暮,月相盈虧

懷念手指挲摩過獅子座流星雨滂沱

親愛的,如果妳在這裡

讓我們一起重返大氣層好嗎

即使末日早晨是紫紅色的

讓我們並肩,指出熟悉的星座好嗎

 

Dec 11, 2006

narration

 

 在最後飛旋結束之處,我的朋友加納莉亞在獵獵風聲裡回首。當舞結束,

這以力度、痛覺、旋轉以及拋物線構織的世界,遂得以完成。



 這支舞屬於妳,加納莉亞說。是的,它是妳的名字,瑪德蓮。

 

Dec 8, 2006

narration

 

 認識加納莉亞,因為碰撞。有很多碰撞,衝擊,開始不知道其中意義,

但一再一再,當時間展示那些事情,總有一些是真的。



 那年秋天一個早晨。我沿校園裡一道青磚砌成的緩坡爬,往教室,有點

遲,陽光還有傾斜的角度,打得很亮。懷裡課本甸甸壓著胸脯。突地手肘

從後方被人形撞擊,書本手袋嘩啦啦散一地。步伐停止,回頭的長髮底下

好個女子,笑。對不起,趕課。趕忙蹲下身撿書,她也幫著,下腰的時候

姿勢柔軟。膝蓋不彎。頸上掛著大耳機乒乒乓乓響。



 白色球鞋,像羚羊拎著蹄跑在風裡。蹬跳著,走了。



 到得教室,課早就開始。找到位置坐下看到,長髮轉過來咧開嘴笑。那

個女子。她也不管教授講話,蹦蹦蹦拉著椅子坐到我旁邊。說,我,加納

莉亞,撞到妳的。我說我知道。那時候在趕課。我以為那時已遲了。妳遲

了,但我沒有。加納莉亞咧著嘴講話時候直撥著垂下的髮。我拿出把梳子

,盤起來吧我說。不,披著好,長髮是為了誘惑,女子之長髮是為誘惑,

好比,我跳舞。



 於是知道加納莉亞是個跳舞女子。但不知她為何自我揭露:她說,我懂

得女子舞動是為誘惑為挑逗,我的身體,我髮我膚之所以美麗也是舞,便

為誘惑。加納莉亞的腳踝跨在膝蓋上,掛著,牛仔褲管幾多洞,張口露齒

地破。秋天,風耙過她髮,很香。



 香氣如靈魂。抓不住但知道它在。好比加納莉亞的名字,金絲雀。拍翅

走了,留不住。



 舞室。加納莉亞在那裡,午後陽光隱隱從通風口照進來,打在鏡牆上折

射萬千,憑著光影斜角可以判斷日色。或晝或暗,我坐在邊上,看加納莉

亞跳一支舞,她說這支舞是童女時代學的,當光剪出了舞的形狀。我看見

舞是影。



 靜止時候身體是崖石,汗水滴落巖上的花。加納莉亞止步,收攏身體,

靜動之間又像隻紅喙黑翅的雀。啾啾鳥啼,誰的名字。



 她說,過來。我教妳舞。



 我不會的。



 加納莉亞突然生起氣,抓著鞋丟過來,妳不會妳才要學。那天我跑著趕

課,看到妳背影簡直是笨,過來。



 她壓我生怯的背,說,彎。妳的人整個僵硬,要軟,打開,妳可以慢但

妳要打開,然後才學速度。平衡,旋轉。突然抬頭看見鏡子裡加納莉亞疊

在身上。背脊有溫度帶著雙乳壓制過來,很暖,很寬。加納莉亞霍一下拍

我頭頂,喊,妳看什麼,妳是不是連男人都沒有過。加納莉亞扶我腰身,

我知她有一雙大手。



 不只沒有,妳連想都沒有過。加納莉亞說,舞是欲望。身體得開,每個

跳舞女子都有舞鞋,不管妳穿不穿。像男人,不管妳要不要,妳都要有。

尤其單人舞妳要想像有另一個人帶著動作,噠噠噠,從腳尖到張懸著的手

,下腹微熱空間是支點中心,測度。或者跳舞女子更需要另一個女子,跳

雙人,一個長髮黑鬢如飛另一個短髮利索。都是女,女字雙人,然後加納

莉亞吻我,我下腰往後躲。記得姿勢罷,如此妳學會昂首,加納莉亞說。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教我舞的道理。給我一個身體。



 而舞從痛開始:腳痛,腰痛,背。都還是入門,拉緊放鬆,拉緊又再放

鬆,緩解,舒張,我練著,舞室裡每走一步都痛但還是跳,加納莉亞看著

我說妳欠堅持。開始時痛得晚上睡不著,要吞好幾錠止痛藥安眠藥。舞是

痛苦。從肢體到身體安靜的內裡,深刻的事情總與痛有關,加納莉亞說,

妳跳舞,身體張開像一口井,速度的痛正從腳底開始,然後是小腿,像蓮

花從水潭生長盛開,到骨盆,無光所在。



 舞是鍛鍊。加納莉亞說妳要理解疼痛。因為痛與舞的道理相通。



 妳動,妳痛,都以身體來表現,由內而外,由外而內。

 

Dec 7, 2006

2006/12/06

 

  我甚少在自己的個人版上言及純粹的「政治」議題。

撇去那些轉錄而得,關於教育、勞工、社會安全、經濟、

乃至於外交等等論述的文章以外,對於台灣近年來時常火

熱無比的政治口水,對於那些時常充斥於新聞與所謂政治

評論節目當中的陰謀論,對於政治人物都還沒作滿任期就

急著將人蓋棺論定的種種、種種....我盡量選擇不碰。



  那絕不表示我沒有屬於自己的政治立場。當然我對某

些政治人物還是有著相信與不相信,也會在晚餐時間電視

新聞播放當中,不時罵出「幹,這個白賊擱底騙肖ㄟ!」

但至少在個人板這個地方,我試著讓過度疲憊的聲帶得到

休息。不論述、不發表、不回應、不開幹,就沒有對立。

(疑是我的四不一沒有?)



  但我現在要做的一件事情是開幹。



  謝長廷今天說:「只要票開出來,我比宋楚瑜少『一

票』,我就出來倒扁。」其格局實在是小得讓人難過:若

如同陳水扁與馬英九在略早之前的國務機要費、首長特別

費案件當中所言,這次的北高市長選舉是對陳水扁與馬英

九的信任投票,那麼,郝龍斌與謝長廷的票開出來,孰高

孰低,自然該顯示了對於陳水扁的「信任」程度,何待第

三者宋楚瑜的票數置喙,又謝長廷何須以「綁架宋楚瑜」

的方式,來決定自己要不要起身倒扁。言語當中透露的,

不過是自己「選擇性」的是非標準:當選民、當候選人、

當馬英九與陳水扁都已經將「郝龍斌:謝長廷」的票數當

作進退聲勢的指標,謝長廷說出這樣的話,只讓人認為他

是為了分散郝龍斌的票,策動一場鷸蚌相爭在旁邊來個好

整以暇的漁翁得利。



  賤人。



  結果我還是會投給郝龍斌,謝長廷的格,已經被我看

扁了。也希望讀到這篇文章,原本就打算投給郝龍斌的人

,禮拜六當天務必到投票所當場去投下你的一票。不要讓

賤人得利。



  (是不是有一點偏激。)



  *



  回歸原點:政治若是管理眾人之事,理應發生在我們

身邊。但台灣之所謂「政治」正也奇特於此,政治不在我

們身邊,卻在腦海之中。



  你早就決定好要相信、或者不相信誰了。



  我早就決定好要肯定、或者否定誰了。



  不曾改變的是,選舉只需要情緒的動員,只需要恐懼

、需要憎惡、需要對立。我們只需要確認自己所相信之物

,並且相信自己可以打倒那些我們所不相信的東西,就夠

了。我們不需要其他。

 

開始之二:

 

 開始之後,還是開始。開始認識一個人,認識他的習慣

他說話的方式,他的三副眼鏡你已經看過兩副,襯衫、外

套、手提袋。他從兩鬢延續下顎乃至於喉結上方的淺淺鬍

渣,「今天沒刮鬍子?」你問,列車駛進芝山站停靠你手

指輕輕挲摩,離開。



 出站。



 和他相遇在淡水線往南的第一節車廂,上課、工作之後

還搭著公車轉捷運壅塞過半座城且持續累積的疲憊都得到

報償。比如說:天母三越接駁車。支柱上相互交疊的手心

手背,溫度。途經家樂福明亮街口,夜暗亦漸趨光亮,清

晰明白,喜歡,非常喜歡。



 而那確實是一個,以往的你空能想像卻不及實踐已經消

蝕的字詞:青春。



 天母西路冷冷的街,路人急忙地從兩人身邊過去,側身

躲閃是溫暖,十指交握是他時時望過來的眼睛--他看他

說,你的眼睛很漂亮。斜倚摩斯漢堡包廂座椅讀著雜誌你

說了一些事情,好像當時你和眾多中年男子們在座車、或

半山論起的諸般世事,你說,才一半他望著你他的唇已悄

悄覆上。



 也對你那些過往帶著興味地,問。那些中年男人會這樣

嗎,說話時走過忠誠路欒樹夜影,他的手和你牽起。那些

中年男人會這樣嗎--卻見一台L廠牌跑車駛過,你開過

的,但那令你正視自己潛意識裡緩進的改變,你不難過你

也不讓自己陷入沉默--他問那些中年男人會這樣嗎,他

與你在捷運站親吻。他問。



 會嗎?



 你也問自己。



 也不是沒有想過,但當時你和高大的中年戀人走過信義

計畫區,那筆濃郁鬍子遮掉多少熱烈的碰觸。機場獨自駕

車返還的路上,從兩個人到一個人到三個人的關係,你忍

住眼淚你不哭泣,你很少大聲地笑你根本偽裝成另外一個

人的二十一歲少年:對照著中年,開始懷疑那一切是否虛

妄,而那過去時間裡頭惟有想像的青春這時就在,不用投

射也無須扼腕空歎。



 他在。美好,非常喜歡。買了十三個甜甜圈讓他帶走一

個,「明天早餐,」好嗎。你開始知道他晚間不吃甜食,

開始知道他微腆的肚子,看著他把蜜糖波堤放進包包,看

著他搶先一步提起裝滿幸福甜甜圈的紙袋他說,「讓我來

,」笑著。人行道邊緣他堅持走在靠馬路的一側。



 他有很多堅持,很多原則,關於戀愛時相處的方式。你

就知道,你意識當中那些舊的典型又將毀壞,新的:你戀

愛的原則就是為他打造一套新的原則。



 反向列車分開在月台兩邊,同樣兩分鐘讀秒。早先一步

到達是往城南的車,士林站人潮中心你們再一次喙啄般相

吻,開始,你開始補全記憶,你開始覺得自己的靈魂不那

麼老了,開始熱烈地戀愛彷彿不曾被傷害過那樣--列車

駛進地底,你拿出手機甫傳出簡訊就收到他的,默契,開

始瀰漫在思念之前。

 

《徵求同行者》

 

這座城市,確實越來越危險了…

習慣是巨大的麻木力量

徵求同行者一名,到新揭幕的圖書館

尋找叛逆出版社發行,叛逆的書



例如:如何徹底消失不讓人找到

如何與資本主義戀愛,如何

在超市進行諜報計畫,在咖啡館

藏匿秘密而不為人所知。關於

如何戰勝帳單,重回以物易物時代

讓夢想與現實重回天平兩端

在新揭幕的圖書館

我與我的同行者需要一本街頭生存指南

因為這座城市確實越來越危險…

閃躲必要的眼神交會

在後院種植大麻,生產所需肉品

追求槍械彈藥自製

毀滅仇家的各式下流方法

愛與恨,較之言語擁抱不過更疏離的姿勢

都隨習慣而益發麻木了



徵求同行者一名,並肩挑戰

城市,渾然天成的布爾喬亞思想

如何抗辯習以為常的獨居、頑固、駑鈍

如何自命不凡且深信

蠢動的青春期之夢有天將得以完成

到達滿載音樂與光的地方



我們將在叛逆出版社印行的叛逆書頁之間

尋求快樂活到下個世紀的藥方

如何在凝固的城市裡

將鑰匙狠狠插進陌生人胸口

轉動:開鎖完全指南。彷彿想起

十七歲夏天埋下的時光膠囊

地下長期儲物完全手冊

終於重新開啟那年,帶著貝殼的南風…



圖書館內提供全本免費影印

現徵求心智未成年,同行者一名

 

Dec 5, 2006

《回到火星》

 

站在樓廈御風的高處你又想起世界末日

諸般論述角落讀過,看見

前世留下一雙藍白拖鞋回首微笑

足底爬行而過的螻蟻都仰頭驚呼

光圈遲滯,快門開闔

卻抓不住瞠目瞬間,抓不住的



表情:彷彿那是真的。或者

總有一些是真的



墜落時經過十六樓浪板,昨夜滴答

此際業已乾涸的雨寫著時間

殘存的痕跡。強記的公式釘死

加速脈搏才剛開始計算

你記得,十五樓窗口的貓某天消失

同鄰人揶揄牠之匿蹤於高樓魚躍之後

沒有邊界向量可供參考。人類

尚未明白黑洞之所以為黑洞

還不能破解質能互換定理你說

愛因斯坦與上帝共謀

側坐天堂門扉圖的不過八百萬種死法

而你所選擇:第一千零一種通往

那顆紅土覆蓋,六呎以下的星體



重力無可策反。你只覺

今天的太陽很亮,與加速度一同震動

宇宙真理的洪荒不及探詢

十四十三樓不約而同種著九重葛

開花。掛著未乾晨露倒映霓虹



十二樓是空,沒有女歌手屋裡鞦韆

值得懷疑的齒印,咬著一座城堡

飯桌上冷湯擱過了夜

你知道那裡有不透明的味道

太淡、太鹹,再為生活添加溫度

兩個陌生的鬼坐在十一樓的床尾面面相覷

十樓曬衣師奶親眼目擊你航行

她尖叫,抓姦在床也不過這般音量

此時旅程已過了快要一半

樓是語言炮火中受困的孤堡



在城市中心,為股價指數所繫的

心跳呼吸,原是

單純不過的快樂與死

九樓牆上插著一炷香煙裊裊

香爐推演,隱隱指涉某組數字

八樓抽菸翹腳男人對自己的攝護腺所知甚少

肥大但從容,時間不太重要

早晨晏起花去五分鐘牛立馬桶前

就順便量測血壓、血糖、心跳

你也不確定自己之於世界:

佔用社會版五乘以六的空間

比信用卡簽單還小

身後,被陌生人胡亂臆度的故事

終於完成大學時代,每個人

心裡都住著的那篇小說



而至於肉身皮相。通過七樓

你腮幫子隨風鼓起,幼時讀及動物圖鑑

齧齒科動物飽滿嗉囊由叉骨支撐

裝滿失眠導致的青春痘紅腫

六樓,少女穿著制服練習鋼琴

繡字開頭是5,和她一樣的十年前

想起自己曾堅定成為俊俏男孩的決心

翻閱情書大全,在捷運上讀三島由紀夫

然而當時喜歡的那個女孩

此時又到了哪裡?



失憶症在五樓四樓間復發

少年時代一場車禍卻記憶清晰

肋骨斷了,紗布石膏纏繞三樓電視機開啟

情色錄影帶播放

誘發連串關於青春期的謎題

蹲在大提琴裡初次自慰

躡步行走的細胞即將面臨二樓:

背景是母親體內羊水汪汪的色澤

地心反向,飛躍而過的黑鍵白鍵點綴

晚安曲、童謠、輓歌、還有…



你聽不清楚了。

腦電波此時降落城市晴日深邃的天空

恍神間記起一個字詞:末日

卻如何以二十二張牌推知前世今生

直至你到達地下室

想像中的,再回溯起初那座高聳入雲的迷宮--

然而,那時候你已經死了

 

《二手靈魂》修訂

 

靈感瀕臨枯竭的邊緣

你藏身既視後頭,脫除羽衣看見

前世穿著藍白拖鞋,在大樓頂端微笑

足底爬行而過的螻蟻們都抬頭仰望

遲滯的光圈,快門開闔,墜落時

無從分辨表情驚愕所為者何

但總有一些事情是真的:



泛黃相紙凝結的表情彷彿回到

二十年前襁褓裡嚎咷的淚眼

有一道光穿越水晶球,搖擺而來

命運似乎半閉著假寐看見

失眠的女神正張開和煦掌心

與山頂上眾神放逐的金烏共舞那時候

你分不清楚了……塵世架上一幅

未完成的畫:是一個阿爾及利亞的傭兵

沙裡乾裂,渴求泉水的唇看見

海市蜃樓如美麗故鄉的土瓦磚牆罅隙

少女昔日的綠色眼睛已混濁,看見

砲彈飛馳而來,水晶體散射屈光

記憶如霓虹渾沌。啊,那是愛情嗎

或者不是。恐怖溫柔的

童話終端,一畝燦爛的薰衣草田

記得當時赤足踩過泥土,真記得嗎

你的身世流轉萬千

都記載在書冊裡了不是?



在夢裡又習得一個字詞,關於

城市:咖啡館裡隔著燭臺看見

重度烘焙的豆子落進機器化為粉末

磨蝕的。過去、現在、未來

如何以二十二張牌確知前世今生

又彷彿置身事外,

但總有一些是真的。符號皆巨大紛雜

神性,群像,靈魂,也都在這裡。

卻又彷彿經歷一場久遠已無法辨識的革命

記得穿著臨至降落前女神披覆遠山的紗

再回溯到起初那座高聳入雲的迷宮--

然而,那時候你已經死了

 

Dec 4, 2006

往不同方向冒險

 

 和他在一起,牽涉太多從來也沒有過的事情。



 但潛意識裡你其實試圖棄絕那歲月經驗所累積起的模

式,今天你領悟。



 因為溫度,或城市裡益發濃厚的節慶氣息。從開始到

現在直是一場冒險,無可依恃,無可印證,無可參考,

你每次踏出步伐都需要更多時間思考:與眾多男人來回

的情節已經寫在日記裡了,二十、三十、四十,跨越半

山與半山的路途遠在一個季節以外,你說,他們,你說

和他們的關係都沒有未來--但此時你年值二一快要二

二,沒有什麼理由你陷入泥淖就想不出另個辦法,諸般

典型不知何時養成許久,但打壞也好,往不同方向飛射

而去的光,或許更亮。



 沒試過你從來不會知道。好比,那些從來也沒有過的

事情怎麼僅止於想像,套弄早老靈魂,扮演不屬於你的

二十一歲時間:出入堂皇山莊門廳,和男人同床共枕,

唾涎交換的時候你聞到他們身上有著年華聲息。你煮一

杯咖啡等待煎蛋吐司翻面,等誰西裝筆挺地出門去,高

速公路上的年輕卻老得比儀表板還快,什麼也給不起的

二十一歲你負擔過重,你的憂鬱你的血肉精髓你吐絲、

結繭,你看到界限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某天早上醒來竟突然理解,那些:根本就不是你。你

的文字你演繹典型不過一齣設計精巧的戲。



 你演。你舉手投足你說話,意料之中的擁抱、親吻、

做愛。那些男人目見諸般世事,他們的醒帶來你的沉迷

,但那不是愛。男人甚少言愛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愛你,

或,他們覺得那是愛但那不是。



 愛,如何可以在料想的軌道上運行?



 以至今日,你終於確知與現在身邊這男孩在一起所揭

示的意義。這是一段你從來也沒有過的旅程,你不再能

夠用各種你以為你推演你設想的模式應對。你只能真,

你不能演。



 比如說:從頭。若不欲突破你不會出席那場八十個人

的網聚,你不會遇見他。當他貼上文章你不會第一時間

丟他訊息。你若守候過去的節制有禮,不會知道當時投

射的目光竟有回報。而他,不會令你驚喜地出現在咖啡

館吧台,不會和你在大安森林公園並肩漫步。你若沒有

走出去他也根本不會走進來。



 過去的隱喻系統全體失效,當他吻你。你說,循序漸

進。而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和以前不一樣,比如說天母街頭他牽你的手他問,他

們會這樣嗎。他們不會。但這樣很好,若說同步前行:

他現在就在這裡,二十二歲,和你同時渡過騷動的青春

期。緊緊擁抱時候,正在街頭人潮中心。



 親吻。



 彷彿生澀的你也重回童真時代。



 昔日的典型皆已毀壞,現在你只知道一件事情:喜歡

他,喜歡非常。

 

Dec 3, 2006

narration

 

 加納莉亞同我說一個故事。



 伊莎朵拉:「十六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跳沒有配樂的獨舞。舞畢,觀眾

中有一人大喊,『看啊!這是死亡與童女之舞。』從此,這支舞就叫這個

名字。」



 雙人。加納莉亞是死亡,我是童女。她說這就是我們的雙人舞。但怎麼

行?我驚呼,我笨。加納莉亞又拿鞋劈頭批腦扔我,還說笨,妳!



 死亡:膝著地為重心支撐,加納莉亞在我眼前緩慢舉起上身,抬眼,前

後左右鏡中的四個女子隨姿勢移轉而動作起來。深切呼吸,伸展大腿,往

後,後尻的肌理漸趨繃緊,拉扯抬升,緩慢地推往臨界角度,一把黑色的

弓拉緊為天鵝。昂首,以足踝為中心,圓,同心擴散。



 而童女:從舞,從與自己的肌膚之親開始。撕腿動作很大,把自己一分

為二,足尖帶著肌肉延長,胯裡,還有更小更細肌肉延伸,翻轉。氣吐盡

,小腹有一個海洋,又像土地與天之合,女之起始。我手臂向外再向外,

在身後環著背脊--抱。像從不知自己原有一具身體。是花苞,春芽,女

陰是萼。動作是路,林影間匍匐迂迴蛇身。



 那開始是一個蜷伏的姿勢。



 蜷伏。痛回到痛的由來,一月一回的潮汐。底褲處濕潤溫熱,每每有著

第一天,血污自內壁剝落沾染護墊。泌出。子宮激切地依月圓增生,鮮紅

崩落,底褲剝落護墊背膠有聲。內膜之潰散亦彷彿牽連眉心。



 舞蹈時最無力量是臉,通常放得很空。加納莉亞說,但妳想月經。女人

月經最有力卻也是臉,街上走路,光看臉也知誰來。女人把每莖髮都揪起

,提著。那樣表情就有了力量。生命,從細胞從疼痛開始。



 子宮何其疼痛,月事到來。精靈躲在暗處,用小刀細細刨削鉛筆。露出

木屑底下黑色的芯。



 加納莉亞說流血時候妳要用棉條。一回她在舞室,棉墊遮不住血流,瀉

滿地,像楓葉胡亂放著。舞蹈老師沒頭沒腦打下來,打得一天一夜不能站

。然後忍著站起,又跳,就忘記痛。如此妳跨越。



 一切之相關不過一具肉體。

 

Dec 2, 2006

巴黎我愛你

 

 眾多片段:片名之《巴黎我愛你》相當容易讓人誤以為是

愛情故事的片段所結集而成的電影--但「愛情」,那只是

巴黎所帶給世人浪漫、優雅印象的一部分而已。我倒覺得,

不以「愛情」為賣點,片名純作《巴黎故事/電影集》,當

觀影者坐進電影院舒軟座椅,這部片所帶來的精神享受會更

飽滿。



 如同台灣文學史讀本裡頭一再爭辯的定義:什麼樣的作品

算是「台灣文學」?又什麼樣的故事叫做「巴黎故事」?這

部電影作了良好的示範:從巴黎人--生活於此、度日於此

、被束縛綑綁於此的眾人,乃至來自北非那些擁有黑膚鈴眼

的住民,中國移民等等--到過客--度假的英國情侶、美

國郵差、在巴黎學戲劇爾後與法籍盲人相戀的美國女孩--

這些人,這些事,漸累積出眾多關於「巴黎」的想像。



 而我們對巴黎的「想像」永遠太多。



 比如說,對照日前黃碧雲為文〈當日本人遇上巴黎人〉:

「巴黎的萬種風情從文學、電影、藝術、建築、時尚以至女

人,無不令人憧憬遐想,李奧.卡霍一部《新橋戀人》可以

讓巴黎成為愛情聖地;蘇菲索瑪一雙迷離夢幻的眼神,讓人

聯想整座城市的憂傷;海明威一本《移動的盛宴》,使巴黎

成為美食家永遠的嚮往……,這城市由來是一個傳奇與浪漫

發生的地點,偉大故事發生的動人場景。」



 但巴黎:一座城市之偉大,難道只在其「大」。如片首片

尾在塞納河上空施放的光燦煙火,那是巴黎,但這片,或說

,電影所剪出的這些片段,其實並無意再度強化諸多關於巴

黎的廉價想像:地鐵站裡飛落,印在明信片上的蒙娜麗莎都

在微笑,正試圖打破這種已經被規格化了的印象。



 在巴黎。過客旅人,來尋找什麼?相傳最美麗的艾菲爾鐵

塔夜景,還是眾多名士葬身之地。那麼住在巴黎的人呢?一

個近東血統的母親將自己的孩子托養在育嬰中心,到了另個

法國女人家裡幫傭,帶另一個嬰兒--當嬰兒哭泣她唱的還

是自己熟悉母語的童謠,但眼神已經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一座城市之所以偉大,正來自於那些市井小民生活的日常

。我們知道巴黎的城市風景不只讓人戀愛,他們也會在已為

世人所熟知的場景當中分手,簽字離婚。巴黎多麼適合度假

,多麼適合蜜月旅行多麼適合愛、以及做愛,生一窩在巴黎

懷上的小孩,但我們知道邱妙津,知道,巴黎原也有死。街

道青磚邊上男子點菸,入夜後卻有吸血鬼夜行。我們知道巴

黎:太多齣或真或假的戲劇人生在這裡發生,而血液裡或許

亦有海洛因運行。我們看過巴黎蒙馬特山丘上絕美的市容,

也知道在巴黎停車原來一位難求。我們知道巴黎有好多好多

的北非移民後裔,但我們有沒有想過--原來他們也在巴黎

戀愛?



 有人說巴黎已經老了,不再是二十世紀中期那個浪漫花都

,花神咖啡館也不再有羅蘭巴特、紀德、西蒙波娃和沙特的

腳印。有人說,巴黎只可遠觀,不好近狎,在地鐵站中最好

不要和人四目相接。但生死遞嬗,電影裡的戀人直至三十年

後再度重逢,再度相愛,若我們有一百萬個夜晚。在巴黎月

色底下,一座城市:若比較年邁與青春,我說,那些凋萎之

後於來春重新盛放的花,或許更香。



 偉大城市正因其雄偉,而能夠容納更多種心跳與呼吸,交

疊出更多更多,為人傳頌的故事。

 

Dec 1, 2006

2006/11/30

 

 年邁女子所躺之床,有一種奇異的聲息。



 手掌背插著軟針,藥物混合的液體吊掛床側,一點一滴

滲進血液裡頭。但也只及於想像之處:她的血管如青筋浮

現,張牙舞爪地蔓生在壽斑綻放的體表。



 「金艱苦唷…」偶爾從麻藥與睡眠的邊緣醒來,年邁女

子操著台語這樣說,未被注射管線束縛的右手,拿著一條

毛巾擦額,淺綠色的布都給汗水濡濕了。「為蝦米呷老啊

擱要受這款痛苦唉…」呼喚床側姓名,彷彿在確定什麼似

地輪流握著伸過來的手。



 「小叔無過來看你喔?」冷冷丟出問句。



 「伊低選舉,無閒、無閒沒要緊啦…」她講話裡泛著疼

痛的氣音,卻還是原諒永遠不在身邊的小兒子。



 而家族之齟齬,說到底,因為那個賤人。



 賤人選擇投身選舉的時候,年邁女子要我們全家都去

他的服務處捧場一番。但那究竟關我們什麼事情,爸爸

當時忙於台中某煉鋼廠的擴建工作,姊姊和男朋友初在

一起打得火熱,而我--我跟「那個人」真是一點都不

熟,想當初撕破臉的時候講得多難聽,以為我年紀小就

都記不得了嗎--而且選舉。



 我們家的選區又不在那裡。



 年邁女子竟然說,「你們就看不得人家好。」



 ……我什麼都說不出口。我根本不想承認自己和她、

和她引以為傲的小兒子有什麼關係。



 醫生換藥的時候把紗布和覆蓋物掀起,一道二十公分

長的傷口血淋淋地暴露出來。「金艱苦唷…」她說話的

時候,我就順手按下了床邊的麻藥自動注射器。

 

Nov 30, 2006

2006/11/29

 

 均勻的風,還有什麼比這樣的早晨更清醒了?或者,

陽光在斜雲後頭曬著,客廳窗簾的遮陽墊張牙舞爪地破

。三個甜甜圈,忘記帶店裡鑰匙之折返,她和她的男朋

友從同一個樓梯下來。外套拉成V字與時速六十的風,

去了又回來,鞋沒有脫記得今天穿一雙紅襪。



 那裡面有何意義指涉嗎?



 有,或者沒有。



 比如說女子在咖啡館吧台裡頭拿起電鑽,往標好墨點

的牆磚上穿刺。定位。牆壁甚硬彷彿一個以鏡頭嘗試諸

般角度仍拍不出真相的女孩,臉上條碼,雷射讀碼槍,

鑽壞一支鑽頭。



 凌亂從何處開始顯現,踏進咖啡館的女孩選了一包菸

,拿出火柴。雙份濃縮卻不見咖啡機動作。又進來另個

女人點熱美式,抽沙龍涼菸。蒸氣噴濺面板觸控卻無反

應,鍋爐水滾比如總在尋找出口的什麼,總在對照觀望

的什麼,什麼。常規與典型,那些慣於以咖啡因喚醒的

人們今天都點了奶茶、熱的冰的,紅茶、綠茶、伯爵茶

。熱拿鐵男孩喝可樂,吸管不斷被杯底二氧化碳氣泡推

出杯面拒絕安份。



 氣泡:沛綠雅也有。何時:那女人說自己兩週前剪了

頭髮,就表示兩週以來從未正眼瞧她。



 幾個等待的時刻抽了幾根菸。夙昔養成之不可直視的

習慣在肺腑,而未來在指尖。短暫的中午有一通電話,

站在陽台上從接通到掛斷不過短短七十四秒,也夠,那

時太陽還熱辣辣地笑,誰知道才過傍晚雨就掉下來了。



 往北:離他越加靠近。



 目的:卻不是□□。問:有下雨嗎?



 後座坐著剛下班的女子,斜壓過彎穿過高速公路肚腹

,劍潭。中山北路,榮總好像再頂一下就到了,一件雨

衣反正遮不住兩人身體。彷彿靠近而不親密的某些話,

你好,早安,正趕著出門。哈囉,我到了,在銀行門口

。其實不那麼想去,如鯁在喉當時關於嫉妒的種種敘述

螫痛家族共同的血液,四分之一如何,二分之一如何,

以至於那些並無相關的基因--更無從說起。



 詫異的是他們也在。召喚出來的臉,兩張,一個瘦了

另一個絲毫未變。



 十年可以改變多少事情呢?比如:兩個小時就足以將

膝蓋切開,鋸除關節骨骼那些壞的部份,接上新的。肉

與血,手術刀劃下,半身麻醉而為白帷覆面的年邁女人

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嗎?或者枯白的骨被取出,金屬,塑

膠,過去後肉身焚毀,那具標準規格的人工關節還會在

吧?兩個小時換來雙膝不朽,那麼十年。卻知道:根本

沒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



 隔壁床換的是髖骨。聽說隔壁病房年前換了膝蓋,這

時要換的是肘。種種四肢部件展示,手指拿掉卻就沒有

了。時間的味道好像穿著高跟鞋,在空寂的走廊敲。敲

敲敲。病床用電梯的門上沾著某種液體,乾的痕跡。



 雨。



 從北投站過來的年輕男生,對照著石牌夜市一下喚醒

:生命。遞嬗死生不過兩條街的距離,傘底,有靈魂逡

巡。眼科醫生隔著窗簾看見,一個操台語口音的鬼在燈

籠裡笑,中藥房前的攤位上吃榨菜肉絲麵。地瓜葉,老

式果菜汁,捷運站石階上抽菸。



 知道很多,但還不夠,彷彿永遠算不出何時會給一隻

老鼠壞了整天的好心情一般。

 

Nov 27, 2006

2006/11/26

 

記PTT板聚:



 呃,正妹小莫在睡前還不忘叮嚀我:「姊姊,你快點po

板聚感想文啦,我急著要推文哩!」於是只好在搞定超難

搞定的翻譯工作之後,還是上板來把文章寫出來。



 我一向都是很低調的。哈哈,反正那個對著白雪喊的「

屁咧,」都已經那麼大聲了。XD



 莫名奇妙被安排到視野最佳、俯望全場的高腳椅桌,根

據阿樹和MQ的說法,「這是 bitch桌啊。」屁咧,一個

低調如我的傢伙怎麼會是 bitch。呃,好啦,當人來瘋玩

太爽的時候隨手捻來的都是bitchy words,不過我平常真

的都是很安靜、很內羞害向的。(誤)



 當然在出餐舉手遊戲中,配合黃董的脆皮雞指令大喊「

我我我、我是雞!」的那個我,還是超級內向的唷。簡直

就是天生暗樁、不甘寂寞。



 高腳椅桌最大的缺點當然就是--會坐在一起聊天的都

是原本就認識的人,比如說,同樣坐在 bitch桌的阿樹。

還有一些建中、政大的學弟們(Wilson還吵著說要撂倒我

們這些資深名女人,)再來會就是,那些坐在各桌負責帶

動氣氛的桌主們也多是原本就知道的了:白雪、貴婦、小

情、Cain等等,還有版主裘(距離上一次看到裘不知道是

媽的多久以前了--該不會是我大一的時候吧,囧)。總

之會場內的氣氛始終平順而歡快。



 值得注意的是,同樣在我身後的D桌與F桌,卻呈現出

完全不一樣的聲響!只見貴婦和白雪在D桌口沫橫飛嘩啦

啦地表演、講話,但同桌夥伴們多是安靜地聽,相較之下

F桌就近乎有著爆炸性的熱絡--我想那泰半是因為正妹

小莫這個靈媒在帶動,然後F桌的夥伴們或許都是火象星

座所以特別熱烈罷!(誤)



 總之後來演變到了骰子遊戲,我就跑去F桌了。(羞)



 碰到了同為政大人的Doss、邱比特(Doss還劈頭就跟

阿新說:『這是政大名人,YC哥』,我想他一定是瘋了,)

而我虛榮地選擇默認,就遭到天譴了。媽的第一輪就醜到

,真是ooxx,想不到別組輸出來的也淨是一些名人:

裘啊、瑪麗亞啊、小情啊等等,那時候到底是誰說「根本

就是名女人大亂鬥」的最好給我自己坦白從寬!然後D桌

的伙伴很快地把多利多茲給一口吃下,沒事地下臺了,完

全符合我低調的個性。(誤)



 Doss繼我遭天譴之後立遭現世報,上台去和阿石激吻十

秒。更慘的是還被錄影。



 錄影真是很慘的一件事情,所以小莫在阿新的牛仔褲裡

塞乒乓球的時候,我拿著相機在旁邊全程錄影。真是個邪

惡的女子。XD



 蛋糕很好吃,阿特的吃相讓大放送的V領也隨之豪邁了

起來,紅茶綠茶都甜到爆。



 洋蔥:阿新你這個誆人鬼!連誆咱們F桌的夥伴們三次

你究竟是要不要好好地給我閉門思過一下!不過到最後為

什麼還是我上去吃生洋蔥搞得整個嘴巴很臭、肚子很臭、

還好回到家大便沒有洋蔥味。(噁)



 不過還是有些好的結果啦總而言之,讓我在回家作翻譯

工作累到爆表之前有一些美好的時光延續。



 報告完畢,晚安。

 

narration

 

 加納莉亞大我三歲。她說她頭腦有點笨,中學反正沒念完,大學考了三

次。差一點放棄。但不會放棄跳舞。



 十二歲她頭一次跳舞。因為母親喝醉,差點把小加納莉亞打死,社工員

安排的寄養家庭客廳有具百合花喇叭的留聲機,很好奇伸手去摸,寄養父

母放歌,小加納莉亞在客廳裡跳起舞。所有人驚艷。想她有一點天份,就

把這女孩留下。



 但十五歲加納莉亞蹺家。那時候繼父母天天吵架,繼母跑出去帶街上的

男人回來,關起房門咬耳咬身地做愛。有一天帶了個市場裡賣肉的胖子回

來,乒乒乓乓做得床腳都壞了,繼父也不阻止,在客廳喝到酒醉,摔酒瓶

,砸了留聲機,喊,加納莉亞妳跳啊,跳,過來。加納莉亞又怕被打死,

連夜逃跑。蹺家第二晚就有了第一個男人。



 她在酒吧同票口的男人說,我沒錢。但我可以跳舞。那男人讓她喝酒,

把她帶回家脫光了衣服,說跳吧。



 加納莉亞此後夜夜在酒吧桌上跳舞。讓男客們往她內褲內衣裡塞錢。很

多錢。但不給睡。她回票口男人的家裡睡。同票口男人睡。男人在睡前定

要看她跳,有時候她喝醉了,男人溫柔,清醒時卻粗暴。說,妳天天展示

妳的慾望不是嗎,讓我看。喝酒男人若把加納莉亞的內衣扯壞,隔日白天

她就從他外套口袋拿錢,到街上再買幾件更妖麗的。



 錢很多。存夠了錢加納莉亞就離開。



 離開?我問。然後呢?



 然後考了三次大學。加納莉亞胡亂地在自己牛仔褲裡翻找,找到菸,說

。其間和一些男人做愛。他們並不一定都喜歡看我跳舞,喜歡我的身體卻

沒例外。可是不跳舞我不是我自己,我就沒有身體。所以做愛前我一定跳

舞,好像那時票口男人給我養成的習慣。制約。或什麼我不知道,總之我

舞。



 加納莉亞遞給我點燃的菸。我說我不抽。她一下又生氣,說,妳沒有男

人妳不抽菸,那現在該妳說妳的人生,或起碼讓妳的身體來說。



 我愣了。我不知道。聲音低得連自己也聽不見。



 我知道。像妳,我知妳不懂舞。妳不懂妳的身體,如果沒遇到我妳還是

繼續無聊下去。一看,就知。加納莉亞嘩一下倒回沙發。又跳起身來說,

那我要走了,妳應當習慣一個人睡。說完,加納莉亞就默默地抽菸,然後

把菸熄掉。



 空氣裡有一陣慌慌的什麼飛旋著。好像季末的飛蠅,無聲嗡嗡。加納莉

亞想到什麼,起身到浴室裡沖了一個快澡。洗完,盤起來不給弄濕的頭髮

又拆散,黑瀑般沉落。說,這樣吧。把呆坐在沙發上的我拉起來,緊緊抱

住。如此,妳要開始學會雙人舞了。加納莉亞說。噘起唇來往我眉間狠狠

一啄,長命百歲。



 沒有吻。抱在門口說再見。



 她離開了我就關上門。到鏡前看自己。臉。身體。把衣服褲子都脫光了

那樣又站著。想像加納莉亞與她的舞。還有她教我的舞,疼痛。關於身體

裡面諸般故事,加納莉亞是一個女人,我也是。而加納莉亞有過許多男人

,我沒有。但又有什麼。我將手屈夾在雙腿溫熱的中間,探伸進去。輕輕

摩擦,暖暖的,溫熱,越摩擦就越發熾烈。突然抽搐。我的臉頰,乳房,

腰際。哦加納莉亞的身體很強壯,她的心很強壯,但離開前,她的表情卻

好像有一點軟弱。



 加納莉亞承受很多疼痛。我應當也可以。



 那開始是一個蜷伏的姿勢。

 

Nov 26, 2006

2006/11/25

 

 我一定是瘋了才會答應要試接這個翻譯的工作。



 翻譯--以我本身的專長來講,文學類、文化類、論述類

的內容對我來說並不會構成太大的困難,甚至幾個之前所接

的案件都勝任愉快,臭屁一點,我敢說自己翻得文情並茂,

幫了案主們相當大的忙。



 可是最近這個案子:是個長期的賣身契,而且內容,還是

機電工程公司和國外顧問公司、廠商之間連絡所用的文章。

大囧。



 薪水是滿高的,不過真是折騰死我也。



 試錄一小段如下:



 「水平定線:機廠連絡線為依據軌道標提供之線型,其進

廠軌道半徑為xx.xxxM,出廠線半徑為xx.xxxM。而機廠內

之軌道水平定線,依機廠營運需求配置,皆使用型號XXXxx

-xxx-x:x之道岔、曲線半徑最小為xxxM且不涉超高之原則

予以銜接。



 測試線長度約xKM,於圓曲線兩端則設有介曲線及超高。」



 是不是一個讓人發瘋的案子。=__=

 

Nov 25, 2006

narration

 

 舞者之所以為舞者,正因為舞動:如果有一天她不再舞,那她一定不再

是那個熟悉的自己。



 而我的朋友,加納莉亞,是個舞者。沒看過誰像她一樣跳,轉身、迴旋

、小跳的節奏清晰至十六分之一拍,黑髮雲鬢,霍一下鋪張開來,拋物線

飛墮,沉進地面,膝與腳踝的屈折像鳥,手腕是翼。精準俐落。



 加納莉亞,和我的雙胞胎哥哥佩卓,之間,有一個故事。



 好比舞者有鞋。每一個用身體說話的女人身邊,都會有一個男人。跳舞

女子的腳,柔軟處比無骨還柔軟,堅硬強韌的腳尖腳跟處又因為旋轉,支

撐,長久磨出的厚繭穿著,好像一雙最好牛皮縫造的靴,服服貼貼,脫不

下來的,儘管她們赤足跳舞的時候,連續十二個騰躍會以疼痛提醒了舞,

但她們仍需要鞋。



 佩卓曾經是加納莉亞的鞋,但某天我看見加納莉亞一個人在練習室裡赤

著腳跳,她的腳踝紅紅地腫起來。當她停止,我坐下。她同我說,舞鞋已

經不能穿了。我知道她說佩卓。她又說,有一個黑色的天使就要變成我的

鞋。那是幻覺嗎,彷彿隱隱地有一種感應,但不能確定。



 嘩一下拉開姿勢的加納莉亞。擺盪間,非常專注,非常靜。周圍有無別

人、別物。她看著我。我看著她。她在舞動裡說,妳知道嗎妳的眼睛跟佩

卓很像。然後,她跌倒。



 加納莉亞不曾跌。或者她跌的時候她說,我跌,不是因為失去平衡,是

因為我想要跌。不穿鞋的那個晚上,加納莉亞跌了三次。或者更多。



 當天使渴望墮落的時候,沒有什麼阻止。沒什麼能。



 從加納莉亞的眼瞳裡,我看見,黑色天使。

 

Nov 24, 2006

《二手靈魂〉

 

總有一些事情是真的。

躲在既視後面,脫除輕薄羽衣看見

前世微笑站在大樓頂端看見

足底爬行而過的螻蟻抬頭看見

光圈對焦,快門開闔,泛黃相紙上看見

二十年前襁褓裡嚎咷的幼年看見

過去。現在。未來。看見

水晶球裡,命運似乎半閉著假寐看見

失眠的女神正張開和煦掌心看見

山頂上眾神放逐的金烏看見

塵世架上一幅未完成的畫:阿富汗傭兵

沙漠裡渴求泉水的唇看見

海市蜃樓如美麗故土的土瓦磚牆罅隙看見

少女昔日的綠色眼睛已經混濁,看見

砲彈飛馳而來,水晶體散射屈光

記憶如彩虹般渾沌。看見

恐怖童話終端,一畝燦爛的薰衣草田

再回溯到起初那座高聳入雲的迷宮

城市:咖啡館裡隔著燭臺看見

重度烘焙的豆子落進磨豆機化為粉末

該如何以塔羅確知前世今生

又彷彿置身事外看見

總有一些是真的。符號皆巨大紛雜

神性,群像,靈魂,也都在這裡。

卻又彷彿經歷一場久遠已無法辨識的革命

記得穿著臨至降落前女神披覆遠山的紗

而那時候你已經死了

 

Nov 21, 2006

2006/11/21

 

 一個唱片公司之傲慢大概不過就如此了吧?



 在一群最死忠、願意花八百塊進the Wall聽楊乃文

唱歌的歌迷面前,在大夥兒意猶未盡鼓譟請楊乃文再

多唱一首、而楊乃文也幾乎要答應著清唱的時候--

跑出來說:「對不起,各位歌迷,這是一場快閃活動

噢,今天就到這兒就結束。」然後把在台上謝幕的楊

乃文拉進後台。



 在the Wall聽演唱會要價八百我是不知道算不算貴

啦,沒有附飲料就算了,在演唱會開始之前連放五次

電視CM讓人看到滿肚子大便也算了,list上面只有十

首歌(若加上安可曲〈星星堆滿天〉則是十一首)真

的也就算了,但是,幹你娘,大家喊著要楊乃文「再

一首、再一首、再一首」,楊乃文也幾乎就要再清唱

幾句滿足一下大家的時候跑出來說「活動就到這邊結

束喔」到底是他媽的什麼意思,十首歌--他媽的八

點開始唱,九點十分就唱了安可曲到底是什麼意思,

--今天來聽演唱會的大家不會都是難搞的人,聽演

唱不過也就求個爽字罷了,歌單就算很短、都沒練團

也無所謂啊,讓楊乃文清唱兩句會死嗎?沒聽到台下

的大家多麼熱情嗎?幹你娘,什麼叫做「快閃活動」

?所以花八百塊進場聽演唱會的人就是他媽的冤大頭

,讓你們唱片公司搞一搞然後摸摸頭說「好,活動結

束,該回家囉」就是了!



 唱片公司可以再傲慢一點。演唱會是你們在辦,錢

也是你們在賺,唱片也是你們在發,好,你祖媽我今

天演唱會聽得不過癮極了,就算個價值五百吧,那剩

下的三百--你看看祖媽我會不會去買你們發的專輯

!幹!



 真的是氣死欸!



 那個把楊乃文拉下台的賤人到底是誰啊!幹!

 

Nov 19, 2006

2006/11/19

 

 而時間帶來的晨光一向是敵人。我害怕從早晨六點的黑暗

地方走出來,沒睡,還帶著疲憊的黑眼圈,卻要看見滿街滿

城的陽光。



 幸好冬季。六點一刻。三部算不上不好看但難以讓人記憶

深刻的電影結束,下得電扶梯,大樓與大樓之間的陰暗天色

低低地垂懸,有天光,還未大明腳步就已經走到捷運站口。

和朋友道別時記掛的卻是幾年前,那些早晨八點步出texound

的腳踝,痠疼卻又振奮的小腿,排排坐在復興南路側的水泥

墩子上進行著暈眩的對話…



 晨光一向是我的敵人,確實。



 它把早起的人群帶出幾道大鎖厚實的室內,腳步很快,明

明才早上七點餘不是?就坐在那裡看著他們在一個路口分歧

,往公園,往速食店,往捷運站,一場早起太極或者,灰白

燙捲的排舞,榕樹下已廝殺幾盤象棋。呵,手提袋上的普普

夢露不知道睡飽了沒,眼影讓人看不出她眼睛裡有否睡意與

我們相繫。



 而陽光如一把漸漸拉飽的弓,從大樓天際飛射而下。氣溫

,氣味,蒸氳著下水道腐敗,而我的胃也是。而我的食道也

是。一夜不睡有多少細胞死去,生成總比消蝕來得更少,新

陳代謝交替之間,就老,即使枯坐,打身體深處飄散出一種

隔夜牛奶的酸。



 路邊,藥後時間格外緩慢,行人穿越號誌上的小綠人已快

步跑了起來,彷彿我們也仍於原地或坐或站,指尖菸燒著青

春化為蟲尸灰燼,摔落,粉碎在冬陽曬熱的柏油路面。

 

Nov 17, 2006

《野外求生實錄》

 

(野)



噢…第三煞車燈有雙膽大妄為的唇

大口喝酒,搖晃三下,跳

跟排檔桿一起恰恰

狹窄裡,富實驗性的折衷片段

倒退比前進困難約四倍

高跟鞋與窄裙,難度再增二點七分

縮小腹之美感甚好

記住了嗎,彼此搭配嚙合的動作

舒服並順暢地排泄前

呼喊

都對著節拍拍拍板定案兩人

促狹的接龍遊戲。身體語言的



噢。零時以後禁止停車

遂停在這裡…或者那裡…。啊是的

親而後狹再進化為極度摩擦

□眼對望也是一種放蕩

私暱,但並無不可的第三煞車燈持續

發亮。直至收到紅單為止,直至

星期一藍成為下季流行為止



(外)



來,內容物和想像和文字標示

都不一樣。胡亂混合比例

瞎猜的保存期限:如果

賓果!答對了謝謝光臨歡迎下一位

得到免費試吃機會。一種

舊時代最流行的飲料比如說

保久乳拆封,室溫下六天甚且

遲至五十天不等,需要的,不過運氣。

於是說到刮刮樂

提供習以為常的舌頭一點兒刺激

把它切下吧。親愛的。器官需要換季

世界末日跳樓拍賣!每天



都是最後一天:「純龍眼蜜,不純砍頭」

砍蜜蜂的頭。罐頭裡外誓言浸漬

兩種空氣三種魅力

好、壞、□你□近來可好?

等待回答。怎這麼久。快要

憋不住了。兩人中間隔著

保鮮膜根本不止七呎長



(求)



咦?就讓它發生在夢中,也好。

寧願不被檢視地忠誠

棄置已久的話,說

單膝下跪鼻涕當場就變成眼淚

手扶梯向上,提醒:

緊急停止掣在軟白的裙底

「按下□…就是現在…」幾種聲音

跳舞的指尖,色情始終來自於壓抑

床底性感的塑膠模型

或字句:無庸置疑。或者

褪盡衣物睡在租屋啟事左近

最聰明的日期。最迂迴的



流浪,給明天一座屋頂

給令人討厭的流星

許願然後,關於世界和平大量產製的

語氣何其憂愁以及綠茶色婚紗。

夢中舒適地躺

缺口地吃,轉身,進行計劃裡

以發光二極體妝點的把戲



(生)



喂,一株南瓜藤長出玻璃

鞋並不是必然結果。比如說

麵包樹難道非得收穫麵包不可嗎

謬論之優雅、慌張

失衡,其實在於童話背後

都有張恐怖的臉。清晨

粉色的霧,晴天

或雨,酸得發疼彷彿櫥櫃裡童年

芭比娃娃拗成九十度的頭手腳

何其曲折又跳脫,常規

非白即墨,丟出一隻

套著尾戒的指。吶喊的花



壁畫裡山頂盛開,學步的膝

泥濘,美而美麗的各種植物拒絕

移動的雲,不請自來

而過冬的詭計哪需證明。瑟縮

種子千年,拋在未來□面

因為光線是必要的因為胚胎是

必要的因為,歌唱是必要的



(實)



哦,說好了客套的體態均勻

蔥油爆香迷迭春雞乃至

焗烤的□。几前

兩個木偶九十度的腰,說

請、謝謝、對不起究竟禮儀何時

學會背叛:水果適合在沐浴前剝皮

錦上添花甜蜜。某些時候

肚子卡在腰與櫥櫃之間

作不出更難的動作

扣零點五分。稀釋,吻裡的煙臭

彷彿就要失去塗鴉的呼吸

末班巴士上拿出修正液表白…



櫻桃口味:甜得比爭吵還囂張

偶繩牽制眼睛。坐下

握手。謝謝:深色太陽眼鏡

看不穿過夜白開水只喝一半的秘密

說好飢餓、寂寞都適用於

懶惰。淫蕩是白天飲酒

偏頭痛留給不搶棉被的週休二日



(錄)



噓…電池在隔壁房間放電

小心七日的火燭。像

未爆彈長年不動在枕頭上打呼

隔牆有耳,嘴邊全部五四三

二一二三四五認真的逐字稿絕不遺漏

所以同梯間的雨傘

說:你好,早安,正趕著上班。

打卡鐘笑著彈舌鏗鏘,冰拿鐵、一根菸

晚安,你好,自助餐同樣的便當

微笑著自門口過去

口香糖吹出泡泡俏皮一雙拖鞋

瞠目的霓虹燈亮。冰藍的



都想起來了:也曾聽過

未及燃燒便已落地的□火彼此哀悼

幾乎成為公式。月曆翻過

千百個慵懶的臀部側坐,擠出了

一點肉,一點點

交相往來的默契甚佳,在每個

黃昏梳妝,覆誦單字早晨

 

Nov 16, 2006

narration

 

 清晨斜倚城市天頂,女人做了個夢。安靜床帷抓搔,紅紋鳳蝶帶著朱紫

色鱗粉自窗前飛落,飄飄若羽,若夏季日光歌唱。但蝴蝶不會叫喊不是,

又好似一隻黑翅紅喙的鵲,那嗓音從何處穿透進來如金絲錦緞,由城市之

南隨風飛揚以至於北,聲息擺盪,呼喚著她。



 女人意圖回應,說話,聽。一種聲音留在房間低狹天頂,持續呢喃,又

彷彿,她在那裡並無姓名。



 夢底,竟至烏沉向晚黃昏。她伸出手去要捕捉那股飛墮的光影,空,啊

或者覺察那發生在夢中,鵲蝶匿身而為赭紅星辰,哪兒也沒去,停落在牆

壁上散放出紅隱隱的火光來,星,本質上而為一隻紅裳黑蝶,還是鵲,但

星不會滅的不是,她竟想到了永恆。然蝴蝶之所以為蝴蝶不過因為短暫,

春花夏蝶秋楓冬雪--雪於這座城市的人們更是少見--都短,而季節三

月彷彿很長,交疊遞嬗間,流轉的季風把每個人的名字都吹去了。



 她在這裡也並無姓名。



 *



 星期六的早晨。天光才從窗簾邊緣亮起一瞬,她便悠悠地醒了。從夢裡

那般飄渺的顏色場景當中醒轉過來,床上懶懶翻身還不急坐起,醒,階段

性地,區域性地,她繞了繞自己一夜僵直的頸,血脈活絡,再往下是肩,

輕輕擴張她泛白的肌膚就有了血色。下臂,手腕,指尖。醒。自己房間自

己天頂,此時帶著夢境尚未褪盡的質地,不過眼睛還沒舒活過來,陽光潑

落,耀黃色調。



 昏黃,黃昏。卻是清晨,朝陽夕暮原有一樣的性質。南北東西,哪個方

向,斜著城市,此地何方今夕何夕。她在。他不在。



 但今天,星期六。他會來,他會在,窗簾漸攏不住飽滿陽光,房間裡殘

餘的黑夜開始退卻,女人卻是喜歡夜的,定定地縮身床沿守候影子,或者

天暗,毋須開燈驅趕,夜的本質已根植於她以及這幢小小的、女子的獨身

公寓,堅定存在。在他到來之前,哪怕屋外天明、天熱,這黑暗勢將持續

,比如,暗與靜,她自己,慢慢點點擴散,日常事物如斯熟悉如此一般如

此一樣的尋常卻又讓她感到模糊,不切實際。他到來前後,其中有否極細

微的差別。窗口有否一隻鳳蝶降落。看不見的是否並不存在,比如,夢,

比如,他世界裡有無她的名字。



 於是一個沉默境地。不知找誰說話,她也不太自言自語,等待時刻,是

好比貓安靜些。



 無人。言語種種當無甚意義。當然,等待是黑色的也不會說話。



 且又十分擅長,她和他,她對他本就只有守候,推想,他現在在哪裡,

在做什麼,但堅信他。凌志香檳金房車停在公寓紅色門前,他穿一身鐵灰

西裝推開門,走進。動作優雅,帶著一陣風把房門給拉上了。



 怎麼想起了那時她遇見他,多久。以前。她好像記得,模糊記憶像一所

大院深宅,看不太清楚,尋索之間還留有一些細節。

 

Nov 15, 2006

2006/11/15

 

  莫以善小而不為,莫以惡小而為之。



  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五十元硬幣初次改版,爸媽收集

了一整撲滿的舊版硬幣說要留做紀念。但那時候舊版、新版(

前一版金銀雙圈幣)都可通用,因此時常肚子餓的我每每在禮

拜二、五的科見美語上課前,偷偷跑到主臥室去偷拿一個五十

元硬幣買零食吃。



  五十元可以買什麼?我的選擇不脫華園鹹蔬餅、蝦味先、

乖乖、卡迪那等等上課時候會吃得卡茲卡茲的零嘴,找回來的

零錢還可以在隔天學校上課前買一包炸薯條或者炸熱狗之類。

儘管我從小就吃不飽,五十塊倒也可以撐過兩頓欲求不滿的點

心時光。



  久而久之,那整桶沉甸甸的硬幣被我用掉了快一半吧,老

爸心底生疑,幾度盤問未果,我卻不知是賊膽包天還是肚裡餓

死鬼作祟,照樣在美語班上課前拿走那以硬幣計算的「小錢」

,在家裡壞事做多了總有一天會碰到老爸,遂人贓俱獲被老爸

痛打一頓,在我從小就很性感的臀部留下一整片怵目驚心的黑

青。記得不清楚了,但約莫花了兩三個禮拜才完全痊癒吧。



  很多、很多個月的時間,拿走加總起來大概兩千塊左右的

零嘴錢,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level 很低的小奸小惡?



  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我是陳水扁,起訴書出爐沒等我下台

我爸大概就先把我打爆了,哪等得到什麼一審有罪無罪。

 

Nov 14, 2006

2006/11/13

 

 dear desperado,我害怕看到你和他走在一起親暱

的樣子,害怕聽見你用平和的聲音安撫他激動的情緒。

我們曾經那麼好過,不是嗎?我們曾經一起分享快樂感

傷,石立北風山頂論及那諸般世事。你是不是忘記了?



 想想,我們之間最幸福的時刻,應該是剛認識你那陣

子吧:唯有在默契搭起沉默的詭計之前,我們才能無所

謂地笑,無所謂地擁抱,親吻,然後做愛。彷彿直到天

荒地老一般沉淪。dear desperado,但我不相信那些

共渡的時間對你不曾發生意義,但你的刀真是既冷酷又

慈悲,傷我甚深又給我溫柔抱擁,好像,不曾被傷害過

那樣。



 但是,dear desperado,我已下定決心要了結這一

切。需要更多生命力讓流盡的鮮血再生,我是這麼愛你

,dear desperado,可是我又決定要離開你。我不曾

學會如何恨一個人,只是,dear desperado,已經無

法承受你給我的一切了。

 

《雷克雅維克吶喊》

 

如果聲音降生夏季。

島之一年有半殊不知黑夜何物

昔時維京帆桅自海平面出現

任憑靈魂擱淺黑色砂灘礁岩中間

他們奪走光,卻帶來音樂



古老冊頁裡韻文摺疊彷彿預言

維京人仍有擅歌的後裔,圍繞峽灣

搭起祭壇,冰斗凝雪

耳中妖精謫居

教堂裡異教徒歌聲繞樑不絕

牽骨動髮,彈一把肉身造成的吉他

啊,火山冰原之歌以時間作韻

泛音斜走高階化為白晝之月

至於極光,是盲眼算命者的玫瑰



然而妖精並不用喉嚨吟唱

她們的歌聲是北緯醞釀的精髓

是嗎,且動唇

冰川是萼,浮冰是蕊

海上開出雌雄同體的花



鏡是時間反光,暖流海冰繾綣

一種聲音還跨騎在羊皮紙背

 

Nov 13, 2006

《吶喊雷克雅維克》

 

 沒能建立太多關於「冰島音樂歷史脈絡生成」的論述,

不過,幹,真的只要聽蕭麻碧玉在紐約〈all is full of

love〉的現場,就夠了。碧玉根本就是妖精,她的聲音到

底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啊?



 「音樂不經大腦,直接通往心臟。」這句話說得真好。



 發不完的雞皮疙瘩,沒想過在電影院裡頭也可以有因為

音樂而降靈至北地的經驗。



 而我靈魂擱淺在黑色沙灘與礁岩之間。



靈光:



張帆,往西。島的一年

有過半不知夜為何物

維京靈魂擱淺黑色砂灘礁岩中間

他們擅歌的後裔圍著峽灣立起祭壇

召喚黑色妖精,以火山冰原作韻

一首首謫居北地的異教徒之詩

而極光是盲眼算命者的玫瑰

說:妖精並不用喉嚨吟唱

歌聲是北緯七十醞釀的精髓

是嗎,她們動唇

浮冰是蕊,冰川是萼

海裡開出雌雄同體的花



鏡是時間反光,海冰繾綣不散

一種聲音跨騎在水色的紙背

 

Nov 12, 2006

2006/10/17

 

金年度金馬影展片單。(我真的很節制這次。)



日期 時間 片        名  套票

== == ==========  ==



1112 1510 吶喊雷克雅維克     !

1112 2010 大家來我家



1114 1930 搖滾世代        !

1114 2150 豪華同志電影史     !



1116 2030 天堂失格        !



1118 1030 永遠的三丁目



1118 2350 藥頭悲歌        !

1119 0200 藥頭悲歌2:血染雙手  !

1119 0410 藥頭悲歌3:死神上門  !



1120 1900 六號出口        !

1120 2140 縱慾



1121 1900 愛莉絲的鏡子

1121 2230 迷幻甜心



1122 1030 掙脫9         !

1122 1900 練習曲

1122 2140 攝氏零度˙赫爾辛基   !

 

2006/11/11

 

 記得但是卻從來不曾去喚起的記憶,應該算是記憶還是

遺忘呢?沒有去喚醒的記憶,又如何能夠確定究竟是記得

還是遺忘了?通往那些不常啟用,如迷宮一般既陰森又寒

冷的角落,你不可能再依賴視覺。這時候唯有氣味與聲音

是不期然的引路手電筒。



 我用借來的磚塊搭成一座城:坐鎮城中,當然也並非不

曾焦慮地追索自己的聲音。也許在哪個地道的轉角躲藏著

什麼?然而延著焦慮向四周觸碰,總只碰到一堵空空的白

色牆壁。一堵完全沒有內容,只能頹然靠著的冷牆。也不

敢敲擊造次,深恐敲壞了,發現牆那頭還是,



 虛寂無物。

 

Nov 11, 2006

《愛》

 

樂園是地獄或者並無生命,到底

捏縐的票根且無具名

駕車勉力碰撞宛如偶一為之反詰的語氣

摩天輪高得望不見彼此眼睛

一趟室內虛擬航行,星辰點綴想像的天頂

自無到有,復歸於無

「如今,即將重返大氣層了…」

心跳與落體飛墮同步屏息

進來,出去,

世界是一人的樂園

旋轉木馬在遠方空轉著燈色咿呀上下

容不下第二粒砂。



離開以後,音樂節奏仍輕彈在舊日的血液

至於其他沉默,不過是種延宕的詭計

 

Nov 10, 2006

《慶典的日常》

 

屋脊上躍動喧嘩,不足以宣洩亢奮心緒

舞步不停,從太陽落入地平線一瞬跳到

太古洪荒的某次日出彷彿

我們非得創造某些理由

好讓眾人得以更加親密



例如春節中秋端午高速公路車陣裡

嗅聞他人廢氣,歸心似箭的牛步依然

心平氣和。例如一年三度情人節

大發利市不過摩天輪、巧克力、進口玫瑰

例如百貨公司週年慶洶湧的高跟鞋們

支撐起摩肩接踵遞出信用卡的姿勢例如

員工尾牙全體集中一一灌醉的

這些,那些

日夜狂歡飲宴從年頭直到年尾

往天空燃放煙火不曾熄滅

點亮臉孔早已醺醉,然後呵呵笑了:

「人們朝夕相處,連表情、呼吸、心跳

 在不知不覺之間,都變得越來越像」



清澈透明笑容已在兩杯酒以外

靈魂枯坐於人群相連的頭頂

凝視著。日常吞嚥太多人際關係的謠傳

且啜飲過量的謊言:善意是甜

惡意是苦,不同年份的肥胖或皺眉

何時已經迷醉,何等語句來回

人情發酵過頭遂顯得酸了

還紛紛高舉手中雕琢的杯觥華美,敬自己

敬清醒明天。彷彿一個老梗

微醺爛醉不過藉口,迷茫眼神相互提醒

祝賀後奮力親吻以紀念之

一年到頭總有許多

浮昇於形式主義之上的諸般形式

設定在日曆鬧鐘翻頁驚醒瞬間,顯示出來:

「即使是殯葬日子也適合喝酒

 我們必須有那麼多的慶典

 使自己忘記每一個日常」



那麼地安靜

而謙卑

又再熱情相約:明年此時,讓我們一起失眠

 

Nov 9, 2006

2006/11/08

 

 近日,眾多沉寂許久的事物又開始動了起來。



 立冬早晨清醒,不只聽見已施工多日的頂樓防水工程持續

敲打,亦有冷風自窗戶微啟縫隙裡吹進的颯颯之聲。還記得

前一日太陽明明大得不得了(我記得前年十一月六號,陽光

曬痛的裸露肩背一個個都走在襄陽路上,向西門紅樓廣場前

進,)怎麼才晝夜更迭,秋高氣爽一下失去了指稱的代表性

,換上的是冷風、寒雨、層雲。立冬,關於季節遞嬗的黑暗

與靜默,沒有人比我更懂了,若時光推移,那些人事物之短

暫安詳不過伏流,隱於皮相之下。沒有誰可以拒絕前進。



 幾個月來,生活所歷練出的典型方式寫在月曆:一、三、

五的午後乃至於晚間在咖啡館度過,山坳裡的禮拜二、四讓

人忘記時間,處理幾件雜務查詢幾筆資料上下幾層樓遞送幾

件公文就這樣流去。舊的典型已經遠遠地在幾個月以外了,

新的典型幾乎佔用全部時間,剩下來的,還坐在另一個咖啡

館吧台的高椅子上,手汗濡濕GRE單字本的書頁,反覆翻

閱也這麼逼近了一半。記事本有幾個日期悄悄地被劃上紅色

底線,提醒著,典型以外的事情。



 今天。它們全都站起身來,在動。



 聽聞諸般世事:對的感覺不止今日而從某個過去端點奏起

然無人承認、變故、被替代的女孩過幾天就要交接、自知虧

欠的推薦信還有企劃案、新case和舊工作卡不上的時間、月

曆上有二十八個空格難以填滿、獨身房間裡的論文持續滋長

、咖啡店對街的姓名被卸下又會有哪種動物化身霓虹在街尾

亮起?



 有多少以為安穩、以為規律的事情,其實只是蟄伏著等待

適當時機要重新開始運轉。衝突是為了尋找平衡,而平衡又

何嘗不是為了下一次的振動而累積能量?在重覆著上班、讀

書、睡覺,看似平淡無味的生活當中,一定也有一些「什麼

」是它試圖告訴我的--而這意義在今天確實展開來了--

從書櫃上被隨意置放的書,讀畢後歸進它們該去的分類;胡

亂塗寫的那些詩啊、雜記啊、乍現的靈光,在睡前平躺時刻

總會自行組合成它們該有的樣貌;一再書寫種種氣氛的文字

也正面臨最根本的質變。



 啊,美好的時間持續演進,沉寂已久的眾多事物帶著巨大

能量站起身來,推著我們走去。



 儘管星圖運轉所欲揭示的命運我還讀不清楚,但當我親眼

目睹朋友們的生命都在這個時候開始移動,無論是挑戰、潛

移、晉升或者頹靡,其實各種關於未來的徵兆躲在角落處,

卻不曾停止。佇足良久,總有一天也定會再以光的速度竄身

飛射出去。



 時間仍不疾不徐地流動,地球持續自轉、公轉,季節遞嬗

之時,立冬的風彷彿帶來什麼訊息。我們在這裡交會為一幅

近乎寫意的即興圖像,當其中一個人動了起來,其他人也就

不會再繼續坐著,只是,千萬不要忘了自己該去的方向。

 

P,

 

有些過去用完之後就可以丟棄了。但是有些,

就像偶爾不經意在低潮的瞬間會想起喚醒的部分,

卻怎麼想丟卻丟不掉。比如說記不清楚的夢比如說諾言,比如說

趴在咖啡館窗口塗抹生澀唇齒相依的詩句比如說

,比如說曾經

說好要一起去看的海色夜景,比如說他的鼻樑角度

鬍渣,臉,唇,器官,熟悉的口音他聽的CD他看的電影所有足以召喚的憑依

之類云云想要猛拍自己的腦袋將它們全都驅趕卻辦不到。也知道

辦不到--哦。是不是應該說自己

連抬起腳來跨過都顯得畏縮卑微



這實在不是個適當的時刻回去。



那時他留下的氣味指印全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押印

身體,在抽屜,心的最底,以為過往如夢如此清醒地一幕幕演映。彼此

餵飼。彼此拉扯碰觸擰痛的時光,他的呼吸是冰涼的。

他的眼睛是清澈的。確實

曾經看進去以及被看進去的瞬間已經枯萎

誰會這樣孤獨地死去,回到年輕時我們都問過自己的問題,誰

為了消滅孤獨而情願放棄全部生命。

都枯萎了。在那些

近乎凝止的一個又一個片段掠過窗前時,還留著風乾的指紋也都不作數了

寫下一個不存在的地址寄出,等待退件等待。心裡早已

查無此人的書寫默念。時間流轉過去,恍若光已枯竭地看不見,

泉水湧出餵養不出春天早夭的花芽如此低垂著。乾。

把曾經付出的時間放進沙漏,翻來覆去

幻想自己不曾。沙落下的速度如此緩慢優雅異常



再翻過來。

沙漏,細膩地一二三四五六七仍然持續。



深夜的煙霧圍繞

用菸,點起火來虛擲像是燒掉他真要燒掉他留給你的他

錯誤的名字。一具枯骨站著從關節裡長出花朵馨香

註明了給自己。突然想起他,或者他們,當然

是他。時光之河奔流而來還來不及記住的一路過去。想要丟棄的

空盪甩動,晾在以為自己看不見的背面其實也不是真的忘記只不去提起

所以不親吻而相互告別在電梯門口,所以

不相愛而離開而忘記,一張未及拆封的CD封套上還有某種氣味

冬天,他的,氣味中滲出溫度直指向已逝的擁抱

陷溺著。和自己錯身而去



緩慢恍惚而又幽微,頓時感到

無比清潔--

 

Nov 8, 2006

2006/11/07

 

 「靈光」。靈光乍現,沒有說出的是,更多的乍現即逝

。通常那些被撿拾出來的破片們,被冠上這個標題之後,

就沒有機會被寫出來了。而這其實也可以成為一篇散文的

主題--hi,dear stranger,do you wanna leave

something here?我會好好珍惜它們,那些靈魂的殘鱗

碎羽啊,棄置標題後面,睡了很久、很久,什麼時候會醒

來呢我不知道。但在真正提筆進行〈殖民紀事〉與〈由島

至島〉之前,〈黑天使的獨舞〉又自行往某個我不太清楚

的地方延伸出去了。我應該要從哪兒開始,〈水果攤販的

午後情詩〉似乎是輕鬆詼諧的小品,〈哀傷慶典狂歡日記

〉重構當時生澀筆調,都是比較適合以一個下午簡單完成

的作品。而那之前,下禮拜二要交報導文學的期末作品提

案,〈行腳、行醮〉的大綱要好好生出來才行。可是我現

在好想睡覺,真的,然後我又要去睡覺了。

 

Nov 7, 2006

2006/11/06

 

碰到同志議題我就變成激進衝動的嗆辣C貨了。最近越來越有

覺得「幹,這件事情我不能讓步」的感覺。而感受到自己的底

限其實是美好的--更進一步來說就是知道、並且得以預測,

未來碰到怎樣的事情會使得自己有怎樣的情緒反應。我覺得這

樣很好。



不過對於那種更營養老雞排都無法形容的、罄竹難書的死硬保

守反動力量而言,憤怒,大概就是我唯一可以拿來應對他們的

情緒吧。但如果真的憤怒也不要太多,不能讓自己的理性被壓

制了。理性,可是要拿來擬出對付他們的眾多說帖啊。(笑)



比如說這個↓



  「面對現實吧:同性戀是這樣確實地存在著,如果耶

   和華造人傳說為真的話,同性戀也是上帝親手所塑

   造的一種樣貌。而聖經不是告訴你們了:上帝所創

   造、所選擇讓你臨見的一切,都是要你去感受,並

   且從中得以學會「什麼」,是的,我想,同性戀之

   所以要存在於你的世界當中,那是神的旨意啊--

   希望你學會「尊重、包容與你不同的人」這件事。」



可是很傷腦筋,沒辦法。那些比我更加激動、試圖保護他們既得

利益的霸權主義者實在是毫無邏輯可言。訴諸語言暴力的結果就

是我要拿出更多的幽默、趣味、還要兼有理性辯證,來展開對話

的可能。--和他們對罵其實是沒有用的,都知道啊,當你討厭

一個人的時候你怎麼可能跟他平心靜氣地講話。不過我最擅長的

怎麼好像還是煽情的文章。(扭)



算了。其實當下的情緒反應是:「幹你娘。」就這麼簡單。

 

Nov 4, 2006

2006/11/05

 

 「Be cruel。」這是你教過我最實際,也以生命實踐得

最徹底的話了。另一件事:「two and one will never

become three。」



 dear desperado,一語成讖。



 *



 如果現在就為自己過去的人生做全面性的斷層掃描,在

那些不停閃現過去的片段當中,有什麼東西,會被如此任

性地篩選出來?屬於《青春期》的種種物品、情緒、乃至

於高度抽象化的意識型態,都已經在整理編輯的過程之中

被純化到無以目見人生實相的程度了,現在看來,我需要

的是更滲透入物質圍繞縫隙之處的觀察,把斷片一張一張

分離,顯微爬梳,去發現在所謂上帝沒有bug的劇本裡

試圖向我揭示的命運。



 那麼,以每年度的生日與不遠處的跨年作為基準點如何

?一一被插上蛋糕的蠟燭,在什麼地方被吹熄,和誰一起

,我們拍了照留下怎樣的影像,分食蛋糕之後我寫下了怎

樣的文章記錄了怎樣的心情呢那竟是關於我一直急於逼視

卻又不能真正掌握核心價值的,成長嗎?



 十一歲之後的生日都在台北度過了,這座城市對我造成

怎樣的影響,而我關於台北我城、以及城市人群的眾多書

寫,足以償還嗎?(如果我的書寫確實具有任何一點點的

能量,讓浦公英,在這座城市裏面能夠飛得起來。)



 我應該要做的是,更誠實地面對自己的生命。過去、現

在、乃至於不可預期,但確實奠基於現世的未來。我的明

天其實就是今天所做的每一個決定所堆疊而起,要誠實地

揭露自己的過去,才能準確預言那些關於研究所、留學、

男文字、甚至--如果可以透視、剖析的話--我身而為

一個完整人類的,真正本質。

 

廁所鬼故事

 

  在那間你常去的咖啡館,吧台上熟稔的人們之間流傳著一個

故事。關於,那些你看不見的,住在廁所裡的人群。



  *



  那間咖啡館的廁所藏在一條狹窄的走道邊,被啤酒冰櫃和書

櫃遮掩的,隱蔽位置。



  廁所裡頭擺放一個乾的巨大陶盤,你記得,初次來到這間咖

啡館的時候,陶盤裡頭放置著一些玻璃珠,卻隨著時間推移而越

來越少。不知是被誰給拿走了收藏,你想。後來那個陶盤啥時候

被撤掉了,水泥板鋪放的基座放著一組木質疊疊樂積木喔童年,

於是每次進到廁所裡頭,美術燈投射的位置,那些疊疊樂始終被

誰變換著不同的堆疊擺放姿勢。或者圖形,召喚什麼的魔法陣或

者,巨石祭壇或者復活節島石像那樣被巍巍立起。但什麼時候疊

疊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比先前的陶盤更大的玻璃盆子,

有水,植著一些據說都養不死的萬年青。有水,有沒有孑孓。大

肚魚或者什麼的。你記不清了,只想那個淺淺的玻璃盆裡大約養

不起魚罷。幾個月下來那些據說都養不死的萬年青竟然卻漸漸枯

黃,漸漸死光,彷彿被什麼詛咒一樣,但廁所明明有窗採光,怎

麼會,直無從追索。於是某天開始,乾的陶盤被放進了玻璃盆裡

,空曠裝著浮動的,人群的氣息。靠牆處立著一個只有在國小保

健室裡頭能夠看到的白色板子,日文:「˙」,

於是你偶然幾回坐在馬桶上奮力時,總不忘記將視線投注過去,

辨認著紅與綠的分野確認自己絕不色盲,那些散綻的放射線間距

,還有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的英文字母E們,幹,視力是不是又

變得更差了…



  但最令你驚奇的是,咖啡館的廁所裏,一定有某些人們在那

兒居住著。一定。



  因為廁所裏永遠都有人,但你看不見。儘管尿急,或者不久

前的麻辣鍋已經隱隱地發揮效用灼痛你下腹,你卻好像,永遠也

排不到廁所。書櫃背後的那扇門始終維持著一定時間的間隔就會

開關一次,你在吧台附近聽見了,但聽見它開,走過去時門又保

持緊閉深鎖,敲門有時會回響,更多時候不響,但最多的時候是

你聽見裡頭潺潺水聲不管它來自水龍頭或者馬桶,可根本從門上

的縫隙透出來的光線是完整的看不見任何形影在裡頭活動著…



  這天你尿急到實是忍無可忍。但等待了一個小時,每次試著

轉動廁所門把都只得到一個僵硬、轉不過去的角度。可是尿積累

的壓力彷彿已經要從你的腰間溢出來了…裡面究竟住著誰啊?到

底是誰置放了那些玻璃珠,豢養那些據說都養不死但還是死光了

的萬年青?是誰,讓廁所保持著經年的潮濕氣味可你根本看不見

他們,是誰盯著視圖才能排便順暢,還有某個月份廁所牆上竟然

掛著一張黑色背景露齒詭笑觀看著你排溺的女子,是誰,誰住在

這裡頭重複著只有聲響而不見人形的活動?…



  你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想到廁所的喇叭鎖應該都是一字型

,用一元扁平硬幣就可以打開的那款。於是,在啤酒冰櫃背面,

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你悄悄地從口袋當中掏出一枚硬幣,合上去,

輕輕轉動,喇叭鎖頭羞澀地回應了「啪」的一聲--



  「幹,有人!」你聽見了,確實聽見廁所裏傳出的聲音,於

是還沒能夠推開任何縫隙便又縮手的你,彷彿證實了咖啡館廁所

裡居住了不知名人群的詭異傳言,恍惚間,褲底一陣溫熱從兩腿

之間流洩出來的清黃尿液濡濕了你的小腿、你的襪、你的鞋…



  *



  咖啡館的工讀生,真的太勤於為客人加水了。真的。

 

Nov 3, 2006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可是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是如何

我快步逾越了午夜的紅線

聽見閣樓上羽翮開綻聲響細瑣

突然敏感地覺察:心跳屬於你的節奏

像你的指節你彎曲、然後跳躍

一個罪犯為囹圄所陷等在世紀初啟

華麗鏗鏘的深夜十二點。但無人遲至晨起

還能清醒飲盡我的姓名酒香釀金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譬如

何時我已匍伏著走開:不可預測之遇合

寫在時間的門扉,我想你不知道的

彷彿我所試圖忽略的一切,那些

已完成的應然、將然、實然

在警鈴乍響的黃昏暮色如血我記得

無可實踐的,都給棄絕。濁步

踩踏人行道磚瓦,濺起一身孑然的水

 

2006/11/02

 

    〈給反對同性婚姻法提案的立法委員們〉



  我實在很不想說出「同性戀,除了戀愛對象的性別是同性以外

,和異性戀沒有什麼不同」這樣的話。除卻同性戀、異性戀這樣粗

略且暴力的異性戀父權思維分類方式,想想,你自己的身邊有哪兩

個人會是一樣的?



  是的。我和你(同性戀和異性戀),不一樣。



  但是,我和你,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成熟社會的公民個體,

在憲法的保護之下我所負擔的義務,以及我應該享有的權利,卻和

你沒有什麼不一樣。憲法第二十二條早有言如此:「凡人民之其他

權利,不妨害社會秩序公共利益者,均受憲法保障。」身為生理男

性,我即將入伍服兵役,未來我也本著所得納稅,支撐這個國家持

續地運作,但我為什麼不能和我所愛的人結婚--另一個生理男性

--難道,我決定自己要和誰結婚,竟然會是對社會秩序與公共利

益的妨害?



  (此時某些保守的宗教團體又要急的跳腳:婚姻,本來就是一

男一女,顛覆這個價值將會造成國家社會動盪不安!)



  不要再鬧了。女人難道真的是男人的第十三根肋骨造成的嗎?

黑人難道真的是撒旦的使者?戕害異教徒造成南美洲原住民幾乎滅

亡的是誰,打著神的大纛其實心裡想著「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以至今日竟然要將同性戀作為一個「社會公民」的最基本權利都給

剝奪的,究竟是誰?



  會造成國家社會動盪不安的,究竟是想要和自己心愛的人結婚

以長相廝守,安分守己的同性戀,還是那些孜孜矻矻試圖消滅其他

「和他們不一樣的人」的保守宗教團體?



  是的。我和你不一樣。但你有沒有察覺,自己身邊的人竟然也

都是不一樣的。



  辦公室裡也許有個你平時就看不順眼的同事,但他要結婚的時

候你不會礙著他。隔壁鄰居可能是個社會身分地位都和你相差不知

凡幾的水電工,但他要結婚的時候你不會礙著他。馬路邊一個棚架

搭起,是你壓根就不認識的一對新人宴客擺出了流水席,或許些微

妨礙到了交通,但他們結婚的時候,你不會礙著他們。新聞報導裡

那些高空彈跳婚禮、監獄裡的受刑人婚禮、醫院裡黃昏之戀的婚禮

、、、這些人,那麼多人,他們結婚,你也從不曾礙著他們。



  那為什麼,只因為我想要結婚的對象是個和我相同性別的人,

你就不讓我結婚了呢?



  我不懂為什麼。



  但我想,你可能根本也沒有仔細地想過,你為什麼反對。

Nov 2, 2006

2006/11/01

 

 鎮魂:



 dear desperado,你偷走的東西什麼時候要還給我?

我坐在自己房裡寫著一些什麼,今天是寒露過後的第九個

微雨麗日,dear desperado,你已經,已經不在這裡了

。但你怎麼連我的靈魂都給帶走了呢,從沒有說一聲。



 承諾過你的事情我一定、一定會奮力地去履行,比如只

要你喜歡,請把我的身體也給帶走吧。但是你沒有這麼做

,為什麼呢,dear desperado。而現在連睡眠都讓我覺

得無比恐怖,黑夜之簾低低闔起好像你離去那天閉上的眼

睛,經緯蔓延在原野表面仍無從對照,雨又落下來了,城

裡誰的足尖沾濕,彷彿你是我生命初次涉足而終將離去的

原始土壤帶著一點抒情的意味想念你。dear desperado。



 但那些都沒有了。



 而唯有啊是的,鎮魂,一支鎮魂曲應該要有幾個樂章呢

?dear desperado,我數不清楚你犯了多少罪了。你最

後還留下一本我讀不懂的音樂總譜說要奠祭我,然而此時

正值暮秋孟冬時分霜雨乍凝,牧在枯草之原的牲口是不祭

的它們奔馳,曠野上錦帛是不書的它們鋪陳,你曾經遠遠

地指著星空不是嗎,都還記憶清晰你說,血液點滴是不歃

的誓言,最後的句讀要用骨骸來寫--但你不只消滅了我

的身體剉了我的髑髏以橈骨為筆、以枕骨為觥,你奠酒澆

漿拆折我的人生命運,還要連靈魂都給取走,這難道不是

一種罪,一種我永遠也無法控訴的罪嗎?dear desperado。



 啊,如天之恆般降臨的dear desperado,我已喪失所

有抒情的力氣。隱隱奏起的,你留下的鎮魂曲弔祭的竟是

我四散已久的魂魄嗎?



 想像一方仲春清明的曠野草原,dear desperado,那

曾是你答應要帶我去的地方不是,但我們共舟並行的年華

青春,已經不行了。即使沉默,沉默也不行,如果沉默實

是雷霆驚蟄最高階的泛音--dear desperado,還給我

好嗎,你偷走的東西:我的靈魂、以及那易於觸及卻難以

裝殮的時間。



 dear desperado,請不要以如此的方式,凌遲我。已

數不清你的罪了。我願意放棄審判你的最後機會,那麼,

你願意再愛我一次嗎?

 

Oct 31, 2006

2006/10/31

 

 關於宵夜,關於吃宵夜的人群組合。下班總是九點以後的

事情而在挪威森林讀書的夜晚也是。離開總預言著永無止盡

的飢餓而我就必須吞嚥宵夜,如果宵夜可以稍稍減緩疲累或

者繃得太緊的情緒。其實不是那樣適合當一個永遠微笑的服

務業,儘管我經常認為自己是適合服務業的總是可以一直、

一直歡快地笑著。



 但我真的很怕自己一個人吃宵夜:無論是因為回憶,或者

冬天。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脫離這種一個人吃宵夜的生活方

式?



 很快地我又感到餓了,我決定去廚房找一點東西吃。

 

E:

 

 相約的高中同學還在捷運上,遠遠地顯然要遲到。你坐在熟悉的

廣場邊緣,想起一個月前踏過忠孝東路漫長的遊行隊伍在這兒集結

,那時向晚的人聲疲憊卻鼎沸,而現在,只有你一個人耳機裡跑動

著 Kylie Minogue性感慵懶的嗓音。I just can't get you out

of my head。你一個人,誰在,誰來,誰還沒來得及抵達秋日幽

暗的暮色。



 *



 然後,你看到男孩,從廣場的另個角落踽踽而來。你喊,喊他的

名字而不是你和朋友們經常使用的他的綽號。男孩的臉紅紅的,他

不是你,亦不像你,稍早的酒精已在他臉上造出一些鼓脹的潮紅。

「你怎麼不是穿夾腳拖鞋呢?」低下頭去你看著男孩的腳尖,笑出

聲來。「你什麼意思啊你。」男孩也笑了,說那一起去買點飲料喝

吧。繞行過兩道行人穿越道,廣場對面的便利商店酒櫃已被人群搜

括一空,你驚喜發現冰箱裡販售著荷蘭版本的海尼根,拿個兩罐,

轉頭看見男孩手裡是Asahi!黃色鋁罐,五百CC。握在男孩掌心,

罐身色澤彷彿有一些潮濕的水滴凝結慢慢滴落。



 閒聊鬼扯著。你才意識到,一年來男孩並未從你生活當中真正離

開,雖然總是惡戲著說嘴你和他往光譜兩端放射的感情偏好,但又

好像有某種奇異的氣氛將你們兩人串連。



 心跳有一點快,但酒明明還沒打開。離開便利商店時隨手又抓了

一個葡萄丹麥麵包。



 男孩說下午就到,幾個青春的暖場樂團總讓人覺得自己已經老了

,不再能夠像那些玩音樂的高中生一般背著吉他還又叫又跳,「嘿

大家一起來啊!」的呼喝貫串所有聲音、光線、氣味,放射到自己

這端卻彷彿掉進黑洞--你們的青春期早就已經過完了,還有多少

時間能用以哀悼?和你相差一年又四個月的男孩才剛度過大學生活

的中點,你的校園紀事寫著寫著卻只剩一年,穿著制服在城市當中

漫遊、歡笑並且哭泣的自己已經隨著詩集出版而不再夢見,《青春

期》原是記憶封印之書,你的文字亦逐漸變得叨叨不絕--如果說

成長帶來了更多不可追溯的場景與片段,究竟要怎麼做,作為一則

又一則召喚過往媒介的敘事才會真正變得完整?



 青春已經結束了,流逝在那些把酒飲宴的地下室,還是騎車於城

市街頭追趕影展的時刻表更迭?在第一次學會抽菸與暈眩的騎樓,

還是在 google、youTube、鍵盤乃至於螢光燦燦的電腦桌前忘記

了時間?青春什麼時候隨著淡水河轉彎向北溶接於淡水的海口,或

者,遺忘在你搬演著隸屬於成熟國度的腔口把式,和男人們禮貌節

制來回的信義計畫區?



 你不知道。青春啊,青春。但無論如何,男孩之舉手投足,小跑

、跳躍,乃至他說話的抑揚頓挫都指涉著你想像中青春的原型--

像是一個映射於眾多男人們開展熟年祕語的鏡像對面--可是他也

說他不年輕了,為什麼呢,在你看來,他還那樣美好俊秀,些些緋

紅臉頰遮在膠框眼鏡後方透出光亮。



 回到廣場邊上,男孩要先回到演唱會現場去繼續耳鳴轟炸,你笑

笑,說高中同學來之前你怎麼也沒法兒進場,還是在這裡等吧。晃

晃手上兩瓶啤酒說有它們陪伴,不怕,天上卻開始滴起渺渺細雨,

有一點像眼淚,還有一點缺,沾在臉龐頭髮腳邊,望著,男孩的笑

容距離你有無數的雨滴那麼遠。他抬頭看雨絲翩然,問,你有帶雨

具嗎。你說當然沒有。遲疑一秒鐘男孩從包包裡掏出把深色折疊傘

,頓剎,伸出手說,「給你。」遂轉身離開。



 你已經不太去想像那些字句背後的意義了。就因為意義無所依恃

,人界實相比如說雨傘之於雨,比如說搖滾樂之於酒精,比如說和

男孩的巧遇,承受,並且度過,很好。一切都是必然。



 大鳴大放的青春什麼時候結束,你變得不太展現自己的熱情,在

雨變大的同時嘩一下撐開了傘,建築屋瓦的轉角處看不見男孩了,

翻找包包拿出掛在鑰匙圈上的開罐器撬開第一瓶海尼根。豪飲幾口

酒液醇美芳香吞嚥,不遠處的草地中央,金屬雕塑座椅上,那對情

侶也打著傘,頭顱甜美地斜倚靠近,被霓虹燈勾勒出的背影遠遠蔓

延過來籠罩著你緩緩加速的呼吸。



 等待的時間很漫長,一瓶、兩瓶啤酒。還不夠,不足領你進入昏

眩迷茫,再度踅步穿越兩道斑馬線重新演繹孤獨的步伐,打開便利

商店亮晃酒櫃,三瓶、四瓶。差不多。你卻想不起什麼時候那個喝

個一兩杯啤酒就在酒吧桌前吐得亂七八糟的自己不見了,好像,什

麼時候臉頰緋紅的自己,也已經隨男孩搖晃的背影一起消失在廣場

的彼端。



 *



 姍姍來遲的友人從廣場角落過來了,帶著一點步伐雀躍。說,你

的酒味可有一點重呢,你也笑開,回說等待漫長的時間不喝酒要做

什麼,不抽菸,要做什麼。指尖橘色Pallmall濾嘴印著獅徽線條,

火光點點奔騰。



 持票兌換一個金黃手環進到演唱會場,是1976、以及一個不

知名樂團操弄著吉他、蘋果電腦、爵士鼓、BASS--突然思緒

和當機的電腦一時切斷音樂消蝕剩下灰幕天頂巍巍立在酒醉腦門。

不久前,柯裕棻的文章裡才寫到:「電子產品像是有著自己的生命

,能夠感受到你最需要它的時候擺爛枯坐生氣。」不都是這樣嗎,

最想說的話永遠不能夠在最切中要害的時刻表達讓對方知曉,一篇

明天就要繳交的報告通常都會卡在印表機的出紙口,如鯁在喉,如

芒刺在背。男孩坐在你斜前方,伸出手去就可以碰觸到他的肩背但

你決定在D3上臺前先把頭植進雙膝之間睡上一覺,那個垂首姿勢

裡頭有沒有夢,關於自己,或關於男孩,忘卻那些不及理清的幽微

心緒。



 --說忘記就忘記了嗎,比如說,說不愛就不愛了那樣真的是愛

嗎,是,或者不是。初識男孩的咖啡館場景還記憶清晰,還名符其

實地座落在青春城市中心,但青春遠了,成熟近了,一兩年來你和

他來回著優雅的友誼或者在MSN上言不及義地針砭各種你、我、

他的少女行徑,你從沒辦法像與男人們靠近那樣,真正地走進男孩

的世界裡去--會不會,他根本沒想過要你。



 會不會,你戀愛比天大,男孩有時候也讀你的文章,但根本沒想

過每次你都是很認真的。



 人潮突然騷動起來你就知道主秀準備要上台了,這原不是個可以

舒服端坐聆聽的演奏會。提琴、吉他、鼓的trio,幽默口白你和身

邊友人呃然發笑,幾瓶酒喝了幾大口這時正在五臟六腑間衝刺血液

心臟,just like a sudden rush of blood to the head。瘋狂

也似的聲音侵襲過來,飆起,像風,像暗夜的鬼雨,像破落的靈魂

踢起襯衫下襬乃至於麂皮的棕色鞋尖。com'on,i can see you

thru。all the people rock like we're New Order。Rock。

男孩這時打開了珍釀多時的Asahi!鋁罐,喝。他喝。一口又一口,

一喝再喝,他是酒精國度的初心者,他不是你,也就無從理解你的

好酒量底下洶湧著怎樣期待。



 有點醉嗎。你問。問的其實是自己。是。確實。



 你往前一步。怯怯伸出手跨越彷彿一公里那樣遠的距離,抱住了

他。耳邊呢喃,今晚你就讓我吃豆腐吧,好嗎。男孩也不作聲,放

輕重量他貼住你胸膛。觸覺,多陌生而熟悉。早已搬演過不知多少

次的夜裡,你把他少數幾次坐在你機車後座的身體作為釀夢的材料

。環抱男孩肚腹的手指,何時也為他掌心包覆。



 下巴與肩膀,寬闊的胸。上臂,臀與器官。耳朵與聲音,柔軟與

包圍,話語和迷醉顛躓的腳步。晃啊晃,溫暖的搖擺。什麼時候兩

隻手牽在一起了你感到一些愧疚--你根本不知道他要不要你,而

趁酒醉時分妄念侵襲接近,他不正是你最想要貼近的人嗎,不正是

迴盪在男人與男孩之間週期性鐘擺運動的靈魂嗎。



 男孩在你前面歡呼,跳躍,尖叫。失去平衡時你臂彎圈限他腳步

跌宕,這樣保護你好嗎。只要我在你就不會跌倒,走在你後頭觀望

你的青春像是看見當年的自己--但你什麼也說不出口,就這樣讓

兩則靈魂在音聲湧動如脈搏的場景裡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我很

喜歡你,」一句話,臨到口邊又嚥了回去。你的嘴唇距離男孩的耳

朵多近,講出來也不會有第三個人聽見,但不知怎地還是決定把今

夜的逾越理由歸咎於酒精,把心動的情緒留給自己。



 *



 派對結束你騎車載男孩回宿舍去,他沒有躲閃,但漸趨明亮清醒

的雙眼裏面,你還是不能分辨他坐於後座環繞你腰間的雙手究竟所

為者何。一路繞行四十公里的時速不能再更快,要安全抵達校園廣

場,秋天晚風涼涼地梳過髮絲臉頰,突然想起男孩只穿了一件T恤

而你行李箱中還多件外套,「會冷嗎,」你問,男孩輕輕縮起了身

子更貼附你一些,答道,不會啊不會。



 體溫遂暖暖地留滯在兩人中間,窄仄罅隙幽微。



 還是很快地就到了。你煞車停止在大學廣漠校園的入口處,裡頭

深邃地黑,好像一個美好兼且脫序的夜晚也一刻休止,不能再多也

無需更前行,你和男孩一兩年來重複著這樣靠近復又遠離的情節,

無端耀亮的光線從哪裡飛射過來,交會,然後再度進入宇宙空間重

演流浪的命運。你知道,就是這裡了,拉開機車行李箱要他放置安

全帽的時候,不意男孩竟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你--心臟有一點揪

痛,牽扯,他期待什麼呢,「路上小心,」他說,那些言語意義早

已不值得再多作詮釋,多說多錯多做多錯,你知道的當然知道,男

孩的胸膛臂膀多麼深刻,他原也會成為一個想像中的男人,是嗎,

到那個時候你們會不會又搬演出新的,世道業障輪迴呢?



 你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



 但還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是如何你逾越了夜暗的紅線,擁抱男孩

並且接受他的擁抱,跨出下一步前來不及思索是否觸動單純友誼敏

感多愁的神經。



 點起一根菸,你在新生南路底的丁字路口待轉,深深呼吸聞見自

己口腔裡濃重的酒精,還少掉什麼,有些事情你真的不知道,也不

知該如何啟齒,男孩的紀事說去到演奏現場、沉溺、又活過來,而

活過來的他的世界裡面有沒有你呢。你不問,他也就不說,每一度

和他不期而遇的會面當中還將持續流動著更多沒有未來的心痛。



 男孩之於男人令你感到陌生。



 喜歡一個男孩,亦讓你不知所措。

 

2006/10/28

 

 在一個膨脹的自我裡面。



 兩個多小時前吞下的半顆藥丸尚未消退,我在陽台上點起

一根菸。數不清楚一個晚上已來抽了多少根菸了。肺部的細

胞死去幾何,澱積的黑色油脂緩緩蔓延增生。



 適才身邊的Y,Y身邊的H。還有不遠處的J,J懷裡的

另一個H。



 還有我自己。我什麼也分不清楚。來自英國的高亢女聲叫

囂著要人群陷入癲狂,are you my dogs shouting。Oh

,aren't you mad,am I mad。are you salty。are

you dog。我怎麼分得清。我什麼也不是亦無法守護,無法

挽留。



 在一個膨脹的自我裡面我安靜地哭泣,到最後,冷風蕭索

裡要捍衛的還是只有自己。我說我好了但隨即我又哭泣。

 

2006/10/29

 

 但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是如何你逾越了夜暗的紅線,擁抱男孩並

且接受他的擁抱,跨出下一步前來不及思索是否觸動單純友誼敏感

多愁的神經。



 點起一根菸,你在新生南路底的丁字路口待轉,深深呼吸聞見自

己口腔裡濃重的酒精,還少掉什麼,有些事情你真的不知道,也不

知開如何啟齒,男孩的紀事說去到演奏現場、沉溺、又活過來,而

活過來的他的世界裡面有沒有你呢。你不問,他也就不說,每一度

和他不期而遇的會面當中還將持續流動著更多沒有未來的心痛。



 男孩之於男人令你感到陌生。喜歡一個男孩,亦讓你不知所措。

 

Oct 28, 2006

2006/10/27

 

 而我現在面對的問題是--我根本就不應該對他們這麼

好。當然,我也沒有偉大到可以這樣付出,持續地以卑微

姿勢求取一點同情或者安慰,然後就能夠繼續存活下去了

。我需要的能量沒那麼少,我能夠放射出去的光亮絕非無

中生有,幹,那我到底、到底繞了這麼一大圈是在幹什麼

鬼活兒啊?



 他們兩個就是把我當保險套。夾在兩人中間讓你們安

心地爽,還用過即扔。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快樂。



 好吧我承認我現在需要的不過是一頓宵夜、或者一根

菸。可是現在抽菸明天起床時肺一定會痛得半死何必自

找罪受,可是剛剛查看過冰箱完全沒有任合符合現在天

氣、心情、音樂的--可以很快吃到的熱食。



 喔不,我想我還是去睡覺好了。或許在那之前我應該

打一次手槍。明天要劃金馬,我要Fight。

 

Oct 26, 2006

K:

 

 K:



 我越來越害怕睡眠。而追根究底的肇因竟然是為了你,

為了,不願意在深沉的睡眠當中抱著柔軟枕頭卻會夢見你

,無論在怎樣的夢境裡頭相互遇見,在國中教室電風扇臘

臘旋轉的天頂底下,在不知開往何處的巴士,在任何地方

,K,那些關於你的夢以及夢境之後的一切不過提醒我,

八年了,我怎麼可能真正忘記你。然而醒來的時候總要質

問自己:親愛的K,在你之後,在那些你不知道的地方,

你使我開展了什麼樣的人生呢?



 你怎麼會知道。



 國中畢業典禮上唱完驪歌,我們見面的次數竟然用一根

手指頭就數完了。而到現在我能夠回憶起的,關於你的場

景還陳列在城市的北方,每次搭捷運經過劍潭、士林,我

就陷落進去又要警覺地張望,彷彿門一開就會看到你微微

上揚的嘴角。



 你記得嗎,K。我們一起度過的,蠢動的,名副其實的

青春期。



 當時最流行的KOF總是填滿段考結束的每一個午后,

幾個年輕身體在充斥少年汗水味腥臭的斗室裡頭相互推擠

,遊戲角色集滿氣試著放出大絕招的時候,那些複雜的指

法我永遠也學不會,學會的,只有你握著我的手說:「這

樣、這樣、然後那樣…就好啦。」遂隨之引發的心跳加速

規律。可室內的燈光如此昏暗,電視螢幕上閃動的人形色

彩又一再一再刺激著視網膜,親愛的K啊,到底有沒有某

個瞬間,一向粗獷的你,竟然會察覺到我青澀雙頰一閃而

逝的緋紅之色?



 我以為自己的記憶是深刻的,然而,現在回想起來,才

發現記憶竟又如此不可依恃。比如說我已經無法追索,當

時如何走進你的生活和你變成朋友的原點。



 K,仔細推敲,我終於承認自己和你是多麼不一樣的人

。同一張段考成績單,從上面數下來、或者從最下面往上

讀,正好就是我們兩個的名字。那時的我纖細敏感,讀起

小說來認真陷溺還會為了天龍八部的情節哭泣;而你課餘

總在籃球場上馳騁,講話當中不時一個厚實的「幹」老叫

我心旌動搖。你還曾因為蹺課翻牆被記了支莫名大過,勾

肩搭背嘩啦啦一下就把人撂倒在地--K,那時候我們都

還稚嫩,可是你已經註定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你也是我開始寫詩的原因。那些無可名狀的情緒,那些

蕪蔓增生的感情,那些,所有關於你還有後來成為你女友

的G的故事,我全都不能承擔,所以我開始寫詩。其中有

好些篇章是為你而寫的,我模仿著你說話的聲音學習你陽

剛的呼吸、動作、步伐,但是,親愛的K啊,我明知道那

並沒有辦法讓我像你一樣,徹底地成為一個男人,但不過

就是為了讓如此不同的我和你,可以再更靠近一些。



 很多話當時來不及說,到後來,即使想說也不知道該如

何表達了。



 大學一年級時的唯一一次同學會結束後,你騎車送我回

家。中山北路往南,從士林到公館的路上轉了個彎變成羅

斯福路,而我們各自的人生從哪裡開始分岔,從哪裡開始

變成連自己也不太清楚的模樣?K,國中畢業後的這幾年

你過得好嗎,左額上久治不癒的青春痘疤是否已為時間撫

平?少年們騎著單車在基隆河堤上飛馳追逐的夕陽還在,

可是那些放在制服短褲以外的襯衫下襬顯已泛黃。K,是

你讓我認清了自己身為一個男同志的本質,此後我美好的

生命才開始綻放--聽到一些你不那樣順遂的消息,我只

能切切地驚悸喘息,卻伸不出手去給你一個擁抱,因為,

親愛的K,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裡。



 直到昨晚,夢裡的巴士遠遠地不知道要開到哪裡去。我

們兩人安靜地在座位上相互抱擁,我終於在明知為幻覺譠

妄的處所,認識了自己少年時代所期待已久的,那道男子

體魄。--但你當然不會愛我,如同我根本就不應該愛上

你,K,夢醒後我就算將瞳孔置放於城市的每一處轉角,

也還是看不見你。

 

《飢餓紀事》

 

雖則聞到油脂、人工甘味、以及

化學香精諧擬的氣味

很快我又感到餓了,側肩一件

宣稱其補釘為復古設計的棉襖越穿越薄

被窩裡的臟腑越來越瘦

肌膚乾裂生創,流出白濁的汁



城市蹲踞在飢饉的心臟地帶

如荒漠雪原。輾轉警醒的深夜卻有人

糧倉飽滿,榨出我的血液餵飼槍口

過了幾個季節,意識已漸淡漠

月相浸在數得出米粒的湯糜裡淺度輪迴

遠遠雞啼像一則

超現實的傳說:「死神只吃蘋果。

而你為什麼不吃蛋糕、肉糜、維他命?」

但很快地我又感到餓了

豐饒油膩的脂肪氣味是荒季裡

集體記憶殘存的依戀

曾自貴婦太太們肥滿下腹抽取的

白色乳漿,又被棄絕於哪一條河流

潛行到哪座汲不出水的井底?



架上,只剩下彩色圖鑑

那些空有色澤而無氣血的蔬果一個個

嬌豔欲滴。焚燬書籍的火光正盛

卻不能帶來任何熱量,很快

我又感到餓了,講到豐饒時代

即將結束之前的印象:市場人群如蝗

肉販攤前血水滲漏生腥

或者,行道樹下被挖掘開的草根

它們全都在稀薄米湯裡懸浮

扎刺忝不知足的口唇食道胃腸

同時提醒,美好

豐收的年代自己如何全面性地重複

吃食、消化、排泄…



很快地我又感到餓了

並且已失去哺餵後代的能力

知識和我一同感到消耗的、具有重量

的餓,彷彿行將無以為繼

史料和諸般鄉野紀事

不約而同記載著各種關於食物的

動詞名詞形容詞而我們

已不能用自然的態度面對它

簡直連接到最低卑、最野蠻本能般

畜類直著嗓嚎叫,原是

一隻瘦骨嶙峋的豬從窗外走過

黃昏餓得在枯槁的河的彼岸

滴出血來



各種諧擬意趣的人工甘味

化學香精圍繞,我們

仍很快又感到餓了。冬衣襯得

棉墩墩地僵硬,跌躓觸手

是跨越不了冬天的屍首已然殭寒

 

Oct 25, 2006

《AXD》

 

末世的紅色雷霆響起,我們

手持預支的時間和黑眼圈一起流離失所

千個曾經懸掛故事的頭顱

各種聲音叮咚搖擺,風乾之後

往街廓另處掘挖洞穴

探身聆聽裡頭有無聖歌飛揚

一只又一只巨大化的鼓膜,航行過

城市許多角落,呼喊愛與和平

亦無能令我們生根結實



我們墮落肇因於本能的嘶嚎

而臨降巨火雷霆燒去我們蔽身之地的神啊

不容我們在地底相愛,陸上行舟



顛覆知覺亦一無所懼的時代已經過去

我們察覺自己與獸群相依的身世

潛入禁地摘食歡愉果實

跟著我吧,到鑄刻預言的紙背去

發現早已被遺忘在一個世代以外的樂園

(紅雷爆裂般響起的後現代

 天堂不過幾何拆解

 不過日夜更迭間將太陽掀落的距離)

燈光如后羿遺落的最後一隻金烏

我們放牧獸群,肌肉心跳都要溶化

生硬的瞳孔泛白

彷彿未來、彷彿時間、彷彿

城市裡即使無處容身依然能夠

挪用白晝日光以為快樂



而血液加速脈動,當然預言著快樂



梯田上汗水流洩灌溉,一朵朵

金色花蕊吐出舌尖,還有

擁抱如尼羅氾濫。如果

世界末日就是明天我們委身地底

眉眼間刺上扶桑豐盛斑斕

戴奧尼索斯的邪惡盛宴

我們如果用胸肌與豐唇相愛

那是起始,也是結束

彼此灌食以甜美苦果彷彿創世之初

伊甸園累累結實不過智慧

(比如說短暫相互理解的快樂

 不過長久以來誤解的總和)



況且,臨聞天聽的狂喜之於墮落

乃是被禁止的。紅色雷霆劈落我們

髮、膚、唇、舌、烈火燒盡

赤裸的新衣不知何時早已褪去

當所有汗水都已如人潮蒸騰而散

我們才若有所失地知道

滿綻金色碎花的天堂並不存在

 

Oct 24, 2006

《很快我又感到餓了》

 

北風與灰色平原躺在黃昏霧裡

很快我感到餓了,一件

有補釘的舊棉襖越穿越薄

飢饉如荒漠如遠山冬陽耀亮

誰也躲不開去地暖著、包覆身體

被窩裡的臟腑越來越瘦

咳嗽彷彿有血

於是,很快地我又感到餓了

米湯裡浮沉莖莖寸長青草

扎刺忝不知足的口唇食道胃腸



疼麼?在輾轉警醒的深夜

發現有人糧倉飽滿

榨出我的血液以餵飽烏黑槍口

轉過身,卻指向誰來?



我遂感到一種消耗的、具有重量

的餓,慢慢過了幾個季節

意識已逐漸淡漠,月亮浸在數得出

米粒的湯糜裡淺度輪迴

遠遠雞啼如夢般迷惘

「但是假如糧倉有一天滿出來…

他們要發現的」他們竊語

卻中氣十足令我們聽見

關於食物的事情彷彿

不再能夠用一種自然態度面對它

簡直連結到最低卑、最野蠻本能般

我們,很快地又感到餓了



畜類直著嗓嚎叫,原是

一隻瘦骨嶙峋的豬從窗外走過

黃昏餓得在枯槁的河的彼岸

滴出血來。倉裡有米

卻是誰孜矻勞動的收穫?



很快,我又感到餓了。冬衣襯得

棉墩墩地堅硬,跌躓觸手

卻是越不了冬天的屍首已殭寒

 

《黑天使的獨舞》修訂

 

 舞者之所以為舞者,正因為舞動:如果她不再舞,那她一定不再是那個

熟悉的自己。



 *



 闔上記事本之前,左亞看見日期處以紅筆畫下的,小小的X,這才驀然

驚覺,十個月了。停止,收起舞衣舞鞋,十個月的時間可以完成很多事情

,也可以,和很多人錯身而過。



 她舞,下腹微熱的空間是支點中心,測度一月一回的潮汐。底褲處濕潤

溫熱,第一天,血汙自內壁剝落,沾染她私處置放的柔軟護墊。泌出,痛

回到痛的由來,子宮何其疼痛,每次月事到來像枝超級小刀細細地刨削鉛

筆,露出木屑底下黑色的芯。



 但左亞懂得疼痛的道理,從舞開始。腳痛還算是入門,拉緊放鬆,拉緊

又再放鬆,緩解,舒張,每走一步都痛但還是跳,開始的時候痛到晚上睡

不著,從肢體到身體安靜的內裡,深刻的事情似乎總與痛有關,跳舞的痛

從腳底開始,然後是小腿,如蓮花生長盛開,到下腹骨盆。無光所在。



 開始練舞以後,舞蹈老師說,妳要理解疼痛。因為痛與舞的道理相通。



 妳動,妳痛,都以身體來表現。由內而外,由外而內。



 練習室裡,日光燈熾亮空間,四方是鏡面包圍,冷澈光線照耀之下,從

鏡牆背面透出鋒芒。定溫定濕的空調風口處,捲起舌尖似地發出短薄的嘶

噓。此時四月季節,遠山花朵盛開,城市山色如火如荼換上新裝,然而,

左亞覺察體內彷彿有只微小黑洞綻放,吸納所有光線,蜷縮,還有雙眼睛

遠遠地在看,放射幽微的脈衝。



 足步輕盈不發出任何聲音,廣袤而幽靜,橡膠地板上左亞輕輕跪伏,深

呼吸,吐納,又再呼吸。匍伏,背脊上隱隱發熱,像有雙眼睛,在什麼地

方看著。直直穿入身體裡頭的眼神,敲響她底褲處血液浸潤,十個月的時

間足以養成一個嬰孩的眼耳鼻舌身,甚至意識,以母親羊水體液為海洋,

屈膝抱擁肚腹裡細弱的心搏。



 真理妳也在嗎,左亞問,體內殘留的細胞。



 以膝著地為重心支撐,左亞緩慢地舉起上半身,抬眼間,前後左右鏡中

的四個自己都隨姿勢移轉而動作起來。一次寧定的深切呼吸,伸展大腿,

往後,後尻的肌理漸趨繃緊,拉扯抬升,緩慢地推往臨界角度,一把黑色

的弓拉緊就化為天鵝昂首,以足踝為中心,同心圓安靜擴散開來。



 那開始是一個蜷伏的姿勢。



 空間裡只有自己和自己的身體。可還有誰在某個地方看著,一個影子或

者,一雙眼睛,看不見的光線自鏡壁彼方穿透過來,刺中她身體又隨即飛

射出去,進入宇宙經緯時空,又如波光般細緻地扭曲奔流而逝。這時她用

足肢弋行,鼠蹊部攀援地面像蛇以腹行走,地心引力往下糾扯著一切動作

、肢體、身心--多麼熟悉的感覺,左亞想,一隻手牢牢抓住她,如此堅

定,舒張時刻天鵝大大地展翅,振翼欲飛,拿所有精神乃至於肉身的意志

抗衡重力,閉上眼睛更看見在鏡面當中無能目見的力量溫柔包圍,從她體

內牽引出一只靈魂,留在地球表面。



 不存在的手,探伸進左亞深邃黑暗的裡面,抓住,沉默的血液汩汩流瀉

。噢,血潮消退復又回返,恰好提醒的是那個夜晚身下有水沾濕,黑闃黏

膩,隱隱透出生澀血腥。



 左亞的子宮激切地依月圓潮汐增生,鮮紅崩落,從底褲剝落護墊背膠的

聲音,總令她想起內膜潰散,褐赭沾汙。



 還有血的味道,生命的味道。細胞。



 鮮血赭紅乾涸以後,羽翼吸納所有光線,暈染地面的六張翅膀如聖跡顯

現,頓然瞠目。



 一雙眼神不發出任何聲音,僅是在那兒看著,無肉身無具象血脈,亦無

俗世眼耳鼻舌,只能拿意念抱擁的黑天使。拍撲翅膀,遮蔽日光創造人界

蝕象,睜眼目盲,雲層當中透不出陽光,全給封限在窄仄房間。悶吭一聲

,身體內側陡然重擊,呼吸沒來得及調整和諧修正得順暢,動作姿勢傳不

到肢體末端,留下尚未完成的力道劃出一條顫抖的弧,足尖再無能支撐,

左亞跌坐地面,控制不住眼淚嚶嚶地哭了起來。



 妳跌,不是因為失去平衡妳跌,是因為妳想要跌。舞蹈老師說。



 每次穿上舞鞋跳起,從動作凌風踊動到對抗慣性強悍地停止,總想起字

句:「停止,是因為不得不停止,所以開始也是。」



 左,妳連跌倒的姿勢都美麗。以暗的聲音出現在練習室門口。天鵝偶爾

也會跌,在冰凍湖面。



 伸出手抹去臉上沾濕的眼淚,左亞淒促一笑收攏姿勢起身來說,沒事,

沒事我只是跳著,想起那件事情且仍覺得不可思議。 



 我覺得她在,她在這裡。左亞聲音裡帶著濃厚鼻音,抬眼四十五度往透

明的空氣中凝望,伸出指尖揮過去,鏡中的她也動,得以觸及的僅有練習

室裡亮晃晃的白色光線,卻沒有影子。



 那是妳的幻覺。以暗靠過來,輕輕拍撫左亞的肩背,說。



 沉吟半晌,左亞仍感到那雙眼神落在她的肚腰下腹,從什麼地方,任何

地方,看著。



 *



 不可思議的黑天使降臨身邊,也從一個蜷伏的姿勢開始。



 大學時左亞進了現代舞社,時刻舞動,校園、或者街頭,步伐透漏出帶

著節奏的旋轉,習於親近自己陰性曲線兼且摸索各種打開的姿勢,打開身

體,打開四肢,打開靈魂,自微小角落開始張開,她舞她專注。而舞蹈中

專注就是美,靜也非常美。



 當左亞一個人在舞室,午後的陽光隱隱從通風口照進來,打在鏡牆上折

射萬千光輝,憑著光影斜角可以判斷日色昏暗,光剪出了舞的形狀,舞就

是影,身體靜止是崖石。汗水滴落巖上的花。



 嘩一下拉開姿勢,擺盪間左亞非常專注,非常靜。周圍有無別人別物。



 再是,以明、以暗。這對雙胞胎兄妹。以暗是社團經理卻不太跳,她說

,我懂得速度亦懂得緩慢,名姓黑闃,愛把自己打扮得美麗漾動,高佻身

材是以暗走在人群中一下得以被辨認的光源,她說,若女子舞動是為誘惑

為挑逗,我的身體本身便是舞,便為誘惑。左,妳跳起舞來真好看,像天

鵝。大學時代,固定的練習時間結束後,以暗會從練習室的黑影處走出來

,總這麼說。或像天使,翅翼張揚。



 或說,以明。他在以暗引介下參與了社團畢業公演的燈光設計,他名字

和光的連結像一則秘語,活靈生動。左亞排練時非常專注,但舞和舞更迭

之間,站在台上唱起歌來,遠遠有道光在看,左亞點步的時候光就投在她

腳邊。在光裡跳起舞來,翩翩足尖劃出翻騰的漣漪,層層擴張。動作中,

昂首往舞台燈照亮的天頂,恍恍熾白裡什麼都看不見卻彷若臨見天聽。以

明投出來的光,像極愛人細絮的低語呢喃般變幻,左亞知道,那時自己美

麗的身體與動作都變得無比真實。



 感覺到光在落她小腿上。如果感覺目光,譬如,他看著她。



 左,妳和以明合起來真美。表演結束以暗從主控台來到休息室第一句話

就這麼說。以明拆卸電纜控台後走過來,左亞說,謝謝。晚安,再見。以

明說。低著頭轉身就走。左亞跳,旋轉,她舞不為誘惑,卻為以明的光陷

溺。



 何時開始,他們雙生左亞的生活,像他們的名姓,帶來宇宙洪荒交錯的

明暗。



 研究所之後左亞還跳,練習時以明以暗在舞蹈室邊上坐著,看。左亞也

知道他們在,以明隨身帶著一支手電筒,喜歡關上燈,舞,以明的手腕揮

動偌大空間裡唯一的光源,帶著左亞的動作,騰躍起來。



 有些晚上她體力不佳,跳得稍慢,光的移動就婉轉。她激烈時,他粗暴

。因跳舞而疼的時候,以明靜靜地坐在旁邊,搓揉著她的腳踝,再是小腿

,腰際。左亞知道痛的道理,痛不能消除卻可以安撫,可以轉移。不能不

痛但能不去感受。



 以明還是少話,只是靠近,有時他說,今天妳很好,很美。謝謝。妳是

天鵝。你這樣說我很高興。以明扯直下巴無聲地笑。晚安,再見。



 雙胞兄妹。其一姓名若遠古岩流暗湧,身體面容四處都透散甜美光芒。

另一個名字明亮,每當靠近時左亞但覺察他裡頭有無盡的力量,光的中心

是黑洞,能量熱度吸納殆盡,當以明進到裡面,真正以身體相互認識時,

她體內極高的泛音在燃燒,他卻冰涼闇冷,身體內面凹凸接觸調和彼此。

一路奔馳向上的路程中左亞看見以明的眼睛,熠熠閃爍的雙瞳裡頭,有火

,被他赭紅色的夜暗身體點起,就無由地覺得心動--那慾望高溫,紅色

的線直直貫往地獄,要她愛,舞與痛,俗世華美,情慾碰觸,原來塵世火

燄竟是魔鬼誘惑。多美,她記得。



 喜歡他們的名字,喜歡他們與姓名相對的身心。卻不知潛藏繁殖的,是

蠍子草般的燦爛厄運。



 *



 以明。《創世紀》第一天,祂說要以光為晝以暗為夜,於是時間一分為

二有了明暗之分,研究所時光也是兩道分岔,一是文字一是舞動,拿舞宣

洩文字匱乏。以明漸在左亞生活裡扎根,快樂真實,又像幻覺,他在熱天

午后,帶著燜熱微笑說,真熱。他名字炎炎燒起,她就被點亮。



 我想和妳,之間有一個生命。以明在她裡面,說。



 我有一個器官叫做子宮,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是在我的裡面。



 「但停止,是因不得不停止,所以開始也是,」錦句箴言,論文完成時

喜孜孜去到以明公寓,嘩一下拉開門撞見他伏在另個女人身上喘息。盛怒

氣血伴著室內湧來的汗水氣息迎面上衝,突叫左亞想吐。轉身要拉上門,

以明的聲音,對不起。再見,她說。他叫,想喚她,急切地卻還赤裸。



 嘔吐,但不能這樣,不是的,她離開了他,離開之前戀人們瞪視的眼神

像獸。瞳仁當中有血絲,有淚。沒等得及哭泣就旋身出去,甚至沒能提醒

,以明如何卑劣地傷害了她。



 直至論文口試前,疼痛紊亂的月事忘了何時竟已停止。左亞有一點慌。

離開以後,卻又感覺有一點缺。她試著在自己的房間裡跳起舞來,狹窄卻

讓她跳不開來,四處碰躓,恍然之間當神智清明,就意識到,不是這樣她

已經離開。月事不來火焰卻越燒越烈,她裡面。照亮半具身體,另半又冰

冷。荒熱之中,愛情殘存的枝枒都枯萎。一具枯骨從灰燼當中站著,從關

節裡長出花朵馨香,註明了給自己。



 慌與缺裡左亞還是完成了論文口試。



 通過那晚找了以暗在酒館裡對坐,舉杯嚥飲酒漿,唇邊點上根薄荷涼菸

,呼吸吐納間小小酒吧浸著煙塵瀰漫,所有人都在霧裡說話。



 以暗綁梳起俐落馬尾,畫套漂亮當紅妝顏,當她抬起手執杯敬酒,腕上

垂掛的銀色手鍊反射澄黃燈色,細細刺進左亞的眼睛。輕輕閉眼退避悠涼

光輝,左亞感受到身體確切的存在,飽實腹腔裡似有呼吸,隨著心跳沉靜

地起伏。他和她之間,似有一個生命。



 以暗為左亞斟滿杯中啤酒,金白色酒液泡沫湧冒漫過杯口,左亞趕緊低

下頭去大口啜吸。頭再抬起時還有絲酒水自唇邊滲漏,麥香金黃,取張紙

巾拭淨頗有些狼狽。倒這滿作啥妳,左亞口吻裡帶著責備。欸左,今天可

是妳口試通過的日子呢講話別這樣衝嘛,不過開心。以暗甩了下頭,讓馬

尾待在正確的位置上,拋晃亮麗髮絲頭飾,笑著。



 能夠完成的已塵埃落定,未及言明的卻如玻璃杯底渣滓漂浮,旋轉,杯

身輕晃總找不到降落的位置。該不該說,要不要追索,以明曾給她光和熱

,現在,他的光將照到何處,又給了哪個陌生女子。該不該讓以暗知道。

該,不該,總之,還留著風乾的指紋也都不作數了。



 一咬牙,左亞狠狠飲乾大杯啤酒,啪一下把酒杯大力拍落在木頭桌面濺

起些水滴四射,說,以暗妳去跟妳哥說我三個月沒來了。看見以暗搽了完

美眼線的眼神裡,帶些遲疑惶惑,不禁覺得憂傷。



 拉開椅子站起,妳看好罷,這支舞獻給告別的姿勢獻給時間,獻給我肚

腹裡的胎嬰,獻給以明身下的陌生女子。轉身,獻給肉身抱擁,背叛。



 指尖的涼菸尚未燒盡,左亞把菸掐入玻璃煙灰缸邊上的凹陷,順手抖落

菸灰遍布死在缸底的蟲屍。



 為什麼憂傷,左亞問自己。她和他畢竟不同。或者憤怒,她低低地彎下

身,開始於一個蜷伏的姿勢,憤怒卻很短暫,比一個小跳轉身還要急,比

十六分之一拍還要短,那個姿勢她又何其熟悉。眼淚開始流,又覺乾燥癢

痛,酒館裡時間悠悠,身體靈魂醒轉。搬開桌椅就在場中央舞起來,從足

尖昇起的力量催動神經肌肉伸展,還有酒精,在發酵,她像要把子宮跳出

來似地奮力,一次騰越,兩次騰越,三次,四次,帶著以明留在她身體裡

的細胞,跳。帶著生命魂魄,跳。



 酒館裡好多人在看。是的她現在舞起來,也不會需要音樂,不需要光。

現在她若真哭泣,也不會需要眼淚。



 癡狂舞動,暴烈溫柔。



 悲傷仍倏忽漲潮,幻化舞躍能量如流星閃亮。



 直到他出現。



 那次騰越當中,左亞聽見酒吧門上的鈴鐺細碎叮叮兩聲,還在空中,轉

頭一看以明走進來,力量,恍如身體上被開了一個洞似地全漏光,來不及

保持平衡足尖已落在錯誤的角度,顛躓,脛骨重重跌上桌椅邊緣。



 我墮,我落,我赤足舞踊,踩踏碎璃。足沁出血,你錯,不該。不該此

時探問趨近,躓身坐地時下腹像支湯匙細細地正在裡頭刮落一地碎屑血肉

,啊真疼,以明你為什麼來,這叢是你荊棘,你獄,此乃我劫,無解,貼

行你軀你腰間區塊,你莖,你腿內側,有血鮮紅漸浸滲得底褲濕潤溫熱,

左亞這麼屈折身體跌坐,且發現下身一道血液泌出,地心引力像一隻手從

她深邃的裡面堅定地拉出什麼,若泉水一般的紅色顫抖不已充塞了整個空

間。



 妳跌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妳想要跌。



 此時卻誕出什麼,地板上的血液漸次乾涸,變成一雙巨大黑褐的翅。周

圍似有人說話,是以暗嗎,對抗著以明聲音說,左妳像受傷的天鵝。轟隆

哼唧,無能分辨,左亞伸出雙臂環繞自己的胸口,心臟淺淺地跳,狹窄又

寬闊的酒吧天頂上幾盞幽黃燈光打落,如泉水澆淋肩膀。聽不清晰他人嗓

音分岔。



 你要不要我,你要的究竟是她還是我。她問。



 他說,要。她說,時間不多了。



 生命,宛如一條挑了線的圍巾,長長地,細細地,從身體裡被拉了出去

。誕出天使惡魔,以明,以暗,雙生聖子。在昏厥之前左亞看見一只黑色

如霧的靈魂張開雙翼,飛躍的姿勢,倏地,意識遠方隱隱傳來女嬰細瑣哀

傷的啜泣。



 *



 疼痛,好沉,而睡眠也是。



 再醒來,周圍白色籠罩,還有濃重消毒水味充塞肺腔。躺臥姿勢被病床

所縛,未完成的舞還在腦袋裡躍動,試著抬起右手,點滴軟針扎在掌背血

管,糾扯生疼。嘆了口氣放下,左亞想起,有根菸沒抽完掐在菸灰缸緣。



 以暗湊身,問,妳感覺如何?



 還好。深深呼吸,吐淨胸口澱積尼古丁與消毒水混成的氣味。以明,走

了嗎?



 我沒讓他過來。以暗語氣空空,還帶著一點酒意。牆上懸掛的時鐘指在

三點三十,左亞掙扎直起身體,望過去,窗外是深邃的城市夜色,偶有幾

輛汽車自醫院大樓邊的幹道駛過,短暫點亮橙色的光線。



 那在這裡的,是誰?



 誰?



 窗簾邊緣一叢凝止的黑,被穿射而進的瀰漫光線勾勒出小小的人形。左

亞瞇眼,試圖辨認黑影的形狀樣貌:肥短脖頸連結著如鈴鐺垂吊的頭顱,

四肢尚未成形,臂膀大腿屈曲環抱胸口肚腹。夏日夜晚,被月光打亮的風

信子花序,不見色彩,卻被光線侵蝕暈染以至於暗,以至於靜,以至於模

糊。



 妳沒有看見嗎,那個,嬰孩的形影。左亞右手在下腹部輕輕地壓按,輕

聲呼喚,意識如花瓣短暫的盛開與凋零,透出空洞的回音。



 突地知道,她身體最沉默溫婉的地方已經沒有生命了,隨著以明離開復

又回返,以靈魂餵養堆垛的片段全給打散破碎,最後一次騰越時,地心引

力伸出的手安靜地進入她,抓取,留下在酒吧地面的,卻是生命。



 以明已經不在我裡面了,他不在了。想起某次耳鬢廝磨,她說,我有一

個器官叫做子宮,如果可以,我多希望你在我的裡面。這樣很好,謝謝。

以明說。



 妳不要胡思亂想別把自己推上死路,那血不代表什麼,妳什麼事情也沒

有發生。以暗低低地說話,窗外的橙黃光線切割出她漂亮精緻的剪影,左

亞看見以暗因疲憊而無光闇下的側臉,於是更確知血色羽翼開展,就是她

與自身所孕生命的分離。



 迂迴曲折的迷宮。舞動裡,左亞真切聽聞身體的話語,痛與舞的道理相

同,在紓緩臨至緊張的爬升之中,身體說了什麼,以及身體背後的影子,

眼睛,看見什麼。聲音如箭拋射入安靜的子宮,不再有生命,以明再無任

何東西留存在那裡。深邃的空間回復蜷縮成拳頭般大小,承納靈魂的本質

亦無所意義。



 但停止之前,一定一直往某個她不確知的方向運動著,直到他出現。「

當他出現,所有能量都死亡了。」左亞躺臥,等著流逝的生命回來,也許

整個世界都死去,像絕望,像門關上,黑暗的房間。



 很多事情一個人比較好,例如跳舞,例如,以思念抱擁佚散碎落的三魂

七魄。



 以暗離開之後,這夜如此,黑,夜暗時間推移不知過了多久。左亞又再

想哭。拉著點滴弔架顛簸著走進廁所,環抱馬桶劇烈地嘔吐。從胃袋深處

挖掘以明遺留的細胞氣息,他不在了,過往,瑣事,她吐,深夜的溫度漸

為腥臭圍繞。



 *



 她的舞,她的身體。他的名字,他的光。兩面。左亞知道地球有兩面,

一面白晝一面黑夜,舞動,從白晝到白晝,漫漫長日,或一刻天黑,從黑

夜舞至黎明。黎明時天空的裂痕有光,光帶來黑暗,有光的地方也就有影

子,背後有影的步行,且迴旋著跳起舞來,要將影子高高地揮起。



 但影子是不會飛的,影子一直貼附在地板上。



 以暗說,那灘血不代表什麼。是嗎這樣。隔月月經來潮時左亞虛弱地躺

在床緣,血液流淌,自下體止不住地宣洩而出,怎疼,手往下體抹去,滿

手血汙湊近鼻子一聞自己的味道。沾得房間四處盡是鐵銹味。生命,能量

,都在減損,以明還不及自陌生女子的身上起來,左亞已嗅聞當時他留在

她裡面的味道。旋身拉開門,出去。沒辦法,對不起。左亞覺得以明什麼

也不會說,只說,再見。



 門打開,關上,誰進來誰出去。



 以明進來左亞出去。



 黑影悄悄地穿過房門,跟緊了左亞。天使有翅,太初有光。



 天使原在左亞內裡沉眠,試圖與之對話的時刻非常安靜,說,妳躺臥一

片柔軟的草原妳睡在太初之海,要用以明的器官、情緒、細胞、靈魂點飾

妳的眼耳鼻舌,妳和他一樣不太說話,妳的下巴眉毛像他而酒窩薄唇和堅

定眼神像我。當然--妳的個性也有一半是他的。回憶那晚以後,經常召

喚起的夢:洋水汪洋湛藍,以及微薄的心跳顫晃自陰道口奔流而出如此鮮

明搏動,一次、兩次、三次。



 天使不在她裡面了,以明也不。



 黑天使真理。左亞想起這個名字,真理是否存在於愛情、於關係之中,

左亞的真理是舞動,是疼痛結晶。不存在的嬰孩身體承續她的舞,用一雙

不及賦予肉身人形就跌宕墮落的眼睛。真理。左亞決定這樣稱呼她。記憶

與不可依恃的生命相互靠近,如季節遞嬗的黑暗與靜默,母性浸漬羊水生

成幻滅血色,在意識極不醒目的角落,青色石磚罅隙,苔蕨腐生城市記憶

無盡的牆垣之上。



 *



 那之後左亞就停止不跳了,那晚,以及之後。停止是因為不得不,所以

開始也是,左亞寫,不再用身體而用筆,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試圖釐

清靠近到背離的緣由,但她知道,不管動作如何,在久遠以前的舞動或停

止之時,黑天使始終都在身邊。目光透視過來,照亮她裡面關於以明的身

體、聲音、他的鼻息,在黑天使真理的黑色羽翼張揚間永恆地散發。



 十個月時間,可以完成很多事情,也可以和很多人錯身而過。和很多的

生命,錯身而過。



 左亞只是寫,無論如何紊亂她把自己封閉在裡面,筆尖如舞,旋轉進行

著,安靜而孤寂。好些篇章是為以明寫的,獻祭時間與失去,但更多,寫

給不曾降生的女嬰,寫給黑天使真理。篇章開頭都寫著「你知道嗎,」無

以為繼的情緒繁殖到一半就斷了,像是左亞體內被削落,未及長成莖幹的

臍帶。



 獨語連接靜默,一如從忘懷開始死亡。



 不受控制的跳動就不是舞,不受控制的文字不是寫。是病。



 真理在身邊,我老是看到她。幾度向以暗訴說,左亞叫她真理,對話間

她就真的成了真理。



 那是,妳的幻覺。



 妳說那灘血不代表什麼但月經又來,以明真的不在了。左亞說,看到以

暗下眼瞼的肌肉細微地牽動著。



 我不能再跳,但我不跳舞我就不再是熟悉的自己。舞鞋早已收起在陽台

角落任憑日曬蒙塵,告別的夜晚,左亞抽搐著身體的每一條筋肉流淚流血

,從此得到自由,這自由也就變成詛咒。纏著她,要她再不能跳,試著再

騰越就想起真理的眼睛,每度迴旋都繞行在以明身邊,不愛,不打開。



 但跳舞女子的腳,柔軟處比無骨還柔軟,堅硬強韌的腳尖腳跟處又好比

穿上一雙厚繭做成的靴,服服貼貼,脫不下來,提醒著,舞。



 怎麼停止,怎麼不。



 空空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一隻翅尖血紅的黑鳥停在窗台上,啾啾叫喊。

左亞開始懷疑難道真是幻覺,一封又一封寫給真理的信箋平躺在抽屜,想

跳舞,卻無能躍起,地心引力的詛咒時時向左亞提醒黑天使之所以墮落是

因為舞動,身體如雪白宣紙展開,又目見硃紅的血,以明的精液如光滴落

,照亮整個黑色房間,還有以暗美艷妝容,黑色翅翼,真理的頭上有沒有

一對微彎的角,潔白信紙挾著記憶在抽屜裡收納,久遠以後取出,沾染白

蟻爬過的氣味且漸次泛黃。



 好多個紅色的X。順著記號推算回去,左亞憶起和以明的最後一次熱烈

碰觸,初春微雨的午後,窗外淅瀝瀝落著潮濕薄幕,她激烈地索求,吻得

以明臉頰黏膩唾濕,把你的全部都給我,左亞記得,卻不記得為何他的氣

味、眼神、肢體如此強烈烙印在腦海,她聞到他,她看見他,以明的眼底

有光直指過來,像要進入她的魂魄,鍛冶一次永恆的遇合與分離,在那很

深、很深的所在。



 黑色天使。不思念,不知愁。



 黑天使飛行,黑天使陪伴。



 真理誕於左亞的女之獨舞,舞動停止後,天使的翅膀再闔不攏。或許在

期待某種儀式的完成。



 黑天使真理在左亞身邊,一直都在。桌前,音響高傳真喇叭放出爵士樂

流動,左亞想像真理順著樂音輕鬆地搖擺,和她一起煩悶於日常細瑣。或

當月事來臨時,左亞從沒想過,這疼,捧著肚子蒼白的臉說,真理妳應該

在這裡我就不會流血。街頭櫥窗,左亞換上當季時裝,問,真理覺得這樣

好看嗎,因她知道真理就在那兒看著。一會兒走進孕婦用品店挑選一套蕾

絲綴邊的連身裙,踟躕,撫觸自己削瘦的下腹,如果沒有妳。沒有你。經

過校園,那時和以明並肩的院館門口,左亞激切訴說真理當然也就分享了

她的記憶,第一次約會的餐廳,以明手掌熱熱的溫度也還在左亞掌心細緻

地提醒,為以明買的T恤襯衫尺寸,無端抱擁,左亞記得真理也就記得,

飄在她抬眼四十五度的地方形成一塊小小的黑影,遮蔽些許陽光。



 偶爾,左亞在路上看到睡在嬰兒車裡的幼嬰,總不自覺伸出手去輕輕觸

碰那道黑影,指掌揮過,卻不能真正感受到黑天使的形體。真理在左亞肚

腹,真理盪在空中。真理在髮與髮揪揉的外側,模糊不成形的臉與手與背

,真理是左亞的幻覺,是幻滅。



 肉身遠走不代表解脫,就像忘記,不等同於接受。



 答案無從追尋,幻覺若回到舞動的瞬間是否能夠重新搭起,當時真理睡

臥左亞體內那一汪溫柔海水,生命有一點黑,有一點缺。



 *



 現在回到了熟悉的舞蹈練習室,左亞謙卑之極地匍伏下來,重新認知到

身體在醒。她一人蹲踞蜷縮在世界的中央獨自面對詛咒,從腳趾到股間,

從子宮一路延燒向上的火焰灼痛,想起,張開手心對向房間低沉哀哀的天

頂,像望見天空,想像外面,一襲黑色天幕從地平線最遠的角落一路推開

抹平,力量從深處亮起,對應天色,對應慾望。像火,像煙,水銀洩地。



 多麼強韌的身體,十個月的停止其實並未真正停止,左亞依然帶著韌度

舞動起來,手臂非常有力,小腹緊實收縮,雙腿繞纏與支撐。



 舞者之所以為舞者,正因為舞動。



 我不需要幻覺,妳看,動作多麼真實。



 以暗就站在那裡看著。左亞回到那個蜷伏的姿勢,嘗試微笑,鏡中望見

自己,困頓文字困頓的舞蹈,跌撞不已的女身圖,烈火焚燒。



 左亞呢喃,真理,真理妳知道嗎,快樂並不特別困難,但悲傷很重,重

得像碰觸自己的幻覺。承擔世上的哀傷猶如一個弓身的姿勢,練習當中,

難的並不是速度,而是緩慢,真理,妳要有很強壯很強壯的肌肉去承擔緩

慢,承擔幻滅之後的哀傷與力量。妳會痛,因為舞既靜且動,流動需要力

量而靜止也是,需要空間,需要的力量是那樣地大,所以會痛。



 只要妳夠強壯,怕失去平衡也不會跌。妳跌,是因為妳想要跌。



 以暗給左亞遞來一杯水,手腕動作好像以明在黑裡執著手電筒的移動,

以暗從不太跳但知道慢,知道姿勢擺設,當左亞飛旋起速度的時候。如果

時間不讓人忘懷,起碼時間將事情的稜角磨得圓滑。像舞,舞得越久越強

壯,可以承接更多憂傷再放射出去。



 黑天使睡在左亞底褲的血污裡。好像創世的海洋。海洋好像子宮,深深

的很暖,很靜。



 城市外圍是山環抱,再更遠就是海。要找答案有兩種方法,一是很近的

在自己裡面,熟悉的所在不假外求,另一是,到更遠更遠的地方,陸地的

盡頭。我們往海邊去罷,離開這個地方。左亞站起身來,說。一個練習室

再怎麼寬敞亦是四壁圍繞,鏡讓人覺得空間怎生擴大亦是自身的重複,繞

啊,繞,看見自己看不見別人,被困縛著一再一再迴圈無限,無止盡,飛

墮點步舒展張揚,哪裡也去不了。



 搭車到城市的遠方,到自己的遠方。



 黃昏時間,海堤上兩人坐著。以暗俐落的馬尾風裡吹揚。



 以暗,左亞輕聲呼喚。



 嗯。我在。話語聲音一下就被海風吞噬。



 遠方海岬的燈塔何時點亮,閃滅之間,照亮兩人的眼睛。燈塔間歇的光

芒閃滅,怎能釘死浪花破碎遠去的動作,啊當絕非易與,此時萬千浪濤奔

騰,夕陽、紫霞、沙灘,打散整座海洋的鱗像一則穿越時空亙古恆常的預

言正靜止,天地間卻無歌亦無詩。左亞呢喃,黑天使真理妳也在,在哪裡

張開雙臂能否抱擁天空,風向,像伸出指尖,意欲探詢纏繞的影子。



 影子,只剩一雙眼睛。海洋屏息,吐納舒張時白浪嘩地拍打上岸,舔食

礁岩沙地,生之侵蝕。



 在酒吧,是妳找以明來的,是嗎?



 那時我什麼也還不知道。



 沒什麼,我只是想說,謝謝。想說,再見。



 海邊向晚的空氣很安穩,似不曾發生過什麼事,也沒有事正在發生,時

間如水銀墜地隨即融入廣袤無邊的天地。左亞獨語喃喃,仍嘗試碰觸不知

是否存在的黑天使真理,還有她飛行的聲息。掌心一支即將飲畢的空酒瓶

,不遠處馬路上偶爾呼嘯而過的機車夾著引擎尖銳的聲音,逼近,倏又遠

離。



 放直原本曲著的膝蓋,左亞轉了轉脖子,走向畫著藍色大海背景,廢木

模板的簡單舞台,然後脫下沾著些許沙塵的白色球鞋黑色短襪,赤腳,站

上舞台中央。



 是黑色的短髮,抿緊的嘴,她略略抬高側臉的下顎線條,無預警的動作

,左亞開始跳起舞來:親愛的黑天使真理,妳看見了嗎,母親獻給妳這支

最極致安靜的舞蹈,看著我,看著我像一隻驕傲的孔雀緩慢而優雅地展示

動作。天使羽翼,由慢至快的動作,像那朵曾經以血液顏色盛開在母親腳

邊艷紅的薔薇,綻放,赤足跳躍,旋轉,腳踏地有節奏的空洞聲響在寂靜

中,啊,無端寂寞的芬芳。



 遊走在那簡單木板的舞台上,靜默地,氣流往她的肺葉集中,周圍的海

潮聲不止,退潮的時刻碧浪捲動著逃離岸陸,海風,吹動岸上叢生的林投

葉和馬鞍藤在夕陽底下鳴起未歇的窸窣。左亞張開雙臂站立,脊骨一節節

繃緊著像白色十字架,眼睛閉合,口唇微張,「世界,」她說。對自己。

騰越,飛墮,虛構的拋物線在肢體舞踊當中拉開來。



 落下的速度一定很緩慢。當身體著地的時候。



 跌,是因為妳想要跌。妳不這麼想妳就不會跌。



 如果飛落的速度可以停下來,可否緩緩地伸手,伸手,嘗試觸及。指尖

綻放雌性的花蕊,穿過去,她感受到想像中,月光日暮間吃吃笑著的真理

,天使有黑色的翅足以飛行,此時的左亞也是。她終得以碰觸以血肉孕育

卻無以存續,親愛黑天使的獨舞。



 彷彿世界盡頭,左亞一人獨自和自己的影子舞著,聽不到說話的聲音,

然後沒有預期地繃緊了肩背如弓,天鵝,以淒美姿態綻放在沒有座標的地

圖上。



 誠實且勇敢地知道,這宇宙現世惟有舞蹈與疼痛,沒有別的。開始舞動

之後,一定就一直往某個即使她並不確知的方向運動著,直到下一次他出

現。下一個他。



 世界悠緩地黑暗了下來。而什麼地方卻又隱隱亮起:記憶現實逐漸交融

,左亞和黑色天使攜手,在光裡騰踊,紅裡舞動。

 

Oct 21, 2006

《狂想曲》

 

隔壁公寓的革命思想失業了,他說

這不過是個信仰廉價量販的時代

決定換上女裝應徵百貨公司電梯小姐

模仿十二樓玩具部最熱門的

恐怖箱,放屁如彈簧噴射出最具創意的鬼臉

您好,電梯上樓--



可是百貨公司並沒有十三樓

粉紅色摩天輪懸掛,隨時準備迎接

颱風的逆襲啊也是種趣味諧擬

然後,然後燈變色了:少女

最喜歡的亮彩唇蜜譬如螢光橘、螢光綠

螢光水藍彷彿夜裡竊竊私語的高腳杯

燦爛成就快樂,淫蕩是飲酒的理由

櫥窗裡居住秋冬新款的

姿勢幾個月不動,都不會酸痛嗎

螢光黃色肌樂噴霧非常美妙演繹著一種

非常俏皮、非常歡愉、非常日常

的時尚。「原也是一種態度」

蘋果光塗銷眼袋然後說

「--等到蟑螂也時興化妝,即使停電

也可以輕鬆地擊殺牠們」



但放屁那樣地臭,且積累幾層樓來去

就不再具有初出社會的爆發力了

電梯恐怖箱很快地被撤銷

革命思想又失業了。然後他

用肥皂卸妝,從眉彩到眼影到腮紅到脣膏

毫無順序毫無邏輯他說

自己存在的意義就是打翻所有既定價值

把蕾絲手套當保險套用於是很快地

他就懷了自己的胎。一個鬼

或者天使,「問題來自於本心。」

還不確定是誰的耳語,他便信奉不渝

把孩子命名為心懷鬼胎

住在粉紅色圍繞的公寓裡



某天即將付不出房租,革命思想

遂開始練習寫字。投稿各大報

撰述他林林總總美好優雅的舊時代想像

比如說菜市場裡雞犬相聞

瀰漫著鮮魚刮鱗的聲音氣息

有一點臭、有一點懷舊

彷彿,放屁恐怖箱垂直移動的狹窄空間呵

還有一點嘔吐感他趕緊含幾粒蜜餞

酸得他眉頭都皺起來了

 

R:

 

 R:



 光年。light year。光在真空當中一年可行進的距離。而是

的,我們之間也就這樣了,微笑節制相對,杯觥奠酒澆漿。記

得高一下學期提筆為文我寫,異光, a different light,那

樣的兩道光穿透不同密度的空間像有空氣、呼吸、汗水,行進

的距離難道還會一樣嗎,R。



 盛夏。而我們相遇也是在一個美好夏天的結尾之處,現在想

來,夏天之所以會結束不過因為時光的本質,啊,意識裡繾綣

蔓延,長得像是不可度量的夏天也總是很快過完。那時周圍盡

是陌生臉孔,拉開課椅一轉身就看見你睜大了仍似瞇起的眼睛

,你用髮膠吹整起的簡落飛機頭,不由自主伸出手指去,彷彿

要碰觸灰白水泥色牆面環繞當中惟一的光源似地,讀出你卡其

色制服右胸口繡著的名字--



 R,你說你真喜歡自己姓名的最後一個字。好像,臨望人世

萬千痛苦輪迴也能夠微笑以對,即使受盡疼痛苦楚你的世界依

然完滿,耐受青春燒灼的火燄與情緒揪扯,你能。



 所以你才會這樣冷靜自持地接受了我,是嗎,R。



 後來我們並肩走過好多地方,植物園間隔了校園和西門町不

同頻率的聲音,荷花池畔有鷺鷥展開寬闊的翼,紙鳶般滑翔而

過,空氣中劃出一道淺淺波動,好像,心跳。再是東區燦陽,

落日淡水,堤防上坐著看那船啊遠遠地駛去哪裡,你說,「那

裡就是海了,」手指著某個我到現在還不太能確實定出座標的

地方,相望海天溶接之處你笑,臉就深深地陷進眼眶裡頭去,

於是我就不太能夠看見你的眼睛。給我一雙翅膀好嗎,讓我能

夠飛,也不用太高,真的只要能夠高過肩膀看到你的笑容,夠

了。



 我總是和你一起看到太陽,然後,把夜晚台北暮色之後的月

相留給自己。捷運彎過關渡平原,一剎開放,相傳台北湖滔滔

大水是從這兒宣洩出去的吧,那我呢,往北的時候身邊有你,

回程,列車門邊的壓克力板吸納了我的體溫,彷彿你還在,彷

彿你陪著我一路往南。(但隔天上課時不就可以看到你了嗎,

我們的盛夏,你是否記得那年格物樓四樓靠著水泥干欄相互告

解然後幾乎同時滴下眼淚的畫面?我究竟在害怕什麼,我,我

是在害怕嗎?)



 四層樓以下,少年們飛快地運著籃球、旋身投籃、進!(而

親愛的R我記得,你總是堅持要在體育T恤底下再套一件棉背

心:這樣汗水就不會浸濡你寬闊的背膀了,可是這樣,當我淚

濕臉頰靠上你,你也一定不會感受到我的眼淚的啊。)



 有一陣子我們行得遠了,生活沒有交集,在不同樓層的教室

上課,於是,就像失去了那些我賴以依恃的藉口一般,我曾經

每天都笑瞇瞇地出現在你教室半人高的窗口,找你去做各種事

情,蹺課吃東西、買模型、彈不插電的電吉他,唱首剛在社團

學會的團康歌曲然後因為緊張走音而笑到岔氣--R,你記得

嗎,那年夏夜走出漢堡王迎著涼爽的晚風我又哭了,你選擇的

坦闊道路我永遠沒有辦法走進去啊--



 R,你的劇本沒有bug。或許有,那應該就是我了罷。



 人之成長,很多事情就不一樣了。我決定不再循著你的編排

而旋轉,你設定好的軌道正隨著年齡增長而漸次開展,但我開

始遇見他、他、他們,我們終於變得對青春的自己陌生了,分

開的時候不再哭泣而即使眉心簇緊也能夠安靜地說,「謝謝,

」抱著枕頭哭泣的自己已經不見了,R,你可以告訴我,當年

那兩個輪番從建中牆頭一躍而下的男孩現在到哪裡去了?你可

以告訴我,如果某天牽起你的手,你會不會像以前一樣雙頰緋

紅心跳加速?R,如果我愛上你是因為寂寞,那你喜歡上我難

道又只是因為貪戀我所對你的好嗎?



 這是你的劇本,是嗎。可是,R,我決定要離開了。我要換

上自己的版本,如此我才能大方坐在對面座位,聽你講起我倆

失去交集之後的種種事情。R,那些被你刻意隱藏的情節我絕

非毫無所悉,我突就意識到,我們兩個之間終於也有了各自的

、善意的秘密正在發酵。



 It's armageddon of the brain.

 the shadow of past is still stalking me

 and the happy day seems to be drown in pain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親愛的R,我在潔白紙上瘋狂也似地

寫上無數個你的名字,憶起我們初遇那個青春盛夏的尾巴,在

滿溢著湛藍墨水的海洋裏打撈一筆記憶純粹。R,現在你換上

了西裝而我左耳有兩個耳洞,卡其色制服早已熨得直挺吊掛衣

櫃邊緣不再取出,那年訂做的長褲當然也穿不下了。我們的身

體乃至於心靈是如此容易改變,台北街頭足以證明兩人曾經並

肩的風景數年來幾經更迭遂無從辨識,唯一不會變的剩下夕陽

,但你再也不會和我一起漫步淡水堤防,再也不會信心滿滿地

為我指認出海和河模糊的交界了。



 R,而我的劇本還在修改,立基於那年盛夏消蝕、秋風乍起

的風色,從青澀少年排坐的教室開始,沿著初通車的捷運路線

一路擴張往北--你知道的,無論未來變得怎麼樣了,我會在

這裡持續守候著青春色澤消褪的相片,這裡,會有個位置,會

有個角色和我緊密相連,等著你來搬演缺席的那段情節,一直

、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