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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r 7, 2019

〈命運是火場裡瘋狂的車夫〉

楊智傑是我的同代人。我們同出生於1985年,在西門町留下青春的步伐,轉個彎則在凱道獲得政治的啟蒙。長大以後我們都有在媒體服務的經驗。我們試著說服別人也被別人說服,一度相信的信念在某個時候不再作數,有時甚至在爭辯的過程中,我們沈默了下來。
 
這些是必要的嗎這些言語花巧和論辯。乃至於詩。相對於時代的旗幟和高帆,是必要的嗎?
 
是的我們都寫詩。我寫政治粉餅、嬰兒宇宙,楊智傑則寫小寧和阿俊的時代。至小而至大,都是個人與時代的歷史,在我們生長的土地之上文字所能留下的彷彿只是影子。彷彿只是那麼幽微的身形。爬不過拒馬蛇籠,進不了立院廳堂,困難,自我懷疑,但仍想要意志堅定。
 
寫詩在這個時代意味著什麼呢?是「或許可以開始說謊了/我們的詩句夾著廣告單/被送到一個盲人手裡」(〈要怎樣宣傳我們的快樂〉),抑或是「倉皇地老去,昔日的房間/被悲觀的書籍逐漸充滿/看海的人怒視大海的一無所有/所有追悔是同一個如果」(〈盛夏夜歌〉)嗎?一個人之成長向來包含著各個向度,智識的,經驗的,肉身的,社會的。而我與我的同代人正好共同經歷一個政治氣氛變幻莫測,彷彿極速膨脹的巨大恆星,容納一切,卻在某些時刻,突然因為過於龐大的重力而潰縮,內爆,以至於有時表面看來僅剩下虛無的黑洞,時間空間都無法再存在。
 
這是最難寫詩的時代。卻也是最需要詩的時代。
 
《小寧》分為六輯:告別,永夜,直到我們的國降臨,不存在的抱擁,下一個音樂祭,最終抵達雨水充足的小鎮。單是將這六輯的標題拉出來看,已經足以解釋了楊智傑的詩質——他擅長蒙太奇的剪接,場景的畫面切換,似乎存在其中的線性時間,乃隨之淡化而顯得不再明確。也不需明確。
 
然而在《小寧》的各篇當中,又滿滿如密語般藏在各段詩句之間的數字:2012,1997,1989,2014,還有1947甚至1625⋯⋯等待讀者去解碼。
 
那些年份數字自然都是社會的線索。屬於台灣的、也或許有一部分關於香港吧,所有個人時代的場景,以及國家時代裡行走的眾人,都在那些擁有了不同的面孔。
 
或許「我已不再屬於這裡了/音樂與詩歌隱遁的節慶/在暴雨與車隊間,我甚至無法聽見」〈氣象人〉,而「三十歲擱淺萬物與記憶/熄滅心中/微小的銀花歲火。像冬夜」〈飛鳥〉成長的過程自然是充滿花刺和荊棘,而我的同代人,記得天安門的屍首,聽過鹿耳門的傳奇,我們並肩站著像我們每一個都是洪仲丘,當手中的太陽花盛放了,說得最多的卻可能是——時代給了我們一大坨屎,要不要吞下去,從來也就無從選擇。
 
而所有的線索構成了平面。構成了立面。方體。立體的城市與事件構成了可觀可感的世界。
 
作為一個詩人,不,豈止一個詩人我們都是一個人而時常被時代所撼動。閱讀《小寧》的過程當中我穿過每道詩中的街廓,看見靈視裡邊我曾經看過又彷彿並沒有親臨現場的抗議標語,為國家暴力所傷害的道道傷口,在肉體上的在心靈上的,然後我們成長。然後我們成長——終於意識到楊智傑之所以說,《小寧》是為同代人所做,無非是因為閱讀時所有追索的片刻將全數回到自己的身上。詩不僅是陳述,絮語,不僅是抒情,而是作為一面鏡子往讀者的內心丟著一顆顆的小石子。
 
讓我們看見自己——天啊,那個時代究竟都對我們做了什麼。
 
而我們又為它做了什麼。
 
「所以我沈默如音樂,所以沈默/就是音樂/都是島嶼深處密謀的花朵。我望向窗外/暗示琴鍵依序醒來、離開」〈大師〉,在那之後「流淚的人將傻笑並且不再回頭/福爾摩沙,不/大員,我就愛這黃昏的海//我就愛在綿延的死亡中看這黃昏的海」〈絲絨上的光與戰爭綿延著多極的世界〉
 
楊智傑在《小寧》中所採取的書信體,對話體,獨白體,有意創造出敘事者與受眾的緊密連結,眼睛對著眼睛,舌對著耳朵,也因此建構了非常迷人而適宜在小劇場演出詩劇的動人聲腔。也許詩人的內心依然為電光般變幻的時代而震盪,不安,疑懼,但若回歸到生活本身,「像天光/微微確認一片暗礁/不讓一切昏暗下來」〈南灣夜雨〉,那就是詩對於它全部同代人所能構成的最豐盈意義了吧——
 
詩人感受時代,錄記時代,並為時代哀唱。只是在台灣,命運笑起來的時候從不若菩薩低眉。對我與我的同代人而言,命運是火場裡瘋狂的車夫(〈盛夏夜歌〉)。詩或許尚不能夠駕馭它,卻能在它碾軋而過之時,記下疼痛而幽微的片刻。
 
是以我們將會繼續前進,繼續寫詩。等待最後與最初,如楊智傑在〈大師〉中所寫的:
 
直到時代起身,指揮滿場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