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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Oct 30, 2013

〈沙漏〉

 
  該如何讓樹回到森林
  讓冰雹嚮往天空而不是
  擊落雀鳥的歌唱
  把最好的演技獻給海洋
  溝渠還有溝渠它溫婉的夢
  是甚麼流動著讓我越來越沉默
  如果有扇窗
  能通往昨日的黃昏

  在牆被推倒之前
  皺紋刻在每張年輕的臉上
  是如何心被一道道拒馬抵禦了
  如何在窪地乾涸之前
  拿掉電線它吱聲的噪音
  如果我的背上有疤
  讀起來像沉重的十字
  能否有一條河
  讓濁水逆流

  斑斕的天空
  自另一座天空落下
  影子彷彿是高燒的身體
  穿上不曾丟出的破鞋

  能不能讓銅綠的土地生出芽蟲
  又能否扭轉鐵道的去向
  被允許唱走調的歌曲
  街角那人的演說越講越長
  我的國家啊
  如果還有時間
  讓我們重來一次





 

Oct 21, 2013

那天,男孩戴上他的假髮

 
男孩「霍」地一聲拉開衣櫃門,視線跳過每件素面襯衫,直條紋襯衫,跳過POLO衫和T恤,更遑論那些摺疊妥當的領帶,領結,牛仔褲和西裝褲。層層疊疊,他把衣物往床上扔,只因這不是上班的日子,亦非如往常戴上面具的時刻。他不穿這些。他的衣櫃深處,有一道通往納尼亞(Narnia)秘境的隧道,在那裡,他有幾件蕾絲短裙,黑色網襪,化妝盒,貼滿晶瑩亮片的小可愛,一雙桃紅色高跟鞋……

過去,他總是把這些藏得很深很深。過去這些傢俬,一雙垂墜的耳環,一條披覆頭頂的絲巾,從不真正屬於他。

只是他總在父母外出的夜晚,潛入母親的衣櫃,將自己幼弱的身軀放進母親的長裙,假扮成水手服美少女戰士或者戰神雅典娜,以及那句通關秘語:我要代替月亮來懲罰你。時間過去,男孩成長得更加倜儻拔萃,但他依舊思念那個不同於日常的自己。這天,男孩在穿衣鏡前妝妥了容顏,確認眼角的眼線拉出飛簷,確認豔紅的唇膏已勾勒豐滿的雙唇。他對著鏡中的自己眨了眨眼,衣著縫線非常完美地墊出他的腰身,高跟鞋令他足足長高了12公分,令他自信,令他驕傲。

驕傲於一個真正「想要這樣」的自己。

左右端詳,還缺少甚麼呢……

對了,還有一頂寶藍色的假髮。調整假髮在正確的位置,髮線,捲俏的髮尾,遮住他剃整俐落的鬢角。如此便可以出門了。他想。

他艷光四射,他光彩奪目。他踩著高跟鞋踱入捷運站,踩過路人婆嬤吃驚的下顎。

鞋跟的喀搭聲響,敲醒整座城市的眼神。那道延伸往月台的樓梯,已鋪滿了晶亮的星光,他在這裡,聚光燈注目之處,廣袤的伸展台在街頭,在捷運站,令他所走過的每塊地磚,逐一亮起。




扮裝,無非是模仿男性或女性的刻板體態、裝扮和動作,讓妖嬈的更妖嬈,讓陽剛的更陽剛。有人撇撇嘴,說,娘娘腔。有人問,為什麼?也有更多的人反問,為什麼不。

扮裝皇后,可不一定從屬於陰性。

1969年6月28日,紐約Christopher Street的石牆酒吧(Stonewall),扮裝皇后(drag queen)們因警察的非法臨檢,雙方起了激烈衝突,那是當代同志運動的濫觴,讓紐約成為同志運動的起點,是同性戀第一次起身爭取自己也有存在的權利。是被父權陽剛暴力逼至退無可退的扮裝皇后們,揮出拳頭向性別的暴力宣戰,是那些被視為女兒身、查某體的皇后們,讓石牆事件(Stonewall Riots)留名青史。

時間是2013年6月28日,石牆酒吧依然在紐約同志驕傲遊行(Pride Parade)的終點不遠處,繼續營業著。

這一年的紐約遊行,氣氛格外不同。不只因為是紐約,更因為美國的捍衛婚姻法(Defense of Marriage Act, DOMA)在遊行前兩日正式宣告違憲,就法律意義而言,不僅確立了少部分同志公民的憲法權利不再遭到剝奪,更意味著同性婚姻的合憲性已獲得美國聯邦政府承認。隊伍中,紐約法院的花車駛過每個街角,都讓周圍的人群激動歡呼,更多的是猶太,印度,阿拉伯,黑人與華人的隊伍,來自相形各異文化,國族,人種,膚色,性別,性傾向的人們,都在這裡。扮裝不扮裝的人們,都在這裡。

同志的扮裝文化演繹到如今,已經成為一種積極、主動的言說方式。

一直有這樣的問題:為何同志遊行都要穿得那樣誇張,低調一點、「正常」一點,不是很好嗎。

可是可是,誰又能大聲地否認,那些西裝筆挺,三千脂粉,冠冕堂皇的「日常」,可能可能才是真正的扮裝;誰能否認,所有社會性的片刻,當律師說著律師的語言,工程師說著工程師的行話,當保險業務是保險業務露出他們招牌的假笑,當每一個店員甜美的「歡迎光臨」此起彼落地響起,那些不允許每個人是每個人自己的場所,時刻,和情境,每個人都成為了不是自己的扮裝者

「扮裝」這一詞彙固然隱含了「特定性別應有的樣子」,然而當更多人扮成了檳榔西施,仙杜瑞拉,雪女,靜香,觀世音,那又何嘗不是對性別的拆解,讓每個身體都成為一個劇場,進而打開了更多性別的光譜。

不需要先驗地預設了,誰該是什麼樣子,人應該是什麼樣子,你我該是什麼樣子。

只因每個人都是不同的。

讓高跟鞋在男人的足踝上閃耀,讓比基尼在久經鍛鍊的男性體格上奪去所有的目光,裸露乳房的唯一原因是她們願意裸露,為了激怒保守者的眼神而慶祝,為了不再在意別人的愛看不愛看而慶賀。

慶賀有些時刻,每個人都能對自己誠實。

認同扮裝,意味著認同怪特事物也有存在的空間。意味著認同動搖體制之必要,動搖成見之必要。認同秀異的存在,更意味著包容是正確的。多元是正確的。意味著,我們願意相信甚麼是正確的。




那天來到台北同志遊行的集結點,男孩混進隊伍,放眼周身無不是化身王母娘娘,動物系,戰神與女巫,妖精高布林,啦啦隊女隊長,所有這些。男孩笑著揮手回應兩旁夾道的歡呼,擺出最美艷的姿勢等待一次次快門清脆的喀嚓聲,彷彿知道,世界真的變美好了一點,但它還可以再更美好一點。

還是有人問。

舉辦一場遊行把自己裝扮得奇裝異服,就真的是讓同志在社會上的「可見度」變高了嗎?

然而獨善其身自是不夠的。男孩喜歡人們並不一定是同性戀,雙性戀,異性戀,人們是妖姬是裸女,是阿貓與阿狗,是鬼兒與蜉蝣。男孩喜歡人們是驕傲的,喜歡人們行走,喜歡人們都在這裡。

男孩身邊有這麼多人隱藏自己的同志身份,依照這個長久以來為異性戀男性量身訂作的社會運作方式在生活,他們每年繳著各式各樣的稅金,卻不能和自己真正愛的人結婚,不能依靠一段「同性結合」的婚姻進入「婚姻」所提供給異性戀的法律保障,經濟保障,即使他們往往扮裝為自己不是的那個人,扮裝成不苟言笑的研發部門主管,卻放任真正的他們離散於「這個社會」所期待的標準之外。

苟且的「異中求同」理論已經不適用了,要求同志們努力「扮裝」成異性戀去完成社會期待的時代早就過去,現在的社會要是夠寬大夠包容,能夠接受一個異於異性戀社群的社群(並且是有著巨大人口數量只是通常習於被忽略的社群)存在才能夠說,確實夠了。在這個空間裡面,電音花車上舞動的扮裝皇后可能引發水男孩連動式的擺動身軀與歡呼,一次同志平權口號的演練與呼喊,可能使得人行道上隨遊行隊伍緩步前進的LGBT群眾同聲吶喊。

同志遊行長久以來的「扮裝」傳統,其實不過是對於平日自己處在異性戀人群當中的「扮裝」,一個最諷刺的抗議方式。

男孩喜歡人們成為他們自己。而那就是遊行最重要的意義。就是扮裝的意義。

認識自己,接受自己,揮灑自己,即使雨傘打開佔掉更多的地表面積,男孩能說「這就是我,」即使穿著妖麗站上電音花車奮力地扭腰擺臀,男孩能說,那不過是為了享受更多、更多的鏡頭。即使在人群安靜的處所牽起愛人的手,偷偷親吻的時候,我們能說--這一切是我們本該擁有。

而也因為男孩與群眾一同走在街上了,一同高歌了,一同隨著音樂節奏歡暢地起舞了,在臉上畫道彩虹吧,繼續走彩虹的路。

在這裡,這一刻,眾生平等。

同志社群也許習於在人群當中保持沉默,但是當遊行隊伍出發,你會在這人群當中看見聽見的,卻是充滿歡樂,並且期待,即使標榜著「我和你不一樣」也仍然能夠被欣然接納的,屬於同性戀的烏托邦。




那天,男孩戴上他的假髮。成為一個扮裝皇后。

前方的電音花車正播放著Andrea Doria的經典名曲〈BUCCI BAG〉,那歌是這樣唱的:

  「I've got my lipstick on / 
   My bucci bag / 
   And my proud ski dress / 
   And I am ready to rock …. 」
      –BUCCI BAG, by Andrea Doria




現代美術雙月刊:2013年08月號
 

Oct 18, 2013

〈徒刑〉

 
  為了甚麼
  赤足踮過白熱的炭火
  燒得每句話都成光塵骨骸
  三個字簡短像玻璃撒落
  撕碎一封信
  怎也刺進了眼睛

  是為甚麼走上前去
  吻一叢荊棘
  讓針穿過了舌頭
  是為了不說明白有人依然愛著
  倘若指甲徒長意味我曾伸手碰觸
  便把它拔去吧
  有一些撫摸
  是我不允許記起

  為了甚麼
  雙手要緊握甫燒製的陶瓷
  終究是錯放了時間
  在指尖割出細瑣的傷痕
  若我看不見了
  便再吻一次好嗎
  別告訴我
  可能你需要新的原因

  愛是嚴厲的酷刑
  為了甚麼
  剜出了心臟我仍然活著
  洞穿肩胛卻無法洞悉
  只是活著
  我沒有理由




 

Oct 17, 2013

成為同志遊行的不同意見書

 
第11屆台灣同志遊行再不到10天就要登場了,最近網路上對於本屆遊行的主題「看見同性戀2.0:正視性難民 鬥陣來相挺」多有討論,想了想,還是決定把話說出來。

是的,台灣同志遊行從首屆到現在,已經超過十年時間,這期間台灣的同志社會處境有所改變,看來兼容並蓄,不過,我們也都知道,性少數的議題仍懸而未決,殘酷兒也好,用藥者也罷,抑或是BDSM族群,所有那些被排拒於「主流的性」之外的性的實踐,似乎尚未得到真正的平反,而我們當代社會對於如何「看」這些性,更還沒有找到一個最舒適的角度。

但這回,「看見同性戀2.0:正視性難民 鬥陣來相挺」的標題一出,我還是有些傻眼。即使聯盟宣稱這是一個三段式的標題,然而「看見同性戀」既缺乏過去十年來各界努力將LGBTQ都納入「同志」語境底下的脈絡(也因此招致了雙性戀等社群的抗議),「性難民」這詞彙在隱喻上更有語意不清的問題--怎樣的性,蒙了怎樣的難,這對於當今顯得歌舞承平的同志社群而言,更容易招致誤解。最後,鬥陣來相挺,在同性戀(抑或LGBTQ?)vs.性難民連結都未能論述清楚的時刻,是誰來鬥陣、又是挺誰的主體性,則更讓人啼笑皆非。

易言之,這回的主題,無論從社運培力、論述、或者實際溝通的力量來看,都顯得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

然而,主題或許顯得侷促與狹窄、欠缺溝通的「可能空間」,固然讓人感到可惜,但也就是可惜而已。在這些眾多討論當中,更讓我不安的,毋寧是有些人在主辦單位安排性少數、性難民的「例證」現身之後,就急著切割、撇清,直指「我們並不是那樣的性少數,更不是難民」的姿態。

天啊,「同性戀們」,我們真的以為自己已是性多數與贏者圈了嗎?

作為台灣同志年度盛事,從2003年寥寥數百人到2012年的七、八萬人規模,穩居亞洲地區最大同志遊行寶座,台灣的同志遊行不免予人有了天下太平、百貨公司週年慶之感。而整個社群的生活實踐(是的,我不會說那是幾年前非常夯的『微型運動』,)也漸漸轉向(迴向?)到「除了幹炮的人性別是同性之外,同性戀和一般人沒有什麼不同。」可就在一場記者會上,幾種跟藥品、道具、金錢有關的不符規範的性突然現身,已經習於歌舞昇平氣氛的同志族群不知怎麼就突然慌了手腳,不知如何面對。

我覺得這真是弔詭極了。自然男女同志都有香草性愛(Vanilla Sex),久而久之不免衍生出「除了把屌/手指放進去的地方不一樣,其實我們跟異性戀沒甚麼不一樣」的自我認同。當然,這樣的認同沒有什麼問題,可在社會標籤上,其實你仍然是性少數,仍然有可能被獵奇的媒體與同儕認為是怪胎,仍然有可能,我們,是的我就是說「我們」,還是那個光承認自己的性向就會被貼上標籤的性弱勢。

有炮打很好。不用藥也很好。不戀物很好,只實踐一對一性愛,當然也很好。但如果同志族群面對這些「比自己更少數的少數」,所能拿出的唯一姿勢竟然只是「我跟他們不一樣,請不要誤會我,」乃至「我不去遊行了,以免被貼標籤」這樣涇渭分明的姿態,我不曉得同志族群要怎麼面對、又該如何處理在稍早之前社會爭論多元成家與同性婚姻的種種論述,那些宣稱「婚姻就該是男女一夫一妻」的結合,而同性戀因為「和異性戀不一樣」所以不該擁有一樣的權利,那樣的話題。我不曉得,如果因為「自己不實踐少數的性」就決定撇清關係,那麼我們又該用怎樣的立場,看待HIV、看待跨性別、看待那些比「我們」更被污名化的「他們」?

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我同意在遊行聯盟的操作上或許有所失誤、招致同志社群內部出現「出面遊行就是要幫這些性少數背書」的誤解,但更重要的是,所謂「平權」不正是一場與污名的漫長戰爭。倘若我們經過十年努力、或許更久,而能夠稍微減輕那些標貼在「(男)同志」身上的污名,我們所應該做的,不更該是持平地看待「其他那些」性少數存在的真實嗎?

在先前活動中現身的性少數當中,最具爭議、被撇得最為乾淨的,可能就屬藥物問題了。畢竟BDSM社群在同志遊行現身已久、性交易的(男/女)妓權問題則並不為人所陌生,但最諷刺的,毋寧是同志遊行期間,那接二連三舉辦的大型銳舞派對,吸納為數眾多來自星馬港日地區的男同志,「只因台灣人玩藥玩很兇,」那可能才是我們所不願面對、也無力處理的真相。同志當然可以拒絕藥物,可以潔身自愛,但我不曉得,對於藥物與愛滋的真實避而不談,又能夠袪除怎樣的污名。

「我該如何告訴別人我不用藥/我沒有AIDS/我不性交易不買SPA BOY/我並不實踐BDSM?」並不是一個問題。真正的問題,難道不該是「我們該如何讓社會談及這些話題的時候,拿下他們的有色眼鏡」嗎?

而那,才是同志遊行十年,我們最想改變最想抵達,但如今看來還有漫漫長路要走的終點啊。

回顧過去十年同志遊行史,我時常想起的是,第一年的二二八公園,娘娘腔站出來了,扮裝皇后站出來了,可事後,網路上激起的聲浪是「那些娘炮憑什麼代表我們同志社群?」有些人這麼說著,可是當人們可以「就代表自己想要代表的立場站出來」的時候,他們缺席了。我還是要重申,不管是否贊同、或者自覺被劃入(或不被劃入)這次遊行的主題,最重要的還是「到場現身」並且提出你自己的說法。

遊行一直都只是一個平台,而如果要讓議題獲得討論也好、衝撞也罷的空間,最重要的絕對不是「選擇缺席」而是「出席表達不同意見」。讓人們看見你的樣子,讓你的每一種樣子,都成為同志遊行的協同或不同意見書,鬥陣來相挺。

所以,2013年10月26日,下午一點,我們台北市政府仁愛廣場見。




 

Oct 16, 2013

〈流年〉

 
  一年到底,冷雨欲落未落
  隆冬如何無明又纏綿
  一次最小的落雷
  都讓我分心誤將錯的信箋折起
  寫滿我迢迢趕赴的誓約

  卻是誰敲門走了歪斜的地址
  驚惶那人鬢角滿是黃葉霜花大小雪
  再留我一人清掃
  孤身對鏡
  呼氣成霜,像潮水也有曾經
  提醒我有人正為寒冬委身
  我嫻熟我的工作像地鼠密掘了洞穴
  門內,牆邊
  都能聽風看雨

  雨水乍停,記憶欲落未落
  筆尖寫完了身世寫不盡嘆息
  一年將盡
  有一次美好的三月我不想忘記
  哪怕動詞和雨水都關於你
  使我遲遲無法落筆




(2013.10.16聯合報副刊


 

Oct 15, 2013

勞委會和明師高徒

 
今天在臉書上,接連幾個朋友轉貼一則新聞,大意是勞委會宣布推出「明師高徒計畫」,立意倡導過往曾經一度扮演社會技術與技藝人員重要傳承方法「師徒制」的復興。然而,朋友的轉貼重點,泰半放在勞委會所試圖推動、施行的這項師徒制媒合工作,師傅指導每名徒弟可每月補助五千元,徒弟每月補助一萬元,引發群情譁然,高喊「22K不夠看,眼看著勞委會就要親手把社會變成10K的時代了。」

單從勞委會的網站上,尚難看出這項計畫的「師徒」關係定義,是較傾向於過去的供學徒吃住、不支薪模式,抑或是以較寬鬆的勞動契約模式推動(亦即由師傅方支給最低工資,另由勞委會支給每月一萬元的補助款)。在這個「師徒抑或勞資關係」未能被主事單位更縝密地定義之前,我認為,要說勞委會就是要把台灣變成10K社會的指控,是稍嫌苛刻了些。

然而,倘若我們深一層思考,輿情彷彿反射動作一般的聯想到「10K時代」可能就在眼前,反映出的更嚴重的問題,可能是勞委會、資本、乃至一般勞工之間的信任已瀕臨瓦解的困境。

近幾年來勞委會被譏為象徵資本主義打手、協助資本壓迫勞工權益的「資委會」角色,早已不是甚麼新聞。勞委會不僅無能協助關廠勞工取回遭積欠的薪資與退休金,更反過來召募律師團,力主追回當時「借給」而非「代償」的款項;勞委會無力捍衛勞動者應有報酬,反而站在資本的一邊要求「有條件調漲基本工資」。而日前,勞委會與教育部認定實習醫生勞動不適用勞基法、未能保證實習醫生權益的觀點,遭監察院提案糾正,更暴露出勞委會對於「勞工乎?非勞工乎?」的模糊地帶,從未有過一個可供依循的制度性判準。

勞委會每每提出偏袒資方的認定方法,不僅被譏為是一再瀆職,在在讓「明師高徒」尚未實行就已先蒙上陰影。

這個社會需不需要師徒制?就勞委會所羅列的包括水電工、機車維修、西服訂製、廚藝等二十五項職類講究勞動「技藝」的職別,絕對需要透過長期的面授、培訓與實作,方能培養出足以獨當一面的手藝。諷刺的是,由這個已不被勞動者所信任的勞委會提出「師徒制」方案,未來倘若有雇主假借「師傅」的名義,對實際為勞工身分的「學徒」進行薪資的苛扣等等惡行,勞委會能不能出面捍衛、又能不能具體地說明此一師徒關係「是否適用勞基法」,看在勞動者眼裡,勢必已打上一個偌大問號。

我完全同意師徒制曾是一個美好年代裡頭,傳承手工技藝、經過陳年歷練而能自成一家的重要技職模式。但是,在資本掛帥的當代社會,勞委會絕對不應只是思考如何傳遞「一技之長」、「創造就業機會」(假性降低失業率?你看,面對政府作為,人民都是先往壞處想,)而更該思考--技藝失傳那背後的結構性因素。

倘若我們都同意,近年來台灣技職人採供給已經出現重大缺口,那麼也可想像的是,不僅可能修水電找嘸人,修車找嘸人,未來可能連能做一桌川湘好菜的餐廳都將難尋。

我們都知道,追根究柢這正是技職院校追求「升級」的惡果。然而這該如何修正,我認為,此刻正好是以勞委會出面修正資本社會的人力對價關係,讓工藝取得應有的對價,讓知識也有該得的薪資。與其搞個「明師高徒」,還不如倡議技職教育的復興,讓「明師」走進校園,讓「高徒」在正規教育體系當中自然養成,配合建教合作制度(這也變成一個等同於『廉價勞工』的髒話了)的導正,重新疏通台灣人力培訓制度的堰塞與不均。

這才是百年技藝的傳承之道啊。





勞委會「明師高徒計畫」新聞
 

Oct 10, 2013

一國之慶,慶的是⋯⋯

 
10月10日總是很快過完,一天的假期,其實也是。這日子,有的月曆寫雙十節,更多的呢,寫國慶日。可國慶,理當普天同慶的日子,為的是甚麼,好比生日每年都會來,看似毫無長進的國度,有時令人感覺茫無頭緒,而無從慶起。

我時常想問,怎樣的一個國家值得我們慶賀,假如她是一個無法告訴人民,我們該往哪裡去的國家。假如她是假借發展之名,任憑工商團體綁架政策、罔顧真正體質改造與進化的國家。

那麼,這一國之慶,是要慶甚麼。

啊,在這婆娑之洋,美麗之島。我喜愛這座島嶼喜愛與我共有一片土地的人民,即使她不過是飄浪之島,沉默之島,東海島弧上的一個星點。可是這樣一個國家,這樣的國家,還會出現刑求逼供無罪之人,殺了他再還他清白。這樣的國家,先說了基本工資凍漲,突然醒悟的總統卻喊著產業升級,說要萬眾一心,另一廂引進外勞,但暗指外勞基本工資要和本勞脫勾。

啊,一國之慶……

過去幾年來,在這國家上演的戲碼一再重複,都更好美麗,轉型不正義。這樣的國家,自詡人權立國,同志婚姻伴侶法仍未見重大進展。這樣的國家,繼續夢著一個產油國的夢,以為自己適合大陸式的經濟,卻忘記了,島國的命脈其實在於連結,而非閉門造車。這樣的國家啊──她說她是美麗島,可東海岸的美麗灣,環評沒過卻妄言要一評再評,評到過為止。

倘若國慶只是為了催眠自己,我們是一個偉大的國家,但面對挑戰只有一批煙花,一劑麻醉藥,又聽聞,國家慶典為求典禮順利進行禁止民眾赴會,這樣的國家,它開國百來年,不知為它該如何慶賀。這國,是要慶甚麼?一個國家之所以值得稱慶,絕不能光只是因為她之「立國」,而是她必須告訴每一個人,在那些慶典與光輝都褪去了以後,我們還可以往哪裡去。

在那之前──告訴我,一國之慶,要慶甚麼?

又是10月10日。從小,學校告訴我們這是雙十節,是國慶日。幾年來,台灣歷經幾度震盪,我不時為自己的國家羞愧。為了她往資方傾斜,她打壓勞動者的尊嚴,她拆除一座座老房,她為城市換上資本的遮羞布,為了一個不知祈願何方的科學園區,鏟平了許多的農地。我的國家,死刑尚未廢除,勞動薪資倒退至十多年前水平,我們有那麼多的埋怨,不滿,憤怒與聲音,國慶日我們振臂怒吼,我們的國,無所稱慶。

但環繞著她的,依然是婆娑之洋,啊我們的美麗之島。這島嶼上與我共有一片土地的人民啊,我們卻也知道,國家不等於土地,政府更不代表國家,儘管這國家空轉數載,東海島弧上一個星點,半導體跛腳了,生技尚未成形,文創儼然已成髒話,一個國家,空有萬眾一心,滿腔怨怒無處去,人民上街了,下台,下台,下台,每個週末都有抗議的場子可去,免錢的抗議,還有民主香腸十八啦陪著你,像十多年前,張震嶽那張經典專輯裡頭唱,還有太空梭陪著我。

又是國慶了。我們應該更用力地許下心願:這美麗之島,能夠如何成就一個偉大的國家。

儘管東海岸美麗灣還沒拆,貧富差距不斷擴大,又有商人高喊一坪250萬並不算貴,資本者還是站在資本的一方,勞動者與被剝削者,卻正集結成可喜的人群。

反核廢核減核非核的聲浪正在擴大,反核四,五六運動還在持續。人們一次次站到總統府前,行政院前,環保署與衛生署前,為一個個無法滿足的心願而走。人們守護老樹。人們反對環評的不正義。人們再次審視淡海快速道路與淡江大橋的必要。人們曾經睡著,可人們現在醒了。死去一個阿兵哥,所有人站出來,說我們都是他的弟兄。即使宗教團體仍在詛咒著同性戀的幸福,可更多人懂得了,其實別人的幸福都只需要祝福,彷彿,我們都開始為這國家找到了慶賀的理由。

2013年,這是公民運動力量沛然莫之能禦的一年,人民上街再上街,儘管政治烏賊仍存,儘管22K仍存,我們已在龐雜的糾結當中找到了解謎的線頭。終結婚姻歧視的隧道出口已見曙光,即使華光社區還是被拆了,而更多我們可能並不需要的高樓正在蓋起,但人們已經懂得,抗拒它,並開始想像──關於未來,我們要的是一個怎樣的國家。

而我們,也只當為這樣的國家慶賀。

是的,公民正在覺醒,政客的把戲正逐漸找不到賣點。即便還有太多無恥的政客理當被打倒,然而我相信,在那些輝煌都褪落了以後,我們還有足夠的想像力告訴自己,還能往哪裡去。

一國之慶,不應只是它的誕生,而是在每次挑戰之後,它能如何重生。

是的,我們正站在改變的節點。每一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國家,找到每年國慶日的,慶賀的理由。




獨立評論在天下,2013.10.10)

Oct 3, 2013

一個詞,花,和麻辣鍋

 
彼時天氣還是熱的,麻辣鍋店裡氤氳的蒸汽自是吸引不了多少客人。這頭兩個人並肩坐了,方吃到一半,那頭呢,一對青年男女翩然而至,坐定了先,店家遂把長桌用木屏風遮了,分成兩岸。那對男女聒噪起來,先問這大碗是蒜花還蔥花,把菜單翻開了又闔上,問,點些甚麼哪。女的胡亂把桌面碗盤筷碟挪過來挪過去,像對男的一嗔,甜甜說,噯,怎麼著,這兒沒醬料呢。聽了口音,不曉得是華東哪裡人,炎炎熱天,男男女女,自然還是旅行戀愛的季節。

上好的肉片在辣湯裡涮不多時,血色褪去便起鍋了,就著大把青蒜花捲了吃,十分過癮。

旁邊那人,逕自開了清酒飲著。麻辣鍋是這樣,吃沒幾口,汗水便嘩啦啦滴淌,這頭兩個人沒怎麼說話,流汗,吃肉,拿了面紙,光是擦臉。側耳聽的,反都是屏風那岸傳過來的話語。

那女的穿了件短襯棉褲,翹起了腿那膚色白白的,大半截露在外頭,趾尖勾著隻夾腳拖鞋,點啊點的,晃啊晃。男的呢,一對劍眉,星目,幫女的滾了肉片,像是又想了女的說要點醬料還甚麼,自在裡卻有些慌忙,說,給你拿些麻油甚麼的,好不?女的搖搖頭,說甭麻煩了,這鍋底味道十足,男的正要起身說,真的不用?手臂卻一個迴旋把半隻碗裡的肉片湯汁碰傾了,女的說唉呀,真不小心。又噗哧一聲說,你真帶點傻勁兒。

是,我真傻勁兒。男的突噘起嘴,那莊嚴的容貌像生了個漏洞,鬆懈了。

女的說,那你怎麼用個詞兒形容我?

男的歪了頭,想想就說,是可愛吧妳。那女的兩隻手肘撐在桌上,拎了筷子,兩枝筷頭轉啊轉的,像不甚滿意那樣,追問,不行,這太普通了,況且你上回也說那個誰誰可愛呢。這頭兩個人對看了下,有些想笑,女的是抓到男的把柄了,看來這男的今晚要糟。男的說,那人不可愛的,跟妳也沒關係,提啥呢妳。女的雖在逼問著,那側臉可還是帶笑,說,再來,再來。

男的說,我呢,是覺得妳豈止可愛,還有嬌豔。說著說,又推翻自己了他說,可看著妳這神氣啊,倒是有點妖冶。

女的這回可要抗議了,發著嗔嗲說,妖冶,這哪裡是稱讚呢!

男的此時已恢復了原本那寧定的模樣,說妳沒聽我說完,妳的妖冶啊,是裡頭還帶著一點蕙蘭的氣質。女的兩隻手臂往胸口一掐,一擺,肯定是不滿意了,說,還花呢!我覺你扯得有點遠。嘴一嘟,也不吃了,一副臉就等那男的給她個大好交代。

男的急了,說不能扯花麼?可我就是向日葵成天繞妳轉。

女的嘴上不饒人,倒是嘴角已經斜斜揚起了,說,是是是,我就你的小太陽。男的把杓子探了進鍋裡,撈起塊鴨血豆腐的物事,問女的吃不吃?女的說不,我今天吃了挺多鴨血啦。男的說,清火呢,還是你這麼高貴,吃不得鴨血這貧賤材料。嘩,這回馬槍,犀利。

一瞬間彷彿男的搶回主導,可女的其實才是這局的主人,嘴角一翻,說,那你還沒說用個詞語形容我。高貴不算的。

男的噫了一下,還來啊。搔搔頭髮說,可我形容詞都用完啦,那末就說,花吧,非洲菊還可以的吧。女的搖頭。男的又說,妳是特殊的平常找不到的蘭花。女的又再搖頭。荷花呢?可以。但為甚麼是荷花?男的說,荷花這花啊,以正為主,可又妖而不邪,我覺妳又沒那麼正,再說一次呢,妳是帶點妖冶的那種花。

女的噗哧笑了出來,說行了行了,別騙我你對花語沒沒那麼多研究。

男的湊了近,像乘勝追擊,說鬱金香妳覺得怎麼樣?女的悶起來了笑。男的說,它很貴的。像黑色的鬱金香。女的說,貴,是貴在那花都養的,花啊,是培養之後便不特別了。這時女的低下頭去再夾了兩片肉,從鍋中夾起來的時候,肉片沾滿了辣湯滾油,滴滴淌淌,紅艷紅艷的,用低低的聲音說,我們倆這樣,自自然然,也挺好的。

是挺好的。彼時天氣還是熱的,麻辣鍋店本就蒸汽氤氳,突然不曉得哪隻鍋裡沸起一陣水氣。炎炎熱天裡,那對男女孩逕自說著話呢,暑氣未了,也不需要知道他們究竟打哪兒來,旁邊那人又開了瓶清酒,要了盤青菜。愛人的二十四節氣是這樣,人在就行了,自然無論何時都是旅行戀愛的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