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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r 30, 2010

2010/03/24-29


  夜班機起飛,橙黃街燈將整座芝加哥織成金色的網,再過去就是湖了。而那些大樓彷彿是上帝種下的楔子,釘著密西根湖,我從窗邊依稀辨認著那平原湖畔一座座建築,這原是我2008年來過的城市嗎?但當飛機穿入雲層視線就模糊了,我不再能夠從那霧靄當中找到片刻的記憶。

  計程車司機說,你是第一次來到南彎?我說是。

  他突然撳亮了車廂內燈,然後說,天老爺你還穿著短褲。我說,我從台灣來,那是個亞熱帶國家。亞熱帶,噢那兒天氣必然很好,他說。我說是,比熱帶好,也比溫帶好,一年到頭溫度大概就是十度到三十五度吧。發現他怔住,我說,攝氏,不是華氏。他大笑說對對,我知道唉呀我們處在溫帶,名字是溫,但可一點都不溫。很冷。這個非裔美國人笑起來的時候一口白牙,又問我什麼時候要回機場說不定可以來載你回程,但聽說是拜天早上,就聳肩說算了。拜天早上可能都才是剛睡的時候。

  清冷的空氣,突然有點不知道為何飛來這清冷的小城。一個會議,才剛到達就想念亞洲了,一個亞洲人的身影,在眾人之間顯得可有可無。啜著咖啡站在點心檯旁,人們走過來同我頷首,說嗨你好嗎?便說我很好,謝謝,你好嗎?好。然後再次頷首,句尾記得上揚擺出快樂的樣子,再次確認下一場議程的主題,再次走進會場。

  或者聽得那些中西部的口音,說沒兩個字,尾音下墜。

  好像轉機當下播報訊息的中西部女子,連珠炮似。尾音下墜。

  突然不太明白,自己為何置身在這零度的早晨。好在同樣穿梭在會議幾個場所之間,這些那些身影並不難以便認出我族之人--於是也就是在午晚餐席時自然地坐到一桌。從賓州來的R,也是會議講座的來賓,談同志地景與記憶,餐席間飲了咖啡與餐酒,談的卻又是那些男同性戀姊妹相邀的趣味,他先是說,我的 partner。生活無聊,不菸不酒。

  然後換了用語說,我的 husband。

  他笑笑,雪白的牙從落腮鬍底下露出來他說,如果我可以當一個有錢的寡婦,也是很好。從紐約來的C,講話有濃重的法語腔,一問,果然是北非裔的法國人,做的偏偏是德國研究。他說,理想中的人妻生活啊肯定是嫁給一個投資銀行家,又歪歪頭,感覺說錯什麼,補上一句不要誤會,我們這些讀女性主義的人其實還是比較左派的。然後桌子這頭幾個人就歡快地笑開。R說,再過幾年我可能就真的是寡婦了,要從頭來過嫁個猶太人,五十歲了,恐怕都嫌老。C說,華爾街那些投資銀行家呢,則可能都嫌我太黑。

  然後他們說,嘿你講一口純正的美國英語。

  他們問,為什麼?

  好比那幾個韓裔華裔的女人,在美國很多很多年了,還是斷字斷句彷彿有個亞洲語言的開關閥門,頂著。好比新加坡英文,好比香港英文。他們說,但台灣人很多講著美國的英文。很美國。為什麼?

  可能因為我們的教育體系……

  我們的英文老師的老師,都是留美的……或許是因為……

  或者因為,我曾戀愛過的那些人?

  我終於支吾其詞,不能簡單地說出我不知道。很快三天過去,再次到達芝加哥機場時候,猛一抬頭發現大潤發的塑膠提袋,一個黃皮膚中年男人坐在那兒聽著隨身聽搖頭恍腦,我才感覺,啊這兩班機轉了過去,不久之後就會到家了。

Mar 20, 2010

〈無罪推定〉


  夜將降臨,無色的時刻
  袒護女子未及上妝匆匆自領口跨過
  謊言袒護情慾,人群
  袒護了孤獨
  浸坐狹小旅店房間噢黴濕的水浴
  袒護敏感的--身體
  與墮落。若沒人去揭開,那裏頭
  是可能封藏著愛情

  但關於愛情,人們共同習練
  拿擁抱袒護一時的迷亂
  以至於吻,
  那是街燈袒護夜歸,晚風袒護無人的街
  滿室藤草葉蔓
  過完季節都落盡了吧
  誰又會來袒護飛鳥斜斜折進窗口
  隔日但見有人在十七樓獨自梳洗
  沐浴的天花板
  袒護他沒來得及犯下一個錯

  情願這世界是良善的
  人們拿各種稱讚的話術,袒護
  打開身體,出去的心
  坐在窗口那人伏案長考
  遲遲無法落筆袒護她證詞裡
  是可能真有愛情

Mar 16, 2010

出櫃十年



              --寫在電影《為巴比祈禱》之後。



  「我的兒子向我出櫃後,我竟然還帶他去打獵。」
  「他穿著粉紅色的襯衫。是他出櫃後惟一向我要的生日禮物。」
  「鹿從我們面前跑過,他又叫又跳,喊著,『嗨,小鹿斑比!』」
  「我從沒想過,自己可以如此接受我那同性戀兒子。」



  已經忘記是怎樣的一股衝動,臨錄取建中那年夏天,我在爸媽房門口貼上一張紙條,寫著「親愛的爸媽,如果我說自己喜歡某個女孩,可能不會讓你們太過驚訝。但如果我說,自己喜歡上的是另一個男孩呢?你們也會這樣平心靜氣地接受我嗎?」

  時間過得真快,十年,轉眼就消散在來往建中政大台大的路途當中。身為同志十年,也就出櫃十年。我在眾多男人之間周旋過,和他們睡覺,然後同他們告別。我在網路上的這裡那裏和人們戰鬥,為了些不公不義,值得或不值得的事情,我留下許多字句甚至選擇碩士論文題目也和同志有關。遊行第一年,第二年,然後七年過去了,我在隊伍最前面風華妖冶地扭腰擺臀,放上自己的相簿。然後,我走在隊伍邊上,為美好的人們攝下美好的影像。人們微笑,我同他們微笑,我們說「pride。」一直以來我告訴人們,你要勇敢。現今這個社會,身為同志還不是一條最順利的路,所以我們要勇敢。我們微笑。我們要用美麗對抗所有的責難與詛咒。

  但十年了。恍恍迢迢這一路走來,其實其實,我還是不知道當年問爸媽的那個問題,答案是不是我想的那個。

  親愛的爸媽,你們已經接受我了嗎?



  「我的兒子十四歲時向我出櫃。」
  「我一點都不覺得突然,畢竟身為母親的直覺是最準的,不是嗎?」
  「……不,任何母親的反應,都不會是『噢這好極了。』吧。」
  「但他畢竟是我的兒子啊。」



  二零零七年,我寫著,「爸媽說我好的時候我想,一定不包括同性戀的那個部分吧。我考上研究所,拿幾個文學獎,持續寫詩。我看許多書和許多人充分地對話,然而,爸媽說我不好的時候,又泰半與我的同性戀生活有關。爸媽永遠的潛台詞,似乎是,『兒子你可以是同性戀,但能不能,不要讓別人知道?』老媽,一個燦爛美好的同性戀兒子,和質樸純真的異性戀兒子,妳比較想要哪一個呢?其實我知道答案的,可是,我真的真的沒辦法給妳比較想要的那個。」

  然後二零零八,二零零九,轉眼邁入二零一零。

  我還是難以啟齒,關於我眺望芝加哥的日子,飛往香港的日子,在木柵公館與軍功路輾轉幾度的日子……內心深處我仍然想要告訴爸媽,我生活的細節,還有我寫的詩,那些他們教我的事情,他們帶給我的一切節制,瘋狂,與規律。如此傾心且為他們微笑動搖的,那些男人。也想如同姊姊那樣,把男友帶回家來吃飯參與在基隆在宜蘭在這裡那裏的家族聚會。我當然想那麼做,可是一直以來,當我一開口提及那些男人,甚至我已經避免使用「男朋友」這三個字,我親愛的爸媽就若無其事地把話題岔開了去,如果這樣的話,我該怎麼相信我最最親密血脈相連的人們,會接受我生活的這一面呢?

  親愛的爸媽,我從來不曾認真細述過這些的。

  如果你們並不真的想聽,我就不說。噯,我不說就是了。



  「我的女兒是同性戀,我曾經把她送去接受心理治療。」
  「但當醫生說她應該接受電擊治療……」
  「我就想,不,不可能。我不可能讓她受這種苦。」
  「她有做錯任何事情嗎?」



  其實,在這家裡沒有人做錯事啊。我也心疼母親在知道我是同性戀那陣子,鎮日自責擔心是否自己上輩子做錯了什麼事情,敗壞了什麼倫理。我也心疼父親,當我夜歸他暴怒鎮守客廳,擔憂我是否前往什麼病毒與藥物交纏的,壞的場所。甚至我一度懷疑自己做錯了,如果我可以守住這個秘密,如果我忍住不說,這一切是否就不會發生了……

  只是親愛的爸媽,你們怎麼能自私地只願讚揚我的詩我的散文一次次得到了獎項,卻不能靜下心來,接受孕養出這些文字的,我的生命呢?所有那些不能言明的,我的暴躁憤怒矛盾與徘徊,我的惶惑我的幽暗我的情慾我的想像這一切都像流沙將我淹沒。長久以來,或許我是這麼想的--如果我再得一個獎,如果我的告解再一次印刷在報刊雜誌在文學獎合輯,甚至我將所有這些發佈在部落格上,你們會坐在家裡客廳,攤開這白紙黑字,會讀懂我。我在某些文章裡虛構了美好的和解,我真的希望有一天回到家,那願望就這麼簡單地實現。可是可是,我這樣的想法是否仍然太天真了?

  親愛的爸媽,你們說要我別把去同志遊行的照片貼在相簿上。親愛的爸媽,你們要我別再寫「那些特定的主題」了。親愛的爸媽,你們要我別那麼招搖,你們說……

  親愛的爸媽,你們已經接受我了嗎?



  「當我們祈禱……」
  「當我們合稱『阿門』,請不要忘了,你的孩子也在聽著。」



  當然,我慶幸自己生在這樣的家庭。出櫃十年,爸媽對我的限制也不太多,仍供我穿,供我住。心情更好的時候塞點零用錢給我花用,家庭成員的心理變化總是隱而不顯。可是這樣難道就夠了嗎?親愛的爸媽,我總感覺這十年來我們從未真正貼心過,要討喜對我而言是非常簡單的事情,我學會撒嬌,我會講些貼心話,我會裝作不讓你們擔心的,好的樣子。但我們難道就只能這樣下去了嗎?

  親愛的爸媽,未來的下半輩子,我們都只能隔著這條鴻溝對話了嗎?

  相信你們也覺得不夠。不是這樣的。我們原本不是這樣的。出櫃之前,我一直都是你們心中的乖小孩,從來不用擔心我的成績,我偶爾說謊,但很快就會自己拆穿然後道歉。我想起來了,出櫃的原因,或許正是因為我不願一直一直隱瞞自己,我以為自己可以不再說謊了,但終究還是把我們全家人都塞進了一個更大的,假裝若無其事的謊言了嗎?親愛的爸媽。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但四月中,我會帶你們走進戲院看《為巴比祈禱》,或許我是這樣希望著的,在那之後我能夠牽著你們的手,告訴你們--

  「你們親愛的兒子一直都在這裡,並沒有遠離。」

  「當我說話,希望你們也能真誠地傾聽。」



*文中口白,節錄自電影《為巴比祈禱 Prayers for Bobby》片段。

Mar 14, 2010

2010/03/14


  可能有一些機會,我能夠選擇。但有些時候,甚至是大多時候,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其實自己也不真的有氣力反對。失眠的片刻,輾轉反側,望著同樣的天花板又再讓羊群從一到三百,再回到一吧,又是幾個三百的輪迴甚至我肢解牠們,讓牠們成為羊腿羊膝羊肉片羊雜……後來想到自己是不吃羊的,就又醒過來。我和我吃過的史蒂諾斯,全部加起來已經吞服過多少橢圓藥錠了呢?

  而我可以選擇的那些時候,往往是,不得不。不,我不要再吃了。半夜掙扎著,盯著掌心那小小一粒藥錠,和水仰藥,平躺在床上再次盯著天花板。等藥效上來。掙扎。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為什麼又醒了?換到沙發上,等到天剛白,又睡。

  母親說,你最近怎麼都睡在沙發。

  我揉一揉落枕僵痛的肩膀,說,睡不好。

  可又確實感覺自己正緩慢地康復著。同醫生說,我想,史蒂諾斯可以少開一些。我不想再那樣了,一年前他說的話還輾轉在耳邊,他說這麼大一個人了,要照顧自己,對自己好。其實他說的道理我都知道,可是憂鬱的意思是,我都知道,但是對不起我真的做不到。冥想的時候對自己說,我可以。讓靈魂回到身體,讓體表震顫如同電流通過我肌膚。那麼我們減少幫忙睡覺的藥。我就說,好。看著他在處方箋上將藥品數量折半,他說,你這樣很好。他說,很多人吃了史蒂諾斯,放不開,就這樣一路吃下去了。

  我說,不想養成心理依賴。而這是他對我說過的話,他記得嗎?

  他笑了笑,寬容得像一座山,像一個父親。他說,如果感覺自己持續好轉,我們就每個月調整一種藥物吧。

  但十四顆史蒂諾斯,過年前真正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才拿的藥,第二天醒來剩下八顆。根本無法記得半夜發生什麼事情,我為什麼,我什麼時候,爬起來竟一次將六顆史蒂諾斯吞服完畢,隔天還是寫小說的日子,哀哀設想小說人物,想的不過是自己,腦袋有點卡住,果然是吃了太多的藥嗎。後來是另外八顆,過午醒來,發狂也似地翻找垃圾桶,後來,也就真的找到了八顆史蒂諾斯藥錠的空殼。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感覺像是選擇不吃,其實是,不得不。

  尋求各種睡眠的偏方像是尋求撫慰與療癒。非常有可能我已經壞到底了,但真正靜下心來同自己相處,也可以睡。只是母親說,你最近磨牙好嚴重。我聳聳肩說,並非我可以控制的事情。我只是只是,不得不。

  後來和醫生說,給我二十八顆吧。最近睡得不好不安穩。

  他笑笑說,好。總之是看你好轉過來,我也很開心。

  其實睡前還是有些不祥的預感,但今早起來,藥片只少了兩顆。我想,自己是真正真正在康復著。

Mar 10, 2010

受訪者D


  頂著冷風蕭颯到達咖啡店,認識十年了這人坐在位子上,打開電腦接著N97正在上網。抬起臉看見我進來,就笑臉吟吟招手說好久不見。真是好久不見了,初識那時在建中烏魯木齊BBS站上,這人還在二字頭尾巴,轉眼時間流轉就都升級進到坐三望四的時刻。他問說你現在幾歲?回說二十五。所以那時候你才高一?是啊,是啊。

  怎麼會想要做這個研究?興致盎然他問。

  聽說有群朋友,四五十歲的,每次聚會碰面吃飯喝酒,講的都是整這整那如何召喚抗老秘方,年近四十他說,是真的。男人嘛,年過三十就大概需要開始保養,等過三十五歲連保養品都救不了的時候,就會開始暗地豎起耳朵聽別人怎麼聊,聊什麼,大抵是生命自會找到出路一類說法。又笑。他說,有個朋友的朋友,在電視產業上班,做那行最重要的就是臉蛋了吧,從好幾年前就開始這裡那裏往臉上招呼,該做的都做過了,動刀下針磨皮換膚,全試過,那臉,就像是個真正的戰場。

  那時候自己年紀還輕,靠天份的嘛。就想,聽過就算了。他說。

  反正也不是靠外在或體型取勝!

  平時講話笑臉這人,說自己在公司不是什麼親切角色,後來年紀越大,法令紋刻得越深,看起來是越顯得兇。想說不行不行了,就去問了噯診所是哪間?問診,醫生問說你要做哪裡?先是指著他抬頭紋說這裡?但不挑眉時候看起來還好。魚尾紋?又感覺魚尾紋其實也滿有魅力。打聽之下,感覺玻尿酸補填好像效果不持久,想說還是選定了微晶瓷,就打了。一根好粗的針扎進真皮層,噯還挺痛!他說,然後注射,那樣一管不知道是十西西還是二十,兩邊法令紋都打了,也沒打完。醫生講說之後要補可以再來。只是想到那注射當下,一股腫脹感覺並不好受。不了,不了。

  不想再來一次。可又想,大概是因為他自己個性喜歡嚐新,手機電腦什麼產品也是一樣,新玩意兒嘛!總是感覺吸引人,微晶瓷是不願意再挨一次,但下回如果是肉毒,如果是拉皮,甚至是抽脂的話,又感覺很可以一試。這人笑說,自己喊減肥喊了二十年有吧,就又放不下口腹之慾,如果有什麼無痛無風險抽脂,也想不到什麼理由可以拒絕,雖說接受玩手術之後,同樣的手段要再來一次八成也是會說,不。

  個性使然嘍。他說。

  後來倒是又去做了果酸換膚,想說能不能把年輕時候留下來的痘疤處理掉。只是果酸,說起來就是把表層皮膚侵蝕掉,促進皮膚新陳代謝,剛做完,沒想到舊的疤痕都露出來,隔天開始結痂,料不到又再隔天竟要和董事長開會報告,嘩怎麼辦?整臉的坑疤棕灰色,只好拿隔離霜BB霜粉底液往臉上塗。同事說你今天怎麼了?就回說,不知道怎麼青春痘整片的爛,回完自己有點心虛。倒是被一個女同事看破,說你這不是青春痘吧。訕訕一笑想這女人之前彷彿也做過果酸換膚,認了。

  其實是想,細部的調整挺OK,讓自己維持在好的狀態,別放任面貌臉孔一路爛下去,行。可是像潘迎紫那樣,六十多歲人還硬要留住二十年前演浴火鳳凰那樣,只是讓人覺得,呵,妖精!

  眼看著未來的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人是本來就會老。他說,噯做微整形,是為了讓自己老得有質感,有格調。好比眼角下垂,該怎麼調整別讓它鋪天蓋地遮下來,遮得眼睛無神無光,就好。好比腮幫下巴,抵抗不住地心引力鬆了垂了,就收一收,可不必弄得臉繃皮緊,吊眼狐狸,那樣就不好。他唏噓說自己有個朋友,每個月就想,下個月要去做什麼?做眼角呢,做皮膚呢,還是額頭眉心?到最後搞得一個月總有個把禮拜處在皮膚恢復期,好半個月,又再紅腫半個月像豬頭。真是不必,不必了。他說,三十歲做一種,四十歲做三種,難道七十歲永無止盡做下去,哪能捱得住呢。

  噯,老。怎麼能逆的這旅程。

  只是話題一轉,不知怎麼竟聊到小說家袁瓊瓊,說她老,快六十歲的人還是活得揮灑自在,而從裡頭透出來一種安定與輕鬆,那才是真正老得有味道呢。

Mar 9, 2010

〈儡戲〉


  這是我的手。不,這肯定不是
  您走過晌午的花檯,露水蛛網
  都摘過您的等候噢我的手
  您曾經在左邊胸口繫上一朵花兒呢或者
  沒有。您肯定錯認了吧
  讓我們一無所有地重新開始

  這是您的手,它搔過的地方
  其實並不怎麼癢--翻開您的書頁
  都寫著各種姓名顏色,只需要背誦
  我肚裡有些壞的打算
  可以搬演可以詮釋可以指出
  這是我的嘴。您可以說也可以
  不說,或許一句嚴肅的話
  「有人又在睡前感覺寂寞了」
  說得淘氣俏皮
  再讓我們重新開始

  這是您的夢嗎?我久久不能入睡。
  從陌生的街頭過來,身體
  當然可以是下水道,那些支離的
  姿勢言語猜想和諾言
  如今也不需要舞台
  只是列隊得非常之
  工整。彷彿諷刺我的眼皮
  能眨,不能闔。正彰顯了
  一種過失
  讓我們一無所有地重新開始

  我知道我不是個好人。我知道
  包圍此地此在的噩夢
  不是我的。不,這肯定不是
  您說--這是我的靈魂
  您是否也不時感覺搔癢與刺痛,您如何
  肯定您所肯定不是明日的誤認
  我們一無所有
  讓我們重新開始

Mar 4, 2010

受訪者M


  約定時間到了,在人來人往,滿街同性戀的加州健身中心前面,他接了電話說等我一會兒,十來分鐘後額頭涔涔的出來,嘻嘻一笑說,噯你打給我時候正要進去淋浴,這時還有點汗水呢不是。活跳跳這人四十歲了,不煙不酒不喝刺激性飲料也不吃辣,生活習慣若還稱不上健康,那推廣養生之道的電視節目雜誌文章立馬都可以消失。找到間咖啡店坐下,聽說要錄音突然有點寒毛立起來那樣,轉頭看隔壁桌坐了人,乾笑說,欸我們換遠一點的位置。

  他說,都你啦。什麼研討會論文,是你我才答應給訪談。

  第一次做玻尿酸那時,三十六歲人,平常就喜歡拿著數位相機這裡拍那裏拍,某張做完日曬機後拍的照片,拿出來看真正是嚇到自己,臉的狀況非常不好,不好的意思是,老天爺,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老了?淚溝深得,黑得,眼神整個鬆垮掉了。才三十六歲!剛好有朋友做完微整形,說對付淚溝最好方法就是玻尿酸填平,那時候在診所,效果真的是立即,還拿面鏡子在旁邊給你,打一針,看一下,再打一針,再看,覺得自己整個臉立馬亮了起來。淚溝平了,蘋果肌豐滿了,他說欸其實三十六七歲也還算不上老,只是想讓自己,再好看些。

  真正老要多老?六十歲吧。

  望著下個兩十年,說,五十歲我都想,還可以。

  是覺得什麼年紀人都有各自市場。他說,歪歪頭,努了努嘴,又說,但這畢竟是個有著市場需求的世界。所謂市場需求,還不就那幾項,蓄鬍?優。短髮?優。奶大?優。彷彿靠著時間便可以養成這些,要奶子就成天上健身房擠,要短髮,勤快點兩三禮拜去趟髮廊,蓄鬍就真是要靠點天份,唉呀育毛劑沒用的。說話時候還拿手指摩挲他飽滿的鬍髭髮鬢,裡頭有些根鬚,是真白了。

  但是時間啊它可以給你這些,也可以拿走另外一些。他說男人年過三十,差不多就是走到高峰期,過三十五就也開始滑下坡。早上起床對著鏡子盯了很久,會想,這是我嗎?不甘心,去電腦裡調出了生活四處攝下的影像,才只好長歎說,是年紀到了。又過兩年開始打肉毒,動態紋修掉了,看來就比較不那麼累,不那麼疲睏。他說,自己這麼愛笑一個人,打肉毒之前每張照片笑起來臉都是皺的,噯能看嗎你說。時不時還像個大頑童般擠眉弄眼,丟個表情過來,說,如何如何,效果挺不錯的吧。好像覺察自己太淘氣了些,又笑。

  他說,我看來是還不顯老吧。彷彿要再次確認什麼,想了一會兒。

  除了這頭髮兩側禿成個M形以外。是吧?

  只是啊時間過去……做這些微整形,恐怕就是要想辦法延長那三十歲以後的高峰期。好比去年第一次見面那時,還是雙眼皮的這人,他指著自己右眼說,左邊的雙眼皮形還很好,夠鳳夠桃花,有光,但右邊很早開始慢慢不行。眼皮慢慢鬆開,垂下來顯得沒什麼精神。又補一句,那樣的眼睛看來比較女相。想了一想,去做了手術把雙眼皮縫成單眼皮。翻開眼皮隱隱約約還可以看得到手術縫合的痕跡。只是啊時間會繼續過去,繼續過去。現在四十歲,彷彿很快地五十歲就要到來,然後是六十歲。能怎麼辦?現下還不至於感覺自己有多老,但再往前走,可能是現在還不能想像的風景。

  未來很快就會來,未來,恐怕要再坐上手術椅很多很多次。

  能怎麼樣?還是得做啊。

  話題一轉聽說受訪者K做了五爪。受訪者D做了微晶瓷。興致盎然這四十歲人,說欸,他們做起來效果如何?把臉轉過一個角度,邊摸自個兒臉邊說,幸好我臉不太鬆,胖嘛!福相一些,短期內應該還做不到五爪。倒是想在鼻翼打玻尿酸,現在這樣子鼻孔有點露,該遮一遮,然後下巴去填微晶瓷,下巴能再尖一點,如果變成瓜子臉的話……瓜子臉好啊!多好看,說完像是又想到他臉型比較寬,要是真成了瓜子臉,笑說怕也是個冬瓜一類。現在這樣挺好,就是頭髮,噯頭髮……

  一晚歡快的話題即將中止時候,他想到什麼似的,突然一問,說欸羅小弟,你說你朋友做植髮,在哪一家?回去幫我問問看。那尋常呵呵笑著的臉,泛起一陣紅潤的光。

Mar 2, 2010

New Beginning


  爸在電話中笑說,噢,所以我們國家不認為你是好的國民。

  想想好像發現不對又補上一句,應該是,不那麼健康的國民才對。

  我說,是啊。這早晨,城市裡下過了春日的暴雨,從中正區公所出來,羅斯福路地面還蔭積著少許尚未蒸乾的雨水,看著手中這張蓋了市長官印的紙箋,比想像中的尺寸小了很多呢,幾個月來為著兵役問題出入區公所多次,還有離家遠遠的去到內湖三總,在精神科診間,在心理諮商室,和陌生人對談。程序終於結束,底定的時候,我走出區公所,在路邊站了一會兒,深深呼吸,再次確定手中拿的這紙印著的內容,才真的感覺放心了。

  朋友說,歡迎來到現實世界。

  而這就是現實世界了嗎?我再也沒有理由藉口不為自己的人生打算,起步有點慢了,二十五歲才真正是要開始奮起的時刻。以前所用的那些藉口理由如今都已不復存在,去領事事務局申辦新的護照,窗口阿姨說,來,底迪,給我你的身分證。繳驗,蓋章,用印,來,底迪,身分證可以收起來了。二十五歲還可以算是底迪嗎?都老大不小了。前幾天在咖啡店看漫畫,他說,還是小孩子嗎,看漫畫書。感覺人生的分水嶺就在前方,而這一步要如何跨出去,就跨吧,先把口考通過,還有一些書要看,準備留學語言考試,說了好久的事情又一再一再被另外一些事情拖著,一直都在走入更多的歧路。而這就是現實世界了嗎?

  他昨晚在電話裡說,你要有計劃。我拜五來要問你。

  我說,好。我要有計劃。

  媽說那你是否要去找工作了。我說是啊,媽就額手稱慶說,真好,這樣就不用給你零用錢了。我說,而且明年開始我就會給你們紅包囉。媽就又再笑了。爸說,留學事宜是否有在規劃?我說有。我笑笑說,那你要給我多少錢?媽說這種事情跟你老爸講。老爸佯裝沒聽見,把臉埋進報紙裡去。

  打開信箱收到老師的信,約定了禮拜三下午見面討論。可能就這樣可以順帶把口試時程定下來。還有些關於研討會的事情要請教老師,還有推薦函,還有,口試委員的時間……從中正區公所出來,感覺一切停頓許久的時間,就這樣開始飛快地旋轉著,按照計畫如果我先去工作,八月開始吧,在那之前先把表演藝術雜誌的案子結掉,而我還想再寫一篇小說,工作的同時可以念書嗎?冬天去新加坡考GRE,考托福,丟SOP,時間開始運轉,我的學生生活即將短暫地告一個段落,我還想再寫些詩,等待四月的公告,接著夏天之後,明年很快就要到來……

  總之免役令像是個人生的分水嶺,新生活即將從這裡開始了。

  準備好了嗎?那麼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