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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y 27, 2015

跟你說免費的最貴

 
有個近期要開站的線上平台,邀請我開設一個生活隨筆的專欄,主題是台港兩地職場生活觀察。打開供稿說明,「每篇文章1000至2000字,同時也歡迎長文」,而每篇的稿酬是1000元。看到這兒,我當下就很想回覆,「我非常樂意書寫職場觀察,或許我第一篇就來談談貴平台對寫作者的剝削好了。」
 
請問這些人到底有什麼問題?
 
如果我答應了寫一篇1000-2000字的稿子,每篇只收1000元,這根本就是對我自己寫作生涯的不尊重。而且還「歡迎長文」耶,是要用地震儀還是捲筒衛生紙畫符給你嗎。
 
來做個簡單的算術吧:以一般報刊雜誌的投稿而言,公定行情一個字約莫是1.5元,至低至低也要有1元,如果寫作者--暫時不管專欄每字通常有3元、甚至以上的名家價碼--光要靠書寫養活自己,每個月要有30000字左右的產出。而你我都知道這是一個多麼消耗人創作能力的數字。而這個價碼、如此的寫作量,對於一個寫作者而言,也不過是圖求個溫飽而已。
 
我完全理解網路平台在草創初期,或許預算不豐,但如果我同意了收取單篇1000元的「破盤價」,當我談論職場,我該如何談論台灣職場上所見不鮮的,對勞動者的壓榨與剝削?我又該怎麼鼓勵青年勞動者,理當以公允價值主張自己的勞動所得、理當積極爭取更好的勞動條件,抵抗「凍漲」多年的薪資?
 
--說穿了,你預算不豐,就不要搞這個平台啊。有人逼你嗎?
 
一年只有50萬元經費,卻又想要有500篇文章的產出只能說太貪心。台灣資方不就是都這麼想嗎?口口聲聲說自己的平台多麼有理想、有遠見與視野,那你就多投資一點,然後把這些產出、視野,與遠見變成營收啊。那不一直以來都是資方的責任嗎怎麼會苛扣到提供內容的勞動者與生產者呢?
 
根本超矛盾。中二病。
 
如果我接受了那種破盤價,我又該怎麼去談論文字工作者長期經營「寫作」卻被低估的財務回報,而必須委身其他的正職,以維持溫飽、繼續寫作?我寧可在臉書上寫免費的文章罵這種空有理想,卻只會想要佔別人便宜的資方,也不要拿那種看不起人的「稿費」。
 
爽。掰。



 

May 20, 2015

〈七、七〉

 
神明業已覆滅,而百鬼正狂歡。在一座吃人的島嶼她叫台灣。關於你們七,你們七將如何為後代所述,正好就是此刻的故事。
 
接下來是你們的事了。它有許多種說法,各種精確各種失焦。都不喜歡被當成英雄。
 
或許他們會說你們七是英雄但你們其實不是。
 
世間許多說法。怪力亂神的語言統包小包,太陽花三一八意象符指雞排妹都變成裝飾自己身上的好料。你們七當然不會指的是七個人,或許更多,更多人以為自己才剛給上個世代做了頭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七七四九摺完了蓮花,還沒死絕的也該燒光了吧,卻並不是,有人巴不得的要弒君殺神同時反死刑,都好。都很好。打卡下班上傳LINE問說今天樂透買了沒。簽一一二九啊,簽了就知不會中。沒大不了。
 
人死後四十九日,三魂七魄俱已湮滅不再。直至百日還在你們香堂頂禮的煙渺啊,求的不知是什麼。
 
世代靈魂的遺產遺緒遺物都在了,掃不清的說不完的理不整的那些。七年零班那人今年已卅五了,該死,該死。老得該死的皺紋露出來的輕熟女,幹,怎麼不把你一齊給燒了?黐線啊你,頭上敲出一個老大爆栗關於七你們有許多的說法。你們七辦了百日要請走老世代的靈魂煙灰,怎麼還沒又一個百日,什麼都回來了。
 
關於你們七有很多的說法。你們七,當然不是七個人。平常走進健身房那人,不知道長時間練出來的臂膀可以用來推扛警察的拒馬。只是小心別被倒鉤扯傷。扯傷了就會有男護理人員來給你包紮。挺好的,護理人員不再是女性獨大了,你們七。但更想不到的是都21世紀過了十五年怎麼還會有水車攻擊抗議群眾的戲碼,你們七的其中一個,早晨才拿了本散文集給作者簽了名,在水槍底下的帆布包自然抵禦不住,那書便爛了。爛得像一個隱喻,「文字,無法抵禦暴力。」幹你馬的誰知道啊!鬼正狂歡,究竟是誰要出來選2016,希拉蕊.柯林頓!另一廂也喊中華民國第一個女總統!台灣女總統!那廂呢,白副總統和沒有敵人的院長也暗自盤算,攤牌時間誰也抓不準。
 
莫再算,莫再算,算盡機關太聰明的就是王熙鳳。
 
好了好了可以請鳳姐兒下去了。退!
 
你們七。很多人靠爸靠母念到建中北一女台大,還有的放洋了。有人變成外商銀行卅年來最年輕分行經理,還有個在國際零售巨擘來台展店計畫中,占據專案經理要職。還有幾個,下了班寫寫詩喝幾杯酒掉無人憐憫的眼淚。都好。他們一個個,一種七。頂尖七。氣死人七。但不要緊。只要他們失戀還會哭,看一場舞仍會感動,就是你們七。
 
解放乳頭七。彩虹七,永遠不怕超越疆界或說他們的疆界是浮動的。曾經是陽剛男同志的下一秒鐘就是扮裝仙子「Alcoholic-MAKE-UP」,然後原本面容冷酷的鐵T突然換上彩虹蓬蓬裙跳起蔡依林,嚇壞一屋子人的下巴,「怎樣,不可以嗎?」你覺得她突然變得好美。露出乳頭又何妨,《無垢舞蹈劇場》都已經解放乳頭解放了二十年,你們七這才看見典範在夙昔並非毀祖滅宗就會有大解答從屍身中站起。很好。其實就是好玩。好玩的時候「忍住不笑,就會出現莊嚴氣氛」對不起鯨向海你不是七了,姑且稱為,榮譽七吧。
 
流浪人七。因家有變故突然離散了台北,回到中和嘉義中壢台東花蓮的七們,你們比喻人生如一趟旅程,讓張懸七祝福你旅程中的幻覺與沿途的平安。時代是候鳥的遷徙,又彷彿是旅鼠們的大行軍──並不一定會有安穩終點的,那種死。也好。勇氣是壯遊唯一需要的品質嗎?為他們七帶回來捨棄的勇氣,因此你們七要活著回來。給你們活的擁抱,然後再把這些都傳承下去。
 
纏綿的人生七啊,難捨的愛。浪人七。
 
便利商店七是最值得敬佩的一群七。你們七啊三頭六臂,化身DAIKIN拖把的七隻腳走來走去免得店裡給雨後的泥汙踩髒了你們是最勤奮的一群。補貨進貨結帳煮咖啡倒冰淇淋收快遞餐務區清潔工作都是你們一群七。通才教育就是這樣了可惜就沒人明白,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大概就是這樣道理。吹著泡泡糖的少年想轉工,打聽的時候,朋友說你們店裡有人上打烊班,倒炸油的時候不小心在廚房裡滑倒了你知道,那鍋,可滾燙的啊……另一廂,壓低了聲音的像傳遞一個祕密,不要吃你們家的泡菜了進貨的時候,整袋像扔死屍垃圾一樣的摔在廚房裡……還有某連鎖咖啡店,冰櫃裡的糕點越是稱「好吃喔」越近保存期限……零工七。同樣的哀愁。
 
是覺得孔夫子那句話該換一換──子曰,吾少多能鄙事,故賤。
 
你做過很多份打工,才知道這世界真的很賤。
 
21世紀過到第15年,你們20世紀七少年都已長大成人。
 
20世紀七少年有的上班了,創業了,自食其力開了咖啡館在商業區背後的羊腸小巷,有的再念了第二第三個碩士,有的呢,兼作手工小玩意兒在咖啡館跟創意市集兜賣。更多的,則在商業大樓裡上班上網上Facebook,上得爽快,上得憤怒。想到這些為什麼不公平,台北房價高了又高,香港也是,殺到見骨了你們還要活幾輩子才能買得起住得近。可你們七,每個七,生來只有一輩子。
 
索性收工等車。敦北仁愛站牌那有不少人。七又想了想,那多年前許下去心願的現代詩劇要怎麼開頭。一會兒,七個顏色各異的娃,嘻嘻笑笑好不快活絡繹,想來是對面小學走出來的吧。而他們的父母自然形貌各異,卻都大抵是都會中產階級的伴侶,除了一對讓兩個媽咪接走的小男孩。
 
還有個娃,上了保時捷。
 
你想,他們這在以後的台灣,成長,茁壯,然後誤入歧途。想著就感覺,很好。
 
七個娃兒會是七種可能嗎,或者更多。你不知道你當然不會知道他們如此同一的背景,能夠開出多麼相異的花嗎?曾有一個豪門七,她被派駐到香港某公司的策略營運室做總監了。她說,其實沒什麼好,賺得多,回到公寓,還是想吃金鋒滷肉飯。
 
魯蛇七們這可跳腳了。滷肉飯是魯蛇的食物。你們要捍衛。捍衛。無限期支持!拆大巨蛋,在文化公園裡吃滷肉飯。
 
突然頂尖七走過來,說,這假文創的大樓還需要什麼更多百貨公司呢?設幾條腳踏車道不是很好,設幾個狗貓公園,不是也很好。能看到天空的地方就不需要大巨蛋的遮蔭了不是嗎。魯蛇七說,可沒有腳踏車。也沒有犬貓。頂尖七說,幾個獸醫院串連起來,可以做TNR的,歡迎大家一起來。以領養代替購買。你們七一起。車?去牽YouBike啊,都有繳稅了。
 
還有虔誠七,走保安宮去,領受保生大帝神農大帝關聖帝君玄天上帝和大雄寶殿三尊、玉皇大帝瑤池金母的多元成家,頂好的。其實多元成家──誰說佛道神明不能成家的呢?那宮頂白亮亮的光色卻又謙卑,照了水泥的宮頂寶塔雕塑莊嚴而不威逼。禽鳥降落在你七的身邊,往水盆裡銜兩口水,撲撲飛了又走。走遠些啊。別再回到這世道來,七的世道。祈願保生大帝令你們的時代能有一次莊嚴的修復。只要你們七。共同起來。面對前方。岐黃醫者治癒這一切時代騙術。卻又偶遇虔誠七在地藏王尊下遇得手臂粗猛男士口中經綸連綿不絕,好奇虔誠七便問,「有什麼是我可以幫你的呢?」那手臂粗猛男士竟有過世朋友令他哭泣不能自已,好了,好了,你在,你們七都在……
 
在這樣一座島嶼上,你們七,總是活著,希望能得到快樂,一顆熾熱如熔岩的心落入魁偉的冰棚,無法分辨那空洞的疼,是灼傷了還是凍出了黑紫的傷痕。
 
經過這些年,你們七長大了。
 
長大,僅意味著你懂得了人生活到這個歲數,其中必然有些時間已被報廢。
 
平民百姓真饑苦,新鬼煩冤舊鬼哭。你們七賴活著,在桌上滴水,很快有黑蟻群聚,啜吸著無糖分無營養的水漬,活著。這是你們20世紀少年七成長的生活結構,一座吃人的島嶼。
 
啊,太平洋的某處,有一座吃人的島嶼。可不是嗎,婆娑之洋,美麗之島。一座島餵養你的先人,島民經濟發達,歌舞昇平,入了夜的島嶼是逆反過來將人四肢百骸盡皆吞噬,而今你知道了,那島嶼的名字其實就叫台灣。你想起自己曾諷刺過抗爭的人群,當你長大你認為抗議的時光畢竟無效都將再次地報廢,但此刻是磚瓦令你擁擠,你們七才知道自己對此一無所知:後來,最常想起的,往往就是那些還能為自己多做一點什麼的時光,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夕陽從冷澈天空沉入地平線,眼底有些乾涸。乘上了對向列車,回頭,晴爽的天空中沒有一片雲,金星在冰藍天際熠熠如鑽石。列車又即將回入內湖城區你們七閉上眼睛,曾經以為,那年即使二十歲少年回答了不同的答案,但再怎麼伸出手去,也沒辦法抓住那遙遠的星辰。
 
可現下少年七你想,還來得及的啊。
 
即使鬼正狂歡,神明業已覆滅,這島嶼叫台灣一度吃人。可台灣亦孕養了你們各式各樣的七,等著你們七改變它的未來用各樣的方式語言行動挖掘最深的坑道。焚燒百日維新的證據,並期待一個更好的解答。你們七知道,在你們手上,民主不是婉君,是邏輯與是非的戰鬥。
 
誰幹得好,就使盡力氣拱上去,幹不好,就拉下來。
 
你們七不再迷惑了。漸漸無須迷惑了。這座島嶼它的名字叫台灣。
 
台灣就是你們七的母親。
 
 
〈七、七〉.羅毓嘉
http://udn.com/news/story/7048/912719
2015.05.20.聯合報副刊

May 9, 2015

 
今天台北下雨了。空氣悶了幾天終於滂沱,一場雨從城市南方往北邊落過去。我想,這雨啊,想來肯定是從我們都熟悉的,政大那多雲霧多雨的山坳開始下起的吧。而這樣挺好的。雨下起來,我在傘底下就不用多說些甚麼。
 
我說不出話來。那天晚上著急地撥了幾通電話給你,可你沒接。
 
其實,接通了又能說什麼呢。你會一如往常說,「姐。」而我該答什麼呢,「這位水水請你不要嚇姐姐。」或許吧。
 
你高中時我們就認識了。在那些記憶缺頁的地方,還不熟稔之時,你說幾次寫信問我學業、科系的問題,我總是非常有禮詳細地回了你的信。我說,有嗎。其實我早已忘卻。我們所能夠記得的事情總是如此稀少,除卻訊息紀錄,以及生活令我們暈眩的時刻。後來,對你的越發熟悉,是留意到你的書寫。你詩歌裡充滿青春的能耐,細緻的刻花,纖細而易於傷害。看著你我不斷想起自己的青春期。
 
於是你進了政大變成我的學弟,也顯得順理成章。幾年下來,你出落得越發大方,聰明,幽默,帥氣。我總是看著你,心想咱們政治女大每屆都要有的妖姬一脈單傳傳統啊,這棒子就交到你手上了,你會做得很好。當然,你有著一走出來便hold住全場的氣勢,怎麼能不。你總說自己老起來放的一張臉,嘲弄著自己被誤認為博士生的長相,還是日日有了你應該有的年紀。時間過去,你只是慢慢不再書寫。
 
我問你,為何不。你說,覺得不再有甚麼好寫。我沒再說甚麼。
 
我曾被書寫所拯救。因為我看著你就像看著以前的自己。這時窗外依然崩落著巨大的雨水,想起某年朋友的生日會前夕,我拿著單眼相機,拍下你吃御飯糰的側臉。你說,姐,那張照片大概是最符合我年紀的奇蹟美照。我說,是啊。
 
你手持御飯糰,那麼像是個孩子。其實,你真真切切地只是個孩子。
 
你逐漸成長,茁壯,我們一起在歧途上徘徊,盪到彼岸,再回返此岸。只是你不再回來。這兩天,我不斷想,如果電話有接通的話。我不斷想,如果,你也和我一樣被書寫所療癒的話。想了一會兒,不再想了,那畢竟是我的自私。成長若是一連串的痛苦,我都理解那一切生活的磨損,感情的消耗。我也看過失眠的黑洞,憂鬱的深淵,你做了選擇,也不必再探問理由。
 
但一切又何嘗能夠如此順理成章呢。
 
姊姊們看著你,就像看著以前的自己。你和我們一起在PTT上戰爆少女,酒酣耳熱時躁動地說著好想打炮,我們便笑。我們一起上街遊行,為理想而吶喊,世界改變,或許世界尚未改變。又後來的日子,你進入職場,我們又一起被體制束縛,加班到凌晨,我說,不開心就別做了。你說,那是你很想要的工作。你描繪著,五年八年後,撐過去了,或許就是你的了。
 
你講又遇到幾個誰誰誰,好喜歡,雙魚少女心大爆發。我們也跟著你起落。只是有些事情,你把心事放在不同的房間,從來不說。
 
我來不及聽,雨便來了。
 
今天下午夥了一個你也熟的學長,去寶藏巖求了地藏,希望祂帶你去到無痛無傷、忘憂得樂的所在。我們搭著兩雙夾腳拖,趴搭趴搭一路走著。那時雨剛要下。我說,幹,好想吃冰。他說,那吃完冰可以去逛Outlet嗎。只是才幫你求完平安,立刻去吃冰,購物,這樣真的太男同志了。他說,欸,如果你在的話,搞不好也會說出差不多的話吧。是啊,你一定也聽得到的。
 
然後我們就笑了。苦苦的。
 
就讓大雨洗去這一切。你好好睡一會兒,再過幾年,或許長些時間,姐姐們就去那裏找你了。




 

May 6, 2015

〈是你傾倒春天〉

 
  晚近的消息都說完了:驟雨
  早苗,鳳凰木。是你傾倒了春天
  灑落花粉與光蕊,你說過
  妖冶是真的妖冶嗎
  老去又何能是真正的老去
 
  倘若世界讓誰撕碎了
  晚近的話與都聽夠了吧:
  四季薄如蟬翼,五月是堅毅的衣領
  你在振臂揮舞的姿勢裡靜止
  渾身光潔,無處惹塵埃




        ——Hiro 學長,你好嗎?

May 4, 2015

午餐遲了,他的也是

 
午後兩點,用餐時間早過了。麵店裡沒幾個人,空調依然開得疏冷。濕度不斷上升,氣溫持續下降。一個大男孩走進來,邊還走,邊望外頭喊了要一晚炸醬麵,燙青菜,餛飩湯--話聲還沒落,人已在我對面桌子落了座,旋即從筷桶裡頭抽出一雙環保筷,拿紙筷套摺了起來。
 
我看著他把長長的筷套四等分對摺再對摺。歪頭想了想,拆開來,調整比例,換成三等分摺妥了。再按短的一邊對摺。他的表情轉而為仔細,用食指先在小長方形的左邊沿著中線往內壓,收成小三角形,短邊往內掐凹,捏緊了,再是右邊,如此便收出個精巧的小梯形。
 
他穿著一套並不甚合身、質料也顯得平庸的西裝。
 
玳瑁色粗框眼鏡,他手腕上黑色膠殼一只粗厚電子錶。
 
他像是每一個早晨與我在捷運上並肩打盹的業務,像是每一個黃昏,和我在路口擦身而過的上班族。專注的表情讓他更顯年輕。不曉得從哪座大樓下來在麵店與我偶遇,坐我對面桌子的大男孩他摺著筷套。一個簡易的筷架。
 
可還沒完,大男孩將梯形的短邊向下壓出道曲線,拇指略為施力,確保凹折的曲型兩側均勻,完整。
 
於是我對面的桌上出現一個元寶。也許像艘小船。駛在窗外那籠罩城市的細雨之中,駛在台北給雨水浸濕的所有天篷與角落。那樣一只筷架。他敲了敲那筷架,確認受力均勻,平整,可靠。他的表情非常滿意,這才把筷子靠了上去,掏出手機開始把玩。
 
已經午後兩點了。想來他的午餐早已遲了,而我的也是。
 
睜睜看著他,令我感覺嫉妒。
 
我嫉妒他的年輕與他的尚未被生活磨損。嫉妒他在一個不斷延長的早晨之後,依然自在,自得,自信。嫉妒他在兩點的午餐依然講究得細心摺好了筷架。我只是想著,大滷麵怎麼還沒來。我嫉妒他的太不像我。又或許是--我嫉妒自己曾經像他。我曾用一樣的耐心摺出一只只元寶般的筷架。我也會在調整最終收尾曲線的細節時,遮掩不住對自己的微笑。我曾經。只是某天我不再那麼做。
 
甚麼時候開始,我不再做一件令自己安心的事情?
 
甚麼時候開始我在四十分鐘的電話會議中,只想著等等要吃甚麼。其實我想不起來了。追逐速度,效率,這樣的生活,又何曾為自己的更多時間掙來了平靜。
 
大滷麵。我的午餐遲了。他的也是。
 
我把臉埋進碗裡。埋得很深。且依然能夠聽見對面桌子的大男孩開始吃他的炸醬乾麵。稀哩呼嚕,震天價響。他那樣滿足,發出巨大的安於生活的聲響,響在我一片寂靜的房間。窗外的雨是剛下吧,不知還要下多久。原只是想要好好吃頓午餐,跟平常一樣,我並沒有帶傘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