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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un 30, 2012

〈繼續合唱〉

 
  如果我們是浪向沙灘起跑
  眼淚一樣都從海水裡來
  只是在不同時間抵達同一座海岸
  潮汐的起落
  會不會激起同樣的浪花

  如果我們是花,長在同一棵樹上
  只是在不同季節盛開
  會散發出一樣的香氣嗎
  親吻是一件事
  併肩走過花氣薰人的原野是一件事

  遠方的竹林也偷偷抽長了
  我們知道雨過天晴是一件事
  彩虹是另一件事
  即將走過的樹影底下
  為你傾倒是一件事新芽是另一件事

  所以當我們面向夜晚
  所以當我們面向礁岩的海岸
  地球旋轉是一件事流星是一件事
  海浪都在前進著吧
  讓我們繼續下去

  回家的路上螢火明滅
  總是有些偉大的理由吧
  總是有些音樂即將從這裡誕生吧
  夢是一件事,鬥爭是一件事
  讓我們繼續下去





  為楊雅喆新片《女朋友。男朋友》而作
  本詩朗誦版本將於電影中露出,請大家務必前往戲院觀賞

  2012.08.03 上映
 

Jun 23, 2012

旁敲廁集》毛語錄

 
湯舒雯+羅毓嘉
http://www.trend.org/board.php?bid=24


湯舒雯:

我們的《旁敲廁集》堂堂要邁入第四週了。為了應景,在這個不吉利的數字下,本週我們要來談一些、會讓大家覺得毛毛的東西——頭髮、眉毛、睫毛、鼻毛、鬍子、腋毛、手毛、胸毛、腹毛、陰毛、腿毛……比起其他動物,這些鋪滿我們的雖稱不上高調,卻也實在不夠低調;它們細細地覆蓋,時不時卻在某些角落生猛岔出,意圖使人惱羞,簡直逼人動粗。於是請出刮鬍刀、剃毛刀、鼻毛剪、除毛蜜蠟……最厲害是這些武器教我們傷人不見血,拔毛不殺豬。當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體表上總有東西一死再死、非死不可……嘉嘉,每到夏天我想去海邊。或是路上行人腋下空曠的時候,或是男性朋友嘴上無毛的時候,對著每一個人的清爽無負擔,我都忍不住想要說出那句經典的好萊塢驚悚片台詞:「我知道你做了什麼。(I know what you did.)」

在有毛與無毛之間,在要刮與不刮之外,是精神與肉體的逆施,野蠻與文明的占卜,性感與感性的風水。誠如「毛斷」(modern)曾經翻譯了摩登,嘉嘉,不知為何我總感覺這個話題與你非常相配。還請你不吝拔下九牛一毛,來對我們談談你的「毛斷」故事吧?




羅毓嘉:

是的湯湯,我不只知道妳去年夏天做了甚麼(I know what you did last summer),其實每個季節,我想毛髮都有它們各自的堅持。夏天本是tank top的季節,衣不蔽體已成鐵則,大方露出是夏季穿衣的定律,但在昂首闊步上街之前,妳我還是得在浴室裡面對自己唯一的肉身,畢竟毛髮們總是反清復萌、等待戡亂,這麼多年了,我們的除毛大業依舊備受挑戰。

雖然男孩們總被說「嘴頂嘸毛,辦事不牢」,但毛毛茸茸絲絲入扣(誤),對男孩畢竟還是相對輕微的困擾。男生露出蜷捲的腿毛,是陽剛,腋毛打背心邊上岔出來,也不會有人質疑它是否分岔、是否斷裂,頂多男同志穿著短到不行的泳褲上伸展台去,突然冒出泳褲線的陰毛,恐怕惹人訕笑可死不了人,連不小心生得過長了的鼻毛,招啊招,搞不好,還能得個不拘小節的美名。但我想女孩不是的,女孩兒們必須戮力掌管自己毛髮的生長,給予規訓,給予懲戒,鎮日看守腿毛腋毛甚至上唇的寒毛,畢竟它們生出來就是種犯罪,必須判給唯一的死刑。有一次,我也試著用蜜蠟拔除自己的腿毛,那種疼痛讓我不得不這麼想--女性之所以比男性能夠耐受疼痛,可能不只為了是生小孩,也是為了承受美麗。

這多麼不公平。可上週我們已談過了,有的人生來就是會比妳幸福啊,湯湯。毛太多,毛太少,又怎麼會對人造成不同的困擾。當年的小男孩看見唇上突然萌生毛髮細芽,就拿了老爸的刮鬍刀,習擬他每天早上出門前專注的姿勢,刮將下去--就把嘴唇也一併刮破了。那時流下的不只是血,好像隨著這儀式的完成,小男孩也不再只是男孩,是男人了;可當他真正變成一個男人了,他意識到鬍渣其實是男人的第二性器官,摸著自己總是長不出夠粗夠硬夠黑鬍髭的人中,唉他想,他也沒有要革鬍渣的命,怎麼它們就這麼不爭氣,這自然是男孩長大之前所始料未及的了。

湯湯,毛髮的故事如此蕪雜,我簡直不知該如何談起。只是我胡想,倘若王菲--那時她還叫做王靖雯--在《重慶森林》裡,她在公寓房間床上撿到的不是梁朝偉的陰毛(帥哥的陰毛是捲的是直的,還是依舊是帥的呢?),她還有必要仔細端詳、有必要假意抓狂,有必要笑成那樣嗎?




湯舒雯:

嘉嘉,你讓我想到,或許比起男孩,因為少了明目張膽的鬍鬚,女孩要到更晚才學習刮去體毛是作為一種禮貌。而我一向在這種事情上,又是跟不上同齡女孩的腳步的。第一次除去腋毛時,啊,正如你所說的:男孩是在刮去鬍鬚的時候,「好像隨著這儀式的完成……是男人了」,我突然感覺自己是個成熟的女人。奇異的是,同一個部位、以其經年累月一點一滴長出來的叢生毛髮,事實上不也正在傳達著同樣的訊息嗎?:「妳是個成熟的女人」。卻往往非到動手動刀,似乎就不能有這樣跨年煙火一般的頓悟效果。

或許,就是要到不得不狠心剔除的時候,才能知道我們根深蒂固的、往往只是一點皮毛;正如帥哥的陰毛往往,是一場陰謀。一沙一世界,一毛一分身。嘉嘉,小時候我最羨慕的是西遊記裡,孫悟空拔一毛就是一個小孫悟空陪牠大鬧天庭;我只是不知道我羨慕的究竟是孫悟空多一點、還是牠的毛多一點。重慶森林裡,有人見毛如見人;真實世界裡,更多時候,卻只是如毛隱血,冷暖自知。

高中畢業旅行的時候,墾丁的夜空像是地上的大街,星星亮亮。投宿的渡假村旅館大廳,氣派的透明旋轉門上,「小心夾手」的告示貼紙,陪青春的我們兜兜轉轉,進進出出。深夜裡,提著飲料的回程,擠著旋轉門一起轉進,其中一個八婆突然哈哈傾身招人:欸欸,妳們來看!不知何時、想必是被今夜無聊高中生群摳弄掉了一隅的「手」字、再經反黏作弄,最後,竟是幾可亂真的「小心夾毛」儼然其上……讓我們在裡面花枝亂顫,要離開了還樂不可支;又多轉了幾圈,又多笑了很久。

那扇旋轉門或許是我記憶中最後一次的、彷彿穿透了時與空的、來自大人世界的嚴正提醒,幼稚警告:「小心夾手」。卻成為我們無知玩笑的:「小心夾毛」。那還是單憑著笑話就可以踢翻意義的年紀:「毛」是好笑的,「夾毛」是好笑的。「小心」更特別好笑;用重如泰山的態度去面對輕如鴻毛的事物是可笑中的可笑。如今當我已能知道,人生裡,果真有那麼多時候、一不小心,就會像被補鼠夾夾中一樣被命運攫住,再難以逃脫;我就會想起那個晚上。那扇旋轉門,那些陪我一起擠身而過的人。那些應該小心夾手的時候,我們或許都不夠小心;可是彼此說著「小心夾毛」的時候,我們真的都很開心。




羅毓嘉:

湯湯,我想「小心夾毛」無論如何都只能是一個,專屬於特定情境的笑話。但實際上,小心夾毛,卻是當男孩兒們毛真長齊了的時候,肯定有過的一種痛,與提醒:匆匆進了洗手間掏出那話兒,傾瀉了,完事了,匆匆離去前「啊」的一下,不管是收起包皮時夾到了陰毛、或者是亂叢叢的毛鬃給拉鍊夾著了,那確實是痛,但並不痛得撕心裂肺,並不天崩地碎,它也不要你呼喊出聲,只是細細卡著,扯著,纏夾著,毫不愉快地,揪著,並在你下面提醒了:「我在這。小心夾毛。」拉鍊暗合,有時也和毛互相傷害。

所以我們修毛、剃毛、剪毛、拔毛,有時對毛的恨彷彿很深,非得除之而後快;但毛,時不時又和愛有關,恨的時候偏長,你愛了,它倒不知躲到雲深不知處的那毛囊究竟死到哪裡去了,是的,人人都愛戴毛主席,但毛並不一定愛你--有些時候,我們對著鏡子叨念咒語--毛啊你快長出來。可能是誰人童山濯濯,頂上光光電火球;可能是,白虎剋夫的傳說還在流竄,可能是,以為自己遇到了對的人,告白時他撫摩著你的臉,說,「對不起,你是個好人。可是,我真的對有鬍渣的人比較有感覺。」對不起,你的腿毛剃得太乾淨了,這樣很女,我喜歡的是毛手毛腳,「對不起。……」

如此說來,毛們總是不從人願。別人有的你欣羨,別人沒有的,你長得太多;國中時代感覺羞愧的肚毛,青年時期則成為泳池邊上最美的風景。腋毛要少,鬢角要多,頭毛要染,植髮假髮肚毛是陰毛的延伸彷彿頭皮就是臉的延伸,廣告如是說,毛是人類現代生活對自體規訓的極致,總是有人多得不合時宜,有人怨嘆著自己的乏善可陳。毛自顧自地佔領你我肉身,不問可以不可以,兩張親吻的臉靠近,眉毛對眉毛,睫毛對睫毛,突然妳就看見,他的鼻毛也透出來呼吸了,妳忍俊不住,妳笑場,他說,笑甚麼?

沒甚麼!毛們依舊淡定,毛們毫無反應,就只是個毛;啊,一個小心毛的場合,那確實是的,如果《重慶森林》換成了閩南語版,當王菲笑得滿床打滾梁朝偉突然開門進來,我想王菲會這麼說的--「攏係你的毛。(閩)」她一定會。



 

Jun 22, 2012

2012-June-22

 
城市裡眾香搖曳的拜五,你並不覺得這是個特別的日子。這自然是有些反常的。倘不是市場口掛懸的粽葉,你不會想到明日已然端午;倘不是趕場採訪間,偶然的茉莉暗香稀微,甚至你可能遺忘的,時移事進初夏了。

這週過得太躁急,太暈眩,幾趟台中,高雄,今晨的會議在喜來登,緊跟著的福華那場,你有趕上或者沒有,能有甚麼差別?時間消失,連記憶的頓點亦一併沖散在暴雨颱風之似有若無裡邊。你怎麼還是想起,拜五的名字,一個人,有點缺苦,有些惶惑。

往常的關於拜五的快樂,快樂的吶喊,今日想來竟像是過多的偽裝了。

可不是這樣的,只是一通電話,你來不及笑起,不及歡慶,接著又打城南往證交所去了,城裡萬香濃郁,你經過了經過的風景不是你的。拜五渾噩超過半數的字句,這是個怎樣的日子明日又是甚麼?

當然端午你還是懷念那些關於蛇的笑語。

彼此空虧的惡趣味,雄黃艾草白素貞,拜五夜晚將有場派對舉行,你想人是人,妖魅是妖魅,但你有些不確定自己勉強的笑何時會垮,這麼久了,你還只是青蛇修煉間,一襲蜷皺的蛇蛻。

端午前夕,午後的拜五會很快結束的。你這麼想,只是寬慰,但不特別喜悅,自然,這不能是個典型的拜五。

如果,你想,蛇能在仲夏一場漫長的冬眠,該有多好。能有多好。



 

Jun 19, 2012

〈破的聯想〉

 
  我有許多的破綻有一只破的口袋
  笑容破了妝也破了
  生活像我的破鞋我穿著它
  踩破水窪水窪很快癒合並不像我
  磨破了生活,還是天氣將我細細穿透
  破是漏,破也是裝盛

  告訴我,是誰令我感覺破碎了
  把自己往裡頭擺設
  微小的破口佈滿全身
  破天荒我想即刻出發往一個新的地方
  參考殘破的路標即使字跡模糊了
  是破輪胎絆住我怎能走遠
  當我想喝酒
  一支破的酒瓶搖不醒它
  我破破地喝,隔日破敗地醒來

  我有條破牛仔褲有很多破的口袋
  穿著我的破鞋走過破的屋簷
  在瀕臨破碎的天氣裡
  雨水破了漏了
  跌了摔了
  破了的花盆綻放破的花瓣
  拿破碗吃一只破酥包我盯著不亮的天花板
  燈泡破了
  怎樣都比這裡更好

  生活是破底的瓶子甚麼都盛不住
  甚麼都裝不滿成天等人
  破門而入的破鞋
  如何能和另一隻匹配
  妝破了個偌大的口子讓我說
  今天晚上想吃有破布子的菜餚
  鹹得舌頭破了喉嚨破了
  喊破了嗓子也沒人來救我的
  日子裡我想,生活
  是一場全面的破傷風

  只是心頭空了,天空破了
  黑雨將至風球高掛,多少窗戶吹破
  我試著挽救我試過了
  將破瓦破罐堆疊,破是裝盛
  破也是漏
  是我將花都摘取了但矢口否認
  我還是完整的人依然守候




 

我嘗試理解資本主義的狗

 
我多次試圖瞭解、嘗試同理,靠著我有限的推論與臆測,想要貼近為何有些人如此毅然決然,毫不猶豫且無法動搖地選擇站在資本家一方的理由。

他們或許是站在資本家的肩膀上了。或許,或許他們扮演著資本的左右手,他們攫取,緊握,一方旗幟揮舞,在線的那一端他們掌握成功。勝利。而不必低頭去看,多少人在資本的大纛底下,多少人是他們苦難的勞動者。

但我永遠無法理解,他們--這些宣揚「生意難道這麼好做(以致要把剝削與壓榨廉價勞力給合理化)」、「國家實施太多規範給企業家太少優惠(企業願意設廠是創造就業機會是老大的恩澤)」、「抗議勞動正義的人都是利益團體想要分點好處(吵什麼吵啊幫台灣賺取已經不多的外匯存底難道是壞事嗎)」的人--難道沒能看清,站在資本的一方固然能夠讓他在當下感覺安全,但當他所擁抱的資本家傾頹了,倒下了,過往再多的勝利,再大的成就,都無法保護他的未來亦能如此安全地存活下去。

是的,資本主義最根本的邏輯,叢林爭鬥,成王敗寇。曾經的巨人一個個倒下,NOKIA 垮了,Microsoft 的冠冕也早已失去了榮光,歐美的航空巨擘漸次折翼,更短近些的,HTC 高樓起,眼看樓塌了,其間只不過用去 1 年多的時間。

沒有誰是資本時代永遠的勝利者。

資本是不死的嗎?他們又何能確知,自己不會是在資本重整的過程中,被掃地出門的那個人?

呼喊公平正義不只是口號而已。要求逐步減核、進而廢核,也不只是「沒有建設性的」高調。所謂的公平、正義、環保、安全,為的不是現在,而是未來。是每個人在失去資本庇蔭時,還能夠存活的未來;是免於核災、核爆、核事故風險的未來。資本倡議的未來只有「成長」一途,公義則是站在「永續」的一方。我想,其中的差異是在這裡。

是以我永遠無法理解他們,因為他們太過自信,認為自己不會被資本遺棄,未來擘劃的藍圖絕不會踩空,還認為自己實在聰明。

或許是的,就是,太聰明了。

於是他們選擇當資方永遠的旗手,那就趕緊把資本家的髒手帕繫在胸口,鎮日去當資本主義的看門狗吧。只是--當資本家人去樓空,我會記得留些糧食留些水,給他們,希望他們記起,曾有一群理想主義者對著他們呼喊,他們撇嘴說,你別再吠了,但那時誰是狗,這時誰又是火車,答案會在時間軸更遠的地方。


 

Jun 18, 2012

2012-June-18

 
拜一早晨,昨天的好天氣去哪了?這令我感覺,對生活,有一種厭煩。

但時間的推動並不因此而停下來,六月的下半場還有完整的一半,「還有」,當然我會這麼說,而在另一篇文章裡頭我寫,「每天過完我只剩下一點點」,時間過去就過去了,十二點的鐘聲響起,每分每秒過完,我們都不再是上一刻鐘的那個人。

六月,忙起來的日子肯定無詩無歌,這我知道的。

可偏又是端午,詩人節,不想繳白卷給我們這一系譜的老祖宗,但看著一路延展下去的,行程表啊乘高鐵的行旅,速去,速回,島南將至的颱風雨,我還在,可不能寫詩的。怎麼能夠寫?又怎麼能夠不寫?

寫窮累至極的眼淚好嗎,寫一場歡快的夜宴好嗎。

倘有人在島的南方,風雨裡他撐把傘吧他問,你從哪裡來的,我能這麼回答嗎--橘紅色的高鐵列車,像是南瓜,是南瓜載我來的。可在這樣的六月,生活沒有魔法,南瓜依舊南瓜,十二點的戒律沒有玻璃鞋,但也沒有後母。

生活只是這樣,它並不對我壞,但也不給誰任何小驚喜。

過了就是過了的時間裡,莽亂地回著 email,撥打幾通確認的電話,尋找下一個有電源供應的店頭,但沒有詩。

熬成鍋粥的生活裡邊,不去談詩,詩也會忘記我的。是這樣吧,這樣也好。我祈禱自己是南瓜。最多也只能是南瓜了,不會變成馬車的。無歌無詩地說著話,再說下去,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Jun 15, 2012

旁敲廁集》口腔不滿族


趨勢基金會.所有格》湯舒雯+羅毓嘉



羅毓嘉:

前兩週,我們針對了下半身進行濕答答的集中攻擊,從馬桶離開擦完屁股,在這個向上趨勢的發動之下,這週我們終於順利地回到了上半身。雖說如此,並不表示我們這週比較不濕,刷牙的詩意在於,妳永遠無法規避必須被弄濕的定律,刷完牙不漱口,拿牙線剔完牙不沖水,難不成是要把牙結石混著高露潔全效抗敏的泡泡吞下肚?

可是我們都知道,強效抗齲牙膏並不能讓我們免於牙醫高速鑽牙機的侵襲,睡眠不足的口臭又足以熏死整個會議室的人。所以我們刷牙。購置電動牙刷像把洗牙機帶回了家裡廣告如是說。漱口水推陳出新,雖然李施德霖剛推出時是外科殺菌劑,後來則被用來刷地板、以及治療淋病,最後才正式登腔入室,捍衛妳的口腔衛生咻嚕嚕嚕嚕,後來甚至出了口腔清新含片,薄薄的一層,在牙齦與舌根之間緩慢地融化,如此我就再也不怕garlic breath,可以放心與吸血鬼親吻了。

--所以湯湯,妳察覺到了嗎,我們對口腔衛生十分緊張,它連結妳的人際關係,晚上刷洗完畢親吻晚安的那張嘴,好像跟早晨起床上火的那張嘴,並不是來自同一個人。我們獨自把牙刷牙膏牙線漱口水往嘴裡送,然後又吐出來,彷彿我們是成長了,但綿延的口腔期卻遲遲不肯結束。妳也和我有著一樣的焦慮嗎?



湯舒雯:

因為到小學二年級還在用奶瓶喝牛奶的關係,一直還沒有遇上過口腔期比我更長的朋友。不過聽你這麼一說,原來大家的口腔期都遲遲不肯結束啊。這樣我就放心了。

說實在的,可能因為基因的緣故,我們家族的牙齒都有頑強的品質;以至於我很晚才知道牙痛是怎麼一回事。然而正所謂年紀越大,情傷越重。我對我的嘴巴一本初衷,沒料想它簡直恨我。自從我十九歲第一次根管治療術後以低於4%的機率產生了對填充物的過敏反應而經歷了任何止痛藥都束手無策的三天劇痛,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牙痛這一件事是人生裡數一數二的不可逆事件。它將人分成有痛過的、與沒痛過的,再讓他們彼此仇視、難以溝通。我爸亮著一口廣告明星級的白牙看我:妳一定沒有好好刷牙。——你看,完全難以溝通。牙刷、牙膏、牙線、牙籤、漱口水……感情的付出不是真心就會有結果;努力也和幸福並無關聯。人生本來就有很多事情是徒勞蜈蚣的啊比如說叫牠穿鞋子。幼稚。對,我就是幼稚才會吸奶瓶吸這麼久。

總之,嘉嘉,真心希望妳也是有痛過的人;想必會有助於我們接下來的談話。




羅毓嘉:

論及牙痛,我絕對是當仁不讓、義不容辭、輸人不輸陣。雖然這種事情似乎也沒甚麼好比就是了……。從小我就被人說像我老媽,連易蛀易齲易敏感的牙齒,也是從她那兒來的。我媽常說,她牙齒壞掉是因為生我們兩個小孩,鈣質流失得毫無保留,但我想罪魁禍首絕對是我姐,她一口好牙不怎麼刷也不會蛀,簡直就像好牙遺傳的根源--我老爸--同樣頑固(Oops),反觀我呢,天天刷,一天刷兩次,電動牙刷牙間刷全派上用場,但鈣都到哪去了?半夜醒來,捂著臉,是啊,我痛。

少蓋/鈣了!有人如是說。是以我完全樂意嘗試各式各樣的牙刷牙膏與口腔清潔用品,尖頭扁頭混合刷毛,薄荷清涼速效鹼性鹽粒蜂膠三色牙膏,各種品牌各種款式任君選擇。但即使我是如此忠實地擁抱它們,讓它們有規律地進出我的口腔,當牙醫同學掰開我的嘴,隔著口罩我還是可以聽見他們的驚呼,「羅毓嘉你都怎麼刷牙的?」刷牙其實像是一個人跟32個敵人作戰,它們總是給予細菌太多掩護,給我太少寬容,那些總以為自己刷得非常乾淨了的片刻,過沒多久,蛀牙又在那已千瘡百孔的城堡細節處,偷偷豎起了佔領的旗幟。

當我刷牙,那竟像是我對我的牙齒們,一場漫長的告別。我看著它們逐日被蛀蝕、風化,犬齒和牙齦接壤處的細密孔洞,我跌斷的三顆門牙,長歪了的智齒是如何又讓旁的臼齒一併生出了穿鑿的孔洞。有天,我用牙線剔著牙,不慎竟弄掉了陶瓷的牙套,稍後漱口的時候竟又把小臼齒的樹脂補釘給沖走了,那可能是我口腔奮鬥史上最黑暗的一天,有甚麼比隔天在牙醫面前羞赧地張開一口爛牙,更讓人感覺絕望的時刻呢?

--大概就像妳說的,湯湯,努力和幸福並無關聯,好比我姐,她總是讓我覺得,是的,有些人生來就是會比你幸福。我的口腔不滿足,源於再怎麼珍惜也一定會失去的焦慮。且不只是牙齒而已,好比我微笑時總抿緊了嘴,生怕露出口腔裡缺牙偌大的黑洞,也有可能,夏宇女王寫蛀牙,「拔掉了還/疼 一種/空/洞的疼。」是的妳知道的,女王說,那是愛情。



湯舒雯:

努力和幸福並無關聯;再怎麼珍惜,也一定會失去。我們果然都是痛過的人啊。

在我的阿婆已經不能認得我之後,常常我坐在她身邊,摩挲她皺紋的掌肉,在厚厚的老花眼鏡後方的皺紋的眼睛,也並不看著我。她會在我父親或叔叔走過的時候喊住他們,然後遲緩地、仍然直視前方地低低在說,彷彿在避我耳目。她的客家話在問:旁邊這個細妹是誰?

那時,她已經虛弱地失去可以自己進食的力氣,卻仍奇蹟似地擁有一口老而彌堅的真牙,讓所有長輩偶爾能像看顧孩童那樣地稱讚她兩句:「媽媽的牙齒真好!」,餵哄著她:「要咬完再吞下去喔。」可是再好的牙齒,都有縫隙。一天飯後,我看著她本能又抖著手掏取口腔、徒勞地想去除那些牙縫中的殘渣。我拔了牙線就坐到她的面前,說,「阿婆,嘴巴張開。」我將牙線卡入,觸及她的牙床,再推拔出來。那些牙齒盡皆比我還老。我一一打擾,每一顆都想拉它一把。

後來回想起來,最後那一段時間裡,我最最幸福的時光,或許就是那些個午後,我曾那樣執著地拉扯過;她還在,還沒走。就在隔天午飯後,父親上樓來尋,「妳阿婆找妳」我以為什麼久遠地終重又被記起,所有被遺忘的都將被還原。我抖著腳步下樓。客廳裡,藤椅上,我的阿婆偏頭向我。厚重的老花鏡片背後,好像不好意思地笑了:「……細妹,幫俺的牙齒,好否?」

後來她再也沒有記起過我這個孫女。可是每天我的父親都替我的祖母來尋我,像找一副她的好牙線,也像找一個她的新朋友。往後的日子裡,每當我因為想念、而難免受到折磨的時候(「如果我是一個好孫女當時我應該……」),我會想到,啊,可是我牙剔得很好,她很喜歡。只是這樣,就可能獲得拯救;我想這就是祖母留給我的謝禮。




 

Jun 10, 2012

2012-June-10

--觀音在有河的山上


早午餐後臨時起意,你決定往城市北邊走走。也沒決定目的地,跳上了捷運,只是想,至少離城市中心稍遠些,遠一些,讓整個週末靜下來,凡囂,塵世,喧嘩與雷霆,你要離它們遠些畢竟靠得近了會引起暈眩。多久沒出城了呢,你想不起來,倘若將那些公務的差旅扣除,你不在台北的時間,其實無多。

台北說小不小,但也不大,足以困住一個人了,讓你成為生活常習的囚徒。

鬱且襖熱的天氣罩著,睡也不安穩,行也不安穩,等著雨,雨它甚麼時候才下來。

週末是這樣。你帶著未竟的工作,未完的讀書,款款一包,整路往北的列車,過了北投突然開展的關渡平原,繞行的軌道像一個環,暖暖地抱著,又與正紅色的大橋在平原終止之處接壤。這頭是紅樹林,那頭的八里,兀立的樓房旁邊還有樓房,一幢高過一幢,有時不免這麼想--可能這些彷如有自我意志不斷增生的建築物,才是城市之癌。

車不能再往北了,在淡水你落車你想,那亦只是剛好的、一時的解答。

比捷運終站再遠一點的地方,就是河出海之處了。你一直覺得「河口」這詞兒並不精確,明是海吞落了河,怎麼是河口不是海口?但在河邊站了一會兒,看見那河,溫溫吞吞,風和潮汐,都把水往陸地裡頭送,一時河吞容了海,更上游處不也有個所在名喚汐止,啊,海原來可以深入島嶼這麼深。這樣河口是對的,海口亦是對的,一種地理兩種說法,都對,誰來看,誰來說,都好。

你有陣子沒來淡水,堤岸自然是變了。人又向河取了些陸地,填了,夯實了,你聽說的,那工程摧毀了潮間的濕地,如今又有快速道路要轟轟烈烈從紅樹林上方通過,但你壓根地無能為力,河水打上來,那剛落成不久的,且稱為河岸公園吧,臨水的一側竟拍出了浪花。像隻手,像是索討,其實你也不能肯定,所有這些會否一刻被河,被海,被大地給領了回去,倘是如此,誰也都無能為力。

沿著河岸走了一會兒,你想,這已不太像你記憶中的淡水。即使渡輪依舊,大橋依舊,周身的人群也儘是週末家族出遊的行當,可多出來的,河岸公園的綠意不知為何,泛著一種虛假的光芒。

要把多少個地方變成同個樣子才夠呢?

這你是沒有解答的。堤岸的座標消失了,你原有些慌張,還是尋得了那間二樓的書店,貓依舊,書香依舊,陽台依舊,河面感覺遠了一些。

陽台上有河,有風,有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你拿出書本,斜坐,枯讀,都很好。幾艘渡輪來回,淺淺地劃開了水面,風帶來清淺的海的鹹味。此刻還不是你記憶深刻的淡水的黃昏,船也不會開進末日般的夕陽。你希望有雨,但還沒來,還沒有滂沱遮蔽淡江的夕照。再更遠些的地方,還是土地,是台北港的貨櫃碼頭,起重機的左近還有起重機的左近,還有--





Jun 8, 2012

旁敲廁集》擦低生活XD

 
趨勢基金會.所有格》湯舒雯+羅毓嘉


湯舒雯:

上完上週的馬桶,這週我們要來擦屁股了——正確來說,是要讓「衛生紙」來幫我們擦屁股了。我想由我來打開這個話題是冥冥之中註定。不管是「舒潔」、「舒柔」或「舒服」……聽起來都像是我的姊妹。春風得意可麗舒,純潔柔情五月花。需要她們的我們,往往是在最狼狽的時候:口水快要滴出來了,鼻涕快要流下來了;鼻血一直噴出來,眼淚完全hold不住。尿尿自己乾不了,大便還在屁股上……她們見識了最不為人知之處,再去向了不為人知之處。如果我們還能算是個體面的人,那絕對是因為渣的部份都在她們那裡了。——那麼嘉嘉,快快告訴我們,你的渣都是些什麼內容吧?




羅毓嘉:

雖然一講到渣,就想到渣妹(耶偷渡楊佳嫻成功),但我知道妳要套我的話,希望我說自己的壞話,我是不會中計的。我想,我亟欲擦乾淨的渣,大抵都是那些和衛生紙相對的品質,衛生紙多麼捨己為人,而我自私自利,衛生紙清純潔白,而我思想淫邪……幸而有衛生紙,有了這些品質的對照,她們不只承接每一個「快要」的瞬間,衛生紙還存在於每一個妳我「已經」髒掉了的時刻,是她們用自己的變髒,換取了我們的乾淨啊(抽出衛生紙拭淚)(妳看,還真是隨處可見啊)。

衛生紙的偉大之處,在於她們看似脆弱得遇水就爛,而我們總是假裝堅強、但其實我們並不,當我們從人群中被點名去做那件自己最不想做的工作,對生活比出中指咒罵與各式各樣的詛咒,衛生紙對於自己先被拿來擦馬桶座墊、或者排泄時不禁爽快得汗涔涔淚潸潸的臉,可一點怨言都沒有。且等我們蠕動的腸胃、撐爆的膀胱發洩完了,我們冷靜了,衛生紙知道,就輪到她們的熱臉貼我們的冷屁股了。

可衛生紙並非無所不在的。在公廁配備衛生紙還不普及的時代,無論是校外教學或者家庭郊遊,凡是那種比較強的風、景區(耶偷渡鯨向海成功),女廁前面總會有個歐巴桑鎮守,向每個女客收取硬幣,並遞給她們一張小到不行的衛生紙。當時,女廁內尚且不供應衛生紙,男廁更是想都別想,男孩兒只要不隨身攜帶衛生紙,彷彿就被剝奪了在外頭大便的權利,所以小時候早自習檢查手帕衛生紙,我總是順利過關,畢竟我完全不想用手去抹自己的大便--因為有咬手指甲的習慣--而現今如廁時衛生紙隨手可得的便利,當然已經不是彼時可以想像的了。




湯舒雯:

的確;一間沒有配備衛生紙的廁所,就像一碗沒有附上筍絲的豬腳飯;你當然不能說它怠忽職守,但你多少會感到世態炎涼。然而一間配備了衛生紙的廁所,又有了更大的學問。曾有立委質詢時有如詩人,指稱:「衛生紙與屁股之間,是人類的私密關係,但衛生紙與馬桶之間,顯示我們的文明程度!」(簡直是我們專欄的代言人嘛)主張如廁後應將衛生紙投入馬桶,作為一種「文明生活運動」。事實上,去年夏天當我結束了在德一年,初初返家之時,我幾乎花了整個暑假的時間,才改掉了一自馬桶上起身、就順手想往裡面扔丟衛生紙的衝動。那是我無縫接軌的生活假象的一個破綻;它在暗示我:妳已經在使用另外一座城市的污水下水道。它在提醒我:妳該拋棄的不只有衛生紙。

可是其實妳拋棄過的衛生紙已經太多。據說台灣一年的用紙量約三十三萬噸,其中九成是衛生用紙;相當於砍掉八百至一千五百萬棵樹。長長的日子裡,總是在妳以百無聊賴、掩飾自我懷疑的那些問話、比如「請指正」,「請說出我的三個缺點」、「請說實話」中,百般堅持:「在我心中妳沒有缺點。」的那個人,有一天終於被逼急了、嘆口氣就說。好吧,「或許妳衛生紙用得太多了。」忽然妳就感動了。有人知道妳小秘密一樣的壞習慣,也知道妳的罪惡感。只是他知道這件事情是一個缺點、值得被在意;妳就覺得了對方可能可愛。

因為是這麼輕飄飄又體貼的存在,好像可以輕慢地對待它也沒有關係。有時我也擔心我的浪費並不只在衛生紙上。——想必嘉嘉是有更好地對待衛生紙的方法吧?





羅毓嘉:

呃嗯……真的是辜負了妳的「想必」啊,我真汗顏。就因為衛生紙這麼輕飄飄,這麼體貼,往往我就是隨手一抽、一抹、一扔,彷彿不覺得她們的存在,擦完嘴角擤完鼻涕清完屁屁,隨手就坑滿了垃圾桶的。況且,鼻水龍頭被打開的時候,實在是拿出兩百萬元說「你鼻水停下來我就把這些錢給你」都沒有辦法(妳知道我超愛錢!)。於是大禹治水用疏通法,現代人治水則從上游造林涵水做起,毓嘉治鼻水,則還是非得仰賴砍樹造紙不可了。

我想,衛生紙之被輕慢,其實在於每一張都沒有讓人完整地利用,想要捨己為人的衛生紙啊,卻都還沒鞠躬就瘁了;好比一個他愛妳比妳愛他多的情人,妳覺得那愛是無盡的,抽完,再開就好了,可有一天,原本130抽的衛生紙變成了120抽,原來那真的是愛,無意識地抽著,抽著,也變得越來越稀薄。妳有想過一張衛生紙,她的可用面積有多少、卻在扔進垃圾桶前先被無謂地揉爛了的面積有多少?像極了情人,對方能付出的實在好多,我們能夠真正珍視的,又有多少呢?




湯舒雯:

真的。當我們突然意識到衛生紙有多重要的時候,通常就是沒有了它的時候。我想起前年一則讓我印象深刻的新聞:一名年輕男子在東京秋葉原商場一處上完廁所,卻晴天霹靂發現舉目無親、衛生紙付之闕如。動彈不得下,他手邊工具卻唯有一智慧型手機。此時,比起拿它來擦屁股、他令人激賞地有著理智的作法:他在Twitter上狂發訊息,無紙哭募:「急募!沒有衛生紙!」「救命!在秋葉原Yodobashi三樓男廁」——是的,結果我想你已經猜到了——就在世界各地熱心網友陷入瘋狂地熱頂、推文、轉發、串連下,就在那扇彷彿孤懸於世界盡頭的男廁門縫中,二十分鐘後,緩緩遞進了一包意義非凡、簡直環遊了世界的衛生紙。

在那之後,我上廁所時都格外有安全感。總覺得有一整個世界作後盾;無論再怎麼難堪的屁股,也會有衛生紙千里來尋,奉獻自己,把你擦個乾淨。





羅毓嘉:

於是,衛生紙就這麼擦完了我們的屁股。是的,她們髒了就是髒了,可以隨手沖進馬桶、丟進垃圾桶,可最後的最後,我想到的是,還有甚麼比衛生紙「生得如此純潔,就是為了被弄髒」更貼近我們人生這一路成長的隱喻呢?接著冒出來的「然後弄髒了,就要被丟掉了吧」的想法,雖則自然得令人悲傷,幸而衛生紙的來源不只是樹,公廁裡的super jumbo roll滾筒上寫著「衛生紙以再生紙製成,請您安心節約使用。」彷彿也就諭示了,死過了,不用怕,還可以再活過來。衛生紙的啟示,真是十分正向啊。(挺)




 

Jun 5, 2012

2012-June-05

 
聊到新產能,新廠房,他還頗意氣風發的,你想。也沒別的機會了,突然你就問起,那村里對過去兩大廠的污水排放頗有意見,未來會不會也發生類似的抗爭。而原先氣勢滿滿的那人,滿身被甚麼電到一樣,先是跳了起來,後又很快洩了氣,連說了五個沒有啦,廠都還沒設,怎麼會有。跟我們沒有關係的,他說。

其實也是你預想中的回答。但你都還沒接著問,他說,我們跟他們是在不同的溪谷啦,你回說,是嗎?你沒說的是,你知道那是不同溪谷,但下游的匯流之處,其實是同一條河,餵著同一片田同一鎮人。掛牌時,他學了總統還比出振翅的姿勢說,人要逆風高飛,這時你想,水往下流,他不會不知道。

而那之後他變得不太自在他凡事必先說,沒有啦不會污染啦。你笑著,其實你一直笑著點頭說是,又聽他說,我們的回收系統做得都是到科技的極限,原料很貴的,回收都來不及。你也沒接著問,原料是的,那廢顯影液,廢蝕刻液呢?其實他已變得毛毛躁躁,你想這並非他愛聽的,問到這,話還是往他愛講的那頭轉去了。




 

Jun 1, 2012

旁敲廁集》呷賽人生

 
趨勢基金會.所有格》羅毓嘉+湯舒雯
羅毓嘉:

就讓我們從馬桶開始。或許從這裡開始是最適宜的,一個私/濕密的地方,它承接的是我們在不同時間積累的同一批輸出物。劉德華當年唱,「每一個馬桶都是英雄,只要一個按鈕,他會沖去你所有煩憂」,但他近期代言的卻是OSIM天王按摩椅,隨著馬桶變得越來越先進,配合電子免治系統,一大堆按鍵安在邊上,突然有了按摩椅跟馬桶幽微的共通性,「劉德華其實就只是坐上去爽了。」我會這麼想--這跟林黛玉不只葬花,其實也會大便說不定是一樣的道理,只是曹雪芹沒有寫出來。

我好奇的是,馬桶作為浴廁系統的核心之物,如此重要如此親密,但最為人所知的形象,似乎依舊是《猜火車》裡的伊旺麥奎格為了失手掉落的兩顆藥丸,一舉把臉埋進那「蘇格蘭最骯髒的馬桶裡」的勇氣;反倒是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雖形容廁所小屋「建在離主屋有一段距離之處,四周綠蔭森幽」,彷彿蹲坐其上,股間吹來的涼風唏噓,不曉得是刺激了便意呢,還是會冷得甚麼都縮了回去?這麼一想,總讓我感覺,谷崎對馬桶的歌詠禮讚,跟我們的現實生活「也有一段距離。」

我們對馬桶與便器的想像,似乎總是被馬桶的物理形式演變給侷限住了。從一條溝演變為一個人孤獨的王位,有時馬桶也會因為誤吞了手機或被餵食過多的金針菇,而如鯁在喉地反胃起來。為此,馬桶在「人擇」的過程當中不斷進化,固然變得越來越乾淨,像現在的TOTO馬桶甚至變得超級時尚亮麗了,但卻是把人的輸出物封印到更深更堅硬更遙遠的軀殼裡,像是雅典娜之壺那樣,成為壓抑怪物的容器。

然而,馬桶再時尚再漂亮,它終究只能鎮日枯守浴廁那黑暗多過光明的國度。人們總是來匆匆、去沖沖,一天之中想起它的時間大抵不會超過十次(腸胃炎期間不算!),對於馬桶,我們明明很需要、甚至解放的瞬間還會覺得「不能沒有你」,卻在完事之後不屑一顧的矛盾心情,究竟是怎麼來的?






湯舒雯:

當你說「就讓我們從馬桶開始」;我想到的卻是,馬桶其實似乎更靠近結束的位置。那些從身體末端尾流放出來的,不管從形象或意義上來說,都像是身體的一個個逗號或句號;「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你所說的「完事之後不屑一顧的矛盾心情」,那種視馬桶為身外之物、自圓其身的背後,可能是一個一個佟振保在脫皮。林黛玉當然會大便,只是她不一定會承認(或承認了但暗示那是粉紅色的)。

有時我也會覺得需要馬桶時的我、和離開馬桶時的我,似乎並不是同一個。所以看著排泄物就想起我們都熟知的、那個關於星星的說法:「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星光,可能來自已經死在幾億光年之外的星體。」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屎尿糞便,其實是幾個小時、甚至幾天前的攝取,是我們與自己最遙遠的距離。在這個意義上,馬桶真是我們時時刻刻的墳墓啊。

不過雖然佟振保和林黛玉都用得上馬桶,我卻想必他們是有不同的用法。我一直覺得相對於男生,女生與馬桶的關係可能還要來得更親密些;畢竟我們並沒有類似於小便斗的其他選擇;無論是蹲式、還是坐式,馬桶就是我們唯一的歸宿。不只我們在其上蹲坐的時間一定遠遠超出男性,那些「國中女生腹痛如廁產下一子」、「以為腸胃不適女廁內急產雙胎」、「校內廁所產嬰年輕媽媽狠心溺斃」……的新聞,事實上更是所有年輕女生的都市傳說;是專屬於我們的鬼故事。明明就該只存在一個人的私密空間,卻出現了第三、第四者……這唯有女生才辦得到了。

我也記得我媽就曾以:「像拉肚子一樣。」形容她生產我時有多麼順暢容易。在此我並不想深思在這個脈絡下、被拉出來的我究竟算是個什麼樣的存在。我只是格外好奇了:那麼有沒有什麼事情、是唯有男性才能在馬桶上辦得到的呢?






羅毓嘉:

聽妳這樣講,才驀然想起,其實我差點就要成為妳口中,「馬桶上的第三者」了。出生前夜,我老媽參加完彼時最熱門的微波烹飪課程,吃得老飽,陣痛初起老媽也分不清楚是我在裡頭迴旋踢,還是單純肚痛,總之待產前老媽還當真上了趟馬桶,大便去也。回來後被護士長痛罵「妳都第二胎了,不怕把小孩生在馬桶裡啊?」談起這段,她總還是心有餘悸的,但我其實比較擔心,說不定事實是,當時我真被生在馬桶裡了,但她不得不抹去了我「從馬桶開始」的那段歷史,否則我的個性大概會更扭曲吧……

對不起我扯遠了。回到妳的問題,相較於女性總是、或說必須要蹲/坐在馬桶上方便,就算男孩兒們家裡沒有小便斗,多數還是從小就被教成站著尿尿。有時we got a morning woody(就是晨間勃起囉)、尿尿分岔,難免把馬桶噴得亂七八糟……這肯定是男性的特異功能了。曾經不覺這是個問題,直到電影《藍色大門》裡頭說,「你十七歲,想的只是能不能上大學,不再是處男,尿尿可以一直線的話,你該是多麼幸福。」從此之後,我連站著尿尿都輕鬆不起來了,面對馬桶還必須「正莖危坐」,倘若不能確保自己尿尿不分岔,那還是乾脆坐著尿準確些吧。

所以呢,雖然小便斗明顯瓜分了男性跟馬桶廝守的時間,但它真是個偉大的發明。比如演唱會散場的時刻,或酒吧裡頭拼多了啤酒之後,各方好漢齊聚男廁,列隊舉槍、百鳥齊鳴的場面,煞是壯觀,套句武俠小說的腔口,「縱是他武功蓋世、身擁絕技,實在急了,明知後有陌生的群雄虎視眈眈,拉下拉鍊,這姿勢,還是不得不露出老大破綻,整個背都賣給了敵手。」不過大抵沒有甚麼武俠小說會以馬桶便器為主題的,我又想多了。

有趣的是,即使有了小便斗,男生永遠尿不準,看來還是個全球的普同性問題。歐洲人在小便斗中央漆上隻蚊蠅蛾蚋圖案,據稱就靠著男生拿尿尿噴射蚊蟲的「本能」,有效地改善了「尿不準原理」;而台灣男廁總有標語,除了平舖直敘的「站近一步,點滴不漏」之外,更令人莞爾的莫過於「靠近點,它沒有你想像得那麼長」、「尿不到便斗裡說明你短;尿到便斗外證明你軟」,更幽微地折射出男性的陽具尺寸焦慮。我敢打包票,這些標語在女廁裡是不會出現的,那麼,女廁的隔間裡頭,又都貼著傳遞著怎樣的訊息呢?





湯舒雯:

的確;比起準度、長度、或硬度的問題,女廁內的標語似乎更常顯現的是一種對於「高度」的在意。滿是鞋印的馬桶座墊上,「定時清潔,請放心坐下」、「切勿踩踏坐墊」的標語的心酸,可能與那些堅持半蹲、努力撐持著的美腿們一樣酸。即使穿著高跟鞋也決心以高難度姿勢在公用女廁內,上演一人馬戲團;太害怕被環境弄髒的結果,就是自己反而成為弄髒一切的那個人。最麻煩是,有時看不見的髒、還比看得見的髒、要髒得多。面對馬桶,那些肉眼不可見、卻深信它們存在的細菌、黴菌、病毒、寄生蟲……是另一種深入人心的女廁鬼故事。即使醫學證明無論是就皮膚接觸、或體液接觸而言,因為共用便器而受到傳染致病的恐懼完全是一種多慮,病例幾乎沒有;因此而從馬桶座上滑倒、跌落受傷、甚至致使馬桶傾倒、破裂,臀部反被馬桶碎片刺傷的新聞,卻反倒不是新聞——要女人乖乖坐在馬桶座墊上,簡直跟要男人記得小便完後放下馬桶座墊一樣困難。而我們對於什麼是乾淨的、什麼是不潔的;什麼是安全的、什麼是危險的……所做出的種種日常判斷,也實在就和馬桶座墊一樣不牢靠啊。

偏愛馬桶的鯨向海詩裡曾寫:「就坐在馬桶上等待/那並不是最壞的/馬桶深處/有更寂寞的世界」有時候我也會想,為什麼我們需要馬桶呢?在我的阿婆過世前,有長達四、五年的時間,是由我的父親以及叔叔們每日排班、輪流為她把屎把尿的。在她完全失智之前,有那麼一段時間,她不能控制的排泄,必須依賴他人的引導與摳取;而這些引導與摳取她的「他人」,事實上就某個意義而言,也曾是她體內被引導與摳取出來的部份。「作為一個便器」,真是我們對我們所愛之人所能作為的、最深情的一種表示了。低到地裡,盼你還能開出花來。那些陷落在失能的時光夾縫中,久久艱難地保持著姿勢、耐心等待腔腸動靜的母與子的時刻,任何一點排泄物的降臨,都能讓我的父親忽然緊張,又忽然歡喜;像他曾經緊緊貼著我的母親,聽我在胎裡輕輕移動的聲音。

說到底,人生好像也不過馬桶一場;吃香喝辣的時候或許沒有,吃大便的時候一定很多。然而,因為知道還有許多東西,是再強力的馬桶也沖不走的;比如差點被生在馬桶裡的你,比如我們下週即將要使用的衛生紙與衛生棉(耶置入性行銷成功),那麼就好像還有很多事情值得被期待,就好像還可以再深吸一口氣、再繼續憋氣、在上面,再蹲一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