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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Sep 30, 2014

〈十月十日〉

 
  終於被自己背叛了
  還是想像
  一座島嶼在雨中仍乾淨明亮
  容許我們說笑
  容許樂觀
  男孩在那裏
  沿街派發勝利的消息

  想像某天
  烏鴉終於飛離不結果的枝枒
  我們歡快地吆喝
  人們便將啤酒罐遞給我
  將玻璃瓶給你
  沒人得在軍靴踩過前
  更正昨日的說法

  髮梢是你和你的梔子花
  憂鬱是我
  和鐵線蕨最初的憂鬱

  即便是爭吵
  即便各擁低微的意見
  也不必封鎖餘下的追問
  無用的觀點
  演唱會散場了
  人到家了
  世界是一樣的安祥

  此刻讀完架上的雜誌
  秋天正巧抵達
  容我用脊骨寫詩
  大聲念出末日的名字
  既然決意把季節給了你
  便無所謂
  遲晚不遲晚

  那天你遍尋晴空
  籌策一場未及的黑雨
  我們會找到那處秘密坑道
  容許我們字跡歪斜
  容許異常
  比如說:愛

  讓我們想像
  一個地方
  沒有帶刺的味蕾
  也不必再為明日占卜
  不必移植肋骨上的嫩芽
  想像某天
  我們真會抵達




Sep 29, 2014

九月廿九中環

 
一夜難眠。早晨上班途中,我搓著手心傳了訊息問他,一切好嗎。他說,還可以。我問,看來你今天得從家裡坐計程車到港鐵香港站呢。他說,也不是,地鐵還是照樣開,未曾被封鎖,催淚瓦斯都沒有進到地鐵站裡。沒事,他說。他在那港,日常的日常。非常的非常,股市一樣開市。
 
香港發生了大事,馬照跑,舞照跳。只是,馬已非九七的馬,舞也不再是九七的舞。
 
昨晚我鎮夜盯著臉書。牆面上不斷更新的訊息,如呼嘯的鑽子般把我們穿透。所有的發言都帶著既視感之侵襲。四處的消息,記憶彷彿拉回到三月底台北那個夜晚。網路上的耳語消息傳言海嘯般吞沒我們,在場與不在場的,確定的,與更多不確定的,重疊著台北我城的場景,以及港島新填了海生成的政府大樓,遮打道,金鐘大會堂,海富中心,遠東金融中心那些那我所熟悉的港島樓廈,我想像,驚惶的人影在輾轉反側的心跳裡襲擊而來。蹦跳的數字。以及,催淚瓦斯。
 
以及港人對著警察噴射而來的胡椒彈雨撐起了的傘啊,傘啊。能撐得過催淚瓦斯的暴風圈嗎。
 
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是香港,或者不?
 
我記得有一回,我們站在中環的土地上,他說,兩十年前,這裡仍是海。而今滄海桑田,海已填平,生成土地。中國的暗影如台北今日不散的霧霾。他說,封鎖的區域是官署喇。他們不可能封鎖整個城市。他們就算封鎖了城市也封鎖不了我們。
 
而蘋果日報網站上貼出了照片,旺角街市路口幾台卡車自發性地斷電了。停了。佔領了。教師聯盟發表聲明,全港罷教罷課,是不得不。亦有廣告公司總監傳訊予員工,稱員工可以自決是否繼續上班,強調若員工認為有事情比工作更重要,公司不會因此責備或作出懲罰。他說,幾處街口的交通管制不是封鎖。就算封鎖,也封鎖不了我們全部。
 
他們就算封鎖城市,也封鎖不了我們。就算港警在防毒面具底下鐵了心,不流淚,亦不能封鎖我們。
 
香港人不為繞道的不便抱怨的。他說。
 
我沒聽到誰會投訴這種事情,眼下是更加更加重要的事情啊。他說。
 
認識他那年,二零零九,我搓著他的鼻頭說,香港都回歸十二年了,你是中國人呢。我是台灣人。你這護照上印的是P、R、 C、你知道我的意思嗎?我說。他哼了一下,說香港人是這樣,我們啊,要的東西好簡單,就是民主。我們一直都想要民主。那是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第25至26條:香港居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香港特別行政區永久性居民依法享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第28條:香港居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第27至38條:香港居民享有言論、新聞、出版的自由,結社、集會、遊行、示威、通訊、遷徙、信仰、宗教和婚姻自由,以及組織和參加工會、罷工的權利和自由。
 
自由,民主。他說。
 
香港人要的其實好簡單,他說。香港回歸十七年,甚麼也都變了。也不需要王家衛的2046。
 
今天上班途中,窗外的台北有些晦暗。不知是何處惹來煙塵,北方的霾害遮蔽了公車外的視線。他說,催淚瓦斯讓香港人都吃驚了,但那不能阻止我們。也沒有大不了,我們今天會返工,也有些人會罷工,罷課,有些街道讓他們封鎖,這都是戰略的一部分。不會有人抱怨罷工。不會有人抱怨罷課。只要是一般的,正常的,一個香港人,都會知道,並且理解--這一切都是為了最重要的那件事情。他說。
 
民主。真正的民主。
 
我想念他的鬍子。想念他在鍵入這些話語時所可能有的唇形。他說,人們並不多談論抗議本身,因為那是為了更遠大的事情,在昨晚發生。在今天發生。以及接下來的十一,「國慶。」讓我們一起想想,哪個國家,能夠慶賀這樣的事情。我願慶賀我愛一個這樣的人。即便我們分屬兩個不同的國家。
 
記憶裡,三月的台北還有人說,抗議封鎖的路途阻礙了上下班的道路。再稍早些,臥軌的老工人承受了「開車,全都壓死」的責難。我想,再也沒有一座島比台灣更荒謬的了,而香港要的很簡單,台灣或許也是,但台灣,我們,真的想清楚自己要的是甚麼,並準備好承受那可能的代價了嗎?曾經一場長達二十四天的嘉年華,彷彿喚醒了甚麼,但會否只是一場自我感覺良好的幻夢。曾經五十萬人準時解散的集會,完全合法,乾淨,簡潔,沒有垃圾,卻沒有改變任何事情。我們--可曾準備好了,要透過一場絕對非法的集會,不再「維持現狀」?
 
他說,今天又是新的一天。中環的街道或許還有些催淚瓦斯的餘味。但世界一樣運轉。但希望世界會有一點改變。
 
有張照片,一個香港青年掛著牌子:「台灣人,請踩著我們的屍體前進。」從來就只有一國,沒有甚麼兩制。只要我們想清楚了,就沒有人可以封鎖我們。而有的機會,可能這一輩子就只有一次,過了,就沒有了。
 
香港其實好簡單。台灣也是。可能台灣和香港從來未曾如此接近過。
 
而我始終很想念他。





 

Sep 11, 2014

〈練習感謝〉

 
  親愛的。我應感謝你
  感謝我未曾確認神是否觀想你我
  感謝我們錯過了又一家醫院
  錯過另一張處方箋
  感謝有些樣品盒與維他命
  自生活的某處不斷墜下,親愛的
  感謝你送的花
  感謝有甚麼已在昨日凋落
 
  感謝有座教堂畫在紙上,感謝
  那晚我們在廚房裡擁抱
  感謝聲音蓋過音樂
  像一首艱困的詩尚未誕生
  --感謝一切
  始自步履之懷疑
  感謝生的棧道適時鬆動了,且能感謝
  我對硝煙的氣候一無所知
  感謝我們曾與生活一同幻滅
  但親愛的,感謝我們
  決定停止親吻
 
  親愛的--我應感謝生活
  不令我覺得有甚麼正常
  而甚麼不正常
  感謝兩個房間放了一套家具
  感謝你的睡姿像放低音量的電視
  且感謝另一個人
  久站在對街的窗口
 
  我應感謝你願意再聽我說一次
  我們的屋頂已向下傾斜
  親愛的。感謝我用鉛筆寫下這些
  尚能塗寫,修改
  而你仍在此地
  感謝我要遲早戒掉你





 

Sep 9, 2014

陰曆八月十五隔日

 
陰曆八月十六,月正圓。
 
和平東路蜿蜒向遙遠的東方,月色溫黃,我每走三步便停下看看月亮,感覺它慢而快地移動著。夏天這麼過完了,我身上有許多的傷口。
 
想起如果能有一個那樣的夏天--我們踏進海浪。飲啤酒,吃櫻桃,也或許鬥鬥酢漿草。說些無聊的黃色笑話。換穿彼此的襯衫與外衣,脫去背心甚麼都能做甚麼都敢做的夏天,或許並不存在。事實是夏天已經過完了,白露已逝,秋分未至,我甚麼也沒做。我們甚麼也沒做。像是採遍整座草原的酢漿草,發現裡頭並沒有甚麼幸運的四片葉。
 
這時代這城市,又哪裡來甚麼整片草原的酢漿草呢。
 
月圓得很。和平東路的人行道上,有人拿起手機拍照。更多人沉默地經過。有人盯著月亮,邊走,險些撞在路旁的廣告立牌。一顆大泥球掛在天上它充滿了疤痕。但是很美,很圓。生活充滿疤痕。白千層充滿疤痕。把病愛的表層都給褪盡了,又是甚麼會在那裡?像季節接續著季節,敞開的門和緊閉的門同時存在街頭,公車駛過。往西行駛的公車上是看不到月亮的。月圓得很,我累得很。有一瞬間我無法確認任何事情。
 
我站在那裏,想要停留片刻。我試著想起自己是誰,想著自己為甚麼會在這裡。
 
曾有個男孩,他想要拯救世界,而我認得他,而我又不認得他。我發著獃。曾有些時候我有些特別喜愛的人,也有些格外厭惡的人。但這些都沒有了。朋友還是朋友,但離得越來越遠。說話,發笑,還是一樣,也不一樣。我多麼希望可以回去那無畏的愛與恨的十七歲,那個時光。但我是回不去的,我們都回不去。不可能的。我和青春期時設想的自己距離,正好就是那時我所無法想像的自己與當時自己的距離。我現在突然明白了。曾經想要的不一樣的自己,畢竟是讓他們失望了。我有過許多許多的計畫。但現在我只是看著月亮爬升,爬升。陰曆八月十六,周遭非常嘈雜,而又安靜無聲。
 
我還設法想了一會兒世界的模樣,想著現實裡的一切。我的工作,薪水,關於活著我試圖想得更多。但突然瀰漫的車聲令我無法專注,於是我便往前走。月已不在我停下的地方。
 
每一個現在,生復生,死復死,彷彿有甚麼東西從我裏頭緩慢地流瀉了,喪失了,我所曾經認得而又不認得的節氣,有甚麼東西逐步填補進來,成熟了僵硬了。但還有脈搏,還有指尖能對著電腦勾勒著自己的五官。有人傾聽很好。但沒有也無所謂。比如說,曾有個初秋的夜晚,一個男孩在我所在的那個路口的不遠處,在一場雨裡他哭泣,一個男人站在路邊用鞋底熄滅了他的香菸,他們並不知道過去會將他們帶到甚麼地方,難以連貫的破碎的字句說了幾年已突然變得完熟,但這難道是他所要的,又難道是我所要的?我曾是個有想法的人。可我現在不那麼確定了。
 
我是多麼想要生活慢一些,再慢一些,成為我現在所不是的那種人。而我連祈禱的方式都已忘記。也或許,月是那麼地圓,月圓了會再缺,但有些事情現在已不可能了。在一個明亮的夜裡,月裡,生活的邊境會消逝,會有一叢花朵綻放。只是可能不是現在。也不是這樣。
 
走了一會兒我停下。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沒有哭也沒有笑。讓身邊的人騎單車呼嘯而過。讓他們狂妄。讓他們鳴起警鈴,讓他們去笑,吐一口痰在世界的身上。讓他們給彼此戴上初秋荼蘼的花冠。花已開到這裡,時間是唯一不須辯證的事物。我看著陰曆八月十六的月亮從和平東路以東上去一些,再上去一些。
 
月亮慢而快地躍升著。當我站在那裏我只是站著。
 
慢而且快。
 
我不曾這麼形容,或許是,並不知道可以這麼形容。快而且慢,夏便這麼完了。
 
形容很難。但存在很簡單。只要你站在那裡看著它,月的速度也讓你想要在人聲鼎沸的路口跳起舞來,你便知道我在說甚麼。你會知道的。於是我便向前走。






 

Sep 7, 2014

你吃一樣嗎

那天下班,突然想吃熬得白糜糜的粥。想極了。想的不是台式番薯籤稀飯,是要生滾到米粒形體盡皆化盡的廣東粥。其實番薯籤稀飯本來是粥食王道,百般搭配滷豆腐,龍鬚菜,醬茄子都好,但偏想念的是香港生記粥品的廣東粥。
 
在台北還沒吃到過地道的廣東粥。
 
那年暮夏,第一次在港島同他碰面。深邃暑氣裡,是吃晚餐嫌早了,英式午茶又稍過分甜膩了的節氣,眼看距離約定了的晚餐時間還有些空閒,他問我,想先吃點甚麼?茶餐廳,還是粥麵,翠華?我說,都好,你帶路吧。他便帶我走過長長的國王大道,去鰂魚涌的生記粥麵。坐定了他說,吃甚麼?後來想起,他是總這麼問的,像是憂心我吃不飽了過得不豐足了他問,再點些甚麼好嗎?我自不曾拒絕。那熬得糜了的米飯口感,生滾到米粒形體化盡,配料可是豬潤,雞肉,片牛肉,抑或是極簡單的皮蛋瘦肉,加一碟油炸檜、一碟米粉。
 
他說,小心燙呵。說廣東粥要這麼吃,拿湯匙薄薄舀起最表面一層白粥,粥裡的配料蘸著蔥薑豉油,熱騰騰下肚,他又是喜歡吃辣的,匙裡添了乾辣椒豉油,不管吃粥,吃麵,水餃雲吞,辣的味覺是他早市午食皆宜的佐料。
 
港和兩座城市的日子,幾年這樣過了。
 
後來便養成了在港島等他下班前,自個兒先去生記,羅富記,或何洪記吃碗粥的慣習。但還是生記最好,羅富記的鯪魚球和蛤蚧腥味稍重,而何洪記則人滿為患,燙口的粥還沒能吹涼了已趕著要走,還是鰂魚涌那生記店家左近是香港殯儀館,鄰近的店鋪賣著大朵白菊散著慵懶的清香,死生清閒。
 
卻不知是畢竟不在了香港,抑或是當真台灣店家做不出那般口味火侯,台北難得吃到過地道的廣東粥。那天下班,疲憊已極,想吃粥。辦公室附近也沒甚麼選擇,還是來到老友記。晚餐時間,台北的餐廳人聲鼎沸。併桌的對面,來了對看來年紀五六十的夫婦,男的體格顯胖,厚重的眼鏡顯出極深的度數。女的則穿著成衣商場款式的衣服,鑲著廉價的亮片一般,在桌子對面安坐。女的說,你吃一樣嗎?男的嗯哼一聲,沒說是也不是,女的就說,雲吞撈麵乾的吧。男的又哼了,說就是。女的召來服務生點菜,說叉燒還有沒有?回說有,女的說,那我們要一個乾的雲吞撈麵,一個貴妃雞叉燒飯。
 
舀著碗裡的粥,我想自己其實並不特別愛老友記,鮮蝦腸粉的粉質過韌了,粥裡的米飯又顆粒分明,明明要吃的不是蛋炒飯是廣東粥呵,花生略將點綴,但總融不進粥裡,只不過圖個解饞和交通便利,還是吃。還是吃,吞進一日的緊繃,蘸了豉油的腸粉染了甚麼色彩都像是即將被工作吞沒的我自己。也沒甚麼。
 
對面那男的始終沒甚麼說話,那女的掏出手機,想是滑開了LINE的畫面,自顧自說,那個某某怎這樣問話,說是你們明天會在店裡嗎?
 
男的悶著口氣說,我不在。
 
女的說,人家也沒問你,問的是「你們」。男的又說,總之我不在。女的說,他每次傳這樣訊息來都不知要幹嘛,賣這賣那,讓人覺得心煩。男的說,乾脆妳也說妳不在吧。女的說好啦就這麼回他了,他定覺得我在敷衍。我若變成他的敵人都是你害的,說完自己笑了。男的說,那又有甚麼?女的回說,唷,你不知他很會記仇的呀?男的又哼了一下,說他是妳朋友可不是我朋友,就算變成我敵人他也還是妳朋友。女的還想回點甚麼,這時貴妃雞叉燒飯已遞了上來,女的挾起塊叉燒說,油亮油亮的語氣說,欸,你吃一塊啊。
 
這家還是叉燒好,其他的東西實在有些不行,那女的說。男的拿起筷子在指尖耍玩著說,撈麵雲吞都還可以。這時女的像是突然注意到桌子對面我正舀著自己的粥,抬起臉來說,小弟,我不是說你的粥不行哩。別介意啊。
 
男的嘖了一下,說跟人家抬槓甚麼呢妳!女的便笑了。說吃飯吃飯。
 
那天我只是想吃熬得白糜糜的粥。生記粥麵,港島上兩家分店,一在上環,一在鰂魚涌。還是吃鰂魚涌那家的次數多些。距離太古也近,吃粥時,總想著,再沒多久他便要下班了。港的黃昏都是他的,跟著他,讓他領路的時間久了,含著入口即化的白粥,也不知想念的究竟是那港還是粥。




 

Sep 1, 2014

我曾熱切地想要成為記者

 
今天是記者節,全國記者照常上班一日。但記者節--重點當然不是上班與否,而是,自1934年我國設立記者節以來的七十年間,傳播媒體生態有了多麼天翻地覆的變化。
 
「記者」從無冕王、第四權的美稱,在台灣竟能演變成鄉民人人都能說上幾句、酸上幾句,「記者素質,不意外」這等職業尊嚴低下的行業,又如何映照著傳播學院第一堂課--新聞自由是民主社會基石--的理想,在當代台灣早已破滅的幻影,與財閥資本主義侵蝕民主根基的實相。
 
我畢業的政大新聞系前身是中央黨校。而「新聞系」作為創校四系之一,新聞傳播從業人員作為黨國傳聲筒的角色,自是新聞系史上不可否認的一頁。然而,隨著時空演變,一度隨黨禁報禁解除而百花齊放的媒體產業,能夠突破黨國封鎖,讓台灣在十數年間萌發出民主的青澀果實,那些與國家機器暴力以性命相搏的記者絕對功不可沒。曾經有一個時代,記者們走在言論自由遭箝制的刀鋒上,卻能開出台灣民主的新頁。
 
曾經有些時候,我是那麼熱切地想要當記者。卻也曾經有些時候,我又以同等強度劇烈地排斥當一個記者。
 
那是當黨國勢力在表面上退出了媒體,有了另一隻來自財閥的巨手--是威力甚至不下於黨國機器的手--伸進了媒體產業,且以各種可想像與不可想像的不同形式影響著當代的「新聞」。它可以是財團資本直接控制媒體經營權,可以是大宗建案的廣告主對房地產與經濟情勢的間接影響,可以是編輯室與廣告部為討好讀者與廣告主的自我矮化,更可以是記者與消息來源共謀試圖影響股票市場的醜聞。它可以是,新聞從業的理想性逐漸退居幕後,記者只為餬口而順從編輯室長官無理指示而「產製」新聞的屈從。
 
它可以是在網路以點閱率掛帥--如同唯收視率是問的廣告商毀掉了台灣電視新聞一樣--的時代,有奶有卦有奇人異事哪怕就是沒有營養也有點擊數字的「新聞」,如病毒般摧殘了網路訊息的傳播。
 
於是我們的新聞只剩下政府部門錄音機般的政令宣導,剩下國際奇聞,剩下哪家便當店又漲十元的雞毛蒜皮,剩下聊勝於無的「獨家」。剩下你是藍而我是綠,其他的公民記者則肯定都是對手陣營的網軍。我們的記者因為永遠需要SNG連線而不停「進行著一個報導的動作」,我們的新聞成為了一個「理想性無法被實踐的概念」。財經報紙剩下股市明牌,財經電子媒體成天追逐金管會和財政部問著明天股市會漲還是跌。剩下產業名人的有聞必錄。我們不再有政策討論,不再有正反並陳,不再有加薩與烏克蘭,不再有戰地記者也不再有甚麼足以顛覆資本與政治共謀的調查報導。
 
媒體追逐短視的銷售數字,收視率,與點閱率,有政治八卦而無具備遠見的他山之石。我們被這個世界餵給它們吃剩下了的,我們看似甚麼都知道了,但我們甚麼也不知道。
 
我記得,政大新聞系系歌頭幾句是這樣的:「新聞記者責任重,立德立言更立功,燃起人心正義火,高鳴世界自由鐘。」今天我想起那首歌。其實我每天都應該想起那首歌,同時想起我那些在不同路線、不同媒體、主理著不同題目並處理著各種無理指派題目的朋友們。想起每一個努力聯繫各種消息來源求證卻要被一併說成是「妓者」的同業。有時我會灰心地想,其實人心正義火沒有那麼容易被點燃的。在這樣一個全民無德無良人人都有話說但沒人承擔責任的時代,新聞或許不再重要。
 
或許。但也或許,是在記者節這一天,我同時想起社運現場不離不棄的那些同業,想起曾在一個同志運動的場合,有個同業大哥訪問我時他問我--「你相信世界會因為這些努力而被改變嗎?」我反問他說,你相信嗎?他說,「我相信。因為採訪同志運動這些年來,也讓我改變了對性別平權的看法。」我想起這些,曾經有一個時候我是那麼熱切地想要成為記者,想要改變世界,於是我們能夠每天出門,繼續採訪,或許不是在「新聞」裏頭披露自己看到的一切,但仍然相信,世界可以被改變,不是在這一天,但會在某一個明天到來。
 
九月一日,我想起自己曾那麼熱切地想成為記者。也祝福每一個內心仍有理想,仍有正義的新聞從業人員。記者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