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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an 29, 2010

〈中魔者〉


  承認自己有病,不是件易事。病久了,痊癒遙遙無期,說服自己只是魔魅纏身,要能與之相擁而臥,鎮日,鎮夜。瞠眼面對冷的滿月,枕著右手像側身懸崖邊緣,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其實夜沒有變得更短,夜一直很長。安眠藥停了一陣子又開始吃。我擺渡冥河這岸那岸,放眼望去,這日常我勉力維持,卻盡是荒蕪空景。

  斗室無詩無歌,都幾歲的人了還怕黑,把所有燈都點起,仍覺得暗。

  每月回診一次,總是夜診,走廊深深探進候診大廳喉嚨,嗓門都給壓低了。診間亮晃晃鋪開,巨大寬闊的平面中央醫生坐在那裡。他筆挺白罩衫裡頭一件鐵灰色襯衫,我走向他,我坐下,低頭瞅著自個兒鞋尖,便看見他皮鞋拋得油亮他褲腳中間拎著一段襪頭黑色。我知道他講話聲音厚實,低沉蓊鬱。知道他開口前會咂拉嘴角,會問,最近好嗎?想了想,抬起臉來,這才又看見醫生坐在那裡他微腆的肚子,一把厚短下巴他闊的臉形。他看我眼睛他非常寬容看我眼睛。像是個典型的父親。

  但他是個父親嗎?看他看幾個月了,其實我還不真的知道他。

  診間敞亮,卻覺燈光忽有明滅。我突然昏眩,儘量裝作狀況改善的樣子,擠出笑容,勉力說,最近有好一些。跟甚麼時候比呢?想不起來。

  到底哪些感覺才是真的?





  醫生說話我便隆隆重重聽。果然照例問了,最近好嗎?

  直覺他剛不是問過了?或其實沒有。

  我不想工作。想交配,或者,愛。但不能說出來。學院生活多是抽象字句高低崎嶇,沒有事件沒有日常,越來越像莽原上的白蟻窩。細節則是惡魔的居所。坐在位置上看書寫字,吐出唾液揉合泥土這兒塗塗那兒抹抹,尋求最佳的通風,氣溫上升就離座洗臉,氣溫下降就把椅背上披著的外套毛衣拎了穿上。有時課後,我走進洗手間,關了門眼淚啪地掉下來。研究室裡自己晚餐,像在校準孤獨,抓住生活點滴紋理,提煉它們,希望可以從中找到些甚麼,但不可能。一鍋熬麋了的粥裡向來撈不出甚麼道理。

  我儘量不看醫生的眼睛我說,有時吃史蒂諾斯有時不吃,樂復得維持一天三錠,時好時壞,還過得去。以為我人生平整光潔,襯衫卻在下襬留有熨不平的褶縐,對陌生人寬容也學著對自己好,還沒找到與自己平和共處的技巧。一個禮拜上兩次健身房,在跑步機上哪兒都沒有去,就跑。跑到筋疲力竭。回家把自己摔進軟床鬆彈,聽心跳繼續加速,終於停下來我有幻聽。聽覺總是最後消失。會有人來絮絮叨叨,說週末捷運停駛,說些明天的事。昨天的事,冷氣瓦斯開關妥當,叮嚀一切細節,若明天早餐要吃福州乾麵這時候是該睡了,又有人過來說,噯,明天禮拜一,公休。我想,是嗎,但今天不是禮拜二,或說,禮拜三,都好,都好……同不寐的夢魔對看。對弈。聽屋外整晚的雨。

  試著減少幫忙睡覺的藥如何?

  可以不嗎?

  那我們照舊。能不吃就別吃,心理依賴。這麼大個人了,要照顧自己,對自己好。

  每次他說我們我便心旌動搖。他坐著,樣子同山一般寬。醫生聆聽時有雙好看眼睛,深深的,像是通往更多壞的可能。新剃短的髮鬢,對著我微笑,招啊招,一瞬間便想我也該去理整頭髮,說不上來的,該。他總是坐在那裡白袍上繡著姓字,他黑色領帶隱約斜織斑痕幾道,問診時對坐著靠得很近,開了藥,即將離開診間發覺下次約診已是五月,轉眼四月很快過完,接著又是夏天,若當真痊癒了我將再看不到他,心臟突揪了幾下特別重。我哀哀慮慮想他襯衫西褲,打好的領帶怕是從不解開,只略略調整鬆緊,套上了,束妥。那是他女人為他結縛的領帶嗎?一瞬間有點想伸出手去,把他領帶給解開。但不可能。

  憂鬱焦慮量表樣樣指數高了再高,高了,再高。我沿著斷崖邊角走著,走著,瘋得清楚明白。一個漩渦我身不由己。到底哪些感覺才是真的?

  又是白晝,研究室窗口整排楓香分列,參差著綠的次序。幾棵老樹撐著黃葉飄搖,像要否定春天已經來臨。但春天已確實到達,魍魎之風倏倏颯颯,又再剪下枯黃三兩片。人們總以為憂鬱是偶發的魔性,想風吹過就吹過了,一切會復歸平靜。我卻何嘗不希望?甚麼時候開始,我每每覺得自己在學校後門的便利商店看到他。追著背影過去,才確定是幻影出沒。須臾一刻,以為好了但我又哭了。





  不預期真會在醫院外看見他。那天友人生日,賴不過百般執拗只好答應出門。酒吧裡盡是歡快的空氣,在杯緣危危行走,沙發上斜臥。抬起臉竟剛好對上他尋找著甚麼的眼神,猶豫該打招呼不該,但他已看見我兩人交換沉默一瞬他說,嗨。

  最近好嗎?

  其實我過得不好。每天光應付自己的憂鬱浪漫就耗盡力氣束手無策。沒想著誰,工作起來沒甚麼勁。工作又需要定性。天氣燥熱聽來像是藉口。按了字數統計。起身想去洗臉,但十分鐘前不才洗過?水喝得兇,卻都蒸散不知哪去。起身浪費時間,還不如強押自己端坐,撐著。文件檔案在螢幕上開著,借來未閱的書籍堆在桌案右側,讀完了,便放到左側去。反覆切換視窗,查檢電子信箱有無新郵件,其實總沒有。還是查。直瞪螢幕,想在這兒再加個句子,又覺不妥,掙扎很久,決定這樣寫了。思考時總咬指甲,從右手中指開始。咬得太邊角會撕啃出血來,覺得不妥又刪,又寫。掙扎,推翻自己。但不能承認。躲閃他問話說,還好。

  還好。

  起心動念我學不會壓抑自己加速的脈搏。屢戰屢敗,壞在太快輸誠。他真問了,又並不能真的誠實。

  倉皇想要找些話頭。已指著酒吧另一頭撞球桌他說,打球?

  我說不太會打。他說沒關係我們一隊,我罩你。一掌拍在肩膀上我棄械投降。我們,他這麼說。他總是會進的。我說你太準。他將杯中的香檳飲盡,從我手中接過球杆,隨手將香檳杯放在桌緣。伏身瞄準,銳利專注。皮鞋休閒褲與針織罩衫,臀部在背後畫成個漂亮的弧形。他像是鷹,要捕獲我。

  對手進了,但下一球沒連上。很快又是我方的回合。

  眼看袋口老大一個嗆司,我醺醺然同他說,這球打不進我跟你姓。但明明幾分鐘前出了醜連母球都差點兒沒摸著邊的一球,友人在旁喳呼喊說,姓甚麼姓甚麼,滿室快樂空氣罩得我頭臉都紅。他回著說,姓張。我應和點頭,我沒進就姓張,眼裡迷迷,校正角度,下了個重手定杆。定得準,球進,空心。同他擊掌,他說好,不用姓張了。滿室都是快樂的空氣。我快樂時笑,覺查快樂結束,收攏笑容遁身煙霧繚繞醜怪現實。如是快樂終要消散並不真實。

  話語幾次中斷,深夜的眾多音響聽來卻又特別鮮艷濃烈。此時一陣香水氣味,過濃了些的花香調性,直直愣愣扎來,幾個中年女人兩兩成伍,燙起上個世紀的髮式,化著上個世紀的妝款,連表情整一個都是過份復古了。他霎霎眼睛,知道他有話要說。找生意的,這些女人。我說我知道。想他也知道自己迷人之處,沉沉的側臉,離開了診間還是有雙非常明亮的目光。他語句上揚說你今天看來不錯,看我不置可否,湊過臉來又說,憂鬱症就是大好大壞,但你都這麼大個人了,不能光看那些倉促與壞的。要照顧自己,對自己好。

  突然有點想問,那你呢?你有最壞的一面嗎?

  或他停頓的瞬間,背後也有些秘密。但我不忍追問。其實也不應該。

  說是明早有晨會,這突發的夜晚便草草結束了。臨上計程車,他張開雙臂說今天很高興見到你,但我有些遲疑,還想接著問些甚麼,突地覺得,其實也沒甚麼好問了。最後還是只伸出右手去同他握了一握。掌心當中,一股暖暖熱熱力氣傳過來,整個夜晚是場盛大的海市蜃樓。





  每天都像新的一天,卻分不出和昨天有甚麼不同。

  承認自己有病,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更害怕承認愛。趁還有力氣躲閃,決定換了醫生。換到天氣晴好的午后,走進候診大廳選了個位置坐下。人來人往,不像夜診總空無寂寥。和新的醫生對談,尋求理解的可能,但不可能。悵然,然後離開。養成在看診隔日理整頭髮的慣習。如此四個禮拜又四個禮拜過去,髮鬢徒長,但覺神志清明。喝了幾次酒窮喳呼的三兩週末,不再想著偶遇的神性。突然明白,所有感覺都是真的,穩靜聲線有時更是鍛煉。罹病這些日子生活越顯簡單,閱讀書寫,吃食排泄。睡,或不能睡。選條類似道路到達學校。服藥,衡鑑,諮商。

  若午後有雷陣雨,突然慶幸自己僅是個中魔者,驚詫一天裡氣候兩三變幻,而無須破格。舊的時間截止,新的月曆總是要翻過去。把雨留在背後,留在窗外。對陌生人寬容也對自己寬容。整晚洗上五六次臉。看了一本書,兩篇文章,小說堆在右手邊,學術專書堆在前方。看完了就丟到左手邊,書紙邊緣蝕黃黴跡。思忖著,今晚該早些離開研究室。

  也總是六月近半,晴空開放,木棉花絮飄滿整個城市。期待夏天趕緊來臨,如此瀰天蓋地的幻覺會中止,畢竟,這故事繼續寫下去,反顯得太矯情了些。

  得先允許自己痊癒才行。


Jan 26, 2010

〈蟻群〉


  捷運初期路網紅藍棕綠橘線,而環狀線剛動土,絲絲密密,編織鋪張為城市裡的蛛網。有時你不免覺得自己像一隻工蟻,循著相同的動線前進,循著蟻群走過的花草與砂礫,費洛蒙沿線散發,你行走,直視前方的肩膀,不必想也不必看,你到達,然後離開。在每一個平凡的早晨與黃昏,決定這日的香水,或只是讓晨間沐浴的氣味繼續留在髮梢。氣味直入腦髓,掌理情緒記憶一座電梯垂降直達地底,一盞薰香,一座城市一個人。

  蛛網織在地底。你安靜沉默並不說話,身邊的人們各自按著手機,悠悠晃晃傳送簡訊,基地台在地底以光速傳遞著數碼。到台北車站了。會晚五分鐘到再等一下,好嗎。對不起,今天早上不是有意如此暴躁。列車進站,列車吐出蟻群的步伐如一道深邃的呼吸,列車出站,警示音響。警示音停。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這輛列車是新的。新的氣味。陌生女子拎著皮包的味道,也是新的。工蟻慶幸城市氣味雜然紛呈,走過幾個街角,張牙舞爪望街底吐氣的排油煙管。百貨公司的洗手間比車站更芳香。老書店有老氣息,過幾個月,竟歇業了。哪時候巷弄裡哪戶桂花開,照例尋不著葉叢裡的花,但遠遠知道。

  工蟻伸出觸角,和人碰碰,當作是交換情報了,再踏上下一段路。




  工蟻看著一個身材頎長的大男孩上了車。

  大男孩穿著一件鐵灰色外套,眼神非常犀利地轉動,工蟻沒有辦法漠視他的存在。從脖頸處的膚質看來,大約二十歲上下的一個大男孩。你很快發現他面向這邊的左耳戴著助聽器。他的手指非常自然地垂下,輕輕拍打大腿,反映著某種節拍,從哪裡來的音樂,又要往哪兒去?是列車在隧道中尖叫的聲音嗎?或者,或者是頭頂上方雨的節奏。你不可能知道。你是這樣想的--那麼他的右耳呢?

  一個女童揪著年輕媽媽的褲腳,那是甚麼?她問。她伸出一隻手指。

  工蟻瞇起眼睛側著頭,幾乎看見手指延伸出去的光線,指著大男孩的右耳。母親很快制止了她,說不可以這樣指人家。不可以。

  是最新款式的耳機。大男孩說。

  工蟻聽見他的咬字並不十分標準,像在一個洞裡同自己說話那樣的聲音。你看見他對女童非常寬厚地笑了一下,然後他閉上眼睛。回到自己的洞穴裡,手指繼續敲打著你不可能聽見的節奏,直到工蟻下了車,大男孩的眼睛都沒有再張開。工蟻站在捷運出口拿下了耳機,旁邊的路口正轉換為綠燈,所有汽車機車同時發動的聲浪淹沒了你的臉。工蟻站在那裡,閉上眼睛。




  這日你從忠孝復興往西門去,車廂關門警示音響,還有人想擠上車。其實你已經擺在最靠門的位置了,眼看西裝男人三步兩步奔落店扶梯,還真的是!搶在月台車廂們都關上前,歪身側進來,身手是好的,行徑是壞的。你想退,卻又是個退無可退,背後整個兒的背包頂著,縮了縮身,就怕手肘摜到左右女子的胸口。

  男人肩膀高高寬寬在你的鼻翼。工蟻嗅到一股模糊的氣味,不能好好辨析。工蟻在哪裡認得那股味道,相異的情節時空,蟻群的陣列裡張揚著意識和無意識,收工時間的東區蟻群往各自的巢穴爬行,奔走整日,汗水氣味是高中男生,上班女子頭髮發著焦厚的油,泥塵髒污,沾在每個人身上,走進車廂,走出車廂。列車在隧道裡捲起迅捷的風,把一切都稀釋了。

  男人接了電話。

  右手舉高到工蟻的面前。你很快知道那股錯置又熟悉的味道,從他的手腕來,他的肩膀,他的肌膚各處。那不只一次,你也和陌生人在這些那些街口的旅館拆開包裝的廉價香皂。那種工蟻們拆開包裝,洗過了,頂多再洗一次就任其在洗臉台上軟爛掉的香皂,搓洗各自的費洛蒙和細菌,汙垢和巧合。他開口說話他說,不回去吃了妳自己先吃吧。正要回公司。工蟻很快發現男人事實上並沒有帶著公事包,只是微微詫異男人完成了怎樣的歷險記。

  這城市是蛛網而他是蜘蛛還是蟻群?

  工蟻胡亂猜測自己目擊了什麼,是飛進蛛網的夜蛾,或者另一隻岔路的工蟻。

  你不能好好說出那一切,但像你這樣的人,也不會為此多說什麼。或許是情慾和命運,帶著蟻群前往不同的所在。然而工蟻其實是沒有交配能力的,工蟻的目的地在下一站,男人腳步往車門口稍移了一移,但車門口沒有空間了,工蟻轉過頭去,開門之後男人離開,整個傍晚,那香皂的氣味,一直縈繞不去。

  到了該轉車的地方,工蟻盯著蟻群的肩膀,悠悠忽忽一起出去了。




  工蟻遇見一個女子。大概二十七、八、九歲的年紀,並不年輕得可以稱為女孩,但若稱她女人,似乎又喊得老了。

  女子帶著點距離,她的平底鞋看起來就像是任何百貨公司一樓女鞋部門陳列的款式,褲裝裡的她,綁著公主頭的髮式。她一直抿著下唇。列車門打開的時候,她便非常警醒地把身子往壓克力隔板上縮了縮。即使那裏已經沒有任何空隙。猜想她每次低下臉來都是盯著她的鞋。那就像任何一雙,捷運輸送著的眾多鞋子其中之一。她低下臉,瀏海便稍稍地垂下。遮住她的妝。她的妝藏在淺金框眼鏡後頭,顯得有些疲憊。其實和所有下班的女子相仿,該暈開的眼線眼影,都已暈開了。她臉上沒有任何特別的顏色,右手肘上掛著的提袋,是在饒河街、士林、通化街夜市可以買得到的款式。

  裡面會有手機,小化妝包,錢包。錢包裡面該有張悠遊信用卡。她的手一直交衩在胸口。左手在上,偶爾換成右手在上。雙手相疊的襯衫胸口,褶著一波紗穗。淺灰色底的襯衫,隱隱透著薰紫的光澤。

  提袋裡面有支手機。但短短的旅程之中,她的手機並沒有響起。她穿著一雙看來和城市中其他女子相類的平底鞋,提著一只在城市四處都可以買得到的提袋。猜想她的手機型號並非最新的款式。平凡的一個女子。

  一個二十七、八、九歲的女子,在台北車站上車,往南乘。下了班要回家的人,顯累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你看她眼神一直犀利明亮。車門開了,她便仔細審視那一雙又一雙走進車廂裡頭的鞋,車門關了,她又隨著擁擠的人群稍稍調整姿勢。她不踩到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踩到。她的鞋維持著清潔,素淨。那是一雙最普通不過的平底鞋。

  那些工蟻認得的女子。她們來自不同的家庭,但幾乎沒什麼例外地有了一些機會,在東京、香港、上海、北京之類的城市裡頭行走。或者其中有一些,也去過了紐約、倫敦、巴黎或阿姆斯特丹。她們回到台北,難免會想台北真是小得不得了的一座城市,於是想離開了,卻又因為種種原因,在這城裡繼續著她們的人生,在銀行當個出納,在會計事務所,或是律師、醫師、教師。少數的她們終於還是離開了台北,離開了自己的情人。但多數有個交往七八年的男友,結婚了,或者即將結婚。她們會說,根在台北,離開,要往哪裡去?但未來幾年,或現在就是,她們可能會在下了班的捷運上,想著這樣的日子就一輩子了嗎?

  你所認得的女子,去過烏節路,表參道,第五大道。即使僅是在影集裡頭知曉那些街道路名,也會想著,要離開。卻因為種種原因留了下來。她們大學時代可能參加過社會運動,為一些電影流過眼淚。畢業之後不再想了,當時敏感、細膩、純淨的眼神卻留了下來,這使得她們在捷運上成為突兀的存在。她們生於台北長於台北,她們每天都看著台北在改變,卻彷彿不能融入這城市青春俗豔的空氣。她們知道台北不太改變的,於是便不再對這城市抒情。

  一直到工蟻下車,她的手機都不曾響起。




  其實工蟻並不喜歡蟻群。工蟻想著,蟻群並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但每隔一段時日,你會給自己找點藉口走進人群。

  城市說起來不大,但總的來說,也不是個小地方了。六、七百萬的人口在盆地裡,或盆地邊緣,循著時間軸向內收斂或向外發散,週末的移動便顯得一片渾沌,說去哪便去哪了似的。可選擇又是那樣地少,進城出城,輻輳的路徑很快又達到均衡。真要講台北人如何如何,那均質的語意,每走進人群都要被摧毀一次。每當你發現些新的東西,都覺得,自己並不真的認得這城。

  在忠孝復興站,有男子向工蟻問路。

  他可能向你作勢招呼了一陣,但工蟻行路一直都戴著耳機,開得好大聲,以致你難以注意到那略胖的身形,白色舊POLO衫垮垮地搭在他身上,稍矮的體格拄著拐杖。工蟻不太能分辨他的年紀,也不太能從他困惑的眼睛裡看出東西。男人像是會貼在龍泉市場或水源市場口,而工蟻們來來去去,不會留心的那款背景。

  工蟻這才注意到男人的比劃。他說,ㄑㄧˇ ㄐㄧㄥˋ ㄏㄨˋ……聲音非常朦朧。對向的列車正要進站。男人的聲音幾乎消失,沖散在忠孝復興的萬般熙嚷當中。

  一時沒回神,問,甚麼?

  他說, ㄑㄧˇ ㄐㄧㄥˋ ㄏㄨˋ甘係往這一路?

  甚麼路?

  這是一座蟻的城市啊,誤闖進來了的外地男人,操著另一種語言。工蟻聽不懂的。他搔搔頭,露出髮底心處新的灰白。貓著身子往牆上的捷運路線圖看,又說這裡甘係SOGO?工蟻方意會過來他是要去市政府。忙說是,市政府往這方向去。要坐幾站?他問。你一怔。在台北這許多年,忠孝復興到市政府要幾站,這問題你從來也沒想過,或者你有但並不在意,盤算一陣,答說三站。男人又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塑膠封套,裡頭夾著幾張千元大鈔、翻過來,背面夾著悠遊卡。

  男人生生澀澀指著卡片問,這下車才嗶?

  是。

  月台邊上,紅色警示燈開始閃爍。往南港方向的車即將進站。男人像是想要確認著什麼一樣,說,三站。你回說是,再次戴上耳機,進了車廂尋到一個角落,縮了縮身,站著。當列車加速或減速,男人便拿拐杖撐著身子,但眼神一直盯著紅色的LED顯示板,速度穩定下來,他搓著手。搓完了,拐杖繼續撐著身子。列車到達國父紀念館,工蟻臨下車前,男人轉過頭來再次問,還剩一站?

  你說,對,下一站市政府。步出列車,很快讓自己隱沒在週末的人潮裡頭。




  工蟻後來懂了,城市如同蛛網一般,是蟻群的命運。

  捷運站的入口處當然是階梯。持續通往地底。天頂打亮的都是白色燈光,燈光底下都是陌生的肩膀。陌生的髮。女子坐水泥板凳上等車,等車的人正在補妝。水泥板凳沒甚麼特別溫度。更多陌生人來了,也有更多陌生人離去。

  捷運路網越走越密,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也帶進來各式各樣不同人群,可見與不可見的語言,包藏著什麼樣的祕密。無聲的蟻群,儘是敲打出步伐與工作的聲響,而你行走在這城市裡,是庸碌的蟻或是撲火的飛蛾,從來就不是可以選擇的事情。車站裡的液晶顯示屏幕,繼續登錄著往淡水方向的列車約三分四十五秒後進站,往新店方向約二分三十秒。跑馬燈跑著,忽而切換到本日動物園大貓熊參觀票券尚餘,零張。工蟻抬頭看了一看,想想這樣的城市,初冬的盆地今日降雨機率百分之八十,氣溫十六到二十度,月台上的人們並不互相交談,只是把玩操弄著手機,隨身聽,衣角的脫線。

  月台邊上,紅色警示燈開始閃爍。工蟻站在候車線後頭,隧道風壓嗚咽,列車發出嘶噓與尖叫,迎面奔進車站。車站上方是一襲樹葉凋落的街景,有時你目擊蟻群遺落在車廂裡那些雨傘,鑰匙,甚至錢包,但終究沒去拾起它來看一看。

Jan 21, 2010

Queering Cosmetic Surgery


  七零年代的孤臣孽子[2]行走新公園的荷花池畔,阿青老鼠小玉彼時不過十餘歲已嚐盡世間冷暖;八零年代有肉身菩薩[3]度化五年級眾生,當「六年級都已經出來混,」說起三十啷噹歲竟「已經是很老、很老了」;到了九零年代愛滋瀰漫城市,荒人[4]彷彿與世界相互離棄,尋找色情烏托邦之路勢必危殆。新世紀伊始,搖頭花[5]開,紫花[6]凋落,然而,若往光亮處看,即使是朱天文筆下的荒人,也終於會體認肉身難得,為了頂住遺忘,書寫仍要繼續。但殘酷現實世界裡,人人會老的警句揮之不去,卻是老T要搬家[7],如果中年男同志的居處是無偶之家往事之城[8],當青少年哪吒[9]長大,飛揚跋扈體態豐美的年紀過去,甚麼時候失身給誰都已想不太起來,走進新的生命週期,早晨醒來是看見自己益發老了的男同志,驚愕鏡中那人怎老得再認不出來的男同志們,還是要回到只有自己的肉身戰場上頭。

  官方訂定的老年為六十五歲,然而女同志四十歲就改稱歐蕾(old lady),在男同志交友板上,年輕同志則清楚明白寫著「拒老」,而所謂的「老」不過是年過三十五,可見得同志社群對於老年的想像,與異性戀社會顯然有著巨大的差異。這差異的背後,是真實的同志生命在原已小眾的社群內部,再次切分出更細微的次級群體。台灣當代同志運動近二十年,當年的青年同志如今已步入兩鬢花白的年紀,同志諮詢熱線協會以「看見老年同志的歷史,便是看見未來的我們[10]」為理念,成立了「老年同志工作小組」,開始針對台灣公共衛生與社會福利政策中長期遭到漠視的老年同志權益而發聲。

  Raymond Berger1996)曾謂,當同志研究在學術領域當中日漸增加,研究主體仍始終偏重青年同志群像,老年同志作為族群當中看不見的少數(unseen minority)。老化,既是社會狀態,是心理狀態,更因為肉身老去直截衝擊影響到的是個人連接社會與自我這一管道的狀態,而使得「老化」過程勢必也存乎於身體的狀態,沈志勳(2004)即指出,面對老化議題,中年男同志除了考量退休生活、病症照護、以及伴侶關係等層面之外,由於男同志文化向來對外型有著較高標準的要求,使得中年男同志對容顏老去抱持相當程度的焦慮,感受到因為身材、外貌、性能力降低而面臨的「價值」危機。弔詭的是,無論是針對同性戀或異性戀主體的老年人研究,則更偏重老年生活中,包括家庭或親密關係等社會功能聯結的議題,在此同時,對於性以及身體認知的研究,卻可謂付之闕如。在此處,老年同志的身體存有與身體經驗被忽視,成為同志研究領域中一顯著的缺角,延續Judith Butler1993)針對女性主義學界漠視「身體」的提醒,生理性別的「物質性」,也就是身體之存有,為何會僅僅被理解為文化建構物的承載者,而它本身卻不是一種建構物[11]

  身體作為人感知社會與自然處境的中介,也同時受到各種情境的影響與塑造。誠如Mike Featherstone1982)所言,在消費文化中,身體是快樂和表現自我的載體。苦行般的身體勞作帶來的不再是對靈魂的救贖或更健康的身體,而是得到改善的外表和更具市場潛力的自我,」男同志個體普遍對於身材與外表有著較高水準的自我/社會要求,男同志對於外觀改造的投入程度顯得比異性戀來得更高一些,當身體成為一種社會性自我實踐的計畫,它「未完成」的本質便促使人們透過改造(work on)身體,藉以補充個人的身份認同。同時考量到中年男同志可能面對的老年負面刻板印象與年齡歧視(ageism),當美容醫學科技持續演進,透過美容手術(cosmetic surgery,包括除眼袋、眼尾去皺、拉皮,乃至各種『微整形』療程)來延緩,抵抗,甚而逆反肉身老化自然過程的一切企圖,在中年男同志的聚會中被提起,已不再是什麼禁忌話題--流行歌手高唱「美麗極限/愛漂亮沒有終點/追求完美的境界/人不愛美天誅地滅[12]」,社會對美容手術的觀感越加司空見慣,選擇躺上美容外科手術椅的中年男同志,也日漸增多。

  但中年男同志所要追求的,只是違抗地心引力讓皺紋消失,或者守住快速後退的髮線而已嗎?「並不是怕老,只是怕醜」是迷戀青春的原因還是結果?美容手術召喚中年男同志的魔法裡面,除了害怕失去外在吸引力的焦慮之外,是否還藏有別的原因,影響了中年男同志坐上手術椅前的決策歷程?對男同志而言,美容手術如何改變了他們對身體的自我認知,身體的「回春」是僅止於肉身皮相,抑或是竟能如乘坐時光機一般,同時逆轉了中年男同志面對自身的老化態度(attitudes towards ageing)?

參考文獻

Berger, Raymond M. (1996). Gay and Gray: the Older Homosexual Man. New York: NY-Haworth Press

Butler, Judith. (1993). Bodies that Matter. Bodies that Matter: on the Discursive Limits of “Sex”. New York: Routledge p.27-56

Featherstone, Mike. (1982). The Body in Consumer Culture. in 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 1982:1, p.18-34

-沈志勳(2004)。《中年男同志的老化態度與老年準備初探》。國立政治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論文






[2] 白先勇(1984)。《孽子》。台北:遠景

[3] 朱天文(1990)。〈肉身菩薩〉,《世紀末的華麗》。台北:三三書坊 頁49-72

[4] 朱天文(1994)。《荒人手記》。台北:時報文化

[5] 大D、小D(2005)。《搖頭花:一對同志愛侶的E-trip》。台北:商周出版

[6] 徐譽誠(2008)。《紫花》。台北:印刻

[7] 趙彥寧(2005年三月)。〈老T搬家:全球化狀態下的酷兒文化身分初探〉,《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57期。頁41-85

[8] 陳俊志(2005)。《無偶之家,往事之城》。

[9] 蔡明亮(1992)。《青少年哪吒》。

[11] 若把男同志社群當中普遍的肌肉崇拜視為他們將自我身體的物化態度,則很容易聯想到馬克思的新型唯物主義思想。在這脈絡底下,被改造了的不只是客體,甚至客體就是改造過程本身。更有甚者,客體/身體的物質性經過歷時性的改造實踐過程,就不再只是靜止的存有,而是在改造行動裡反覆定義,確立,構成。

[12] 蔡依林(2003)。〈看我七十二變〉歌詞。新力發行


Jan 19, 2010

〈在植有椴樹的小鎮〉


  噢費里雅,人們呼喊妳的名字
  其實連姓氏都記掛錯了。我以往的
  生活像地獄底新娘
  在妳眼中沒有甚麼不關於愛情
  我們幸運的住居

  五月初,舞蹈節在樹下舉行
  通常人們在那兒聚會碰頭認識彼此
  甚至是婚禮--費里雅妳慢慢張開
  眼睛在植有椴樹的小鎮看
  金色濃蔭金色花蜜

  直到非得遠行的深夜,費里雅
  在妳懷裡會否使我好受一些
  可能夕陽底下葉影翻動
  樹抖落小鎮整身的鱗,都跟著吧
  跟著彎下妳的腰

  我許下心願--費里雅,等妳再
  長大一些。會有馬車遠遠而來
  駛過那椴樹花開的路口
  等塵埃都開出白色的花來,再告訴他們
  男孩女孩,曾在這樹下恣意地追逐




*在德國文化中,椴術即是智慧與愛情女神費里雅的象徵。

Jan 16, 2010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


  路過海報欄不覺停下腳步,噢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妳的名字
  開頭明是一種聲音幻化成
  雀鳥以醒目字體歌唱,未曾發生的日蝕
  加納莉亞詠歎如昨日
  青石上奏過最急板都是我所
  不及聽聞,更遑論錄記
  加納莉亞妳是謠傳的曲譜

  都有意閃開了便忽然明白些
  甚麼,這一條長廊儘是妳的加納莉亞
  穿著木屐帶響風鈴為何
  仍想躡足經過--或許
  仍然深信某天某天,冰藍色的
  加納莉亞在東方看見那顆星辰即將
  叮鈴聲響落在足前,節拍緩慢下來
  鹿一般的
  我的朋友

  加納莉亞慵懶,漫長。也許是
  在路上,我的朋友掐下花朵的
  萼與瓣,無心妝點
  灌木叢裡邊
  伯利恆那星辰反正是傳奇了。
  我的朋友,妳在飛簷上跳舞便成為
  樓房的高髻又常蹬上椅子去撕日曆
  一撕好多頁彷彿噢彷彿
  我的朋友妳不曾離去

  只是穿過花園泥路
  我還是停下來了。
  加納莉亞,我的朋友笑靨如同
  燙金字體反射著銀砂顆粒
  那麼多步伐經過那麼多的
  典籍是我徹夜閱讀,噢我的朋友
  直至此刻才屬於今天的
  妳名字是加納莉亞

  一排簽字葳蕤如花,潮水初漲
  今年第一道海風嗎?我的朋友
  貓爬進旅行箱而妳停佇
  即將成為相思樹的新芽
  沿途路燈忽明忽
  滅,加納莉亞妳
  舞動旋轉迤邐著成串的影子
  春雨洗滌路的盡頭便突然接近了
  紅衣裙的
  加納莉亞

Jan 15, 2010

我的同志之路


         /應新港藝術高中校刊社邀稿而作



自我認同

  在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就已經發現自己會對男性身體感覺興奮。然而那時候我只是在看到雜誌上的男性內褲廣告、型錄時,會覺得開心,我的世界裡頭其實並還沒有所謂「同性戀」這回事。我在國中時還交了一個女朋友,僅止於牽手,寫情書,看電影,講電話那樣的純純的愛。一直要到了國三,同班的死黨想要追求班上另一個女孩子,成天向我討論戰術與意見,我某天和他打翻了醋罈子,才承認自己根本不希望他去和那個女生在一起。我是喜歡他的吧?我那樣想,翻來覆去對照自己和女朋友、和他的關係,發現我真正喜歡的其實是我的死黨。

  也是那個時候,在學校圖書館讀到青少年性學入門書籍,我知道了「同性戀」這個詞彙,於是從小學六年級以來,我偷偷收集內褲廣告,游泳課時看到男孩子的身體並因此感覺快樂,這些問題才算是找到了答案。從此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同性戀。當時我並沒有感覺任何的不安,只是把這個發現告訴了我當時的女朋友,還有班上另一個和我交好的女生--知道自己和別人有些不一樣,我沒有大肆張揚,而如此平靜地接受了這樣的自己。

  我想,在這過程當中我是幸運的,我並沒有經歷過所謂的掙扎。我當時有女朋友,作為感情的對照組,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她牽手」只是我知道應該這麼做,然而和我真正喜歡的死黨相比,當我乘在他腳踏車後座的時候,我是如此地想要緊緊地擁抱他。我應該這麼做,和我想要這麼做,這兩件事情當中那細微的差異,讓我確知自己真正希望擁抱的是男性的身體。

  進高中之前,也正好是網路開始普及的時代,那時候我用撥接網路,偷偷地在網路的這裡那裏,蒐集男性的裸體照片。當我的同輩們還在月考的午後相約一齊在某個人家裡看A片,我更感到興趣的是,一群青春期的少年們同看A片,而慾望無從宣洩的時候,會不約而同地互相伸出手去幫彼此打手槍。那真是非常純潔的時代,其實我們都還不真正知道慾望、不真正知道愛情,而僅是相濡以沫那樣地發洩。那時代過去多久了?關於我的同性戀身份,我並沒有欺瞞誰,我只是不說,只是單純地認為--我和我的朋友們有些不一樣,而這不一樣最好不要讓他們知道,否則我可能會失去我的朋友。




向朋友出櫃

  我念的高中是間男校。你可以想像對於一個少年男同志來說,是個多麼愉快的地方,都是男孩的校園!很快地,在班上,在社團,在校園裡頭我覺察到其他少年同性戀的存在,並和他們一起開始往新公園跑。那時的新公園和《孽子》中描繪的已經大不相同,我和高中同學們,以及其他高中的「同學」--噢,我們那時候應該是互稱「小妖女」吧--在花架下大聊特聊,穿著制服就那樣花枝招展地飄飛起來。我們給花架起了個暱稱,叫妹子亭。我們旁若無人。英語話劇比賽那天,我和姐妹們會說,看好那些撩起長裙在操場上趕赴比賽會場的人,與我們同一國的。小心不要踩到裙腳跌倒,總要高八度尖叫。

  其實我也曾經以為這個世界安全、美好,以為建中就是全世界,永遠可以坐到異男班長的大腿上頭同他淫聲浪語,問他「你愛我嗎」並逼迫他說「我愛你」。但是在妹子亭,或者BBS上頭吧,另一間男校的朋友說,某天中午他的書包被從三樓的教室丟下去,或被傾入食不完的廚餘。為的是他向隔壁班的大男孩告白。那封告白信無情地流傳在青春期少男們無情的訕笑之間。我隱隱然知道,不是每個人都過得跟我一樣好。

  進了政大那時我滿十八,在深夜進入舞廳酒吧,接近天亮時離開。我不穿迷你裙但我知道自己可以安全回家,計程車司機問「你們這些男孩子都在底下玩甚麼?」我笑笑回答他,還不就跳舞喝酒,都一樣的。都一樣的。

  可是年紀越長我越發確定,不是每個人都過得跟我一樣好。

  我的幸運比別人多些,不表示這個世界是安全的。




參加遊行

  如果這是一個安全的世界,那麼我們可能就不再需要同志遊行。在二零零三年,第一次舉辦同志大遊行的時候,我就在那兒了。我們走過從新公園到西門町小小的街廓,零四年從中正紀念堂出發仍然是到達西門町,零五年,零六年,零七零八零九,我們佔領忠孝東路,佔領市府廣場,並再次回到城中區,甚至我們到達了凱達格蘭大道。我常想,如果這是一個安全的世界,那是否一個太讓人奢想的願望了?

  後來我開始給人們拍照。我走上街頭,前幾天吧,氣象預報說我們即將有個陰時多雲的週末。原本還有些擔心,但凱達格蘭大道的日頭炎炎,甚至還有些熱,人們擦著汗水,人們集結。人們走到各自的位置上,很快地,人們出發。而是的,即使只是這樣一天也好。我們從凱達格蘭大道出發,繞過新公園、西門町、漢口街、公園路,並再次回到凱達格蘭大道。我喜歡人們並不一定是同性戀,雙性戀,異性戀,人們是妖姬是裸女,是阿貓與阿狗,是渦蟲與蜉蝣。我喜歡人們是驕傲的,喜歡人們行走,喜歡人們都在這裡。

  我站在隊伍的邊上,一次又一次按下快門,只因為我想記得你們全部的表情,笑容,與姿態。只因為,我太喜歡我們一起走在這條路上,在晴雨之間,從晴空向暴雨前進。而當隊伍邁向終點,人們將把廣場還給廣場,我卻並不過份地傷感,因為我知道,明年大家還會再見面。後來我知道,同志遊行追求的或許不只是那些能夠喊得出口的,標語或口號。而是確實地讓平時隱身在城市四處,不能夠親口說出「我是同性戀」的人們,能夠群聚在一起,讓每個人都知道,我不孤獨。

  我喜歡人們成為他們自己。而那就是遊行最重要的意義。

  不就是這樣嗎?其實我們也沒有做錯甚麼。講嚴重些,我們做的才是正確的事,認識自己,接受自己,揮灑自己,即使雨傘打開佔掉更多的地表面積,我們能說「這就是我,」即使穿著妖麗站上電音花車奮力地扭腰擺臀,我們能說,那不過是為了享受更多、更多的鏡頭。即使在人群安靜的處所牽起愛人的手,偷偷親吻的時候,我們能說--這一切是我們本該擁有。而也因為我們一同走在街上了,一同高歌了,一同隨著音樂節奏歡暢地起舞了,在臉上畫道彩虹吧,繼續走彩虹的路。




社會運動

  近日,開始有一些議題透露出群眾對台灣同志大遊行「主軸路線」的關心、批判、與反省之意。當然台灣這幾年來的同志大遊行會遇到的相同問題,在於遊行要用什麼主題--要開心,要強烈,要基進,要嘉年華,要不要扮裝,這些事情每年都會遇到討論,但以我自己參加這幾年遊行都沒有缺席的觀察,目前台灣還處在一個大家連「敢不敢出來走」都還要考慮的狀況,所以現在的遊行階段任務還沒有結束。總是要有夠多人願意出來,才有機會、才有籌碼、才有更多跟異性戀社會討價還價的空間。

  我認為,唯有自己能夠、選擇、必須站出來,在遊行這個公共領域當中為自己發出聲音,而不只是在個人的生活區域裡頭噤聲,同志運動「爭取什麼」才會有意義。

  甚至不只是為了自己,以前談到制度面的改革(例如同志之間的婚姻、伴侶法案、民事結合、遺產繼承、保險契約這些),我也想過,時候到了說不定就會通過了吧。但是後來其實又想了一下,發覺我現在才二十出頭歲,時間還站在我這邊,當然我可以等到四十歲、五十歲,再來談婚姻、伴侶、保險、遺產這些。但是現在已經四十歲、已經五十歲的人呢?他們有多少個二十年可以等?又甚至不要談那些現在已經七老八十的同志。如果這個社會還不能正視「這些人」的存在,不能正視我們的社會服務網絡其實有很大漏洞,正視「這些人在社會照護的制度裡面幾近不存在」的事實,他們又有幾個二十年可以等?

  從那時開始,我覺得其實我們去爭取「那些東西」,也不只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很多等不了這麼久的人。




同志與愛滋

  為了一些等不了那麼久的人。其實我真的不想承認,但很快,再沒幾年我或許會開始失去我們的朋友。某次友人的聚會上,聽說前陣子某個朋友腦膜炎住進加護病房,沒再清醒過來,耗著。急性感染好了又壞,壞了又好,最好的情況就是不生也不死,拖在那裡。他沒說得很清楚,但話語裡隱隱指著的,怕還是我們不能直言的HIV。

  而為甚麼不能直言?我們究竟在害怕甚麼--我們是在害怕嗎?

  性使人們生病。總是不乏戟指過來的手,告訴我們,那些愛玩的男同志活該受天譴。做愛使我們生病,於是乎做愛讓我們憂鬱。做愛是好的,不做愛更好。不做愛的人彷彿成為健康的大多數,說每天我們料理自己生活平安健康,交了一個男友或者沒有。我們兩人同是健康的。我們都是。只是誰也沒辦法說得準,同神明擲筊多次,下回拿到的,會不會就是大凶的籤詩。

  我開始談愛滋的話題,但大概這個話題太難、太遠、太恐怖,真的不是每個人都聽得進去。我回頭又想,大約需要一些誠懇的故事,教我們至少,至少知道,疾病距離我們身邊的人並不很遠。教我們聽完了故事,哭泣,哭完,站起身,伸出手,問,「有甚麼我可以幫助你的?」感染,一則壞的隱喻。是怎樣的眼睛看著他們,帶原者揹著自己新的名字,走進人群的隱沒帶,要拉拉衣角遮掩。縮小些。夜裡,我想到我的朋友們。患病的朋友越來越多,可他們總維持著一貫的嬉笑怒罵,彷彿病毒不曾在他們身體裡生長。因為只要生命還在,希望還在。我們都得努力笑著,直到死亡來臨那一天。

  既然知道自己得到了甚麼,也應該知道,我們會因此而失去甚麼。如果能多借來一些時間,多付出一點包容,或許我們可以再次重寫,死神逼著這所有人簽下的契約。二零一零的台灣,願我們開始做點甚麼,都還不算遲。

  願世界和平。

  也祝福您幸福健康。

Jan 10, 2010

25。


  生日當天台北依然下著雨,將散未散一場霧,這裡那裏飄落。我自己起床,喝了咖啡收拾行李,讀本書,許久不曾盛大地慶祝一個日期,於是這樣一個週末顯得魔幻,卻很平實。我猜測自己二十四歲生日當天所許下的,那個未曾被說出來的生日願望,已在什麼時候被悄悄地實現了。

  他打了電話來,說才剛離開桃園機場。

  我說,好。

  心想兩個禮拜前才見面的,兩個禮拜好快過去。其實五個月好快過去。二十四歲,當然也是好快過去。我不由自主想起十六歲那年,談了場不知所往不知所終的戀愛,那年,二十五歲那人在我眼中,畢竟是個真正的男人,回想起來,在我不知道不曾經歷的這個年紀,我也在某些時刻成為了別人眼中的男人了嗎?這使我有些感傷。十年過去,我完成了一些事情,但又有更多尚未完成,我一直一直攀援著時光的懸崖,試圖摘取花朵,歌頌好與壞的那些,認識某些人並與另外一些人告別,難以裝殮的時間,它將我塑造成什麼樣子了?

  待在研究室的時間少了,寫字,讀書,卻彷彿進入另一種輪迴。重新拾起了看書的習慣,我欣喜自己從未真正放下過敏感的心靈,可以在夜半為一本書撼動心神,反覆抄寫那些懾人心魄的字句,重新以紙筆創作,操練右手與肩背直至字體動搖痠疼而不能終止。我喜歡自己更洗練,更勇敢,至少勇敢到足以面對自己的脆弱,不再逞強也不再澎風,看見那些我不懂得的我會說,我不知道,走過去再給那人群拍張照片,或者伸出手去探測它們細膩的肌理。我讀書,讀更多的書,然後寫字。認識一座城市,而慶幸自己因此成為台北的異鄉人,重新認識這座城市。這鬼火之城,這地理史上曾一度為大水所覆蓋的湖底之城,將散未散的霧裡,樓廈繼續為我展示它們偉岸的光輝。二十五歲,我在書架上張望著,抽出幾本書並重新研讀它們,好像我不曾讀過。

  這些都是好的。

  畢竟,無條件捨去我還是二十歲,是嗎?

  美好的二十五歲已經開始,關於那些舊的,甚至壞的巧合,我可以不再去看。那時我們分食交換著盤裡的主菜,五分熟的牛肉淋漓地還有些血水,他說敬你的二十五歲,我說是。我說,三月你的生日我會到香港去,他說那也不一定,你可能在那之前就會被我甩掉。我說怎麼這樣?然後戀人們便在生日這天相視而笑,悄悄在桌底牽起手心。我還是記得那些落日流星,憂鬱安靜,還是記得月相盈虧,有時難免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會感覺冷,但好的巧合已經擴張為整座城市溫婉的風向,航線往東,航線往西,我不知道自己二十五歲跨越的是哪一條線,但知道自己會將更加豐潤。如果人生過了的時光是三分之一,那麼接下來的三分之二,太陽還是會照樣升起,而我願祝禱眾人平安,願我們看城市裡一樣的風景,也還能享受這一切及時的美,與及時的善。

  祝我自己生日快樂。

Jan 8, 2010

〈租賃街〉



  靠近窗台邊的咖啡杯
  七點半飄來的一支煙香味
  慢慢浮在眼前沉澱在我眉間
  美麗的畫面擱淺在昨天
          --涼煙樂團,〈朱利安諾〉



  我總是會想要回去。回去租賃街上,那些享樂憂鬱的咖啡店與小酒館。

  想要回去那街景裡邊溫溫藏藏是我大學時代,矮牆上有九重葛,而往高處去的爬牆虎如火如荼綠著。說是街,恐怕還把它喊得大了,其實只不過大一號巷子那樣的規格,單行道的態勢,走過去瞄得那位不時縮身在轉角守株等待逆向機車騎士的警察,心中總會忍不住竊笑。多麼嚴肅認真的樣子,又是多麼百無聊賴的樣子,像極了這街,自有一種閑緩的神氣。三兩散佈這樣那樣的咖啡店,隨意走進去,浪費一個午後或者向晚時分,沒有誰真被取締。

  好像人們總是會懷念逝去的年代,在九零懷念八零,在新世紀回望世紀末最後十年。然後十年過去,曾被埋怨那世紀初的一切,突又讓人喟嘆惋惜。想起來,後青春期的場景與一條街發生如此親密關係,點杯咖啡,當作是在城裡租下某幾個小時匿身的角落了,還沒看的書放在右手邊,把看完的移到左手邊,然後時間過去。

  租賃街上,一切都有著保存期限。




  那棵加羅林魚木正放肆地開花,從低矮日式平房地圍牆滿溢出來,花開之勢如滂沱慷慨的春雨。可能李渝寫就家族流離身世,街頭巷尾,溫州辛亥路口瑠公圳潛流唯一的遺址暗示著,日治時代至今那些教授墨客騷人賃居之處,或許隱隱然響著電視話語嘰喳,卻不論人煙有無。猶是幾年前,文化創意單位沸沸揚揚,意圖重振溫州街町風華的溫羅汀復興活動串連,後來發生了甚麼事?都好。

  租賃街上,青年學生來去,說這街區大概是台北市咖啡館密度最高一段次,文藝青年,文藝中年,甚至文藝老年罷,在那間間享樂而憂鬱的咖啡館,落地窗內掛有薛格瓦拉,羅蘭巴特,與寇特柯本的巨幅海報,巧妙定義了咖啡館主人的品味與追求。冰櫃裡,來自比利時或者德國的啤酒招啊招,拉開櫃門便積聚了一層薄嫩的水滴,沿瓶身滑下。那位童山濯濯文學院教授課後來到一概喝的,就是要海尼根。都好。

  新生南路86巷和溫州街交界,環顧四周,彼時尚有TU,杜鵑,Lane86,而今安在哉?Cafe Odeon和現在差異不太大,雪可屋咖啡茶館還照樣是幾盞昏昧燈檯,店主人鎮守吧檯謠傳他脾性不甚好,點單最棒飲料品項是珍珠奶茶,當是不愧它茶館之名吧。只是TU杜鵑店面皆已易主,反而屹立不搖是三個配菜幾十元的焢肉便當店,當然悄悄漲價幾次了。都好。

  你知道嗎,上次某報某版某新聞,抄的是前日吧檯上交換的消息……

  今天晚上有沒有空,多一張某搖滾酒吧的票……

  午夜前後,咖啡館紛紛拉下鐵門,煙霧氣味隨著燈光滅去而遁隱。溫州街的宅第成為一座座孤島,懵然有電視的聲光作響,但不能辨悉它來自哪個方向。接手的是小酒館,街還沒睡,那裡會有神婆操塔羅樸克,或某人星盤言之鑿鑿,說起二零零六年運勢有吉有凶。準嗎?都好。換酒一杯,再喝。

  咖啡機蒸氣噴頭嘶嘶作響,又問喝什麼?回說都好。

  圍坐人們輪番抽著菸,並飲著輪番的咖啡。讀書人抱滿懷書,下午在這間店的窗口,晚上街燈亮起,又看見同批人馬坐在另一間咖啡店角落,繼續在書頁這裡那裏畫上底線。那人在寫劇本,菸灰缸很快塞滿,另一人GRE單字背到某段落,抬起頭來罵幹,好煩,寫飲食文學的散文家操外省口音說今天早上去了康樂意。那時從編輯室出來的詩人,才正加入說話的隊伍。

  後來,我坐在那窗前時間越長,菸抽更兇。出門前同家人講,去咖啡館,老媽臉在報紙裡悶哼說,去抽菸吧?




  是賴在青春期尾巴不肯離開,或者其實已離開了,卻總是會想要回去。人們心目中都有一條理想的街景,好比傳說法國文化盛世,是巴黎文人在花神咖啡館邊抽雪茄邊互噴口水,那些渣漬暈染,會否台北溫州租賃街差可比擬?

  咖啡店主人談起某篇網路文章,大意是說租賃街上咖啡店掛滿左派學者,搖滾巨星,叛逆青春,噢當然還有薛格瓦拉海報,不知浪費多少純潔青年的青春時光,說是,現在再不相信這些了。於是我便想起自己蹺了課,或漫步或騎車回到租賃街的午後,煩惱該去哪間店窩著,在推開店門口的瞬間,甚至選擇座位的瞬間,我們必然都是相信著自個兒正做著那些事。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直到現在想起羅蘭巴特點菸的畫面,薛格瓦拉叼著菸斗的畫面,我還是相信,他們是那樣地好看。

  身邊會坐下可能一個人,響起幾句話,然後時間過去。陌生人望吧檯裡面說話,有種表情,爭論或贊同,或沉默吐盡煙霧。然後時間過去。啤酒與書,工讀生患結膜炎那天,吧檯座椅可能已經認得我的溫度。然後時間過去。

  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應當在中午營業的咖啡館,十二時十分還未拉起鐵門,熟得門路的人客撥通電話,就能喚醒住在樓上的店主人,探出頭來按了遙控器,隨即先進了店去覓得老位置坐著,揀了早晨送達的報刊隨意翻閱,順便代向門外探頭探腦陌生客人說,噯不好意思,店內還未灑掃整理妥當。後來筆記型電腦侵佔了咖啡館內的風景,書架上那一落落米蘭昆德拉,村上春樹,甚至連九把刀都不再有人翻閱了,店主人在吧檯後面眉頭微皺,講起來有些氣悶,怎麼有人問為何不訂蘋果日報?又說,路人走進來第一句話問,你們有提供無線網路嗎?店主人搖搖頭說,沒,沒有。路人遂說,噢,這樣。轉頭出去了。

  說,噯這些現代人。說不喜歡不要來,但消費者永遠是對的。那請你離開。

  喜歡甜的日子在濃縮咖啡裡加兩匙二號砂糖。翻譯機喀噠喀噠地敲。然後時間過去。傍晚六點自己晚餐,吃完了我會想要回去。

  落地窗前已是表演的整體。咖啡館一個多月前重新粉刷的天花板,上頭沾黏一些細縷的塵。桌燈從電腦螢幕背後照過來,有一點過亮了。剛才押按的菸蒂還沒死透,竟又灼著煙灰缸底的其他紙芯,燒得很臭。度過老調而溫柔的九零年代,二十一世紀首個十年快要過完,租賃街便收回它的版圖,重新布局。民歌手與詩人的衣櫃不斷改寫,翻開小說,卻恍然已經不再是自己熟悉的位置。不提供無線網路的咖啡店,小酒館,店主人會說這種地方就是要給人談天說地,有了網路還得了。大家都把臉埋進電腦裡去,真要那樣為什麼不快點回家?

  二十一世紀了,網路時代嘛!有天走向租賃街路上,聽路人女孩說起沒有網路的咖啡店,怎麼算是咖啡店?如是來人越來越少,租賃街上TU杜鵑易主,街底年輕人新開一間店,木工裝潢皆手工打造,老派時光過去,算是觀望對照。風向改變,咖啡館裡一個陌生的女孩拿出火柴點起菸,嘶的一下,火藥味滿滿室內。整個兒的商圈街景變得繁榮,租賃街地價越高,十多年來望窗外熟悉的景色卻彷彿不再了,租約,是要續不續?

  落地窗對面那家咖啡店,整個下午坐著看也沒幾個人進去。看板換了幾種午茶套式,那店的員工,其中一個也是這店的員工,一天我問飲料行不行?霎霎眼睛,當作是回答了。後來大興土木,吊車在我面前跋扈地換上紅色牌招,開起韓國料理店。那陣子城市裡突然流行韓國菜,或許現在還是,好像租賃街整區裡就開了三四家,毫無例外都是那紅得豔人色澤,如果雨天,從咖啡館窗前望出去,整街地面淋漓,都赤辣辣紅著。

  我會想要回去,怕是雪可屋那長年給煙霧蒸燻的黃燈一盞盞,也好。  

  租賃街上菸酒燃盡,咖啡店主人不再擔心店租來襲。




  小酒館在隆冬之夜任憑來客喝乾了最後一滴酒,拉下門了。然後夏天的咖啡店,店主人宣布畢業,不玩了!長期在咖啡店打工那些音樂青年,文學青年,電影青年,美術青年們嘩啦啦輪著在吧檯裡唱歌,原本坐在角落那人突然來聊天,這時才終於知道他的名字,原來我每次讀得熱血沸騰雜誌上,好些文章就出自他的手筆。打開冰箱,喝乾最後一罐海尼根,文學院教授有來嗎?沒注意到。但平時來來去去的人們突然都出現在這最後一首歌裡頭,唱啊唱,唱啊唱。

  此夜鼓譟的租賃街,一個充滿回憶的夏日時光即將結束,而幸福的咖啡館時光,是將沉入過去或者前進未來?人們牽起手來,任憑啤酒泡沫灑了滿地,敬青春期,後青春期,禿頭的中年時光,敬一片民謠CD或曾談論過的老電影,敬我們曾相信的一切。咖啡店的一切,敬我們即將相信的一切。

  或者,即使不相信,還是會到來的那一切。

  某天我從研究室離開,習慣性轉進溫州街,熟悉地址是深鎖的門。感覺心裡有扇門冰冷地閉闔著,沒再打開。感覺那夜,店主人唱完歌,而我不等眾人鼓掌完,便在心裡拉下了租賃街上那一扇扇的門。後來,每當我出發尋找另一間咖啡館,總想,該如何尋找一條街,與它先於我所經歷的那些時間?

  再怎麼不願接受,青春期畢竟已確實地過完。咖啡館原址開了賣海灘拖鞋小店,原先小酒館處,我喜歡對陌生路人可能稍嫌灰暗的街角,則已大張旗鼓,染起日韓衣飾那舖張明亮的色彩。後來的夏天,在芝加哥一間咖啡店,遇見當時老坐在我右邊位置的大女生,她左瞧又瞧,終於認出我來便歡快以中文呼喊。說起異國住處左近還有幾家咖啡店好去,說起租賃街上那些時光,兩個人對視沉默不再說話,便走進芝加哥明朗的陽光與風裡,並肩抽了根菸。

Jan 6, 2010

〈暗暝〉


  霧欲散未散,有車踏水而過
  浸坐仲冬我自己整理紙張與書籍
  寒意的睡眼忽昇忽落
  是如何在幽朦牆影底下
  只賸這盞燈了

  城市自窗外進來,挾帶特定
  日期底蘊我來不及修補牆頭塗漆剝落
  恍然如何是你
  還盤桓久坐
  提醒我爐火未滅,能否溫茶一盞
  暖暖沸沸彷彿那年春天
  花朵繁盛卻先於枝枒。霧
  欲散未散

  廊外的方向煙塵流轉
  過夜茶湯與情節一同澀黃,我終於
  放手讓冊頁佚散
  擲地有聲是裝線與歎息
  一年過去
  燈蛾之所以為燈蛾,如同
  問候仍是相同的問候
  是夜反覆多次,霧將散未散
 

Jan 4, 2010

溫州街試寫


  當人們談起溫州街,會想起什麼?

  可能是李渝《溫州街的故事》,可能那棵加羅林魚木正放肆地盛放,蔓延出低矮日式宿舍的圍牆,花開之勢如滂沱慷慨的春雨。可能是溫州辛亥路口那瑠公圳潛流唯一的遺址,或者許多台大教授,從日治時代至今所有那些無論人煙有無的賃居之處。是幾年前文化創意單位沸沸揚揚,意圖重振溫州街町風華的溫羅汀復興活動串連。都好。

  騷人墨客駐足來去,人們說溫州街,說這街區大概是台北市咖啡館密度最高一段次,文藝青年,文藝中年,甚至文藝老年罷,在那間間享樂而憂鬱的咖啡館,落地窗內掛有薛格瓦拉,羅蘭巴特,與寇特柯本的巨幅海報,巧妙地定義了咖啡館主人的品味與追求。冰櫃裡,來自比利時或者德國的啤酒招啊招,拉開櫃門便積聚了一層薄嫩的水滴,沿瓶身滑下。那位童山濯濯的文學院教授課後來到,喝的就是要海尼根。都好。

  新生南路86巷和溫州街交界,環顧四周,彼時尚有TU,杜鵑,Lane86,而今安在哉?Cafe Odeon和現在差異不太大,雪可屋咖啡茶館還照樣是幾盞昏昧燈檯,店主人鎮守吧檯謠傳他脾性不慎好,點單最好飲料品項是珍珠奶茶,當是不愧它茶館之名吧。只是TU杜鵑店面皆已易主,反而屹立不搖是三個配菜幾十元的焢肉便當店,當然悄悄漲價幾次了。都好。

  租賃街上,彷彿所有事物都有保存期限。

  營業到十二點前後的咖啡館紛紛拉下鐵門,煙霧氣味隨著燈光滅去而遁隱。溫州街的宅第成為一座座孤島,懵然有電視的聲光作響,但不能辨悉它來自哪個方向。接手的是小酒館,街還沒睡,那裡會有神婆操塔羅樸克,或某人星盤言之鑿鑿,說起二零零六年運勢有吉有凶。準嗎?都好。換酒一杯,再喝。

  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應當在中午營業的咖啡館,十二時十分還未拉起鐵門,熟得門路的人客撥通電話,就能喚醒住在樓上的店主人,探出頭來按了遙控器,隨即先進了店去覓得老位置坐著,揀了早晨送達的報刊隨意翻閱,順便代向門外探頭探腦陌生客人說,噯不好意思,店內還未灑掃整理妥當。後來筆記型電腦侵佔了咖啡館內的風景,書架上那一落落米蘭昆德拉,村上春樹,甚至連九把刀都不再有人翻閱了,店主人在吧檯後面眉頭微皺,講起來有些氣悶,說怎麼有人問為何不訂壹週刊?路人走進來第一句話便問,你們有提供無線網路嗎?店主人搖搖頭說,沒,沒有。路人遂說,噢,這樣。轉頭出去了。

  說,噯這些現代人。咖啡機蒸汽管噴頭嘶嘶作響,問喝什麼?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