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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Sep 30, 2010

〈秘密集會Ⅰ:老八板〉


  那天少年確實是像參與了一個不屬於他的秘密集會。從紅樓離開,搭計程車順路把人送回家,甫下車時他探頭丟來一句,今天看到你很開心,又霎了下眼睛。那時我竟有些不忍。

  他們老了。

  儘管說起話來還中氣十足,但一桌五個人,扣除掉我,四個人加起來超過一百九十歲,算算還是挺駭人。幾年過去,現在回憶起當時認識的他們,眉宇之間是更慈祥溫潤了些,但四十幾到五十的五年之間,可以讓一個人老多少?

  看姓李的又再胖了,說就算端午節被打回原形,怎麼沒看過這麼胖的白蛇。我是森蚺,行吧。怎麼不少吃點,多運動?懶哪。反正看你對桌那幾個,如果我是白色巨蟒,他們幾個尺寸沒小多少的,大概也就是臭青母之類,白娘娘的跟班。燈光突然變亮的處所,話鋒突又轉到姓王的身上,姊,你多久沒打針啦臉都垮了。兩年沒打了,怕皺紋消失會上癮,能打一輩子嗎。想想也覺得不能,自然點好。真是自然點好--看看我媽咪,心寬體胖,臉上堆滿油連皺紋都不用愁了。誰是你媽咪,我這麼美。是啊,這麼美,當年可是個瓜子臉,這下端午才剛過,你怎麼月餅就端出來了快收回去、收回去……

  談笑之間,其中一個看著我說,你這小妞出落得是越發氣質、越發美麗了。努嘴轉頭,說你看看他,年輕時騎台野狼125,剎車蹬的一下停了,多帥。現在還行嗎?

  不行不行了。

  上海生活兩年下來,說是變得過份簡單。每天就上班,下班,去健身房動一動,那些個機器甚麼是不再推了,反正沒用。是怕胖,低頭撿東西奶子那樣垂,挺不雅的,再懶也還是得去跑個幾下。低頭?撿東西怎麼可以低頭,頭頂心那麼稀疏讓人看到也不害羞。禿頭藥吃了又吃,掉得少啦,也不奢望他長回來。不不,不吃柔沛,怕不舉。雖然也用不太著就是。說著說著,又再乾笑癟嘴。環顧廣場上行人青春三五百,笑說噯,大概一半我都能吃的。耍起嘴皮子說這麼不挑?

  怎麼能挑?在上海,人家來釣你,挺帥的一個人,做完愛還跟你要錢。

  你有給嗎?

  他都敢開口了,總是幸虧需求沒那樣大了現在,給了。

  五十歲,突然甚麼都能議價的年紀就突然到來。上海、北京、哪裡的男孩店,四個四個走出來給人選,兩百塊點檯,帶出場三百,完事了再給兩百。甚麼都能議價,也就是甚麼都要錢。打針拉皮,吃藥植髮,健身運動,如果錢真能挽回一丁點兒的青春,那也就值得。買不到的是,好比說認識幾個新朋友,小底迪,做幾次愛看幾場電影,瞎混熟了以為是要交往,某天開始同你要東要西,買這買那,淨挑高級館子去吃。慢慢覺得不對,不是這樣的,一天醒來說你以後別再來了吧,這人離開前,邊穿襪穿鞋,還說那昨晚三百。心頭一涼,能怎麼樣?三百,就三百吧。

  話語逐漸黯淡,抬起臉來望對桌問,你們兩個怎麼過生活的?還不就上班下班。一樣的。假日開車出去瞎兜風吧。彷彿提點了甚麼那樣,喃喃自語說不一樣,你兩個是一對,怎會一樣。大約可以看出那表情閃現的縫隙裡,也有著些許悵惘,些許氣結。飛揚跋扈的年紀過去,甚麼時候失身給誰都已想不太起來,而那不該是重要的一件事嗎?原以為自己不會忘的,但還是忘了。工作奮鬥二三十年,以前的李大少成了李老闆,買車,買房,台北市各處都有地產的人,回了家關上門,天曉得這貓這狗能陪著多久。很多事情看得挺重,但更多事情,過了就過了的,看看自己都人老珠黃了,誰還去談呢。

  最後起身要走,不忘照例拱人埋單。李老闆,請客請客。姓李的說,怎麼是我?我下禮拜過四十歲生日的。那人講完,便自己心虛笑了出來。





(2010.09.30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Sep 26, 2010

關於情詩,我們已說得太多


  首先感謝布拉格書店的銀色快手,出借場地邀請我舉辦這場分享會。感謝今天在百忙之中撥冗出席的各位,讓人相信現代詩還是有市場存在的。雖然不一定是真的百忙就是,但總是撥冗,在這陽光美好的午後與我在這裡會面。

  前幾天吧,或許是在銀色快手的宣傳噗浪上,看到他張貼的宣傳文宣,大抵有句話是這樣說,「是甚麼支撐了詩人孤獨的小宇宙」云云……我想說的是,雖然寫作始終是一個人的事情,但其實生活從來都不孤獨。特別是今天在場的,紅樓詩社的夥伴們,我們一路走來彼此相師,竟也已經十年時間過去。

  怎麼變得有點像是得獎感言了……

  總之讓我們進入正題,關於情詩,我們已經談論得太多。

  收到《嬰兒宇宙》的三篇推薦文,發現三篇序文都指向情詩作為這本詩集的核心,說實話我真的嚇了一跳。我在創作時並不認為自己是在寫情詩,儘管先行詩人們常說,抒情是詩的美學核心,當然是,可在抒情對象的眾多歧異定義之下,我們可以說這些詩都是情詩,但它們也都不是。我會在後面再作進一步說明。

  陳芳明開宗明義說,「這是一冊情詩集」;李癸雲談到她眼中的我,更直截了當指出「他多麼容易談戀愛」;而凌性傑也不落人後,說「關於愛與傷害,毓嘉是這麼說的……」從這三篇推薦文的經緯來看,將《嬰兒宇宙》視為一本情詩集,也怪不了別人,畢竟我在後記當中也寫道,「分開之前他說,『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沒想到你還是讓我失望。』但他根本不讀我的詩。」

  由此看來,情詩,作為這本詩集的基調,似乎是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我仍認為重點是在於後記的標題,〈我只是就寫了〉。面對城市,面對愛與傷害,面對一切高潮與低落的時光,我只是,就寫了。為了把我所經驗到的華美宇宙定格在某些斷簡與片刻的時光,我必須只是就寫了。而寫,什麼時候竟已成為一種理所當然的習慣。

  於是,若我們還是暫且將《嬰兒宇宙》當做一本情詩集,衍生出的問題就不免是:「為什麼是情詩?又為什麼不是情詩?」

  追溯到《青春期》,李癸雲說,「那時的毓嘉仍在搏鬥、質疑、咒罵、辯證各種形式的存在。」或許是你我都曾經歷過的青春期,一種心跳,彰顯出過分膨脹的自我。任何好與壞的,對我而言,都必須先對它進行打擊、拆卸、解構之後,才能存之、儲之,進而言說之,詩詠之。但如今讀來,當時我的詩是這樣,無論作品中的人稱是你、是我、還是他,說穿的寫的都是自己。我只是一再透過人稱的變換將自己代入別人的生活,演繹著一切片面的了解而專斷地將它們賦予詩的頭銜,但我終究沒有真正進入它們,甚至,我連靠近都顯得太過小心翼翼。

  因此,現在的我來讀《青春期》我會想,其實讀〈自傳〉一首便夠了。一方面因為那首詩成詩於18歲前夕,那時我們還名符其實地身處於青春期……透過自傳這形式,我將自己躁動的時光凝止在一首詩當中。

  似乎扯遠了。嚴格說來,《青春期》裡頭並無一首詩,算是情詩。

  後來,對於情詩這種體裁,我認真地開始寫起了關於「你」的眾多詩篇,作品當中承載的大多是我所傾心的樣貌,我好奇地挖掘「你」的人生,挖掘所有言語,所有時間、城市、車流與號誌作用於他們身上,並造就他們那些令我仰望的氣息與特質。那段時間我一方面與他們戀愛,一方面密集地觀察他們,並嘗試著從那些我所覺察的所有物質、事件、擺設與對談中,打撈出「他人」--且是我的情人--所潛藏什麼秘密的時期。

  但我談了許多的戀愛,卻感覺迷失。那陣子的惶惑盡皆陳列在作品當中,曾經以為,只要我將我不知道的東西寫下來,我就會懂得了……但不可能。即使勢將它們寫下來,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我知道的事情是那樣地稀少。

  問題是究竟出在哪裡?

  畢竟在那些詩當中,缺席的人竟然是我自己。因為愛情的終將消逝,若我作品當中言說的「你」,到最後都成為再陌生不過的兩條歪斜線,「你」和「他」有什麼不同?若你離開以後終於成為了「他們」當中的一份子,那我所寫的每一條詩是否都將失去意義了呢……我是如此激切地想要記得,但一首沒有「我」的詩,又何能幫助我記得任何事情?如此說來卻反而是我的後見之明了--或許,潛意識當中,我非常有可能根本就想要忘記那鬼魅般的,2005到2007。

  為了記得,我必須重新與這個世界建立關係。我必須在眾聲雜遝中理出記憶的線索,而非只是專斷地陷溺在須臾的切片。是以我必須適度地丟棄,方能更多地擁有。作品裡我開始更大量地動用「我們」、「你」、甚至是「您」,更密集地差遣你和我,透過你我等於我們,但你我又不等於我們的反覆詰問,鋪陳出關於「你」的思念,終究是要透過「我」來記得,你已經在我裡面了,所以我可以放手讓你離去……

  我學會與失去和平共處。與獲得和平共處。與疼痛共處,也與狂喜共處。

  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於是我才真正懂得了情詩的真義,從來不只是狹義的擁有與否,不只是呼告,而是將一切繾綣編織在內心的角落,從此他們就成為一襲青衣繡花織錦的宇宙,我偶爾穿穿它。

  在《嬰兒宇宙》之前,因為著迷於兩人關係而一度想將詩集命名為《兩》或者《雙》,而幸好我沒有。後來也是因為董啟章的《時間繁史.啞瓷之光》,我意識到嬰兒宇宙這個詞彙內部巨大的詩意。

  通過蟲洞,蟲洞同時也是閱讀,母宇宙是現實而嬰兒宇宙就是文本。在那純粹的互文狀態當中,去窮盡一切的可能或不可能,是〈第二十九天〉,是〈不和諧音喉唱.二部和聲〉。那是假借情詩體例的對話,是我腦中的二重唱。回到最初的問題,為什麼是情詩又為什麼不是?我會這樣回答--因為愛情是如此令人陷溺如一口流沙之井,我必須調度整個我所擁有的詞彙、調度城市與人群,調度宇宙,去與之抗辯方能脫身。我會寫情詩的那天,也代表著我將從愛情的地獄裡生還。

  是這樣的。十年來,我的作品人稱從第一人稱、到第二人稱。再到三。不只是你、我、他,而是你和我和世界。因為三即是多,你、我、我們,在那複數型的存有當中,我們和世界永遠有所關連,如此,即使你從此處離開,我會確知你仍在某個地方平安地存在著。

  在作品中的詞彙調度,所為的是透過我所能控制的他者,去留存我不能控制的他者。無數的對位關係證成了我們各自的宇宙,同時,我因此可以隨意地回溯時間,和某個時候的自己、和某個時候的你、或者他,他們,再次溫柔擁抱。

  於是《嬰兒宇宙》終究是一冊情詩集。但從此之後「你」就不只是你了,如同李癸雲所說的,「這一任意置換的主體位置,讓人充滿想像的人稱代名詞……應該留給讀者這個位置,」因為抒情的對象不再只是特定的「他」,而是整個世界,當讀者坐上了「你」的位置,或許也將稍能窺看我歌詠多時的,這浩瀚宇宙。





(2010.09.25台北.布拉格書店)

Sep 25, 2010

〈薊罌粟〉


  也許每個人都被野火燒灼過了,只留下
  比較強韌的我莽生的愛
  藤蔓與枝節,一時半刻也都將熄滅
  記憶的火星飄搖有時極遠,有時

  極近。但是否出發去尋找甚麼可能已無所謂
  土壤之下長著潔白的黴,它絲絲扣扣
  腐生一朵地底的花對照著
  萬物和時序。野犬在廢園裡失神地行走

  當一場雨降落,沒有甚麼將不被觸碰
  神明且對每個人都同樣寬厚
  葉脈乾涸總先於枯萎
  先於死滅,騰出些空位容納下一個季節

  仍想留在那永恆的夏天。正午日光幻化為二
  曝視擾動我周身黃花謝落的次序







Sep 23, 2010

〈在紅樓的光影下〉


  想想看這樣的城市……那些同性戀流竄之處,都是位於城市怎樣的邊角呢?七○年代,孤臣孽子行走新公園的荷花池畔,阿青老鼠小玉彼時不過十餘歲已嚐盡世間冷暖;八○年代有肉身菩薩度化五年級眾生,當「六年級都已經出來混,」說起三十啷噹歲竟「已經是很老、很老了」;到了九○年代愛滋瀰漫城市,荒人彷彿與世界相互離棄,尋找色情烏托邦之路勢必危殆。新世紀伊始,搖頭花開,紫花凋落,然而,若往光亮處看,即使是朱天文筆下的荒人,也終於會體認肉身難得,為了頂住遺忘,書寫仍要繼續。但殘酷現實世界裡,人人會老的警句揮之不去,卻是老T要搬家,如果中年男同志的居處是無偶之家往事之城,當青少年哪吒長大,飛揚跋扈體態豐美的年紀過去,早晨醒來是看見自己益發老了的男同志,驚愕鏡中那人怎老得再認不出來的男同志們,還是要回到只有自己的肉身戰場上頭。

  黑幕籠罩的新公園,常德街,無人聞問的商業大樓地下室隱約透出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廢棄的海水浴場,城市極北之處,那已人煙散盡的軍事碉堡是同性戀鍛鍊的樂園。西門町幾間老牌同性戀三溫暖,好不容易在門口掛出了彩虹旗幟,是那樣黝黑潮溼的二樓,三樓,四樓。啊,一座異性戀的城市。

  但入夜以後,西門町成都路與漢中街口,紅樓劇場巍巍立在西門派出所斜後方。一襲橙黃色的燈光,打著整幢磚紅色的古舊建築,透露歲月的痕跡。許多年來,不同的人群在這裡聚合、在這裡離散,在這裡走,停下。然後離開。想像劇場黑幕拉開闔上,復又拉開,想像台北我城流離身世的縮影。

  紅樓側翼,人群斜斜地往廣場雙臂的包覆裡頭走。紅樓背後,恍然竟又有另一座城。我見形色光影,電子音樂的聲響節奏哄然,夜色吞吐酒氣瀰漫,又有民歌手鍵盤吉他彈唱,紅樓劇場的溫婉光線已為各色霓虹所遮蔽了--這是城市的另一片光景,不過一個街角距離,西門町青少年倥傯的聲色犬馬,好似已在光年以外。一扇看不見的門虛掩,不同人種寄居來去,衣著光鮮的,腆起肚腩慣常被稱之為「熊」的,能名、不能名的。桌邊圍繞幾乎清一色男性,細細啜飲咖啡酒漿茶水。紅樓底下一座平時看不見的村落,距離台北我城很近,又彷彿很遠,人們說,那是從地底浮現的同志城。

  這是甚麼時候開始的事?幾年前,首次從友人處聽說,紅樓那兒新開了一間名喚「小熊村」的咖啡店,甚麼時候第一次去那裡坐著,閒聊喳呼整晚,甚麼時候開始又踏入紅樓廣場,三三兩兩店鋪繼續開張,週末的廣場人滿為患。甚麼時候,習慣讓一個美好的夜晚在紅樓廣場開始,或在廣場結束。近幾年,我們在街上看到同族的夥伴們越發驕傲昂揚地走著。我們會說城市的風向正些微地轉變。如此台北是否一座「安全」的城市了?我們總回憶不起來,又彷彿目擊、參與了它的發生。

  是二○○六年,紅樓南側廣場上,開始有一間間懸掛著彩虹旗幟的咖啡店與小酒館進駐。許多年來,一個同志的烏托邦仍如幻夢泡影,但諸多同志友善店家在這區裕蓬勃開展,是炫目霓虹、燈色酒釀,同志們似乎不必繼續在暗巷中行走。人們說話、咳嗽、大笑出聲的臉孔,是否有了甚麼改變?如果有一個地方,讓我們張揚大幅的旗幟,紅樓廣場,會不會就是許諾之地?一座島嶼自台北我城裡邊浮升,告訴我,這是否已經是我族的烏托邦了……

  許多年後,願我談起紅樓廣場,能不必再說「我們彷彿想不起來」。





(2010.09.23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Sep 20, 2010

〈苜蓿〉


  風錯落,且亂。我隨意將自己陳列
  彷彿軌道旁只在晴日曝曬的舊的樂器
  故事裡邊誤裝了些鬆弛的簧片,左側身的姿勢
  總記得不被誰吹出聲音

  記憶中業已損壞的部分,還是轟隆而來
  只是第一天,世界看起來即近似如此
  如是第二天。我生在他人的蔭底,低低的
  偶爾希望生四片葉子的不是自己

  後來天氣異常擁擠,我睡在字句中間
  每日都給押上新的墨漬
  好像早先死去的甚麼都將因此得到修復
  一場雨令我摧折,當也使我內外洗滌

  我粉紫色舌頭舔向天空,舔向已不存在的風
  帶點酸意,像泥土像雨卻不是我的運命




Sep 19, 2010

《十年一觀》



十年一觀:悲憫自然的身體史詩


作  者:羅毓嘉等
出版單位:國立中正文化中心
出版日期:2010年09月02日
語  言:繁體中文
ISBN:9789860238891
裝  訂:軟皮精裝


獨特的儀式劇場美學 十年的創作圓熟高峰
無垢舞蹈劇場林麗珍天、地、人三部曲之最終章


  從1995年的《醮》傳述人鬼萬物生滅榮枯的淒然,2000年《花神祭》洞見了人與自然神靈間的連結,無垢舞蹈劇場藝術總監林麗珍在醞釀了將近十年後,於2009年歲末獻上了《觀》。這是一齣大地靈魂的神話,完成其禮敬神鬼,天、地、人三部曲的終章。

  被法國歐洲藝術文化電視台ARTE喻為世界當代八大編舞家,與季利安(Jiri Kylian)等大師齊名的台灣編舞家林麗珍。她以悲天憫人的情懷,參透人與自然的親密,在無垢舞蹈劇場特有的劇場儀式美學中,以慣有的沉緩動作,觀照自我生命與天地山河的共鳴。

  十年一觀,林麗珍以自身多年的編舞經驗與浸潤各民族文化的生命體驗,鎔鑄宗教儀式、集體記憶、以及神話寓言為一體,讓《觀》在歲月的沉澱下,逐漸成形。本書從創作構思、身體美學、舞者訓練、劇場儀式、服裝造型設計等製作層面出發,並特別收錄排練日誌,引領觀眾一探《觀》的創作過程。在林麗珍原創的舞蹈風格裡,藉由她獨特的劇場美學,引領觀者共同貼近大地靈魂的內在風景。




叢書系列:兩廳院創作全紀錄

規  格:軟皮精裝 / 264頁 / 26*19cm / 普級 / 全彩 / 初版

出版地區:台灣

Sep 16, 2010

〈讓捷運領我走吧〉


  讓捷運領我走吧。

  捷運棕線通車以來大小事不斷,每有友人遇巧了停駛困守車內情事,甚至徒步在那高架道路邊上,如履薄冰行軍陣伍般步回最近處的捷運站,便不免想問個惡謔的問題--上頭風景如何?人們總是慣習平原盆地車水馬龍那一個個路口枯候時間,突然能夠在幾層樓高處緩步踱過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目得那即將在紅燈倒數至零時呼嘯奔騰車流,會是城裡怎樣光景。棕線通車伊始原名柵湖線,那戲仿諧音都已經改了名,我卻尚未乘往中山國中以北的站次,便感覺自己枉為台北我城居民,正好一日天氣晴好午後,便讓捷運領我走吧。

  棕線原本蜿蜒城市南端,交織最密集是我政大那幾年。還稱木柵線是一路往南,馬特拉不拉火燒車都已恍然前世,從最繁華地段南京復興仁愛福華飯店窗景前經過,六張犛以南斜斜轉入人煙荒少地段,麟光山麓甚且偶有鬼火出沒。然後到萬芳木柵,已是山那邊,人的形影氣味都大不相同了。我不免想起騎乘機車的興隆路頭,那大剌剌的「奶罩」牌招,如今還在同一個位置,以它那彷若前現代而絕非精密電腦割字的態勢招徠顧客嗎?城市以南是記憶的場景,而城市以北,我彷彿還未曾真正認識。

  但又好像不是那樣。記憶晦混不明。

  列車出了中山國中站,加速駛過隔音牆又突然減速。減速。非常緩但左搖右曳通過民族路口的回頭彎,列車左方視野遂變得開闊。黃昏夕照之下的松山機場,幾架空中警察直升機在停機坪上安置,遠方是跑道,整列指示燈亮著,可能將有航空器張開擾流板然後優雅降落。底下是復興北路地下道入口,吞吐著南北來車與大直橋相接,一向是黃澄光亮的車頭燈,一向則煞車。煞車。列車沒入地底我知道大直橋在那兒始終如隻展翅的巨大鵬鳥飛跨基隆河上空。

  地底啊,晃晃悠悠地底行車,隧道裡白色照明燈幽魅過去,探出頭來是摩天輪呵。向河取來新生地上蓋滿商場建物,酒店旅館,河岸第一排都說是豪宅--於是金碧光燦摩天輪上,除了河對岸那我城第一高樓外,是否仍看得到,河。車行,車停,然後時間過去,西湖港墘文德……

  我明明認識足底的街景。

  心頭一揪,我明認識的。只是並非打這四五樓高冬季冷風中穿行而過。

  那年那人,驅車自環東大道入內湖,捷運高架橋面都還未舖成呢,只有水泥墩子光禿兀立在路心。車行的時候我轉頭看他側臉,眼尾有皺紋,鬢角髭鬚零星有些白的痕跡。車停他會伸過手來握住我的,言語斑斑他說,他指著尚未開放的站區左近一棟新落成建案他說,前陣子,在這兒投資置了產。我嗯哼不知所以,他掌心一縮,有道非常暖溫度傳過來他說,我想,你是否可以搬過來。

  我閉上眼睛。又再睜開,慶幸那站已經過去。

  他是否當真這麼說?如果當初我有不同的回答,我是說,如果……

  後來,我總央著一同在咖啡館出沒的女孩,說我送妳回內湖吧。從南區的咖啡館到內湖,好像很遠,但建國轉民權,待轉進瑞光路,也就到了。民權大橋上我總揮霍速度超過一百公里時速,復又在獵獵風聲裡回頭,告訴她所有我非法眷戀的細節,好比他訂有婚約的那名女子,好比我們似乎永遠不可能養活在室內的,那些自建國花市購回的盆栽,好比我如何一個人在他住居之處醒來,看見桌案上安放的鑰匙與字條而念及無望未來於是不可遏抑地在晨浴中哭泣起來……

  後來我自己騎車回內湖,把那串鑰匙投入他信箱。棕線繼續往東,內湖大湖東湖,水面在城市肚腹上開出幾個洞,沒有雲這日,但有風的天氣水面粼粼好像劃開了天空。捷運列車繼續晃盪轉折往南去,再次跨越基隆河不覺已是南港,漸無繁華氣息的地方,停站開門的氣溫也就更低些。一條刻意走遠的路,要把我帶到甚麼地方去,又感覺接續下來當真是陌生街景了。若我騎車,是向陽路接南湖大橋,內湖。繞一圈成功康寧。捷運路線走到這裡也是繞成個環,環抱山水市集的手勢很深。很深。

  後來,後來,我和女孩在樓底抽完最後一根菸,住居木柵那人撥來電話,我說一會兒回去了,跨上機車自北往南趕赴另一場盛宴。那時候還沒想到,捷運文湖線,有一日竟會把迢迢的木柵內湖串起。

  在南港展覽館站,夕陽正從冷澈天空沉入地平線,我眼底有些乾涸,戴了整日的隱形眼鏡,恐怕已令雙眼浮出血絲斑痕。我乘上了對向列車,回頭,晴爽的天空中沒有一片雲,金星在冰藍天際熠熠如鑽石。列車又即將回入內湖城區我閉上眼睛,知道那年,即使二十一歲少年回答了不同的答案,但再怎麼伸出手去,也沒辦法抓住那遙遠的星辰。




(2010.09.16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Sep 11, 2010

〈野薑花〉


  河畔,淺而窄的墓穴已然挖妥了只等著
  我們自己輕輕躺臥在露水濕泥中間
  死亡的芽葉當有一代興盛
  同時也將有一代衰微。香氣瀰漫是我的棺衣

  差不多是這樣,我僅賸下原來的一半了
  無法被泥土覆蓋的部份
  就在指縫間讓溪水刷洗清潔。而花季將盡
  明日天氣侵襲會沉厚如低壓的雲系嗎?

  花蕊是嬰孩的哭啼或諭示了凋謝
  經過漫長的冬季我彷彿只活了一點點
  呼喊一個名字,像一朵花把自己植在終點
  無愛無慾,無喜無悲

  我的字跡逐漸變得難以識認,螢火殘燈
  推開成千上萬的門徑從晚宴離開





Sep 9, 2010

〈讓紅綠燈領我走吧〉


  用過晚餐後,想找間小咖啡館窩著,隨意看書發獃。想到自己好久沒離開城市南區,吃飯讀書寫字都在這裡,恰好是個晴朗夜晚,便驅車往城市東北一角去了。只是刻意放慢了速度,覺得風景大不相同,難得的這夜晚,便讓紅綠燈領我走吧。

  紅燈即停,綠燈即彎,悠悠忽忽等過幾個紅燈是不順的,帶到了民生東路。

  在長庚後方的巷子裡頭泊了車,想自己已許久未曾當過走路的人。便走吧。要儘量往巷子裡頭去,雖則民生東路過了敦化從雙向八線縮成六線道,慢車道更窄,實際感覺起來像是四線道的規模,在台北氣派的東區邊上,卻因此讓車速行人都慢了下來,許是好的。算起來是四十年的老社區了,樟木並立,老榕鬚垂,號稱是井字形的道路規劃,但在公園路樹路彎裡還藏著更小的路徑。因此我應該離開民生東路,往社區環抱裡去。

  民生東路上儘是那些連鎖飲料舖子,巷弄裡頭,一間間中小型的實業公司,可能還有個秘書會計伏案敲打。更小的巷子平和安祥,只怕--是太安祥了些。社區商圈自有其陰陽兩面,抬起頭來,四五層建築襯著背景是一襲半昧半明街燈,好比瑠公民生新邨,說是新,但哪個新人經過時光流變不老?也已十分古舊了。穿行過去,棕櫚科植物歪斜斜立著,叢簇著樓頂某戶飄下來的戲曲樂音,倘是在鬧市該不能聞得的聲量,在這兒聽得十分清楚,好像沒人抱怨。吟哦提唱,恍恍惚惚的街燈並不密集,卻有暗香隱沉,是七里香綠籬搖曳?或者正是盛夏,難道已經是桂花的季節?

  我閉起眼睛想指認香氣的來由,但說不清。

  那年,認識民生社區反倒是個意外。他開著白色豐田,我們晃悠晃悠在夏日陽炎下行車,東西南北還分不清楚要去哪兒,只知道他從東區往北開,彎進某條巷子唰地停了車他說,上樓拿個東西,等我。那高個子蹬出車子,我杵在助手座上看著他的穿白色POLO衫的背影消失在某個樓梯間。太陽很大,他沒留著引擎冷氣,很快地,我開始流汗並在自己的汗水裡融化。

  等我,他總這麼說。

  這話像是我後來一切愛與哀愁的咒語,好比後來知道那是民生社區的某條巷弄,好比後來,我也將要滿了二十五歲。而二十五,是高個子當時的年紀。當他說「等我,」他知道我總有一天也會滿二十五歲嗎?而也是在這前夕時刻,我給紅綠燈領著,追上來了,可他又已經到了更遠的地方去。我側身看見民生社區的黯晚時節,茶館旁邊是川湘菜館毫不突兀,民宅改作的功夫茶館,充作包廂的黃燭燈光透過窗櫺給遞出來,竟有個女人獨坐,點妝。

  難道,城市的時間在這裡都不管用了……

  又再轉幾個彎,路過公園,公園。以及公園,榕木的隱香浮沉過去,卻換了調性。仔細分辨直覺是有自家烘焙豆子的咖啡店?藍白牌招一探,還真是。然而走路的人如今身在何處,門牌號碼竟已在民生東路五段。站在那咖啡店門口望了望,路走到這裡已差不多了,揀了個位置坐下,店家豢養那銀白色貓從休眠裡醒來,不知是看見果蠅飛蚊一類,便兀自在咖啡館空闊處如小老虎般玩起狩獵的遊戲。




(2010.09.09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Sep 6, 2010

〈蘑菇〉

 
  當然可以放任鑽石就這麼在掌心融化,在體溫
  在黃昏蠅綠色的天空底下走出來一個詩人
  他問,多數時候是聲音引發光線或相反
  是歌唱使遙遠的臉孔清晰或相反,多數時候

  橋樑銜接兩岸站著詩人和他的朋友甚至都
  稱不上對話多數時候各自掩耳的吶喊像雷陣雨的午後
  孢子從腋下毫無節制地飛散,當然可以
  反正多數時候沒人記得翅膀是棕櫚向天空的衍生

  不知是火焰燃得更旺盛而搖晃還是
  相反比如說--適時的風吹動耳語還是
  相反。詩人走出來多數時候代表
  情詩瀰漫酥麻唇邊,情詩先於毒藥當然可以

  時間是多數時候的相反,那些記憶底
  總有人孤獨撐傘站在他是自己雨林的熱帶





Sep 2, 2010

〈手腕的祕密〉


  氣味。忘記哪兒讀過的文章了,說氣味直入腦髓,掌理情緒記憶的所在。是以氣味總就那麼恰如其分地提醒了記憶存在,一扇木門,一盞薰香。氣味又是會消散的,好像記憶越發模糊,但靠近些,再靠近些,肩頸之間即將消褪的香水。又搭上輛新車,新車味道卻總是相仿,皮件新鮮氣息,坐在那兒呼吸,想起的卻是個久遠久遠以前的情人。卻幸好城市裡頭氣味太多太雜,走過幾個街角,張牙舞爪望街底吐著氣的油煙管。百貨公司的芳香劑。老書店的老氣息。哪時候巷口桂花開,照例是要找不著那葉叢裡的花,卻遠遠知道。

  多數時候氣味與自身有關。與記憶有關。

  有時候,同自己全然無關的氣味,也讓人傷感。

  上了捷運,從忠孝復興要往西門去。下班時間的忠孝復興,人從沒少過,車廂關門警示音嗶嗶嗶地響,還有人想上車。其實我已經擺在最靠門口的位置了,眼看西裝男人奔落電扶梯,想他該不會要上,噯,真搶在月台門車廂門都闔上前,硬這麼歪身擠過來。想往後退,卻又是個退無可退,背後整個兒的背包頂著,還縮了縮身,就怕自己手肘要摜到左右女人的胸前。噯。這車擠歸擠,起碼缺德事我是不幹的。總之,男人。

  他肩膀高高寬寬恰就在我鼻翼。一股曖昧的味道揚起。我不能好好辨析,但明又是認得那味道的,卻不該是在這時候,不該在這裡。下班時間的東區,捷運上,不該是。人們晨間噴上的香水早要褪得淡了,遑論那各種品牌花草木樹的沐浴露與香精。奔走整天,汗水氣味是高中生,上班女子頭髮發著油,泥塵髒污,沾在每個人身上,走進車廂,走出車廂。警示音嗶嗶嗶,列車在隧道裡揚起迅捷的風,把一切都稀釋了。

  那時男人接了通電話。他的右手舉起,我很快確認那股陌生又熟悉的味道,究竟何處而來。從他的手腕。他的肩膀。他的肌膚各處。是旅館的味道。廉價香皂的味道。那種,人們拆開包裝,洗過一次,頂多兩次就任其在洗臉檯上軟爛掉的,香皂。六點半,男人身上有香皂的味道。他開口說話,我用極小極小的動作切掉了隨身聽的音源。他說,不,今天你先吃了吧。要回公司了,剛談完事。我這才又注意到,男人根本沒帶著公事包。身上有香皂味道的男人,說他剛談完事。

  我胡亂猜測著自己目擊了甚麼。

  不知道,男人身上的氣味,或許洩漏了一個秘密。而其實我不能好好說出那一切。或許是情慾與命運,帶著我們前往不同的所在。台北車站很快到了,我的目的地在下一站。男人的腳步往車門口又移了移,但其實門口沒有空間了,他的移動不過更遠離我三五公分。當我轉過頭去,男人很快離開了我的視線。但整個傍晚,那香皂的氣味,一直縈繞不去。




(2010.09.02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