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photo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Dec 27, 2012

我想婚而我的國家

 
這輩子,我從未像今天一樣地想結婚。同時,這輩子我也從未像今天一樣地,感覺國家令我屈辱。

那年我陪表哥去買求婚戒指。我們在新光三越穿行,看過八心八箭,10分,20分,50分,他說,當他同女友說,如果結婚以後我們要生幾個小孩呢……他女友說,你都還沒做最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事情,那是甚麼,他問,她說,「プロポーズ。」我說,求婚。想起日劇,彩虹大橋的場景,要多浪漫有多浪漫。八心八箭,穿在我的心頭,那時候感覺結婚離我還很遠,遠得,像是下一個世紀的事情。

又再後來那年,姊姊和長跑八年的男友要結婚了。得送她個禮物我說。情人說,如果是你結婚,你不會只想要收到一個錢包吧。於是我和他在港島各處尋找著項鍊,耳環,手鍊。拿起一組,端詳了又再放下。其實我是看不見的,我只是感覺著他的感覺,他稍微皺眉我便說,這不好。他微笑我也不見得同意的,我說,我們再看看。

我記得很清楚的,三年前的聖誕節他說,你買什麼給我作聖誕禮物?他又笑了,說,你沒有品味的。我知道時間越過越快,而情人們的時間其實越過越少。

回想起來,那時我沒能問出口的是,如果是我結婚,那人會是你嗎?

情人的時間尚在超前,此生的時間卻無從逆反地越過越少。國中同學結婚了,國小同學結婚了。接獲高中同學的喜帖,大學同學也結婚了。我趕赴一場場婚禮,坐在那裡感覺自己像個外人,觀禮著自己還不敢想過的盛宴。更後來,聽說哪個學姊離婚了,世界繼續運轉。那個誰誰誰的小孩則是長得跟他真的好像。我掩面,我想著我自己,我的朋友們。

世界繼續運轉,時間永遠不停。十九年的那對老師們,十四年的咖啡店老闆們,十三年的那位業務經理與廣告人。又想,如果當時他們結了婚,那麼在一起十一年的那一對,是否就不會分開了……我想,想著他們。

想著我,想著我們。

然後今天,法務部次長說,同性伴侶的婚姻法制化,牽涉的是民法家庭制度的重大變革。他說,不只結婚規定,也包含親子關係認定與子女保護教養等議題,法務部認為應該要進一步地研究與評估,更要結合公民共識,累積公民意見形成政策。我感覺屈辱。我和我的朋友們都不是公民,而這是我們的法務部。

時間越過越少了。這輩子我從未像今天一樣地想結婚。而我的國家並不想,至少,它尚未感覺我的感覺,這種被排除於「公民共識」以外的,對於關係與愛的渴望。那可能都是因為,我的國家不願承認我愛我的情人,而我的國家尚未體會到我如何愛我的情人一樣地愛它。

這使我感覺屈辱極了。屈辱非常。




 

Dec 20, 2012

〈是生活計畫了我〉


《偽博物誌》創作自述
2012博客來華文創作年度之最
.羅毓嘉



 兩年時間可以完成甚麼呢?能寫出一本詩集,一本散文集,七百三十個日子,足夠讓台北股市從8000點衝上9000點,眼看高樓青雲起,轉瞬樓塌了,宏達電領著大盤一路下探6900點。兩年的時間,資本市場上景氣的震盪,反彈,谷底與高峰,生活,竟也能把一個人變成他原先所不認得的模樣。
 「這是一部計畫性寫作。」《偽博物誌》的書封上這麼寫。
 但其實不,不是的。從來並非我計畫了寫作。而是我的生活,計畫了我的全部。因為生活裡有時間蔓延,所以有了詩。
 《偽博物誌》和前一本詩集《嬰兒宇宙》之間,坦蕩蕩,夯啷啷,兩年時間。但這兩年時間究竟我做過了甚麼我都在做些甚麼,其實無法簡而言之。似乎我也完成了其他的事情,好比中國時報的三少四壯專欄,然後集結而為散文集《樂園輿圖》,似乎,似乎更有太多的事情是我所難以錄記,倘若沒有這些字字句句積累,是記不住的。
 回去翻閱它們,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我白天的工作--那往常被人稱之為「正職」的部份--是個記者,財經記者。第一次聽聞的人都會說,你好端端一個詩人,怎麼去做財經了?但那是生活。紮紮實實的生活。每天早上八點就定位,或者九點以前,打開看盤軟體,快速瀏覽昨晚的美股,收高還是收低,開始打電話蒐集一天的新聞資料,或者在MSN上接收市場這些那些的耳語。
 瘂弦的〈如歌的行板〉裡頭有一句是這樣寫的,「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以前讀覺得是魔幻,現在讀,則發現是寫實;接收完了,或許跟同業開罵法人圈又在亂傳或者別的記者總是亂寫(幹你娘的那根本就是禿鷹新聞!),捧高殺低地洗籌碼,下午一點半收盤,前往記者會,或者離開記者室,找一間咖啡館坐著,窩著,寫幾篇分析稿,然後時間過去。
 然後時間過去,而無論生活,我只是記得自己活著,活在每一個同樣的黃昏落下同樣的黃昏它正在落下。
 儘管一切安好如昔,我只覺得,自己內在有甚麼緩慢地改變著。


 我快要不認識我自己了。從101證交所離開,搭上信義幹線,我往常坐在最後一排,晃晃悠悠,信義路的施工動線總是震動,如同工作動搖我,把我變成另一個人。有次,在網路上遇到一個曾喜歡過的人,左看右看,看不出甚麼端倪,真是很久不見的人啊,把這件事情和高中同學講了,同學問,他現在做甚麼的?我回答,我很快地回答,不曉得,大概還是在做著那些沒什麼出息的小生意吧。
 猛然回神過來,我怎麼能這麼說。這般話語既冷漠,也髒臭,很想乾嘔可嘔不出來的。
 我怎麼能夠?
 是日子拖磨著這一切嗎,令得每天過完我只賸下了一點點嗎。曾有一度我幾乎要放棄詩,生活裡,不寫比寫簡單的時刻很多;但我卻知道,如果放棄了詩,我不會是我自己,因為,如果不寫,生活本身將變得更加艱難。
 所以我現在還在寫著詩。如果我不寫了,如果不再寫……那可能代表著我已經完全臣服於生活了。
 於是,尋回生活當中一切的物體與「我」的關係,與意義,那就是《偽博物誌》。這個標題來自於「博物誌」,望文生義,Natural Histroy,自然史,風土文物,生態體系,觀察與紀錄,物種源始其實也是博物誌。但博物誌,存在於一種前現代的對於世界的探查角度,它追求的卻是「客觀」之存有,一種生物它有甚麼習性?肉食或者草食,它是白天睡覺呢還是晚上睡覺,植物,它的花長成甚麼樣子,它會開花嗎--它結出種子嗎?它的花是雌雄同體,或者雌雄異株?一種石頭,礦物,它有結理嗎,它的硬度和另外一種比起來,誰高誰低?它可以被融化嗎?它在極高溫的時候會燒起來嗎?所有這些客觀的描述,構成了博物誌。
 可是這本書,《偽博物誌》裡頭,我想問的,所有悃悃款款,迂迴著探索的,毋寧更是,今天你快樂嗎?


 把石頭放進你熾熱的心臟,石頭也會因此而跳動起來,或者融化在你的血液裡頭嗎?今天你快樂的原因,是因為時間即將終結,或者新的一年又將展開,在文學當中,所有看似客觀的描述其實都源自於主觀的書寫,是因為「人」之存有,運用了文字,有了詩有了文學,有了一切讓人心旌動搖的關係之生存與破滅……
 生活,生活多麼讓人執迷。
 物質世界的火焰,通往靈魂深處,當我將它們寫下,所有的意義,都在我身上發散出來。是我的博物誌,絕不客觀,是以「偽」之。是假的,而假到極處,就變真的了。
 我想寫。把它們全都寫下。
 比如那次,從古亭站的辦公大樓出來,結束一天工作,心血來潮很想走上一些路,便沿著南昌路,南海路,羅斯福路轉中山南路,再是凱達格蘭大道……刻意往回家的方向稍遠離了,再上捷運。那也是我高中時代補習完回家之路的反方向。晚間10時許,中央銀行只賸下警衛巡守的踱步,天空有些雲,月光隱約透著,而自由廣場偌大牌樓正對著國家圖書館業已遁入夜色的沉厚身形,很深很靜,無人聞問。啊再轉過去的視野變得開闊了,總統府橙色的光是不滅的螢火,對著東門而再過去的黨部大樓早已易主。直到即將折往台大醫院站的入口處,突然明白,這一路下來就是台北我城的歷史本文了。沿途來去的車流急得,快得,沒有人停下來看看這些建築它們立在那裡,說了甚麼,好比中山南路人行道上刻著,「一個國家的文學在於他們的教育,以及蘊養文學的,他們的政治狀態。」
 字就刻在那裡,我只是略停一停,然後很快踏上返家的歸途,沒有人走在我後方,踩過那淺刻的碑文的我,也沒有再回頭。
 然後我想,幸好我繼續寫詩。你看,我還在寫詩……


 這部書的文案寫著,這是一部計畫性寫作。我寫作,但其實面對人生的巨大暗影我從無法計畫甚麼--是寫作計畫了我,是生活計畫了我。生活裡誕生了文學,誕生了寫作,我不能計畫它,但可以讓它透過我的身體我的心靈,折射出來。我和文學相互計畫著,意義與辯證,為了維持自己最底限的生存動力,而寫。我如果沒有當財經記者,肯定不會有《偽博物誌》的,或者這麼說,這本書,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不會有礦石,不會有花朵。不會有城市,不會有百工圖。情詩或許還是情詩,但裡頭反覆迴盪的,可能依舊是《嬰兒宇宙》裡面,那個相對純潔的嬰兒心靈,而不一定可以碰觸到宇宙。《偽博物誌》裡那些羅列的礦石與植物,映照的都是城市,是日本東北地震,福島核災,是奧薩馬賓拉登,是大屠殺,是土地徵收條例引爆的一切風雨,是關係人交易,是城市裡的小丑戲。
 寫著寫著,我知道原來植物也有遇合和分離。冰冷的擁抱,熱得像熔岩,裡頭誕生了黑曜石。
 為什麼有這些,我還在看,還在問,因為我還是有太多的問題。
 這樣寫著寫著幾年過去了,二十歲的我,二十五歲的我,很快要邁入三十歲的我,接下來,三十五歲的時候,到時候我會在哪裡,身邊會有人離開,一次次築起城市裡的堡壘,再一次次親手將它毀棄。我時常想像自己工作時的表情,冷酷,緊繃,假裝自己非常精明,但那又為我帶來了甚麼,我們都在擁抱自己原本不那麼同意的價值,直到世界把我們變成另外一種人。四十五歲,到時候回望了二十五歲的自己,還能記起當時純粹的,寫的快樂嗎?
 那時,我們是否還能有同樣的快樂……
 幸而生活計畫了我,令我繼續寫詩。是以我能,我敢,持續著在每一個黃昏,在每一個不同的黃昏問著相同的問題,並尋求最簡單的回答。
 「今天你快樂嗎?」



 

Dec 19, 2012

時間是完整的

 
時間是完整的沉默。以為相互踐踏的歲月已經完美地結束,但其實不。內心時常掛念,門關上了,戲仍繼續,耗費青春寫就之物,折在抽屜裡,一篇怎也寫不完的劇本自行繁衍,標題下了又塗去,他們依舊是我的傷害者。

書寫抵禦著一切的傷害,美化疤痕,說穿了是記憶的篡改術。謊言說久,變成真的,只因說話者真摯地相信,自己是誠實的。非常簡單的道理。

我遠遠望著他們。在不同的場合,他總是人潮的核心,像恆星,但我望過去,只看見黑洞。深深地吸引,光線中子輻射。電流。宇宙與我們的輪迴,我總是有太多的敘事,但我不說話。其實很久之前我就不說話了。那年淡薄的雨水罩著城市九月的夜間,驅車轉回我家巷口,他攤開胸膛雙手說,抱抱。以為會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當車門關上,我回頭,白色的車很快消失在交通號誌那端,心裡的雨水落了幾年,很久,很久,像是永遠。

並不知永遠是怎樣一回事,但我們總這麼說。在我們知道那是怎樣一回事之前,我們說。當然後來就不。非常合理地演變著。關於成長,都是如此。

後來他接近我,他說,嗨。我說你好嗎,他說,在那之後,都很好。

瞇起眼睛我望著他的笑容總是太過自信,令人生厭,但我沒說出來,把斷絃接上,讓音樂繼續讓戲繼續,我說,那很好。我對自己說,是嗎。他不應該問的他也問,你好嗎。其實他知道我說的那些,而他說的我早有耳聞,用各種方式探測,掃描,隱形的偵搜機,巡航在不被彼此發現的,那黑暗的星圖裡。

點了一杯藍寶堅尼燒著朵火焰,好像蓮花,開在他掌心。火燒完了,我的靈魂一起熄去,他要了兩根吸管,插進去說,喝吧。

我們逼了口氣喝完一杯。他挑起眉毛說,再來一杯,而我不能說個,不字。藍寶堅尼他總是要這麼逼我,但也從未有甚麼事情發生,我們說話,說了很多,但全說不到心裡去,他說其後又過了幾年,國王與皇后一直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他擰了菸頭踩在鞋底,磨了磨,我的腸子感覺在底下讓他踐踏著。

這樣過了幾年。稱不上有什麼事情值得錄記,我成長為一個青年依舊憤怒,可逐漸被馴化,憤怒但無法改變,掛念但無法靠近。輾轉聽聞他們的消息,以英文字母編列,別類分門,持續猜測,贗造著時有時無的遇合。

愛是書寫一切的根源。恨也是。只是我遠遠無法恨他們,以恨之名寫下的篇章,滿滿的遺忘其實都是記憶,撕碎一張又一張紙,把他們的笑臉刺在身上,某次衝動打開簡訊匣,隨手打了些文字給他,也無目的,一開始真不知有甚麼話說,自顧自講著近況,那些衝突的糾葛的,別人往常問著而我一笑置之的那些,突然他傳來,他說,我知道你表面謙虛,其實很得意。

他說,你化成灰我都知道你是怎樣的人。

但他看不到我愁苦的笑容他不知道,與他的牢固相比,我是早已化為灰燼的人。

我從未成為他們披衣的織錦,卻撞見他們,間接聽聞他們的驚愕與災荒,飄泊快樂悲悽,富足的人何時站上被告席,忐忑面對跌宕的市況。藍寶堅尼的火焰總是很快熄滅,他當然可以再點起一盞幽冥的鬼火,但又豈能是我,與他額碰著額,肩併著肩,一口氣將杯酒飲盡。

是這樣,作為愛人他們一個個離開,作為書寫者我試圖讓他們留下。

於是我逐一搜尋他們的名字,在社群網路上。有時是他們先加入了我,多數時候則是我按下邀請。我看著他們一個個都是星系運轉的中心,留言裡邊暗藏過往的密語,他讀出來或者不,他們讀出來,或者不,都好,在我的書寫裡邊他們有他們的生命。可歡好與情愛,都經過篡改。

快樂不是真的快樂,悲傷卻是真的悲傷,他們的質量不一定大到都能形成黑洞,但我能讓他們一次次成為星系裡最輝煌的終結。

朋友說,為甚麼要這樣。為甚麼。

披著一場雨,去到花台底下等著,雨並不多,也不太少,淋著,一個自虐者的影子。或許,唯有讓他們的引力持續影響,我才能記得當時最純淨的悲傷。理應是成長所帶來的強韌,但寧可記認他們,令殘酷與美善並存,記得深夜的話筒挨著,念過一條條語焉不詳的寫作,記得醉酒後短暫的溫柔,真實是無端的行走,書寫是碎裂的時間。

以為相互踐踏的歲月已經完美地結束,但背負著一個個夜晚我成長為背叛自己的書寫者,這篇是寫給他的,又好像是,給另一個人。我並不想說服自己,其實也不能夠,把自己埋得很深,把他們的臉鑄在我的墓碑上,再問他們,你會來我的葬禮嗎,但其實他們已不在了。不問,不聽,不知。無有悲傷,無有恐怖。如此時間過去。

年來我們對彼此施以最嚴厲的霸凌,我持續書寫,成長為不知他希不希望我成為的樣子。時間過去,可能他對此遺忘了,星辰會崩碎,但傷口會痊癒。這些是完整的,時間是我完整的沉默。




(2012.12.19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Dec 16, 2012

〈求職面談〉

 
  --我們準備談些甚麼呢
  談我乖巧而安靜,努力成為一個
  有用的人,抑或談我眼中焚燒的星空
  與他人略微相左的位置?我成長
  成長如瓦礫堆中的音樂
  一個面對牆的座位,此刻我端坐了
  沉默與不安有同等的份量
  傾心於噪音並答應
  我會盡力成為另一個像你的人

  一個有用的人。我明白
  有些車輛豪華得毫無分別,駛過了
  窮困的身體並加速往未來前進
  我有一隻眼睛是藍色的,另一隻
  則是綠色。我將之藏起
  傾向將我的目光遮蔽,再重複
  那些奮起的旋律,唱起你冷酷的合音
  我設法說出更多的實話
  但謊言漫如星河在頭顱裡旋轉
  這些話語,會令你接納我嗎

  或許,也談談我所擅長的:比如說
  我喜歡提著鞋
  踩過市場口赤足的農民
  偶爾的有時,我也讓尖銳的鞋跟
  在心頭踏出個深邃的孔洞
  任夢與鬥爭相互踐踏
  看清鏡中之人並非你現在見到的這個
  我也聽過關於你的謠言--獨唱的
  詩人,歌詠著螢火與毀滅
  那將使我們兩個更靠近一些

  一個問題。--該如何像你一樣
  成為有用的人?窗外的群眾
  龐大且安靜,總有些人比體制更聰明
  我們正談話,且令彼此的心緒鬆動
  若你也被這一切改變了
  一起回復成原來的樣子好嗎
  讓我再問問,是否願意和我回去
  當一組五音不全的樂器
  或許乏善,但能真實地活著



 

Dec 15, 2012

四月中旬毀壞明顯

 
四月中旬,毀壞跡象明顯。和醫生討論過後,決定把速悅的藥量,再往上加了一加。月來,確實感覺神智清明,感覺爽氣,工作順利而無跌宕,無翻覆,那些壞的確實正緩靜地痊癒,可是為什麼我又感覺,過往有些好的,卻也一併清掃了出去。

我的哀慮被取走了,這是真的。可憤怒也被取走了。快樂被取走了。

而人靜了下來。原以為生活已足稱無詩無歌了,但我不知道還有更平緩無風的海面,能夠美麗得這麼像假的。

笑也不需要假笑,快樂薄薄的,輕輕一吹就散了,下一秒鐘想著,甚麼是快樂,上一秒鐘的我。想到這裡,去想另一件事情了,想著,想著,而不問快樂不快樂。原來理性秩序恢復的時刻,是用對感性的整肅換來的嗎?其實我知道我早知道的。

用速悅前前後後三年許,間中斷過一次。確實我熬過了戒斷對心臟的電擊,熬過了馬路中央的昏眩,熬過癥候,卻熬不過還是清醒發著瘋的自己,又回去同醫生說,你給我藥吧。看著他穩穩的下巴,差一點我要說,救我。讓我回到這世界讓我成為我所能看見的,平庸的人。只求看不見自己,或許我可以不瘋。

不瘋了。不要再瘋了,意味著不去走那些無以言喻的,曖昧的,壞的門徑。

不去走就是,不寫詩就是,可能人生穩靜如斯其實也沒甚麼好寫的,倘若光潔地活著,過於純白無垢一個人。還算擁有秀麗的風景,可明知道世界是這樣不是這樣的,甚麼狀態是正常的甚麼不是,怎樣是發著瘋,而又怎樣不是?想著如何寫出更殘酷的語言是瘋的嗎,每天準時起床梳洗上工放飯等薪餉入袋又如何不是。

我是繞著自己運轉的星辰,重力的邊界相互擾攘,讓漩渦來把我帶走吧讓我存活在下一個位置。讓我位移而無有深陷,無有深陷,也就無有傷害。思考而不感受,讓我看著五月中旬,邊界持續消失。陽光晒下來,綠蔭裡我甚至不知道該說這樣的天氣美麗不美麗。其實很想說些甚麼,卻又像,遠遠的一個人,他看著自己等在紅綠燈前,啞口無言地過去。

甚麼是真的甚麼是哲理,躺在床上想了良久,良久,暗夜裡,聽著對面陽台上洗衣的女人她一個人過來嗎,痊癒者在整城振臂揮舞的姿勢中靜止,渾身無處招惹塵埃,我發現自己,自己竟遺忘了睡眠的姿勢。

我應再次戒除這一切我應更加真實地活著。再次接受所有憂慮都是我的,是壞的那些造就了如今的我,得允許自己不痊癒,其實也不需要,藥物帶來的幻景空境所補全的日常。

我能握著自己掌心發著熱,發著汗,但不去想壞的部份,只要肯認自己從沒真的好過。

畢竟,從沒誰是真的痊癒過。然後可能便這麼,真好了。




(2012.Dec.15,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Dec 8, 2012

寫詩很爽,太爽了

 
「寫詩,真的是很爽齁。」林文義說,「叔叔跟你說,只有寫作不會背叛你。你的詩真的好迷人,一定要繼續寫。」

他說「屬叔跟你說。」

午後我在台南鬧區下了高鐵接駁車,確認了方向,往台灣文學館去。沿著孔廟的牆垣,才走沒兩步路,很快發現這大踏步的節奏,在這城裡是顯得太快了些。

太快了。速度引發暈眩,速度引發焦慮。第一本散文,是我走著,走了,寫著復又寫了的,一個台北少年已經習慣快步在城市裡擊起鼓聲,能不快嗎?像一場偶發的暴雨,我總希望它能下來,倘若已經在下,就期盼它下得更久一些。時間緊緊跑在我的前頭。

一切突然開始,我看著頒獎典禮現場那熠熠的星群與長輩們,對照著自己專欄趕稿時的晨昏晝夜,覺得有點心虛。

其實我往常詰問自己:你,是不能寫的。太熟悉枯竭的感覺,太貼近生活的磨耗,缺乏傷害也是一種傷害,每天逼迫自己直到深夜,還能寫嗎,還能怎麼寫,我從來都不確定。時間如水銀滴落,坐在那裡我有些微笑,更多的是彆扭。或許,與其承認自己的努力,不如乾脆相信自己頗有些運氣。

這樣就好了吧……

我正這麼想著,想了。那時林文義過來,朗朗的笑說,毓嘉!第一次見到你!真好。你一定要繼續寫。下次我們約喝酒。他說,叔叔很喜歡你的詩,只有寫作不會背叛你。你的詩真的好迷人,一定要繼續寫。叔叔都懂。

那一瞬間,彷彿我內心的羞愧被看穿了,他知道我其實不願意談散文,好比稍早一些,聰威說,要跟其他入圍散文的作者致歉因為林文義這本《遺事八帖》實在太強了,而我說,希望我能夠以詩得獎而不是散文,那不光是我的願望而已,其實也是我唯一能夠穩固地掌舵前行的方向。

然後林文義說,寫詩很爽齁?

很爽。就是太爽了。

所以我會繼續寫、一直爽下去才行。我回他。解答其實一直都在那裡--於是我就被治癒了。




 

Dec 7, 2012

〈水銀〉

 
  如果我恨著世界
  該如何敲醒這覆身的暖冬
  是否我們正羞恥地聚合
  身上出現前所未見的傷口
  向晚的鐘聲滴落了
  突然揭開漫天的涼意

  還想寫詩且讓我如動物般活著
  活著我恨睨地凝視
  語句且在謊言裡消融
  凝視你故意漏接一顆球
  並放任肇事者離去
  如何陳述,都讓我瘖啞了
  --那是還不那麼晚的時候
  你的雙唇嚐起來像薄荷
  若再晚一些
  此地就剩下廢城

  我們是否在錯誤裡聚首了
  如一場鉛重的雨
  下過你的半世暖冬
  請允許我點燈,允許我恨
  允許我逆流於其他行星的軌道
  允許語言恣意割裂我們
  啊我的肌膚
  我無多的生存

  想寫詩的時候我發現
  自己依舊恨著
  恨世界時常在肩膀間流動
  流動如一場黑色的颶風
  像你心底一座座微小的城市
  聚合又分裂
  愛浮滿了過去的萍藻
  卻總缺乏了一種張力拉扯
  不讓我離開




 

Dec 5, 2012

〈寧可繞路,不可直達〉


--序周本興詩集《情詩99.愛我久久》

本興在手機上傳來訊息,邀請我為他的新書《情詩99.愛我久久》作一篇小序。我感覺有些突然,怎麼邀個年紀小他幾歲的台灣詩友,給他寫序?

其實我們談話也不算特別頻繁,往常是在臉書上彼此按讚,看他周遊列國的照片,讀一些詩。而他也讀我的,來台灣時,他在誠品書店帶走我的《偽博物誌》,從手機上傳來照片,說,買了你的詩。把詩,帶回海那邊去。天涯比鄰,蕉風橡樹大馬,與獅城新加坡隔長堤相望的新山,未曾到過,但能想像。

本興是個律師,他說,從讀音來看,律師也是律詩。這一機巧的換喻,已能見諸他的詩質。常人會想,律師,這工作,頭一個想像是連結到冷冰冰的法條,訴狀,何以見詩?而我的工作,財經記者,也是遠遠和詩站在光譜的兩端,無歌無詩的日常,充斥產業,科技,財報,數字,指數報價直上直下,怎麼言詩。

我想是這樣,身處於網路時代,即使未曾和本興正式謀面,臉書和手機傳訊軟體,已足讓台灣、大馬兩地詩人得以交換一些關於詩的祕密。他在台北時問我,是否有空吃飯飲酒,不巧是我財報會議開得最如火如荼的時刻,加班到咬牙切齒,精忠報國,鞠躬盡瘁,勻不出時間來,跟本興致歉,他是能體諒的,但又接著說,財經和文學,兩個世界呵。

其實他也是的。啊,或許我們都是那些分裂於光譜兩邊的人,一邊極度理性,冷澈,尚秩序與效率;另一邊則感性,柔軟,溫潤,寧可繞路,不可直達。

而那就是詩。更是情詩。

周本興擅長用喻,翻轉象徵,甚至重寫童話與聖經裡頭的故事與隱喻,都在他《情詩99.愛我久久》得到完滿的體現;然而他的詩質又是直樸的,彷彿將工作時刻那些拗口的法條都忘卻,留下一個人,一顆心,一種語言和一款幻夢,悃悃款款,都是,都是愛情。這書,九十九首詩全圍繞著愛的主題,擁抱與傷逝,猜疑與失去,曖昧的光影來來回回,雲開霧明之後,啊結果是我們都知道的都體驗過的,只剩下傷害的那些時刻。

可在傷害之後,本興寫,「居然还会结出情诗探入天堂的门/后来天空真的感到飘下一阵雨来/芭蕉树向上攀爬生长得像童话中的那颗树/堵住悠悠众口」這又是峰迴路轉,詩人總能在詩裡頭,給自己留下餘地與活路。本興和其他詩人寫情詩又有所不同。他不閨怨,不瞋怒,不假意調笑,亦少見情色,在愛過去以後,他寫,「烧一首情诗/给我/不然/我附体/要你朗诵/阴间的歌」有些陰冷,卻又幽默,惻惻的語氣,卻留下了無盡的思念。

是以我想本興的詩是直覺的,是豐沛於詩思,而語言的直白並不掩他點石成金的能耐。人都說,每個戀人本質上都是詩人,當情感有了宣洩的出口,詩情沛然莫之能禦,唯有抒情與持續的抒情,能稍解相思與分離的痛楚與甜蜜。

為寫這篇小序,我又點開本興的臉書頁面,對照著他硬朗朗在亞庇、台北、地中海、中東攝下的一張張身影,以及光亮的笑容,卻又讀到他寫的字句,「越是隐藏越是狼嚎的心碎/躲在你看不到的角落拭泪」,我不禁暗想,是怎樣的人值得他如此悲傷,落淚--而那些已經失去的情人,倘若讀到如此字句,會因此再度想起當初之遇合,裡頭所潛流一切美好嗎?

如今我們是不能知道的。

但愛情是這樣,詩人是這樣,越是感覺已經失去即將失去害怕失去的,越要用詩句將之凝止,將之留存,押印在九十九首情詩裡頭,再次回望,再次抒情。九十九首面貌各異的詩歌,卻有著同一顆熾熱的心,搏動著,激越著,愛著,愛了。即使因為害怕再度受到傷害,而在下一次出發前選擇了繞路而非直達的一條路,只要我們覺得,值得,那也就已經足夠。

啊,愛情,那是我們身而為人,即使身處不同國度,不同時空,卻如同蟲洞般將所有平行世界連結起來的祕密。

祝福這本詩集。




 

Dec 3, 2012

〈加薩〉

 
  焰火在窗外猶豫
  舔進了上帝彷彿他君父的城邦
  且至最終,誰能寫下
  一個母親失去了她的孩子
  許多母親失去了彼此的孩子
  執槍的歌者
  容許自己跨過邊界
  並等待一個冷酷的拒絕

  一條久經封鎖的走廊
  路上躺著一隻染血的乳房
  誰寫軀體臥如黃沙
  乳汁噴亂如泉
  當蜥蜴和軍靴匿聲走過
  只有密語飛如矢砥
  散亂的弓箭請你同聲向我
  在戰火彷彿是他君父的城邦

  一條走廊灌滿火藥與風沙
  通往甚麼囂鬧的地方
  且自最初--有部經文
  寫就了兩人的名字,寫出了
  三位賢人與一座城市
  都有母親哺育她們的孩子
  有父親,和他們假寐的鬍髭
  徹夜哺育了孩子們的生
  再把隔日的光線
  讓渡給他們的死亡

  該怎麼用不同的語言
  寫下同一場噩夢,好比
  一顆頭顱錯睡了別人的牆垣
  有個母親曬著昨日的舊衣
  有個母親告別她的孩子
  像半個世界
  在宛如決斷者的黎明
  齊駛入黝靜的海域

  少許星火也引起了驚惶
  母親顫抖孩子們交談
  沒人記下父親們擦槍的側臉
  父親們點起根菸
  走入了上帝彷彿他們
  君父的城邦




(2012.12.03 自由時報副刊)
 

Dec 1, 2012

〈我與我的……〉

 
  --朗誦稿。重組自陳克華作品三首
   〈車禍〉、〈肛交之必要〉、〈秋日遠眺〉



(我們是全新的品種
 豁免於貧窮、運動傷害、和愛滋病)

我將車窗搖下,感覺有雨絲進來
打濕了我們的愛情;
我回頭,發現這時候
我們比較需要正義與公理……
我曾向自己解釋,我已盡力去保持距離
不要碰撞上眼眸。
一如天體般懂得秩序
與疏離--如果能與交通警察溝通一下
關於生命轉彎
所必須遵守的減速與角度
必須停下來。等待。必須停下來

等待。成為全新的品種

我搖下車窗,同時一千個綠燈亮起
我本應該可以筆直穿越這個城市
以我超速的悲哀
去逼近,生命的真實--我搖下車窗。
等待那位好看的交通警察
優雅地
打著神秘的手勢,催促我。然而他
彎下上半身,說:
「所有通往月亮的路都塞車了。」
那麼,我的生命只好轉彎
他催促我--因為遲早,我們的愛情
是要與正義與公理互撞的

(畢竟我們是全新的品種
 豁免於貧窮、運動傷害、和愛滋病
 那個說要去敗壞道德的人首先脫離了隊伍
 在花朵稠密處舞弄頭頂的光環)

我們從肛門初啟的夜之輝煌醒來發覺肛門只是虛掩
子宮與大腸是相同的房間只隔一層溫熱的牆
我們在愛慾的花朵開放間舞踊肢體柔熟地舒捲並感覺
「自己是全新的品種」
在歷史或將降下的宿命風暴來臨前
並沒有什麼曾被佛洛依德的喉嚨不幸言中

--我們是全新的品種
  豁免於貧窮、運動傷害
  和愛滋病
讓我們呈上自己全裸的良知和肛門供作檢驗
並在一枚聚光的放大鏡下
觀察自己如何像鼠類一般抽搐感受狂喜疼痛
毛髮被血浸濕像打翻一瓶顏料--呵,我們
我們是否能在有生之年有幸證實肛交之必要性……
勢必我們要在肛門上鎖前回家
床將直接埋入墓地
(背德者又結束了他們欺瞞的榮耀一日)
那個說要去敗壞道德的人首先脫離了隊伍
在花朵稠密處舞弄頭頂的光環
至少他,他不曾證實肛交之不必要性……

背德者又結束了他們欺瞞的榮耀一日
(沒有人知道縫隙間的傷口包藏著什麼腐爛的理由
 我們何不就此失血死去?
 我們是全新的品種
 豁免於貧窮、
 運動傷害、和愛滋病)

但是肛門只是虛掩。悲哀經常從門縫洩露一如
整夜斷斷續續發光的電燈泡,我們合抱又合抱
我們合抱又合抱
合抱又合抱……
不肯相信做愛的形式已被窮盡,肉體的歡樂已被摒棄
我們何不就此投入健康沈默的大多數?我們何不
就此投入健康沈默健康沉默的大多數?
然而多數是好的。我們何不就此投入
健康沉默的大多數?
睡眠是好的。健康沉默。
做愛是好的。做愛是好的。做愛是好的。做
是好的。

「不做愛,也是好的。」

無論是敲扣或直接推開肛門
我們是全新的品種
肛門其實永遠只是虛掩……

而直到秋日,想像的情人已匆忙離去
秋日的房間窗開如睫,跋扈男人的肉體晾在陽台上
頻頻被微涼的風掀動像群樹聚集的廣場
廣場上,
慾望,那專斷的國王
正為自己準備了盛大的慶典
想像的情人已匆忙離去
只是無垠的靜默相互傳染
當中,他又看見了
一個全新的品種

豁免於貧窮。
運動傷害。和
愛滋病






@於陳克華《我,與我的同義詞》發表會演出
@2012.12.01 世界愛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