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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Nov 29, 2017

從 negative 到 positive

  
零、十二月一日是世界愛滋日。愛滋還在。我的感染者朋友們還在。還在這個依然有著差異與歧視的世界,而日子過著。日子過去。這一陣子我斷斷續續寫了些關於愛滋的文章,我不斷想起去年六月底那位當時素昧平生的大鬍子,想起他跟我說自己是 HIV positive 的西雅圖,陽光明媚的下午。
 
想起十幾年來,我聽到愛滋依然不經意怔了一會兒的那些時刻。那陸續聽聞朋友從 negative 到 positive 的故事。
 
太陽依舊是同樣一個太陽。醫學界終於肯定只要測不到病毒量,HIV positive 基本上不存在對 negative 的感染力的事實了,可是歧視還在,恐懼還在。還是有人在用 HIV/AIDS 作為攻擊男同志社群的劍戟,它在某些時刻依然是我與我的社群的同義詞。
 
但不是這樣的。它可以是一種隱喻,但隱喻從來無助於防疫。無助於每一個人了解:只要有危險性行為,就有風險。
 
 
 
一、疾病會如何改變一個人的人生呢?它不只是一天吃幾顆藥的問題,不只是醫療如何演進,從吳繼文先生筆下的時澄在飛機上將十來顆藥丸排列在餐桌上讓鄰座客人瞠目結舌、到現在只要一次一顆,一天一次的改變。不只是九零年代的愛滋感染者社群受苦於藥物的副作用與它的不知有沒有作用,到當前的第一線藥物投藥一至三個月就可以把血液病毒量降至測不到的改變。
 
不只是從楊邦尼所寫的藥即是毒,到現在的藥物對肝腎影響並不大於治療灰指甲的口服藥、高血壓藥、糖尿病藥物的改變。
 
或許也關乎於改變。即使醫療已經改變了這麼多,人們依舊揶揄那些「申裝ADSL」的人,依舊把男同志、藥癮者、與性工作者連結在一起。只有 HIV 這種病毒讓感染者必須隱藏自己。必須深深躲進櫃子,必須假裝一個自己不是的人。必須在回診的候診間,用眼神告訴那些認識的人:
 
「嗨,我也在這裡。」
 
就像還沒有同志運動的那個年代。
 
只有眼神能夠傾訴這一切。
 
那天,我貼了篇關於感染者的文章。有個朋友傳來訊息說,「謝謝你為我們感染者講出這些。」我有些驚愕。他說,感染七年多來,他從未與相熟十年以上的朋友提起這件事。他說,謝謝你讓我有勇氣說出來。
 
 
 
二、我與他認識超過十五年了。是怎樣的原因,讓即便是熟識的朋友也不一定開得了口。我不知道。疾病會如何改變一個人的人生呢?
 
他曾經是科系上的前幾名,聰明絕頂,才華洋溢。他擁有無數機會成為被別人羨慕的那種人。但疾病讓他成為另一個人。自我厭棄,失眠而憂鬱,問著,「是什麼事情在甚麼時候壞掉了?」而後他放棄了所有的機會。他不自愛。是因為不知道該如何愛自己。他一度去溜冰。而即使是同志社群當中也流傳著,溜冰的人九成都是 HIV+。卻沒有人想過,會不會即使有一個人是因為不願意承認自己是 HIV+,而去溜冰。
 
他說,開口好難。他說謝謝你聽我說這些。除了幫他刺青的朋友之外,第一個他告知的身邊朋友。
 
「要謝謝你讓我感覺坦然。」
 
感染了好一陣子之後他才開始吃藥。他想要撿回那失去的時間,他想要有更多時間再看一看這世界。
 
但這個世界從來不鼓勵人們坦然。世界鼓勵人們羞恥。
 
而羞恥正是防疫最大的漏洞。
 
我的朋友的人生因為疾病而改變了。我想,改變他的不是疾病,而是人們看待這疾病的眼光。那些感染者們「不得不」,或者被社會文化所圈養所強迫,加諸於自身的毀滅感。
 
 
 
三、在世界愛滋日前夕,疾管署發布統計數字指出,自1984年至今年十月底,我國女性愛滋感染者共有1996人,遠低於男性的3萬3585人,但死亡比例為22%,高於男性的16%。疾管署表示,不同於男性多數以「篩檢」得知自己罹病,女性感染者多是發病後才確診罹患愛滋,也使得接受治療時間較晚,導致死亡率較高。
 
露德協會秘書長徐森杰則指出,研究顯示,男性感染者有9成會接受治療,但女性僅7成,這和社會刻板印象有絕對關係,「甚至有女性患者,因為擔心被誤認為性工作者而拒絕就醫」。
 
這不只是男同性戀的問題。
 
不只是醫療的問題。
 
而是我們如何對抗汙名,如何使感染者不害怕自己,然後我們才能去談如何讓每個人都在風險行為之後接受篩檢,確診之後接受治療,談,人們如何與 HIV 共生存。
 
這個社會如何與 HIV 共生存。
 
 
 
四、疾病可能導致死亡。其實,活著,本身就通往死亡不是嗎。
 
但能夠真正壓碎人們導致靈魂毀滅的,始終都是這個社會。
 
 
 
五、過了三十歲我逐漸習慣毀滅。時間像一台巨大的夾娃娃機,從這世界裡頭,取走我們的一個又一個朋友。然後把我們留下,留下來的人尖聲拍打著那壓克力或玻璃的隔間,在電話本裡翻查熟悉的名字,有時從每一個經過的門牌確認自己的地址,被夾出去的人,在業火的灰燼之中收到一張張明信片,寫著我們的名字,這才發現了季節它原來正在變換著。
 
習慣有人意外走了。有人自殺了。有人病倒了。癌症了,診斷出 HIV 了。高血壓了。習慣這一切但這一切是可以被習慣的嗎。
 
或許可以。
 
接下來的故事將關乎於每一個還活著的人,living with HIV, and healthy。
 
面對疾病,只有恐懼是我們所不需要的。
 
禮拜五,十二月一日,如果可以的話讓我們在胸口別上一只交叉的紅絲帶。我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請你也不要放棄你自己。讓我們擁抱。讓我們相信,HIV 可以就在我們這個世代絕跡。
 
 
 
 
#WorldAIDSday
#1December

Nov 20, 2017

血觀音之最冷的愛

 
看完楊雅喆的《血觀音》,全身發寒。「最冷的愛是怎樣的愛呢?」那天我們穿著自己最華美的衣服化妥了妝到戲院以為已經可以技壓全場了,可看完了電影只覺得冷。
 
我想起那些最深刻的愛。以及那些以愛為名造成的傷害。以及,純粹的惡意。
 
比如說像楊牧那首詩--「童年如民歌一般拋棄在地上/上一代太苦,下一代不能/比這一代比這一代更苦更苦」
 
我是為你好。我是為你好呀。然而愛難道不該是最為濃烈的情感嗎它依然是挖得最深的傷口。叫你往裏頭看。裏頭有蛆。有膿血。但它就端上了桌要你一口口吃下。一口,又一口。它啃食你。而你感覺幸福。
 
我感覺幸福。
 
而且冷。
 
要從《血觀音》的劇本裡找出與這塊土地相關的,那些八零年代發生的社會事件,與截至目前為止依舊無能禁絕的官商勾結的案例,太容易了。那些線索都在我們的生活之中。然而愛是這樣:我們愛著台灣,我們努力。但一切努力都造成了反效果。我們從未改變任何事情。就像愛。愛一個人。愛著你的兒女。愛著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與他有一場極樂的歡好。
 
都一樣。都是一樣的都是一樣的。
 
這些都將是徒勞無功的--但楊雅喆終於完成了他的成長三部曲。姑且讓我這麼稱呼《囧男孩》,《男朋友.女朋友》,以及《血觀音》吧。這其實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成長故事。從懵懂的孩提,學會了叛逆學會了夢想終歸會落空。有些事情會實現,但我們必須用另外一些東西去交換。這是一個睡美人不會醒來的夢境。這是個王子最終可以但也不被允許與公主在一起的故事。
 
我們都在這寧靜之海。「你能出得了海,但你能上得了岸嗎?」這世界如是。社會如是。台灣如是,你我如是。
 
年紀漸長了我們會學會把一切放淡。
 
可沒有狠過一次,怎麼學得會這淡呢?
 
而菩薩依舊低眉垂眼。菩薩只是靜靜看著你。看著我。祂不渡任何人。祂也渡了每一個人。
 
祝福這部非常好看的電影。祝福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