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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y 28, 2020

可是香港還沒死啊,大家


「可是,香港還沒死啊!大家!」中國的香港版國安法沒有懸念地通過了,看著臉書上的朋友們紛紛貼出再會了香港,香港RIP,香港已死云云的諸多貼文,我多麼想走到每個朋友的面前,搖搖他們的肩膀,大聲說,香港還在努力,香港還沒死掉啊。不要這麼快失去信念。

我多麼想這麼說。但內心深處,我也非常清楚明白,有什麼東西已經不見了。

2020 - 1997 = 50。可以,這個算式很中國。

台北的雨忽大忽小讓人心情奇亂無比。我甚至無法想像,每個香港人在催淚瓦斯瀰漫的城市在這樣的時節裡,還是要咬著牙,嘗試著把日常生活過下去,就讓我覺得疼痛。空洞,且疼。



疫病依然封鎖著各國的國境。而中國要用港版國安法封鎖一座城市。國安法提案那天,熊傳了訊息來說,「你好嗎?」他向來不是會說這種話的人,我有些詫異,邊覺得他是不是被盜帳號,邊覺得他有些別的話想說。我說,我很好,只是擔心香港,我想你。 

他說,「噢這樣。」很好,沒有被盜帳號。我在捷運上讀了訊息,眼淚跟著掉下來。那天他說他跟朋友去吃了早午餐,吃完了那時候,銅鑼灣又丟著催淚瓦斯彈,「這感覺真他媽的很真實。」可以,港警正常發揮中,讓人想要反抗,且覺得活著。

覺得活著,是一件必須用整座城市與好幾個世代人的命運去交換的事情嗎?

「天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他說。不過香港人跟中國人不一樣。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中國之所以需要香港並不是因為香港是中國的一部份,而是因為需要港幣作為掛勾美元匯率的貨幣,需要金融市場獨立運作,把中國的黑錢運出去。把那些政商勾結的資產洗進國際市場。香港掐著中國的金流。

所以香港跟中國不一樣。所以可以攬炒,可以玉石俱焚。

是怎樣的時代怎樣的國家,讓人必須成天不是想著「生活」,而是想著,「我死了你也別想活著」呢?

空空的,很疼。然後他說,「我們很快可以見面了。」



過去兩三年之間,中國的二三線城市銀行紛紛轉進港股上市。每個案子募得資金折合台幣一兩百億吧。地產發展商,則是陸續分拆了物業管理部門,風風火火地也「去了」香港。一兩年前,地產泡沫壓力湧現的時候,也是這些地產商,在香港籌集了充足流動性的續命資金。

而今年,在美國上市的京東,雇用了十家投資銀行,計畫著要在香港第二上市了。同樣在美國上市的百度,執行長李彥宏則說,「我們不擔心來自美國政府的壓力,因為百度的資本市場選項,亦包括了在港第二上市。」

或許大家還記得,小米在港上市之後不久,董事會便以「答謝雷軍為公司付出的辛勞」為由,給雷軍無償配股。

藥明生物的創辦人一行人呢,則是在2017年掛牌香港之後,將持股從逾73%一路套現減持到僅剩26.9%。

所以,若問,為什麼中國需要香港?

因為中國是一個無恥國度。



確實香港的生存變得越發艱難了。我真的想問——如果一場關於生命的鬥爭終將是要失敗的,那麼今日此刻,此時,此地,所做的所有努力,是為了什麼?如果人皆有死,那麼我們努力地活著,又是為了什麼?

不是賴活,不是不死。而是好死。輝煌地死。攬炒地死。好好地活過了,時候到了,戰爆了中國,再死。好好地告別。或許這些努力終歸是有意義的。

還是那句話——「台灣人啊。請踩著香港的屍體前進。」

可是香港還沒死掉啊。你會艱難地活下去,直到榮光重歸香港的那一天。對吧。

我是這麼相信的。請你也一定要這麼相信。




















May 23, 2020

當我們心繫革命不過思念腳下的土地


「現代香港處處發展,失去聲音的後裔逃無可逃,避無可避。要是離開香港,可以去哪?」

香港座落在花崗岩盤上,為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定妥了地基。人們建築高樓,填平海洋,向天,向海,索討更多的領地。高樓的頂端只差一點就要超越山丘,而碼頭望海的另一端不斷延伸,或許兩十年後,就要抵達對岸。這樣的香港,穩當,自信,且生成一種明知是妄言的幻覺——好像,唯物之香港,是絕對不會改變的。

但香港。明明什麼都快速地運轉著,且每一天都被自己改變。承受颱風之摧折,山被夷平,造陸填海,它每一天都變得更新更明亮。然後。

然後。卻沒有然後了。

這是香港的宿命嗎?有時雨來,整座維港給濛得晦暗陰鬱了,才驚覺從前我以為港島天際線會永恆晴爽。維多利亞港是條微型赤道,旺角是永夜,港島是永晝。現代性奇蹟之於這城,什麼時候開始,我竟認為香港從來晴朗無雨。

但香港當然是會下雨的。

甚至有霾。來自北方的風色帶來飛塵與陰鬱。是物理的,更是隱喻的。霾害遮蔽了眼睛,遮蔽天際。遮蔽民主。壓抑了自由的空氣。

而用文字影像留存下來,卻依然只能勉力記得的那些——鑽石山大觀路,藍田的公屋,香港中文大學粗獷主義清水模的建築,已不存在的灣仔同德大押——無不指向了香港可能的宿命。英領期間,它本身就是為了一座為了「未來」建造的城市。它的傳統與現代無涉。更遑論未來。未來本身在香港延伸至2046,或許更早一些的時候,未來已經即將消失。

《偽雙城繪圖誌》穿入香港歷史之巷弄,逡巡離島與甚至海底,水文,地文,乃至人文。留下不僅只是個人的記憶,與青蛙城——那倒影中的虛構香港——的相互對照,一座存在又不存在的城邦之史與偽史,誌與偽誌,看起來卻更似我所立足的台灣。近年來對於政治制度的不滿足,對於公共治理的抵抗與反駁,最終,無論在香港或者台灣,都新生出對於在地文史的聚焦,並在更深入的地方耕耘之中誕生了對島嶼地方的全新認同。

城在偉岸大陸之南巍巍長成,新舊交替,歲時相生,是歷史的偶然,也是偶然的歷史。

「逝去的何止是人?物也會毀寙消失。」

肉身之死亡,樓廈之傾頹,城邦之毀棄,都不是真正的死亡。

遺忘才是。

近年來我時常思索著關於革命的一切。常有人說,革命就是破壞現有的架構。但我想不是這樣的——所謂革命,是因為不忍眼看著自己所愛的土地與人民,在時代的巨輪與暴力的政治傾軋之下,為了守護珍惜所愛,而不得不為的反抗。革命的初始起點絕非破壞,而是建設。不僅是憎惡腥臭的現狀,而是冀望能有更豐美的未來。

因為心有所感,而不忍城邦陷落。只要記憶仍存,就有從廢墟裡重生的可能。

舊的樓宇或許佇立,居住在裡頭的人則已遠行。太平山的風依然吹著,啟德機場與九龍城寨化為塵土,裡頭立起的新的東西,不知是否亦有了新的生命。香港傍海而興,海岬燈火通亮裡,光塵兀自飛落。如果香港有毀滅的一天,海依然會在那裡。港依然在那裡。雨在那裏。卻仍會有一把傘,為誰撐著,擋住胡椒子彈的暴雨。

我們要守護的究竟是什麼呢?

或許也沒有其他。只不過是一座城,一個人。一扇窗。只是想要記得——曾經有那樣的時光,人們可以聚集在自己城市的廣場,點上白色的燭光,唱著歌,流著眼淚,記得多年前那個六月四日發生的事情。曾經有那樣的時光,在政總前方封閉的路障所在之處,青年的學生們帶著防毒面具,高喊「沒有暴徒,只有暴政」。曾經有那樣的時光⋯⋯我們甚至不必擔心這些那些。但我們依然擔心,擔心一切的努力將被遺忘,像鐵絲網拒絕悍馬,我們並肩望著紅帆船駛向一句從未實現的諾言,而烈火在港邊,在大學校園裡,燒出脆弱而璀璨的玻璃。

想要為一座城市為文作記,是多麼浪漫而憂傻的行徑啊。我想著。而這些大樓終究在許久許久以後,是要化為塵土的。

那個紅棉路的夏天,而今又變成了怎樣的,新的文明?

「終有一天,這本繪圖誌不再是偽書,而是真實的抗爭之書。」當那一天到來,我們就可以不必再徒勞地閃躲。而《偽雙城繪圖誌》留下的香港與粵語之光塵與聲響,都將成為反抗與革命的密語,一座城市的未來如何,是真真切切關乎於人們如何看待他們的現在。香港的故事與歌謠,將會繼續生長,穿透時間,超越死生而繼續流傳下去的。

香港可能沒有多少時間了。但「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當時間再度開始運轉的那一天——那一天,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

我正在為自己的未來付出怎樣的努力?

當未來抵達,我們將不可能迴避這樣的詰問。

當我們心繫革命,其實,不過是思念腳下的土地。

祝福我們所一同傾心的香港。





序黃可偉《偽雙城繪圖誌》

May 20, 2020

為何移工總是選在火車站

為什麼是火車站?為什麼——無論是中壢,桃園,台中,台北,移工在假日聚集的地方,總是火車站?

想像一下。你遠到他鄉上班賺錢,一週休假只有週日一天,拿個低於當地最低工資的薪水,還要支付出國打工的仲介費用。你的朋友,那些跟你講同一種語言的朋友,可能是你的國小同學,可能是你的隔壁村的大哥,可能是,可能甚至只是你朋友的朋友,你們聚在一起,只是單純因為你們都來自台灣。

然後他們或許在新竹的園區工作,可能在台北的醫院做看護,在桃園的工廠站生產線,在林口的新市鎮做營造。你們一個禮拜就休假這麼一天,然後大家相約,要聚在一起吃吃飯,唱唱歌,喝杯啤酒喝杯奶茶。

你們會約哪裡?

火車站。當然是火車站。因為你可能多數的薪水都寄回家了,因為你覺得多花一點錢,都好心疼。更可能只是因為,你放假的這天,早上八點離開,晚上六點就得回到宿舍。

七折八扣,時間永遠是最缺稀的資源。所以你跟你的朋友,會約在哪裡?

當然是火車站。也當然只能是各地的火車站。

可是竟然還有人問說,為什麼要在火車站大廳聚集呢?你們可以去河濱公園呀。可以去森林公園呀。可以去麥當勞呀。他們說,你們聚集在公共場合很不好看。然後他們去河濱公園野餐,他們去森林公園遛小孩,他們在麥當勞放任自己的小孩奔跑,尖叫。他們可以睡到中午再出門,吃個下午茶,看場電影再回家。

可是想像一下,你一個禮拜就休假這麼一天而已。

所以,為什麼移工非得都在週日擠在就那麼幾個地方?與其問這個問題,不如問問自己,你願不願意讓移工多休一天假,給他們更高的薪水,讓他們更能夠支應休假的開銷與通車的時間成本?

移工提供了這麼多的基礎勞動力,降低家庭看護勞動的有形與無形成本,維持生產線的高效率運作,讓台灣社會以優惠的成本享有持續成長的空間。然後人家一個禮拜聚會一天,你真的不必覺得自己被妨礙到了什麼。人不要得了便宜又賣乖。大家都是人生父母養,出來上班不是活該要被別人糟蹋。

講到底,還是那句話,同理心而已。

台灣加油喔。





May 2, 2020

我是一個寫字的人


我以為我是一個寫字的人。那些戀愛的時光我伏在校園的書桌上,在每冊課本的天地出血處寫著他們的名字,寫一封信,熟習他們名字筆畫的配置,一豎橫一捺,如此虔敬微小。然後把信,塞進不存在的他胸口的口袋。不曾寫出來的信當然也就不會送達。而我曾是一個寫字的人。

我以為的事情,一切都是錯的。

倘若無須天崩地裂地愛,我根本已許久不曾寫字。



那是NOKIA貪食蛇稱霸手機遊戲,打電話一分鐘要五塊多、一則簡訊兩塊半、卻只能寫七十個字的時代。倘若談起戀愛來滿腔的費洛蒙情不自禁要人寫多了,還得刪刪減減,把每句話都捏到緊緻飽滿。在課堂上傳著,在補習班傳著。在被窩裡傳著,七十個字,加上全形符號,是定要寫到滿才可以的。

也不只愛。那些不愛的人,傳回來的往往就是幾個字。七十字真心換來不到十個字的絕情,同是一則兩塊半,也只能告訴自己:他每個字的成本,比你高得多。

當時沒想到的是,把心給出去了,又值甚麼呢?

手機的簡訊匣也小。一百則吧。有的簡訊讀完便刪了,捨不得刪的,往往卻是傷人最深的那幾則。年輕時候誰懂得愛呢,以為愛就是彼此折磨,傷害,誰傳來的哪則簡訊說著,「我想我曾經喜歡你。但我們不能這樣下去,我也不曾承諾我們能夠在一起。」各種錯過,各種蓄意的拒絕,留在簡訊匣的最底層,刪去新的,舊的疤痕仍留在那兒。

NOKIA 5130,它能儲存的記憶是如此稀少。後來新的人近了,濃情密意再次灌滿簡訊匣。決定揮別舊的簡訊。直到非得要刪除簡訊的那天,儀式般,還是決定把它抄進日記裏頭,跪撫,痛哭,才刪掉它。

GSM時代相遇的那些人那些電話那些簡訊,哪怕再怎麼珍惜,最後手機還是注定要掉的。

換過Sony Ericsson,又換回NOKIA,他們說過的話,哪能每字每句都記得清楚。當時想留下的人, 近二十年了,電話號碼沒換,卻不再聯絡。直到現在,高中時代的日記早已泛黃,即時傳訊app讓訊息變得幾近免費,那字斟句酌的青春時光,是再沒回來過。

* 

我的情人稱讚我筆跡漂亮。我是一個寫字的人。

而有甚麼字值得我練習——練習愛,以及,練習被愛。像是冰箱門上我們沉默與冷戰的線索,第一行是他的名字。我總要寫了又拭去的字句筆劃,忿怒,或我們相愛而歪斜的順序。都很好。

如果再寫得快些,就走進他下背部的線條,他的腰腹他扭曲的一撇、一捺分了岔。我只想維持生活的均衡,我多所練習,非常想規避毛躁的筆順不必爭吵非常想他的時候,我寫我情人的名字。

要他乖順、平安、工整。


可我已久不寫字。讓4G訊號傳遞對話,愛是因此變得更輕一些,還是變得更為艱難了?

打開WhatsApp打開LINE,你好嗎,現在可以打給你嗎,垃圾話的集錦,有用的沒用的,凡此種種都變得好快。好快。同時海峽兩頭的對話也輕簡了。短短的幾字幾句,我去了哪,要去哪了,吃了甚麼,跟誰談天,看了甚麼書,寫了信給誰,收到誰的信,好了要睡了,你也早點睡,好好。晚安。 

但總在鍵入晚安之後我覺得若有所失,不寫字的日子,我們是更接近還是更遙遠。

寫字的時候我思緒緩慢。要把每個字塞進最多的情緒與思念與描繪,這樣寫了,覺得好像少說了甚麼,整張信紙撕掉了,又改。

珍而重之的情懷。因為在意所以要慢,更慢一些。

但現在不。WhatsApp上永遠對方顯示為「輸入中」,就這麼趕著了,三個字,五個字,按下送出再是三個字五個字八個字,不成句的片段說著不像是我會說的話,好了,正要去看一場商展,下大雨呢。有點煩。看完展去寫稿,記者室好悶。或是工作悶。下班吃飯去,和某某,與某某。吃了日式豬排,不是你要吃的。我知。回家去,累死了。好好。晚安。

就這麼趕著。趕著。過完一天又一天。


我不寫字了。我們甚至不講電話了。在那些隻字片語斷簡殘篇的流洩裡邊,是什麼東西省下,又拿甚麼東西的淡薄去交換?其實我真的好不肯定究竟是好的,還是壞的,有甚麼東西壓壓抑抑地,沉著,鯁在胸口說不出的,是我太多的愛,或者憂鬱的告解與等待。

彷彿我失去了說長句的能力。可手機裡又滿滿都是字,都是字。或者說,只有字。三個五個八個字的,送出。送出。送出。

到了不知還能說甚麼的時候,便給文章下一個句號。該說的,就是這樣了。

終於我也成為那種只有字的人。

而完成這篇文章的時刻,我要離開咖啡館了,門外收拾清潔的市場口像是片清冷荒原,哪還有聲光燈色,無人寫字的時代讓我在想像裡給自己斟酒,喝乾一杯再乾一杯。

卻沒有任何墨漬落在任何一張紙上。





〈我是一個寫字的人〉
 《文訊》第415期,2020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