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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y 23, 2020

當我們心繫革命不過思念腳下的土地


「現代香港處處發展,失去聲音的後裔逃無可逃,避無可避。要是離開香港,可以去哪?」

香港座落在花崗岩盤上,為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定妥了地基。人們建築高樓,填平海洋,向天,向海,索討更多的領地。高樓的頂端只差一點就要超越山丘,而碼頭望海的另一端不斷延伸,或許兩十年後,就要抵達對岸。這樣的香港,穩當,自信,且生成一種明知是妄言的幻覺——好像,唯物之香港,是絕對不會改變的。

但香港。明明什麼都快速地運轉著,且每一天都被自己改變。承受颱風之摧折,山被夷平,造陸填海,它每一天都變得更新更明亮。然後。

然後。卻沒有然後了。

這是香港的宿命嗎?有時雨來,整座維港給濛得晦暗陰鬱了,才驚覺從前我以為港島天際線會永恆晴爽。維多利亞港是條微型赤道,旺角是永夜,港島是永晝。現代性奇蹟之於這城,什麼時候開始,我竟認為香港從來晴朗無雨。

但香港當然是會下雨的。

甚至有霾。來自北方的風色帶來飛塵與陰鬱。是物理的,更是隱喻的。霾害遮蔽了眼睛,遮蔽天際。遮蔽民主。壓抑了自由的空氣。

而用文字影像留存下來,卻依然只能勉力記得的那些——鑽石山大觀路,藍田的公屋,香港中文大學粗獷主義清水模的建築,已不存在的灣仔同德大押——無不指向了香港可能的宿命。英領期間,它本身就是為了一座為了「未來」建造的城市。它的傳統與現代無涉。更遑論未來。未來本身在香港延伸至2046,或許更早一些的時候,未來已經即將消失。

《偽雙城繪圖誌》穿入香港歷史之巷弄,逡巡離島與甚至海底,水文,地文,乃至人文。留下不僅只是個人的記憶,與青蛙城——那倒影中的虛構香港——的相互對照,一座存在又不存在的城邦之史與偽史,誌與偽誌,看起來卻更似我所立足的台灣。近年來對於政治制度的不滿足,對於公共治理的抵抗與反駁,最終,無論在香港或者台灣,都新生出對於在地文史的聚焦,並在更深入的地方耕耘之中誕生了對島嶼地方的全新認同。

城在偉岸大陸之南巍巍長成,新舊交替,歲時相生,是歷史的偶然,也是偶然的歷史。

「逝去的何止是人?物也會毀寙消失。」

肉身之死亡,樓廈之傾頹,城邦之毀棄,都不是真正的死亡。

遺忘才是。

近年來我時常思索著關於革命的一切。常有人說,革命就是破壞現有的架構。但我想不是這樣的——所謂革命,是因為不忍眼看著自己所愛的土地與人民,在時代的巨輪與暴力的政治傾軋之下,為了守護珍惜所愛,而不得不為的反抗。革命的初始起點絕非破壞,而是建設。不僅是憎惡腥臭的現狀,而是冀望能有更豐美的未來。

因為心有所感,而不忍城邦陷落。只要記憶仍存,就有從廢墟裡重生的可能。

舊的樓宇或許佇立,居住在裡頭的人則已遠行。太平山的風依然吹著,啟德機場與九龍城寨化為塵土,裡頭立起的新的東西,不知是否亦有了新的生命。香港傍海而興,海岬燈火通亮裡,光塵兀自飛落。如果香港有毀滅的一天,海依然會在那裡。港依然在那裡。雨在那裏。卻仍會有一把傘,為誰撐著,擋住胡椒子彈的暴雨。

我們要守護的究竟是什麼呢?

或許也沒有其他。只不過是一座城,一個人。一扇窗。只是想要記得——曾經有那樣的時光,人們可以聚集在自己城市的廣場,點上白色的燭光,唱著歌,流著眼淚,記得多年前那個六月四日發生的事情。曾經有那樣的時光,在政總前方封閉的路障所在之處,青年的學生們帶著防毒面具,高喊「沒有暴徒,只有暴政」。曾經有那樣的時光⋯⋯我們甚至不必擔心這些那些。但我們依然擔心,擔心一切的努力將被遺忘,像鐵絲網拒絕悍馬,我們並肩望著紅帆船駛向一句從未實現的諾言,而烈火在港邊,在大學校園裡,燒出脆弱而璀璨的玻璃。

想要為一座城市為文作記,是多麼浪漫而憂傻的行徑啊。我想著。而這些大樓終究在許久許久以後,是要化為塵土的。

那個紅棉路的夏天,而今又變成了怎樣的,新的文明?

「終有一天,這本繪圖誌不再是偽書,而是真實的抗爭之書。」當那一天到來,我們就可以不必再徒勞地閃躲。而《偽雙城繪圖誌》留下的香港與粵語之光塵與聲響,都將成為反抗與革命的密語,一座城市的未來如何,是真真切切關乎於人們如何看待他們的現在。香港的故事與歌謠,將會繼續生長,穿透時間,超越死生而繼續流傳下去的。

香港可能沒有多少時間了。但「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當時間再度開始運轉的那一天——那一天,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

我正在為自己的未來付出怎樣的努力?

當未來抵達,我們將不可能迴避這樣的詰問。

當我們心繫革命,其實,不過是思念腳下的土地。

祝福我們所一同傾心的香港。





序黃可偉《偽雙城繪圖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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