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photo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Aug 31, 2007

《恐怖時代》修訂

 

「我難道不是一直默默地借鑑著它,

 甚至在我一再一再試圖同它疏遠時也如此?」

             --Michel Foucault



劇毒的星空熄滅後,甚麼也都不賸了。

漫血的平原,與天空與麥田中間,我們坐著,

我們萃取砂蠍的毒液,

滴點死去的眼睛。

再不給它一面光鑑的鏡,不讓它看清,

河谷已氾濫成多麼悲慘的樣子。



蕈狀的花開了許多許多次,

被鞭笞許久的人,找不著曾隸屬的村莊。

半座金字塔高的蔭影,覆蓋我們,我們睡在谷底。

算盡千萬日光,

只為築起那碩偉、龐大、別人的夢。

當河水淹過紙莎草,

久經曝曬的枝穗爆裂開來,

濁流,脫去我們身上薄薄的羽衣。



堤岸外,洪水磅礡拍打,擂起播種的歌。

喪鐘催促日頭,

即使我們射出浸毒的箭鏃,也不及追趕它。

很快地它敲響三百下,或者更多--

益發荒誕的事!

我們拿血管編成花環,給裸體畫上斑紋,

任黏菌攀上我們的眼睛,

假裝自己穿著不存在的襯衣款式,

好像演一場舊式的戲劇。

是甚麼從我們中間飛鳴而過?



水面多麼寬闊,令我們渡得疲倦。

河,是谷的巨脊。

金字塔前,士兵拿敵人的眼睛裝飾槍纓,

於是我們追逐那些,開始奔跑--

奔過毛氈底下破碎的孩童,奔過倥傯的兵火,

沿路撿拾聖甲蟲遺落的金翅,

啊,穿破裙的女人,

錯過了歐西里斯城的地下入口……

創造文字前我們已認識謊言,

勾勒眾神的戰場,壁畫,鑄刻在瀑布旁的歷史,

殺戮與黴臭,並不改變我們的臉。



啊,那時,金字塔尚未完成……



午後旱熱的氣流當中,飛起一隻紙鳶。

一種假的、諧擬的航行!

往高塔上的花園,盛大的海市蜃樓。

我們將糞球推上那原是以砂築成的梯階,

一刻崩坍,

底下,蛇類狂舞著向我們進逼,展示蘋果--

帶棘的鮮甜。在晦渾不清的水濱,

我們緊揪線頭,

讓紙鳶同旗語對話,告訴它們,

這裡已開出砂色薔薇。



然而旗語--能否形容天空,鬼蕈之雲,

甚且雕像滲血的眼睛?

懼日的蜘蛛躲進駱駝胃裡,

牠啃咬時透漏悲鳴,好像我們共同的命運。



遠遠地,盲眼占卜者往村裡走來,

他給亡靈寫詩,又要教我們古老的解剖學知識。

拿預言在鐙骨上敲打,

同我們敘述王陵的秘密。

一種饑餓,一種死亡,一種永恆!

陶罐中的亞麻布纏繞仔細,語言碎念傳遞。

風乾軀體頭顱,

把心臟浸漬在洪流必經之處,

未及建成的金字塔底,

生存,猶似一場不曾到來的風雪。



豪雨之後,河谷勢將氾濫。

即使在試圖同這些疏遠的同時,

我們一直默默地借鑑於它。

究竟是甚麼--從我們中間飛鳴而過?

獵人與鳥,軍隊與叛徒,砂蠍覓求藏身的石礫,

他們在星空下等待,情侶般相互尋找。

看哪,死亡,

那些樹頂的貓,河中的犬隻……

 

《恐怖時代》

 

「我難道不是一直默默地借鑑著它,

 甚至在我一再一再試圖同它疏遠時也如此?」

             --Michel Foucault



劇毒的星空熄滅後,甚麼也都不賸了。

漫血的平原,與天空與麥田中間,我們坐著,

我們萃取砂蠍的毒液,

滴點死去的眼睛。

再不給它一面光鑑的鏡,不讓它看清,

河谷已氾濫成多麼悲慘的樣子。



奮力開許多次的花,被鞭笞奴役許久的人,

找不著曾經隸屬的村莊。

半座金字塔高的蔭影,覆蓋我們,我們睡在谷底。

算盡千萬日光,只為修築一些

碩偉、龐大、黃昏的夢,

當河水淹過紙莎草,

久經曝曬的枝穗復爆裂開來,

濁水來襲,我們脫去身上薄薄的羽衣。



堤岸外,洪水磅礡地拍打,擂起播種的歌。

喪鐘催促日頭,

即使射出浸毒的箭簇,也不及追趕它的迅捷。

聽它敲足三百下,或者更多--

多麼荒誕的事!

我們拿血管編成花環,給裸體畫上斑紋,

假裝自己穿著不存在的襯衣,

好像演一場舊式的戲劇。

是甚麼東西從我們中間飛鳴而過?



寬闊河面令我們渡得疲倦,

河是谷的巨脊。

金字塔前,士兵將敵人的眼睛掛上槍纓,

於是我們追逐那些,開始奔跑--

奔過毛氈底下破碎的孩童,奔過倥傯的兵火,

歐西里斯城的入口,穿破裙的女人走過……

甲蟲發出聲音,

尋訪眾神的戰場、地下神殿、將壁畫刻在瀑布旁邊,

殺戮與黴臭,並不改變我們的臉。

啊,那時,金字塔尚未完成……



午後旱熱的氣旋當中,飛起一隻紙鳶。

一種假的、諧擬的航行!

往高塔上的花園,盛大的海市蜃樓。

我們將糞球推上那原是以砂築成的梯階,

一刻崩坍,

底下,蛇類狂舞著向我們進逼,展示蘋果之鮮甜--

在晦混不清的水濱,我們緊揪線頭,

讓紙鳶同旗語對話,

告訴他們,這裡已開出砂色薔薇。



而旗語--能否形容那些死去的眼睛?

懼日的蜘蛛躲進駱駝胃裡,

啃咬時透漏的悲鳴,彷彿我們共同的命運。



很快地,盲眼占卜者又感到饑餓。

他給亡靈寫詩,又教我們古老的解剖學知識,

在鐙骨上日夜敲打,鬼魅般,

同我們敘述王陵的秘密。

一種死亡,一種永恆,

陶罐中的亞麻布纏繞仔細,語言碎碎念念傳遞。

風乾軀體頭顱,

把心臟浸漬在洪流必經之處,

未及建成的金字塔底,

生存,猶似一場不曾到來的風雪。



即使在試圖同它疏遠的同時,

我們一直默默地借鑑於它。

究竟是甚麼東西從我們中間飛鳴而過?

獵人與鳥,軍伍與叛徒,砂蠍覓求藏身的石礫,

他們好像情侶般相互尋找,

看哪,死亡,

那些樹頂的貓,河中的犬隻……

 

Aug 30, 2007

2007/08/28

 

 為何總是有那麼多毫無重點雜七雜八的廢言。就是如此

你才只能到達這個程度而已。一個人應當認真成長,而非

流連那些浮華美麗的物事--何況我想,你其實根本擁有

不起它們。



 為何今日此地有這麼多莫名其妙的、讓人討厭的人?



 *



 研究所一年級上學期共選了14學分,朋友都說這樣算

多,但其中有一門是大學部課程,想想應該還可以負擔。

希望會有個好的開始,好不容易考進台大,想上的課不少

,要好好安排希望可以讓未來的方向更清楚些。



 兩萬六千多的學費,原在大學時代已和爸媽協議由我自

己繳付,昨日將繳費單印出後,老爸突進到我房間把它取

走,問啥時候要繳費、註冊?我說如何?他大發慈悲說我

研究所學費全數由他負擔,也就是說我可以輕鬆快樂在台

大新聞所念三年的意思?(笑)



 雖然有時覺得自己的爸媽沒那麼勇敢,但他們對我--

這樣的一個兒子仍是好的,無話可說,無從挑剔。這也是

為何在《青春期》印行前夕,和爸媽仍處在偶有口角的階

段,但我毫不遲疑於謝詞第一句寫「thanks for the family

and their greatest love。」我是如此地深愛他們,無論任

何事在我們之間發生。



 *



 今日聽史特拉汶斯基《春之祭Le Sacre du Printemps》

有感,雞皮疙瘩豎立全身。



 「俄國的春天並非逐漸來臨,而是挾天崩地裂般的氣勢

一下子從地底迸發的……人們對土地的敬畏,就在那祭典

裏頭顯現出來。



  為了確保明年春天會準時開始,就從那所有青春、美

麗的女子當中選出一個犧牲者……這顯然是非常榮幸的一

件事,她必須跳舞,跳舞,直到耗盡氣力死去為止。」

 

Aug 28, 2007

2007/08/27

 

 但事情就是這樣,並不會因為我衷心期望「那樣」,

 就反個方向往不同的地方走。

 有時我呼喊人們名姓,他們所以走來是我幸運,

 而非他們覺察我之想望、顧盼、禱告。



 他們從不知道我。



 幸運一日過去,能夠領我往哪條航路運行?

 他們終究會離開,而事情就是這樣,我根本不認識他。

 水沸前我就遠遠將爐火滅熄,

 未曾煮開的水我聞它氯氣味道仍是重的,我就不飲。



 也沒什麼特別好與壞的。事情只是依照它原本的步伐持續運行:

 開奧迪的人轉過街角卻未有停留,

 喝伯丁頓啤酒的人走進店裡又走出去,

 我講些俏皮話,事情在那時候發生--但它再不會變得更好些了。



 認清自己並無更多運氣。前些時日我知,其實已快見了底。

 努力些吧,將力氣投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頭,

 出發尋求新的靈感,我其實沒有資格原地踏步。

 

Aug 24, 2007

2007/08/25

 

 我正在看一本很恐怖的書。



     《Dangerous Lives》

      by Anthony Feinstein



 「Meanwhile, all across Rwanda, murder, murder,

  murder, murder, murder, murder, murder, murder,

  murder……」

              -- Philip Gourevitch



 曾擔任過戰地採訪工作而為後創傷壓力症候群所苦的 CNN

總裁Chris Cramer給這本書(他本身也是本書討論的案例之

一)的評價是,「此書帶來的是一種巨大、痛苦的閱讀經驗

……尤其對那些曾思考過其報導的故事是否將對記者本身造

成程度不一影響的媒體人而言,更是如此……新聞媒體必須

知道,即使穿上防彈衣,也不能保護戰地記者當下受到衝擊

的感受。這本書將令我們了解,記者被他們自己所報導的故

事影響,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我們再也不必在沉默中受苦

了。」



 車臣、盧安達、波士尼亞、波斯灣、索馬利亞、阿爾巴尼

亞、科威特……戰地記者們為我們帶來戰爭的資訊與畫面,

然而,我們在電視報紙網路上所閱讀到文字與照片,偶受震

憾,那對「戰爭」的感受卻不及戰地記者所直擊到之萬一。



 這是一本非常恐怖的書。



 心理學家曾經對退伍軍人、戰俘、天災人禍受害者的後創

傷壓力症候群,作過極盡詳實的研究。但是,直至本書作者

為文之前,那些為我們帶來「第一手資訊」的戰地記者,總

是默默受傷,然後痊癒,再度受傷,好像再也好不起來--

他們,一直都是被遺落的一塊。



 唉,其實我不知道老師為什麼要送我這本書。我其實沒有

同她說過這些的。



 翻譯節錄一段吧,倫敦泰晤士報的記者,Anthony Loyd在

車臣的親身經歷。



   Loyd在1994年的深冬抵達車臣,在該地停留了

   六週。獨立共和與俄羅斯之間的對立情形益發

   嚴重,武裝衝突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時候,許多記者寧可躲得遠遠的。在被俄羅

   斯軍隊困圍的Groznaya地區,Loyd發現,該城

   的戰況甚至已到了連讓記者蹲下、等待炮火飛

   越的空間都沒有的地步……



   Loyd說:



 「有次經驗特別刺痛我……當時我和四、五個同業一

  起躲藏在地下室裡,外面,是一陣激烈的彈幕掃射

  ……砲火結束後,一個年輕的俄羅斯女孩大叫著衝

  進地下室,她的英文很破,直喊『救救我們、拜託

  救救我們……』,我們尾隨她奔進大雪,而在不遠

  處就撞見一個女人……一個高大的女人,穿著毛大

  衣,但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她全身是血,我們根本不

  知道那是不是她的血。她拉著雪橇。雪橇上是一個

  人,她丈夫、她兄弟、還是誰沒人知道,總之已經

  死了,全身被炸得破破爛爛,他的軀幹扭曲、變形

  ,一條腿掛在雪橇外面那樣被拖拉著……想來他們

  是一起拉著雪橇上的東西,一路走來,然後,他在

  那陣砲擊當中被炸死……然後她把他拉上雪橇,她

  手中還握著他的另一條腿,整條,看起來非常沉重

  的腿,甚至還穿著靴子……大約因為差不多半分鐘

  一分鐘前發生的事情,她整個人恍神恍神的,尖叫

  ,然後差不多就像我和你之間的距離這樣,她開始 (註:作者和受訪者Loyd)

  對著我們用力揮舞她手中那條腿……那條他媽的看

  起來超巨大的人腿……我就看到她手套和大衣袖口

  中間的皮膚,那緊繃的紋路,因為她手裡握著的腿

  而扯出的紋理……她繼續尖叫著……我們嚇呆了,

  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時才看到她後方那個砲擊炸出

  的地洞邊上,大概有六個或者七個人倒在那裡,因

  為被炸碎了根本不知道那是幾個人……對,都是她

  的同伴,地洞邊緣散落一大堆破破爛爛的身體或頭

  ,或四肢內臟之類的人體……炸彈落下,他們就變

  成那樣了……」



    Groznaya。在俄文中的意思就是,Terrible

    。而事實上Loyd在那裡碰過的事情,真是無

    比糟糕了。一個男人面朝下倒在路邊,身上

    都是沙塵覆蓋,他兩條腿都斷了。一邊的斷

    口在膝上,另一邊在膝下。當Loyd走過那個

    重傷者的身邊,他突然伸出手來抓住Loyd的

    腳踝。



 「這個人還活著!爆炸當時的高溫,讓他兩條腿上的

  傷口都燒焦了--他甚至沒有再流血。我嚇壞了,

  他媽的我到底能做什麼?我的意思是,在這他媽的

  鬼地方根本沒有醫院、沒有車,到處飛來飛去的砲

  彈下一秒鐘就可能讓你變得跟這個男人一樣。街上

  沒有別人。他媽的就算是武裝軍人也可能躲在房子

  裡,我身邊都是殘骸廢墟,然後面對這還活著、沒

  有腿的老男人!我讀過一些俄文,所以我聽得懂他

  一直在說,『我的腿,我的腿……不要離開我,救

  我』,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我想我一定是

  被當時如雨的砲擊嚇呆了……這裡、那裡,遠遠的

  還可以聽見砲彈落下,炸開,落下,炸開的聲音…

  …然後可能就又要落在我們身邊。」



 「我回到記者們躲藏的地窖之後,根本說不出話來。

  幾個記者試著告訴我,剛有個俄羅斯女孩前來,說

  希望我們把這兒發生的悲慘情況帶回去,讓全世界

  知道……可是我確定,我他媽的確定,她來,根本

  不是為了這樁。她之所以來,是要我們救她。可是

  我們什麼都不能做,我們什麼都做不到。」



   另一個在那個宿命冬天前往Groznaya的自由撰

   稿人, Jon Jones,遭遇到的狀況也差不多悲

   慘。 Jones是個退伍軍人,十五年間專門拍攝

   世界各地武裝衝突慘狀的驚人照片。 Jones認

   為前往Grozny進行採訪,是他此生最驚駭、最

   危險的經驗。但對他而言,危險驚駭並非因為

   槍林彈雨本身,而是戰爭遺留下來的盪漾餘波

   :戰爭對當地人口的衝擊,年輕的死了,老的

   死了,孩子死了,男人死了女人死了。還有戰

   爭對最後活下來的人們的人生,造成了多麼巨

   大的摧毀與傷害。



   在一個場合, Jones和其他記者被帶往醫院,

   看看一次俄羅斯對車臣農地的砲擊造成的傷亡

   與犧牲者。在那裡他遇到一對年紀很小的姐妹

   ,姊姊大概九歲,傷得很重;但真正給他帶來

   衝擊的,是那個八歲的妹妹。



   Jones說:



 「妹妹沒有受到什麼嚴重的傷害。全身都是泥巴,她

  哭的不是淚,是血。該是爆炸風壓讓她眼睛血管破

  掉,她哭的時候,血就從眼睛裡輕輕流出來。在那

  之後,他們帶我們去那塊被砲擊的農地,一切都毀

  滅了。然後他們帶我們去旁邊的小屋。在一張床上

  ,擺著被炸得支離破碎的兒童……上面蓋著毯子。

  大概有八個或者九個……他們碎成一塊一塊。不誇

  張,一塊、一塊的。我沒辦法拍照。我真的沒有辦

  法拍。只能拍個一兩張大概,意思意思,表示我有

  去到那裡、我看到這個、然後跟編輯交差……不過

  大家都知道這些照片哪裡也不會去。沒有人會印行

  這樣的照片。所以拍個一兩張只是純粹因為我們記

  者是去『紀錄』這件事情,不過那根本已經無關緊

  要了……我在那裡拍了兩張照片,一張是蓋著的毯

  子,一張是孩子的頭……然後他們有人要把毯子掀

  開來給我們拍,天啊,我說,『不行,你不能這樣

  做,把毯子蓋回去。』這樣。然後那個哭出血來的

  女孩,就深深印在我腦海裡,很久,很久。」



 這是一本非常恐怖的書,我還沒辦法說出除了震撼以外,

這本書會給我怎樣影響。因為我實在是太震撼了,剛剛一直

哭,一直哭。我還沒辦法好好地思考。

 

Aug 23, 2007

《黑夜,請快前來》

 

〈黑夜,請快前來〉

      --為海妖賽倫所作



黑夜,請快前來……

請籠罩這礫石海岸白晝。

我已在日光與海水當中浸坐太久,

波濤磨蝕我,我的聲音,

聲音摻雜貝類,

我將粉身而成碎砂,不能多唱一天。

啊,聽我的人是否還在?

為何覺得自己益發像個男人了……



風,將海推成一張又一張破碎的臉。

藤壺伸出眾多觸手,

搔弄,而我是期望寧靜的--

一種洗滌,一種泡沫狀的星空。

旅人打面前經過,

弄潮的身體不能潔淨,

多想看一次銀河氾濫,

乳白色的出海口,就在左近。



黑夜,請快前來。

給我黑色眼淚,

遮冷光亮,我所久住的國。

我的歌,唱著。我的髮與膚色,

為何

益發像那個海上來的男人了?



讓我再迷惑一個旅人吧。

令我一無所失的黑夜,

請快前來……

 

2007/08/23

 

 夏日的風,夏日的雨。閃電之後知道落雷,落雷之前

風裡騎車,跑動時候滂沱踩著我的腳後跟過去。



 稍早陪祖母在榮總的大廳裡等候,換過的膝蓋一直都

是好的,另一側還沒換,彷彿就能聽到祖母躺病床上歎

疼的聲音。輪椅上的,拄著柺杖的,只剩一隻腿的,慶

幸祖母只需要一把雨傘撐起身體,而我還能跑,還能在

無聊的時候伸展腳踝腰身,熾熱裡等待我就想像一支還

沒編完的舞,關於開始崩壞的身體。



 穿過整條街--醫生詩人住在街的另一頭,等接駁車

的肩膀塞滿騎樓,我面無表情地從他們中間穿行過去,

為何想起上個冬天我和男孩Y打泉裡蛻身而出姿勢?



 捷運很快,但伴陪祖母走路很慢。送上車後叮囑用藥

什麼也都不重要了。放射線科等上許久,骨科等上許久

,前晚失眠拿咖啡喚醒,喚醒,我說話方式就是瑪莎芬

說話的樣子。



 寫小說是這樣的事情,花兩個月鍛鍊一種字句的習慣

,把所有事情都說得模糊,或把所有慾望講得清楚。詩

與小說相互浸滲,漸漸,連日常對話都變得精簡扼要,

情緒澎湃其內但形諸於外的卻要精鍊,好比暴力,在捷

運上又再想像把門邊那個 cosplay少年打落一地爛牙的

景象。寫完小說我好像不是我自己。寫小說的時候我一

定不是我自己。



 穿過長長的地底隧道捷運停了。公館的天空很黑,厚

重雲朵降落,從麵店前頭經過,從影印店前頭經過,從

警察局前頭經過,如果這裡是我靈魂的邊境我久住不移

,整整六年我當真和以前變得不一樣了嗎?昨晚睡前拉

開底層抽屜是他們寫給我的信--教室間傳遞的,付郵

的,蓋上一些印章或者寫好但一直一直沒有送出去的。



 青春期過完,青春,就只會在深夜浮現出來....



 我其實怕老--胸腔內科在骨科左近,想像他們罹患

肺癌嗎,早晨我又抽了一根菸。輪椅上的女人抱著助步

器,中年同性戀男子推著母親走過,同性戀男孩等待壞

脾氣護士喊祖母名字。其實怕老,怎麼不怕,最大那棵

榕樹有最多枯枝,寧可在最茂密的時候給伐木人劈倒,

慢慢地走吧,夏天,不忘記結實。



 但秋天,榕果落成滿地泥濘;但冬天,即使常綠喬木

的顏色也都是憂鬱的不是?



 當我老去之後,身上會散發古舊木盒的氣味嗎?膚斑

沉澱,會否提醒我不再年輕?非常可能我將不再獨身對

鏡,非常可能連哭泣的聲音都傳不過一扇窗口....夏日

南風,午后的雨,落雷之前知道閃電,而我慶幸自己還

能在午夜散場電影的邊緣大笑、奔跑,大口飲宴時候不

會有酒液自咽喉開口滴落--雲從南方來,踏進咖啡館

時溫州街南段已給弄得濕了,我慶幸自己還走在前頭,

不致狼狽淋漓。



 但那有什麼不好?滂沱踩著我的腳後跟過去,春日流

火滅熄已久,人生仲夏,沒有什麼不好。

 

2007/08/22

 

 形式決定內容。把文章排成這樣:





 □□□□,□□□□□□□。□□□□□□□□□□□,

□□□□□□□□□□□、□□□、□□□□□,□□□□

□□□□。□□□□,□□□□□□□□□□□□□,□□

□□□□□□□□。□□□□,□□□□□□,□□□□□

--□□,□□□□□□□□□□。□□□□□□□,□□

□□□□□□,□□□□□、□□□□、□□□□□□□,

□□□,□□□□□。□□□□□□□□。



 □□□□□□□□□□□!□□□□。



 □□□□,□□□□□□□□□,□□□□□□□。





 或者是這樣:





 □□□□□□□□□□□□,□□□□□□□□,

 □□□,□□□□,□□□□□□□。



 □□□□□□□□□□□□□□,□□□□□□□!

 □□□□□□□□--□□□□□□□□□,

 □□,□□□,□□□□,□□□□□。

 □□□□□,

 □□□□□□□□,

 □□□□。

 □□□□□□□□□!□□!□□□!

 □□□□□□□。□□□□□□□。□□□□。□□□□。





 一定會造成文章內容的不同。

 

Aug 22, 2007

viewpoint

 

 每次講到污名化我都覺得很困擾噎。

 為何新聞報導都要以放大鏡檢視同性戀,

 那是因為新聞記者有病啊,

 實在是搞不懂為何老是有人都要說「哦幹,同性戀又要被污名化了」,

 很重要嗎?



 重點跟報導內容是不是扯到嗑藥,

 是不是扯到娘砲,是不是妖嬈上桿,是不是變性者一點關係都沒有,

 重點根本就不在於同性戀「做了什麼事情」要被強化報導,

 而是,「同性戀」做了什麼事情人家愛看嘛。

 因為社會大眾有病,

 喜歡把同性戀拿來做文章,

 喜歡看同性戀出醜,喜歡看同性戀被警察抄得花容失色,

 (不是被警察操得花容失色唷!)

 那究竟為什麼你要跟那些有病的人起舞?



 你看不起你自己,那些人當然看不起你,

 這麼簡單的道理啊我不曉得為何總是有人不懂。



 污名化、污名化、污名化,

 若嗑藥是一個法律問題,那我們就從法律問題下手來討論,

 用藥違法到除罪化還有一條很長的路要走,

 一開始就嚷嚷著「同志又要被污名化一陣子」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若嗑藥是一個道德問題,那我們就從道德層面來討論,

 雖然我們知道這可能根本就無解,

 但那跟「同志又要被污名化了」到底有什麼關係?



 到底是誰在劃清界線?

 到底為什麼要劃清界線?

 因為你是不嗑藥的乖寶寶男同志?

 所以急著在自己和毒蟲男同志中間劃一條線,說「我們不是一樣的」?



 很重要嗎?



 重點是,你他媽的是個GAY,

 要嘛你就躲在櫃子裡頭永遠不要出來,

 要不然永遠也都會被和那些「污名」連結在一起嘛。

 男同性戀就是娘、就是嗑藥、就是濫交,

 那跟「男同性戀究竟有沒有做那些事情」一點關係都沒有,

 甚至跟「一部份男同性戀究竟有沒有做那些事情」一點關係都沒有,

 因為他們認為是那樣,

 所以事情就是那樣不會改變了啊。



 介意那些「污名」到底是有什麼屁用?

 就算全世界的男同性戀都當乖寶寶,結果還是沒用。

 就算全世界的男同性戀都不嗑藥,

 再也不會感染愛滋病,全都陽剛得要命,

 並且真的都是帥哥(不是在推文裡面說說就算了哦,)

 就因為你他媽的是個男同性戀,

 那些污名就他媽的會跟著你這樣到底懂不懂?



 所以對付污名化最好的方法就是let it be,

 隨便他們怎麼說,

 娘的繼續娘,MAN的繼續MAN,嗑藥的不嗑藥的都觀自在,

 他們怎麼說還是一點都跟你/我沒有相關嘛。



 我都沒有因為朋友說「你們同性戀都是少女」而說他污名化我了,

 實在是不能理解為什麼有人要把污名化看得這麼嚴重?



 污名化,很重要嗎?

 

給友人的信

 

dear:



 展信愉快。

 上禮拜的每週一信由於墾丁之行而拖宕了,

 當然也就沒能付郵--本週的信箋,我決定在份量上補足你。

 (這種事情可以用補的嗎?不管,就這樣。笑)

 還特意更改了寫字方向,

 希望令你有耳目一新的感覺,哈哈。



 隨著朋友們一一入伍,

 我對於軍旅生涯的想像亦日復一日在你們打來的電話、

 以及放假當中短暫的隻字片語之間拼湊起來。

 上禮拜台北的天空有彩虹,

 當電視新聞大肆報導,而咖啡館的人群在MSN上得知消息,

 才紛紛走出戶外的--那時我說,

 這座城市裡匆忙行走的那許多,

 有多久不曾抬頭仰望天空了?



 天空裡的流星群、月之盈虧、雲朵的流向,

 他們知道嗎?



 那麼,在軍中的人們呢?



 那(我想像中)許多可以看見天空的時間,

 應當可以引發不少美好的、或廣闊或幽微的情緒吧?

 生活是那樣地一成不變,今天的太陽或星辰,

 每日每日的規則又是否同風一般詰屈聱牙?

 精神上的空白若是行伍生活的必然,

 那麼,似乎已給掏得空了的對話,

 也就不得不以「今天的天氣真好」來起頭了。



 但我也只是想像而已,唉,

 即使前幾日看到你之康健是在風雨欲來的夜晚,

 仍覺甚好。

 天氣始終是奇妙的隱喻,你該有比我更深的感受罷?



 最近在想的另一件事,

 關乎對話裡頭出現的「人物」們。

 不知道有沒有人喪心病狂地試著記錄下一天之內,

 自己同他人的全部對話裡出現的全部人物?



 無論紀實或虛構,

 無論在現實日常或虛擬的網路上,

 對話傳遞,對話開展然後迅速蒸散而去,

 裡面的每一個「他」、「她」、「你」、

 還有還有最重要的「我」,

 之所以在特定的位置被提及,

 是否其實透露了什麼關於我們人際關係裡頭,

 為我們習而不察的東西?



  (我們為什麼要對他提起她呢

   明知道他不喜歡的為何還是講得非常開心

   難道因為我們無話可說

   為何要告訴她關於她的近況呢

   為何隱瞞關鍵環節

   我們為什麼不告訴他那件事情呢

   啊

   待我來向她打聽她的消息...)



 當我們講起自己的事、別人的事,

 那些事情不可能全都是真的--總有扭曲變形,總有entropy,

 為何小小地說謊?



 探索那一切背後「選擇」的原因,必然會有些本質性的意義顯現出來。

 否定的理由,肯定他們的理由,

 捏造根本不存在的人、事、物的理由....



 你今天和哪些人對話了呢?



 在上一封信裡頭你講到了《傷心咖啡店之歌》,

 我想,是的,

 小說人物在書寫之中被安排成那個樣子,不正是為了告訴我們「什麼」嗎?

 於是,不管我們身在軍中或者都市,

 不管我們一整天下來同誰人對話幾多,

 「對話」作為隱喻的載體,天陰或者天晴,

 誠實的人、優雅的人、粗鄙的人,



 請你好好聆聽他們的故事,

 並且對他們說一個關於你的故事。



  (拿別人的人生說謊的人,可以成為政客。

   拿自己的人生說謊的人,可以成為小說家。)



 我還未收到聖超的信,

 但電話裡端他說週日會乘專車回台北的。

 若有機會大夥兒仍會聚首。

 這每週一信,便寫到這兒吧!





 毓嘉

 

Aug 20, 2007

2007/08/20

 

 另外一件事。



 今天和大學同學見面,聊到她的國小同學,我的高中同學。



 高三的時候和他是非常要好的,

 差不多就是那種兩個成績很好的人總是一起蹺課,

 講點文學的事、休閒的事、生活的事,

 但高三就是那樣,氛圍醞釀默契,

 畢業以後我念政大他念台大,交情也就漸淡了。



 但時不時仍會聽在台大的死黨講起他來,

 那樣的一個人,

 高中時候還來不及養成的部份,

 那色澤彷彿在大學時代益發鮮明起來。



 大學同學說一回她和他的父親在路上遇到,

 做父親的切切說,「幫我們家小子介紹個女朋友吧?」

 大學四年都沒交女朋友的,

 父親母親都看在眼裡都焦急,

 她說,他父親話頭裡藏著某種恐懼。



 她敏感地聽出來了,

 我是知道的。



 我們從來都沒有可能從父母眼底逃脫開去,

 不管我們是,或者不是,

 父母所擔心的猜測的試探的事情,

 我們從來也都不願意給他們一個漂亮明確的答案。



 家庭的事都不甚容易,

 他也知道,我胡猜,那是他研究所生活往外地出走的理由。

 沒有一個家庭的事情是容易的。

 

Aug 19, 2007

《後來的九月》

 

現在,我們陷入了奇妙的困局

各式臉龐又再換上不同的妝

害黃熱病的脂粉凋萎以後,九月

池濱蒙昧不明

在那裡我們反覆操演劍術

穿越不及辨別的城郊終於知道

後來那些,都是一樣的



熟悉處所的行走,熟悉鎖孔

通往地底

但並不言明該自哪裡讀起

即將被視作色情的身體

曾經被視作色情的人魚,裸著骨脊

開始時霓虹是燈,旱夏無雨

還能輕鬆發笑的我們等待風景

破解一組迷宮

一盤困局

後來那些黝黑身體有張憂鬱的臉

拿風暴過後的傘骨同風對弈



我們該說這是一個劇場呢?

或是一種儀式



在哪裡可以讀透歡愉

與急切無關的--

為何扛抬應當為人詆毀的銅像而雀躍

不知哪裡能迅速讀畢自己

我們在樓梯間療癒久治的乾癬

說話

要陽光似蜂蜜充滿蜂房,光之聲響

生之敲打、生之裸裎

要老去的人得一種新的看雲方法

令柏油路面融出水來

經過荒熱的夏,後來那些

都顯得益發相像



如同抱吉他唱歌的詩人

不再認得九月,以水泥砌成的天際

有醫院、珠寶店、無端洩漏的



我們跳進困局

我們是棋或者我們不是

緩緩將身體藏進棉被深處無畏汗濕

無畏菌疹遮蔽眼耳鼻舌身意

天人菊在棋盤上開綻

後來後來

那些雲那些九月就都是一樣的

 

2007/08/14

 

 近日反問「很重要嗎」變成我的口頭禪,

 而與日常生活有關的記事越見稀少,

 我時常用很少的時間決定一件事情並不甚重要,

 就將對話關閉,

 回到我自己的事情裡頭去。



 這是多麼自私的行為。



 一件事情重要與否對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

 而我之詰問「很重要嗎」,

 否定的竟是對方之所以選擇表達、詢問的整個價值觀。

 但我並不覺得殘酷,在自己決定重要的事情當口,

 除了自私以外我不需其他態度。



 我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可不可以拿你那些無聊的問題去煩別人。

 

2007/08/17

 

 颱風天(我指的是那種真的風強雨大的日子)惟一能

做的事情除了上BBS就是看電視,而這兩件事情其實

都差不多,把看板當電視台一樣切換消著紅點,或者在

每段整點新聞當中發現「啊,這則報過了」的意思根本

是一樣的。



 再度確認一件事情:



 我如果是新聞台主管,絕對嚴格禁止底下的記者「以

身試風」--除了新聞從業人員的最高守則「新聞再重

要,也不會比記者的生命重要」以外--我覺得非得讓

記者站到狂風暴雨裡頭去,才能讓電視媒體發揮最大邊

際效益的行為其實是非常沒有同情心的。那些真正在災

區淹水的人當下是不看電視的吧,那些窗戶被吹破的人

當下是不看電視的吧,那些躲在家裡看電視的人又何嘗

不知道「走到戶外會變成那樣」--記者根本不需要、

也不應該把「走到戶外就會變成那樣哦」變成新聞呈現

的內容。



 我不認為少掉一些「現場」會讓新聞變得平板,事實

上,正是太多的現場,讓台灣新聞變得平板的。

 

大吟釀

 

 一年真是奇妙的長度,是嗎

 那些情緒那些墮入最深邃處所的航行我都記得

 但一年了,我不再像當初自己以為的恨你

 後來那些事情都是一樣的

 直要到那些害了熱病的思念凋謝以後

 我又想起你

 而現在又是八月



 現在的你過得好不好?



 當我往前看的時候我看到整座九月

 沒有什麼典故的九月我們沒能一起走到那裡

 八月的海灘與衝浪板

 七月我們調整坐姿與擁抱的方式

 六月時哭泣的人哭泣的海濱

 五月天空五月的雲

 四月還沒有颱風,啊是的,八月我仍設想有天我們度過三次風雨

 蒙昧不明的困局這一切是如此開始的

 我仍記得那一切的發生



 為你寫過多少文章

 耗盡多少墨水多少根菸我們側身

 小心翼翼不讓身上的花刺相互扎出血來

 但我終於是受傷的那個人了

 整整2006我翻過許多冊頁所有的笑容憂鬱都與你有關

 你記得嗎

 不讀詩的人

 寫詩的人乖乖坐在那裡等待空白的車位你回來

 你靠近我你親吻我

 那時的我們哭完就笑,餓了就吃

 風暴來了就刮去我們身上薄薄覆蓋的羽衣

 那時還不會飛的人現在也還是站在懸崖頂端等待

 一年真是奇妙的長度不是

 在月曆上標記美好的紅字與黑字與冷清的日期

 我們做愛

 說話

 爭吵以及和好



 時間走過,時間走過

 你去過幾趟東京香港新加坡我就不再設想你在那裡與誰睡覺

 而你不在的時候,我都是一個人睡的



 撫摩你的屋瓦守候你的城堡

 一年了我又回到颱風天的八月

 害怕窗戶何時給狂風吹破



 時間飛逝,時間走過

 我雀躍我陰鬱我知道後來的那些都一樣

 沒有什麼不同



 拿自己的文字拿一年時間釀一壺酒

 開始時煤油是燈,文字是光,我們非常有禮貌的十一月

 我們約會並且做愛的十二月還沒有承諾

 我們一起變老的一月

 相隔兩天

 你問

 我答

 走過碧綠而古舊的城郊丘陵我害了一場巨大的病

 從發作到痊癒大概花去整七個月時間

 二月拿你的鑰匙開門,問,有人在家嗎

 我答應你我會乖乖不往外跑

 這壺酒只給你喝,讓我們獨享這小小夜宴

 往南而去的三月我寫了不只一首詩

 兩人旅行其實潛藏著憂鬱的臉

 一年是非常奇妙的長度



 你是不是又老些了?

 當我寫著這些與你有關的事情不能不去想現在的你四十

 我二十二

 身體開始毀壞的人在熟悉的處所行走

 該說這書寫是一種儀式嗎,或者只是我的表演

 最卑微最憂傷的一種



 一年裡頭可以因時間崩圮的物事原來那樣多

 我應該再度召喚你

 但我已失去可以憑藉的器具了

 

Aug 11, 2007

《儀式劇場》

 

現在,河濱飄滿陌生的音樂

如水燈般浮散的音樂

泛音裡透漏不只一種死亡

讓陌生人聽見

從裙襬底下伸出步伐碰觸土地

碰觸更多陌生人

拿肉身練習並拼組回憶

重新認識它們



從裊裊香煙裡走出來的人

修正他不通順的造句

音樂在臉上消散

在印象中屋舍進門右轉的案上伏首

鬍鬚覆蓋他半張臉

刪除對話裡的標點符號

冷酷的烏鴉從旱熱的夏季出走

仔細盤算對方的歲數

寬廣裙襬與布疋底下也藏有音樂

街道死亡的時候

人們就開始往室內移動

像灰燼必然在火爐裡飛舞



還在堤岸上趕路的臉

別著素花麻繩

輪流以淚水吻乾淚水

水燈逆著音樂往上游溯去

越近越感到寒冷的音樂

感到陌生的人在狹窄的天空底下走

陌生人在火爐裡飛舞

佩掛刀與野薑花

思念的時候就彎腰捧一掬音樂

並因碰觸土地而更加思念

 

Aug 10, 2007

水影舞集《東方》

 

 0810 Fri. Experimental Theatre

 《東方,在時間軸上位移的女人》/水影舞集



 在舞蹈裡

 身體不能只有情緒而無語言

 甚至,身體只有動作而連情緒都沒有

 那就更恐怖了



 不是沒有好的瞬間

 但多數時刻

 身體、服裝乃至於燈光、畫面的符號都不甚精確

 我害怕沒有語言流動的那些

 更害怕舞作本身以外的長篇累牘唸白

 是因為身體本身無語言

 所以必須要以「語言」填補之?

 但號稱為詩的詩其實非詩

 它連作為廣告文案都嫌不足

 多是廢筆

 句不成句更遑論成篇

 詞彙之間的聯結是任意而模糊而干擾視覺的



 比如說

 「我聽見歌

  歌等於眼淚

  但眼淚不等於什麼」

 怎麼不讓人從舞蹈的當下脫落出去

 試著辨析它到底想要講什麼

 而當人發現它其實什麼也不是的時候

 就難免讓人覺得悵然若失

 甚至有一點點的生氣



 舞本身的脈絡一直到即將中場才顯現出來

 動作的符號含混不清

 古典服飾為何搭配那樣的動作?

 那似乎並非在時間軸上位移的女人

 而是一個(群)現代女人

 被丟到古代的時間軸上在那裡舞動她們不為什麼而來

 只是為了展示

 被當作展覽品那樣作動



 於是我覺得那像是一齣非常廉價的樣板塑膠偶劇

 她們像是沒有自己的生命



 我害怕沒有生命的舞作

 或者她們有,只是我看不太出來

 那--就更讓人傷心難受了

 

2007/08/10

 

 Party Honey



 your girl

 several names

 damned tree

 listen

 night walk

 sleepless walk

 blind city

 mute tongue

 oxygene

 toxic air

 hanging out

 laugh out loud

 vegetarian fever

 winter death

 October sex

 hung up

 sex with me

 calling girl

 lightness

 twenty nine

 oh yeah

 close friends

 sex with them

 backpack traveller

 broken bear

 forty one

 oh it's good

 eleventh kiss

 astonished

 leave me

 hello?

 Paul

 window shopping

 Jimmy and John

 made of joy

 fifty six

 evening love

 falling free

 paper jam

 untitled salt

 one two three

 anal test

 distortion

 off

 wet tissue

 biting tongue

 bitter and sour

 sunshine

 hotel

 mule walking

 running nose

 jumping

 hopes and fears

 Spanish guitar

 seven

 eight

 virus attack

 dying flower

 flowers in June

 withering

 weathering

 cold water

 cancelled cell

 sored

 being bored

 fucked up

 sixty Miss

 forty four

 forty five

 forty sex

 where are you

 padestrian hole

 trapping

 hopping with shoe

 bruised fruits

 books

 teenage sex

 love in condom

 gems

 germs

 who's coming?

 dog man star

 stalking

 KGB vs FBI

 turning blind

 deaf ears

 thirsty ears

 table lamp

 full ashtrays

 twenty two

 eleven again

 jumping



 never look back

 don't look back



 rest in peace

 

Aug 9, 2007

2007/08/07

 

 東西可以亂吃,話真的不能亂說。

 昨晚和高中同學在加州後頭的便利商店買了飲料,

 抽菸、插科打諢,講到以前那幾個男人,



 我說:「幸好我高一下數學也被當了,」



 過沒兩秒鐘,那個在我數學被當時給我惡補的男人,

 就開著一台AUDI轉過彎去。

 這實在是太驚悚了...



 (雖然我補考數學仍然沒過。)



 *



 今日再度印證這個道理。



 下午剛開店的時候,眼睜睜看見某熊路過店門口過門不入,

 心想,噢幹,今天無法服務他喏,

 於是老王買齊寶島少年與衛生紙回店裡時,

 我就同他說,

 「今天伯丁頓熊去別家店了,」



 才過兩秒鐘伯丁頓熊就走進來啦!

 幹!豈不是一個心花朵朵開!

 

《色情塗鴉》修訂

 

旅店在國界的邊境

圍牆給通上電流

男孩牽著一匹狼走過



男孩高大地行經火雞與蛋

與紅酒與牛肉

他知道事情就是那樣

他對流血的身體略知一二

喜歡實驗

且非常欣賞畫家處理傷口的藝術手法

帶著開口的狼帶著荊棘

他知道為何刀鋒被鑄成三角形

天空大得足以讓牛蠅飛過

不觸及翅膀



廚房裡的人

輪流站著或躺著

男孩一開始躺著然後換個姿勢

站著

看見躺著的人把肉塞進腸子

站著的人兩腿像鹽柱埋進溫暖的

流淌

嘆息的

悲哀和腐臭的泥

男孩不是泥也不是土

泥土是東倒西歪像湯匙般睡著的腸



男孩的私處有一只空瓶

且給它安上瓶蓋

摳摳

轉轉扭扭

花草繁殖樹林越繁殖越大

男孩說事情就是那樣

在每個黃昏降臨

夕陽比任何東西都重要

比天空還大

他像一根木湯匙蜷在圖畫裡邊

又繼續在時光中旅行到一九九九年

回到一切開始扭曲那時候



三角形讓人受傷甚重

通上電流的鐵絲網也是

男孩在鐵絲網上走

男孩牽著狼跨過邊界

流血前

在什麼與什麼之間劃一條線

就發現身體是色情的

而塗鴉也是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羅毓嘉

      第二十五屆全國學生文學獎大專小說組第一名





  舞者之所以為舞者,正因為舞動:如果有一天她不再舞,那她一定不再是那個熟悉的自己。



  而我的朋友,加納莉亞,是個舞者。沒看過誰像她一樣跳,轉身、迴旋、小跳的節奏清晰至十六分之一拍,黑髮雲鬢,霍一下鋪張開來,拋物線飛墮,沉進地面,膝與腳踝的屈折像鳥,手腕是翼。精準俐落。



  我看她跳過許多舞。





  *





  認識加納莉亞,因為碰撞。有很多碰撞,衝擊,開始不知其中意義,但一再一再,當時間展揚,總有一些是真的。



  那年秋天一個早晨。我沿校園裡一道青磚砌成的緩坡爬,往教室,有點遲,陽光還有傾斜的角度,打得很亮。懷裡課本甸甸壓著胸脯。突地手肘從後方被人形撞擊,書本手袋嘩啦啦散一地。步伐停止,回頭的長髮底下好個女子,笑。對不起,趕課。趕忙蹲下身撿書,她也幫著,下腰的時候姿勢柔軟。膝蓋不彎。頸上掛著大耳機乒乒乓乓響。



  白色球鞋,像羚羊拎著蹄跑在風裡。蹬跳著,走了。



  到得教室,課早就開始。找到位置坐下看到,長髮轉過來咧開嘴笑。那個女子。她也不管教授講話,蹦蹦蹦拉著椅子坐到我旁邊。說,我,加納莉亞,撞到妳的。我說我知道。那時候在趕課。我以為那時已遲了。妳遲了,但我沒有。加納莉亞咧著嘴講話時候直撥著垂下的髮。我拿出把梳子,盤起來吧我說。不,披著好,長髮是為了誘惑,女子之長髮是為誘惑,好比,我跳舞。



  於是知道加納莉亞是個跳舞女子。但不知她為何自我揭露:她說,我懂得女子舞動是為誘惑為挑逗,我的身體,我髮我膚之所以美麗也是舞,便為誘惑。加納莉亞的腳踝跨在膝蓋上,掛著,牛仔褲管幾多洞,張口露齒地破。秋天,風耙過她髮,很香。



  香氣如靈魂。抓不住但知它在。加納莉亞的名字,金絲雀。拍翅走開時候,彷彿難以留住。



  舞室。加納莉亞在那裡,午後陽光隱隱從通風口照進來,打在鏡牆上折射萬千,憑著光影斜角可以判斷日色。或晝暗,我坐在邊上,看加納莉亞鞠躬,跳一支舞,她說這支舞是許久以前練的,當光剪出了舞的形狀。我看見舞是影。



  靜止時身體是石,汗水滴落如早春巖上的花。加納莉亞止步,收攏身體,靜動之間又像隻紅喙黑翅的雀。啾啾鳥啼,誰的名字。



  她說,過來。我教妳舞。



  我不會的。



  加納莉亞突然生起氣,抓著鞋丟過來,妳不會妳才要學。早先我跑著趕課,看到妳背影簡直是笨,過來。



  她壓我生怯的背,說,彎。妳的人整個僵硬,要軟,打開,妳可以慢但妳要打開,然後才學速度。平衡,旋轉。突然抬頭看見鏡子裡加納莉亞疊在身上。背脊有溫度女子帶雙乳壓制過來,很暖,很寬。加納莉亞霍一下拍我頭頂,喊,妳看什麼,妳是不是連男人都沒有過。加納莉亞扶我腰身,我知她有雙大手。



  不只沒有,妳連想都沒有過。加納莉亞說,舞是欲望。身體得開,每個跳舞女子都有舞鞋,不管妳穿不穿。像男人,不管妳要不要,妳都要有。尤其單人舞妳要想像有另一個人帶著動作,噠噠噠。或者跳舞女子更需要另一個女子,跳雙人,一個長髮黑鬢如飛另一個短髮利索。然後加納莉亞竟作勢吻我,我下腰往後躲。記得姿勢罷,如此妳學會昂首,加納莉亞說。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教我舞的道理。儘管尚不太懂,她給我一個身體。



  而舞從痛開始:腳痛,腰痛,背。都還是入門,拉緊轉動,轉動又再放鬆,緩解,舒張,我練著,每走一步腿筋在內側隱隱扯著,痛,但還是跳,加納莉亞斜面看我說妳欠堅持。開始時痛得晚上睡不著,要吞好幾錠止痛藥安眠藥。舞是痛苦。從肢屈到身體安靜的內裡,深刻之事總與痛有關,加納莉亞說,妳舞,身體張開像一口井,痛來自妳不常使用的肌肉,然後小腿肱股,疼痛像蓮花從水潭生長盛開,到骨盆,無光所在。



  舞是鍛鍊。加納莉亞說妳要理解疼痛。快撐不住的時候,舞才要開始。跳舞絕不舒服。妳動妳痛,都以身體表現,由內而外,由外而內。





  *





  加納莉亞大我三歲。她說她頭腦有點笨,中學反正沒念完,大學考了三次。差一點放棄。但不會放棄跳舞。



  十二歲她頭一次跳舞。喝酒母親,點蠟燭燒小張鋁箔折成的碟,拙手拙腳往自己肘彎裡打針,不知怎麼掄起酒瓶電話花器胡扔,滿地碎璃,還有一隻破在加納莉亞頭上差點把她給打死。社工員安排寄養家庭,客廳有具百合花喇叭的留聲機,好奇伸手去摸,寄養父母放歌,小加納莉亞在客廳裡跳起舞。所有人驚艷。想她有一點天份,就把這女孩留下。



  舞蹈學校。想像穿著蓬蓬裙,芭蕾舞鞋的加納莉亞。每天就練踮足,撐起腳尖,芭蕾身體沒有喜怒哀樂,說,那時老師執教鞭,笞責動作之精敏完美,所有旋轉騰越,要輕盈彷彿無重。



  但隨留聲機舞起來的十二歲。加納莉亞知道,情感喜愛與地心引力纏綿,卻如何無重?端著手腕飛旋一圈半,摔。差了半圈,鞭子落在腳踝,一條紅辣痕跡直到晚上洗澡都還清晰。



  十五歲加納莉亞逃學蹺家。那時繼父母天天吵架,繼母跑出去帶街上男人回來,關起房門濕裡濕氣地做愛。有一天帶個市場裡賣肉的胖子回來,蹦蹦磅磅做得床腳都歪了,繼父也不阻止,在客廳喝到酒醉,摔酒瓶,砸了留聲機,喊,加納莉亞妳跳啊,跳,過來。加納莉亞又怕被打死,連夜逃跑。蹺家第二晚就有了第一個男人。



  她在酒吧同票口的男人說,我沒錢。但我可以跳舞。那男人讓她喝酒,把她帶回家脫光了衣服,說跳吧。



  加納莉亞此後夜夜在酒吧桌上跳舞。讓男客們往內褲內衣裡霍霍塞錢。很多錢。但不給睡。她回票口男人家裡睡。同票口男人睡。男人睡前定要看她跳,有時她喝醉,男人真溫柔,她清醒時他卻粗暴。不想要的時候抽菸,吃洋蔥大蒜吃得滿嘴味,男人遠遠躺著。或起身把她內衣扯壞說,妳天天展示慾望不是嗎,跳給我看。隔日白天她趁他睡,打外套口袋拿錢,到街上再買幾件更妖麗的。



  錢很多。存夠了錢加納莉亞就離開。



  離開?我問。然後呢?



  然後考了三次大學。加納莉亞胡亂地在自己牛仔褲裡翻找,找到菸,說。其間和一些男人做愛。他們並不一定都喜歡看我跳舞,喜歡我的身體卻沒例外。可是不跳舞我不是我自己,我就沒有身體。所以做愛前我定跳舞把身體找回來,好像那時票口男人給我養成的習慣。制約。或什麼我不知道,總之我舞。



  安靜見她點菸。加納莉亞又發現我看,遞給我點燃的菸。我說我不抽。她一下又生氣,說,妳沒有男人妳不抽菸,那現在該妳說妳的人生,或起碼讓妳的身體來說。



  我愣了。我不知道。聲音低得連自己也聽不見。



  我知道。像妳,我知妳不懂舞,不懂妳身體,好像你一路念中學念大學,還租了這個漂亮公寓在城裡。但妳不懂你自己。一看,就知。加納莉亞嘩一下倒回沙發。又跳起身來說,那我要走了,妳應當習慣一個人睡。說完,加納莉亞就默默地抽菸,然後把菸熄掉。



  空屋裡有一陣慌慌的氣氛飛旋著。好像季末的飛蠅,細聲嗡嗡。加納莉亞想到什麼,起身到浴室裡沖了一個快澡。洗完,盤起來不給弄濕的頭髮又拆散,黑瀑般沉落。說,這樣吧。把呆坐在沙發上的我拉起來,緊緊抱住。如此宣佈,好像女王,編一支雙人舞我們跳罷。加納莉亞說。噘起嘴來往我眉間狠狠一啄,我們倆的舞,長命百歲。



  然後倚在門口說,再見。



  她離開了我就關上門。到鏡前看自己。臉。身體。把衣服褲子都脫光了那樣又站著。



  我不懂身體嗎,遂想像加納莉亞與她的舞。還有她教我的舞。疼痛。關於她身裡,諸般故事,加納莉亞一個女人,我也是。而加納莉亞有過許多男人,我沒有。我將手屈夾在雙腿溫熱的中間,探伸進去。輕輕摩擦,暖暖熱熱,越摩擦就越發熾烈。突然抽搐--想像一個男人--或者,誰?我的臉頰,乳房,腰際。哦加納莉亞的身體很強壯,心很強壯。因為舞要強壯身心承受疼痛,從靜止鬆弛乃至瞬間繃緊的動作,需要空間,需要的力量那樣大,所以痛。



  舞中,加納莉亞承受很多。我應當也可以。





  *





  加納莉亞同我說一個故事。



  伊莎朵拉:「十六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跳沒有配樂的獨舞。舞畢,觀眾中有一人大喊,『看啊!這是死亡與童女之舞。』從此,這支舞就叫這個名字。」



  雙人。加納莉亞是死亡,我是童女。她說這就是我們的雙人舞。但怎麼行?我驚呼,我笨。加納莉亞又拿鞋劈頭批腦扔我,別說笨,妳!



  於是她跳死亡:膝著地為重心支撐,我見加納莉亞緩慢舉起上身,抬眼,前後左右鏡中四個女子隨姿勢移轉而動作。深切呼吸,伸展大腿,往後,後尻肌理漸趨繃緊,拉扯抬升,推往臨界角,站。一把黑色的弓拉緊為天鵝。昂首,以足踝為中心,圓,同心擴散。



  匍伏。靈魂,死裡扎根。莖蔓之上。



  有一道深棕色的光,自肉身照探出來。好像她眼睛。加納莉亞說,舞台上只有眼睛不夠,我需要黑。黑色的光。



  但光:紅橙黃綠藍靛紫,集束而為白,三稜鏡投射而復歸分離。有光,舞不會是黑色的。那時加納莉亞把平克佛洛伊德往音響裡丟,暗面月,無光黑。死亡無光且冷,童女之虹。一體,兩摺,又彷彿置身事外,妳看不到月球背面。音響乒乒乓乓唱。加納莉亞說初步練習,我若側身或改變行進方向,妳順著預期的軌道,跟上。好像知道白光通過三稜化為七彩,飛射而去的地方。



  加納莉亞回到跪坐初始的位置說,過來。



  而童女:加納莉亞說話呼氣在我耳邊,說,舞從零,從與自己的肌膚之親開始。順她話語,撕腿動作很大,把自己一分為二,足尖帶肌肉延長,胯裡,還有更小更細肌肉延伸,翻轉。妳氣吐盡,小腹有一個海洋,又像土地與天之合,女之源泉。我手臂向外再向外,在身後環著背脊--抱。像從不知自己原有一具身體,筋骨血肉脊椎,鎖住關節一次再一次鬆開。是花苞,春芽,女陰是萼。



  雙人舞開始於姿勢蜷伏。童女與死原有兩公尺之遙,記得,加納莉亞說妳在舞裡看我,充分理解,控制,看懂我進退肢體發送訊號,追索契合。我看加納莉亞極緩動作,直到她伸手我見她指尖,突然我之伸展,有了出口。滑步過去,前臂環加納莉亞腰,好像初練舞她手在我乳下,輕掂。



  妳懂了,相互探詢。妳認識死亡更多。



  那我們再回到第一個姿勢。



  蜷伏。女身卻痛回到痛的由來,一月一回潮汐。底褲處濕潤溫熱,每每有著第一天,血污自內壁剝落沾染護墊。泌出。子宮激切依月圓增生,鮮紅崩落,剝落護墊背膠有聲。內膜潰散亦彷彿牽連眉心。



  舞蹈時最無力量是臉,通常放由身帶。加納莉亞說,但妳想月經。女人月經最有力卻是臉,街上走路,光看臉也知誰來。女人把每莖髮都揪起,提著。那樣表情就有力量。



  加納莉亞說流血時候妳要用棉條。一回她在舞蹈學校,棉墊遮不住血流,細細沿肌肉稜角的邊緣流下來,像菟絲花是樹癌,血脈神經。滴淌,動作,舞在地面髒髒留下線索,腳板抹過,踢踏,就一片血污。老師沒頭沒腦打下來,打得一天一夜不能站。然後忍著站起,又跳,就忘記痛。如此妳跨越。



  子宮何其疼痛,月事到來。精靈躲在暗處,用小刀細細刨削鉛筆。露出木屑底下黑色的芯。



  細細。一切相關不過一具肉體。



  死亡童女雙人。單純不過的痛與快樂,當身體打開時候。





  *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住進我公寓。夏天結束前,雙人舞還未練完她卻說要去一趟巴黎,臨走前站在我門口,說,我再沒錢交租。機票,繳完學費,沒了。問妳這可否給人借住,把牛仔褲兩隻白色口袋都翻出來,也反正沒錢交妳的租。我笑笑說,好罷,我房沒舞室大,但要跳支小小的雙人,夠。她來個深深抱擁,看她噘起唇我別開臉說,輪我了,仰首往她眉心一啄,說妳好記得,這童女給死亡之吻。



  我記得,加納莉亞說要找黑色的光,象徵。死亡的光。



  加納莉亞走了,我卻彷彿這屋室已為承納二人形體空間,一個人練舞,空空身體閉闔,好想看到加納莉亞與地糾結的身,死是樹,奮力扎根於泥於土,若無根就無生命,無生命就無死亡。妳有生妳才有死,好像有了舞妳才知道生命。



  有黑,才知道光。想起一回加納莉亞把舞室的燈全熄滅,在暗裡要我聽聞死亡呼吸。窗外隱隱散落的光源,照映塵埃微微,如此看見那原不為人所見,細瑣之物。



  微微。濃濃。





  *





  加納莉亞去四週從巴黎回來,穿白色T,同件破牛仔褲,扛著旅行袋這樣站我門口狠力撳鈴。進來,我說。加納莉亞把旅行袋往沙發上摔,宣佈,睡這,又拉出牛仔褲口袋兩隻都空,只有包菸,打火機,拉開嘴不帶聲音,笑。進來,我說。



  兩人坐在床沿聊,巴黎。本來帶不多錢,頭幾天還睡有破木窗的小旅店,棉被有一種陳年的氣息,像把在巴黎活過的人的味道揉合起來,汗水、廉價香水、泥土味、硝煙、磚石、枯枝乃至棉絮、淚水、精液鮮血種種,加納莉亞說也沒法不想這張床上有無人死過。夜半蚊蟲嗡嗡耳邊,黑暗裡感覺牠停臉頰大腿,就揮掌打去,憑感覺無需視線。掌心一抹帶著鐵銹味道的濕,叮咬紅腫即淺淺發癢。根本不能睡著的,怎麼可能睡著,薄薄房板另一邊,陌生女人操陌生語言唱陌生的歌。好像鬼。



  好像死亡。加納莉亞幸虧是夏天,拉開窗把氣味全抖出去。不冷,巴黎的夜燈色透進來,黃澄澄,遠遠是鐵塔的光。影映在地板泥磚,加納莉亞跳起舞,沒有音樂但有歌吟,給陌生女子的舞沒有名字,隨歌聲一路節奏繃得緊湊,動作變得好快,啊,巴黎。加納莉亞說。



  巴黎,燈火細細。



  像那樣的旅店一晚還要二十歐,店裡喝瓶礦泉水三歐。蒙馬特街頭露天咖啡座,幾個濃眉大眼巧克力色青年坐隔壁桌,對她指指點點,其中一個晃過來,指節敲她桌面,法語也不標準問,妳多少。好像加納莉亞一個長髮女子在那裡,在賣。她甩甩頭髮,裝不懂,為什麼她在那裡是在賣,當他問第二次加納莉亞往他臉上砸破一個水杯。



  但幾天很快沒錢了。加納莉亞打算睡地鐵站,看列車一輛輛來了又走了,收班時間被站務趕跑。她拎著旅行袋去廣場椅子上睡,去公園睡。夜晚有點冷但可以接受,走路的腳會疼都可以接受。反正睡,睡醒自然好了。



  白天走在街上,到戰神廣場遇見小提琴男人咿咿啊啊拉琴,腳邊一頂帽子倒放。加納莉亞走過去問,你可以奏楊提爾松嗎,他說,行。加納莉亞便抓著他樂音,短拍短拍利索地跳舞。零錢叮叮啷啷給丟進帽子。一點錢。晚間,加納莉亞和小提琴男人拆了帳說,再見。男人說去我那睡。窄到不能再窄的床也有味,男人手摸過來,加納莉亞就起身去洗澡,洗到他睡著。隔日早上回到廣場,他奏她跳。



  這麼又過幾日。舞動中,突然一個男人穿過提琴和飛躍之間極小極小的縫,到了加納莉亞面前說,妳的舞我知道。



  加納莉亞硬生收住快摜到那男人臉上的肘,險些扭到。她問,什麼。男人藍色眼睛說我知道,妳需要不是音樂不是光,是黑。



  他說他名佩卓,如此認識。自眼睛。加納莉亞看他眼裡深重。



  佩卓?我問,然後呢?



  然後咖啡座我同佩卓說話。說年輕時代酒店桌頂乃至廣場上的舞,都說,拍點輕盈不過為錢,為活。又說死亡,是為沉澱,諸多碰觸給身體帶來的物事,能落到何處。



  在佩卓公寓,不能忘記他摸出手電筒,碩偉藝術家的男子身體把沙發桌几夯啷搬開,作揖說,跳吧。他打邊上坐著,手腕揮動偌大空裡唯一光源,帶加納莉亞的身體流動起來。長髮為藤,腿臂莖幹,樹之生之死,都在那裡。其後幾天同佩卓流連,有些晚上體力不佳,跳得慢,光就移動婉轉。她激烈他回應粗暴。若因跳舞而疼,佩卓靜坐揉她腳踝,再是小腿,腰際。加納莉亞知道痛的道理,痛不能消除卻可安撫,轉移。不能不痛但能不感受。



  佩卓隨身帶手電筒,他光來自他黑。他說,妳舞有一種死亡,但那死欠黑,欠絕望。因為妳懷希望。做愛前佩卓觸碰加納莉亞的雙唇乳尖好像那裡有蜜,問她只穿內衣內褲,好嗎,謙和有禮。洗淨身體說,今天妳很好,很美。謝謝。妳是天鵝。臨至加納莉亞即將回返,佩卓送到機場,說再去找妳,扯直下巴無聲地笑,平安,再見。



  加納莉亞說,佩卓,我要找他給我的舞打光。是死亡最後最重要一顆棋。如果他,死亡終得以完成。





  *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住我公寓。此時方才覺察,一些事情。



  不曾忘卻她髮之長,披著濕漉走出浴室,自夏至秋幾件不同T恤都是白色,胡亂搓洗掛上曬衣繩,等乾了還是同樣縐,印花圖案褪到模糊。白衣怕髒,加納莉亞說那又如何,偏愛白色沾了雨水汗滴污漬,吻痕乃至於精液,都一眼看穿。真正的純粹的白甚至不存在。



  沒事物比嬰兒更純粹、更乾淨了吧。但妳有沒見過女人生產,加納莉亞問。她洗浴完,灰色底褲繃著臀尻,一雙赤長不知望哪兒擺的腿直往沙發上一盤。說白與紅,妳知道嗎兩種顏色徹底混雜會是怎模樣。但我見過,人之降生於母體子宮,妳會覺得嘶嚎間女人身體神奇居然打那樣開。初嬰拉著成片胎盤羊水臍帶嘩一下瀑出,滿臉不知是血還尿,可小小的趾間卡著母親陰毛。然後半晌才哭。但哭,又好像告別,我看那嬰孩眼都未開,女人就死了。



  生死,紅血,白嬰。那種白負載死亡,怎麼純粹。人之生沾染太多血漬,追索皮相的白,就顯得虛偽。



  加納莉亞靠近來挽我腳踝,拉抬我腿,虛指女陰處,說,童女。你身體應該要開到可以承納生命,女之舞,力量從身體裡面來,臍與子宮就是全部源頭。找到力量,那時舞才完成。童女有慾,妳有沒有過,慾望一個人,想要和他之間有一個生命。花苞生長。花開,蓓蕾,裡面可以放進世界。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用身體,覺察很多事。當她下一次提到佩卓的名字,已是幾週後了。



  那時她月事來,同我拿了護墊,口氣淡淡說妳記得嗎,佩卓。然後安靜去陽台抽一根菸。我進浴室,見廁紙簍裡幾張揉亂的紙遮掩,但遮不住味道,有血,顏色瀰漫在看不見的地方。而那僅純然是氣息嗎,或某種,身體告訴她某事的手段。



  隱隱,或許加納莉亞的身體也正告訴我某件事情。覺察。跪坐浴室,反手鎖門,手指將棉墊捏起,鼻吻前嗅聞好像儀式進行。氣息如絲,加納莉亞她有味如魚有鱗,鐵銹氧化,腥,高分子吸收體,不織布化纖味,都遮不住。啊,加納莉亞,她留棉墊上的色澤新鮮,稍微結塊,每個月,身體自把部分生命脫開,棄置。但若想留下什麼,加納莉亞是否知道方法。是否與佩卓有關,她只說,佩卓。



  佩卓之黑。加納莉亞之死亡。此時月經揭破她未言明的秘密。在巴黎,加納莉亞試與佩卓之間,有一個生命。佩卓知道加納莉亞的舞,存有希望。



  因為懷著希望,死亡無法完成。佩卓說。



  我想,佩卓可能不知,與死亡相對的童女之舞。



  童女閉上眼睛。輕揭開自己底褲,把棉墊往下面探伸過去,靠近,感覺女陰豐唇濕潤,開闔呼吸。啊,溫暖。抓握加納莉亞的血與生命,細胞,都在這裡。瞬間有些明白,慾望,加納莉亞。舞和靈魂相連,不過肉體。



  加納莉亞同我說過的事,同我跳過的舞。她的,我的生命。她說有男人之前妳都輕盈,自然非常。但之後身體給塵垢填得滿了,輕,變得要學要練,回想豐羽薄翼。度過不知幾多時間。遇見加納莉亞前透明的十九,二十,二十一歲。



  只現在是真的。只慾望是真。





  *





  練習時間過去,從兩公尺之遙開始越靠越近,兩個女人影子,鏡裡糾纏。指尖與指尖相觸,再是加納莉亞的上臂,肩胛,她脅她腰都軟,似無質量輕。舞到最後,死亡自立童女以外,三角碎步定點旋轉。一圈三圈五圈七圈九圈……我知加納莉亞會跳,但不知她要如此極限地一直下去,六二、六四、六六圈,煞停。收。



  舞之難馴。但為什麼是六十六?



  原想要六六六,但跳不到。所以。整支舞已編得全了,才練完,我坐在邊上喝水加納莉亞就同我說,妳記得嗎佩卓。他打從巴黎過來。加納莉亞說話蹦跳又似宣告,妳同我去機場接他。六十六圈,加納莉亞的臉很紅。



  入境大廳時間表滿牆光屏熠熠,加納莉亞搓著手心說來了,大手揮舞。那時先看見佩卓深褐色髮,再藍色眼睛。一口膠殼旅行箱底輪磨行大理石地板,喀喇喀喇走來,牛仔褲黑皮外套,活生計程車司機電影裡的狄尼洛,厚棉格襯衫一手插袋,姿勢低低卻颯爽,我說,你好。



  妳好,佩卓說。旋與我的朋友無聲擁抱。



  他看我時候,下眼瞼跳了兩下。不說現在藍眼珠人越來越少,近乎絕跡?



  直進了劇場。暗中,加納莉亞獨舞,佩卓控台上打光。舞更迭之間,台上唱歌。不識言語,女人唱陌生的歌。加納莉亞,此時近得比什麼都遠。



  唱完加納莉亞伏身,我踱上舞台,兩公尺。半明半昧空間有騷動微微,我把身體引向加納莉亞,想像她裡,器官名叫子宮,她想佩卓間有一個生命,不能說出的我也想。直以指掌表達,伸去。加納莉亞地板上緩轉,盤旋,那時我臂已拉至最開,兩脅撕裂般抱擁,臗胯也疼。痛在我身累積。光塵無形,竊竊私語。我最想得到的加納莉亞。



  突場燈全亮,佩卓喊,不對,不是這樣。不是雙人。動作瞬間全休止。這跟我們說好的不一樣。佩卓說,這不一樣。我在市中心自己訂好旅店,佩卓搖頭,那晚安,我們再約時間,妳再好好想妳還不識真正死亡。打計程車走了。他說我嗎,或加納莉亞,他說我們。



  晚安,再見。他住旅店,加納莉亞愕愕,像自言自語。



  那晚我和加納莉亞都不好睡。舞之疲,還留在關節,翻來覆去,黑暗裡我碰她指尖,熱。她縮手,嘆氣說這樣行不通的,大半夜爬起來洗澡。水聲斷續,天就亮了。



  佩卓來我城後,我的朋友加納莉亞就不在我們公寓。知她在佩卓旅店,恍惚裡又似聽她聲音街尾巷底傳來,同佩卓爭論舞。她說兩人跳的都是她,以為佩卓看出兩面,以為佩卓聽過許多故事。但加納莉亞也不知我之兩面,所以是四。陽台,她慣常用菸灰缸底有未盡之蒂,帶灰,菸草像蟲屍。我揀一段進屋點起。



  加納莉亞的唇,隱隱很嗆。她味,抽菸前還吃大蒜洋蔥嗎。



  咳咳、咳咳。



  煙與霧,嗆。沒吐完澱在胃裡引發嘔吐惡感,我相信,童女毀壞勢將領靈魂去到另個現在我所不知無垢之地。然又想,身之難馴,舞之難馴,她之難馴。並無任何擔保,死亡花開就知核心,是重力陷阱,夢裡鞦韆。



  佩卓不真懂。我相信,所以那個秋天早晨遲到理由。所以認識加納莉亞之所以舞。我相信,唯一無法更動命運,是生的願望。但我想死亡想加納莉亞。佩卓說,死亡無法完成,因妳仍有希望。



  空空回房,似有隻翅尖血紅黑鳥停窗台上,啾啾叫喊。



  坐。想加納莉亞離我不過兩公里不到之距,前時甚至更近。加納莉亞說妳慾望死亡,接著才有其他:好比火之懺悔誕出光,好比冰山受熱回歸海水。是詩,我從不知加納莉亞懂詩。我被什麼給困住。我不懂我的朋友加納莉亞如同遇見她之前不曾懂我自己,發生得實在是險。仿她動作舞起死亡,從腳尖到張懸的手,下腹微熱空間是支點中心,測度。



  佩卓是一根刺。測度佩卓在裡,從想像海底汪汪,直襲而來。發著燙。幾近邊緣之處,突然,甚麼感覺一瞬消失,加納莉亞的影子滲透進來,還是佩卓,他識死亡嗎,他識我之舞嗎。體汗冷寒,遂去洗了很長的澡。



  洗完驚見加納莉亞居然回來,坐沙發抽菸。眼有點空,菸將燃至底了亦未察覺。猛一下回神她說,哦,妳。對,我。加納莉亞疲困困說,如果佩卓,我們的舞得要分開了。分開妳懂嗎,就是妳跳妳,我跳我。



  我問妳非這樣需要他嗎。沒有童女,死還一樣嗎,我問。



  要他的光,不然死就不是死。



  因佩卓懂我,加納莉亞說。他懂我之所以舞。戰神廣場上他眼睛藍色瞳裡有火。謙和有禮他說話,和他們都不一樣。都不一樣。佩卓穿皮鞋後跟在石子地面上喀搭喀搭走路,他說妳好。他說這個美麗女子我可以請妳為我跳舞嗎他說。被他點起,無由覺得心動,記得那天晚上的佩卓。她說,我愛他。我需要他完成我用盡全部生命一支舞。



  但這是我們的舞不是他的,妳知道嗎沒有妳我不是我自己。我氣急,沒妳牽引我不會跳,那跟當初練習全不一樣。我的朋友加納莉亞我需要妳。



  那妳就好別跳了。加納莉亞掐熄了菸屁股最後,旋身進房,鎖上。



  她聲悶滾出來說,對不起。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鎖我,在我的門外。



  於是演出時候,我什麼不能做,無動無言語,站台口中央好像裝飾雕石。



  白熱聚光像隔著距離,點步時光從我透明身體穿越投在加納莉亞腳邊。光,像細絮呢喃變幻又離開,佩卓,我見加納莉亞的全部美麗,光落她小腿上。如果感覺目光,譬如,巴黎廣場,佩卓看見加納莉亞。



  最後加納莉亞的定點旋轉如花苞開,我默數著,默數著,直到旋轉行將終止的時候,我頓步向她,張開雙臂直視她足心旋轉的點,第六十六圈,不等她斜步煞停我狠狠收抱她--以至於無動無量,停。



  場燈亮。台下觀眾熱辣掌聲。我眼淚摔下。



  天知道要加納莉亞動作停止需要付出多大力量。她收攏的肘衝進我腹如棉花。力道灌進我身體,眼淚怎麼收得住,但與痛無關。我只是站在那裡抱著她久久,久久。舞台的燈很刺,而我就在這裡。加納莉亞也在這裡。而佩卓呢,佩卓。加納莉亞在我懷她問。其實我怕佩卓。



  他藍色眼睛稀少,好像鬼。





  *





  佩卓飛回巴黎那天,加納莉亞在我陽台上抽了一根菸。我看她背影彷彿有一點缺。



  初識加納莉亞時,言及舞者的鞋,而佩卓,似是最服貼一雙。她說她習於正面慾望毫不躲閃,但在佩卓之前她彷彿沒有愛。母親差點要她死,舞蹈學校老師調整她肢動,酒吧男人愛她,愛她身,巧克力色男人小提琴男人,他們要她打開腿卻不是要她的心。至於佩卓。



  懂她舞。加納莉亞真切想同他之間有生命。佩卓完成她的舞,同她睡覺,加納莉亞愛他。



  愛他?我自問。然後呢?我的朋友加納莉亞。



  然後表演結束那晚,佩卓來後台說,今天很好,很美。謝謝。妳垂死天堂。你這樣說我很高興。佩卓扯直下巴,正色,但知道嗎妳死亡尚未完成。我看出。再見,旋身又打了計程車走離。



  什麼?



  此度情景像在哪裡看過,加納莉亞慌慌也叫了計程車跟梢,想問。旅店櫃檯見她是前陣入住女子,給她備份鑰匙:值得懷疑的齒印,咬著座城堡。嘩地拉開門,撞見佩卓伏在另個女人身上喘息。那女子足踝足跟抬高,也有跳舞的繭。加納莉亞詫異。轉身要拉門,佩卓聲音,啊,妳。再見,她說。他赤裸著沉默。門一關,女人嬌吟錯愕甚麼都在背後了。



  跳舞流血結痂,死皮剝下,甚麼都在背後了。還能跳嗎,還行嗎。



  不行。加納莉亞回返的計程車才剛下,吐水溝邊。腥臭臭的。上來公寓我聽她往旅店打了電話,講話哭泣時候我的朋友加納莉亞糾扯長長黑髮,好像她說女子月事繃直的表情。



  佩卓回巴黎那天,加納莉亞空空抽了一根菸。我跩拉她回房裡,說妳跳。狹窄卻讓她跳不開四處碰躓,加納莉亞生氣屈坐地上她哭。我說,讓我們再跳一次童女與死亡之舞好嗎,跳我們的舞,讓我牽引妳身體好像佩卓不曾來。



  讓我們跳,好像我們不曾分開。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我問妳,兩個女子跳舞中間如有空隙,足不足夠,孕育一個生命?



  我像一棵樹,葉綠抱擁即將凋萎的花。加納莉亞長髮是藤,回纏我心臟,將要奪去呼吸。一股火燄莖幹裡暗燒,照亮半具身體,另半又冰冷,女的枯骨從灰燼顫巍巍立起,舞的關節裡長出花朵馨香。



  演出結束幾個月。花不曾落,亦不曾真開。但我知加納莉亞疼痛的月事休止不來。我知道。潮潮浴室只有我體血腥味,沒有加納莉亞的。



  一晚加納莉亞找我酒館裡對坐,舉杯,霧裡說話。



  加納莉亞梳馬尾,畫妝顏,當她抬起手執杯敬酒,腕上垂掛銀色手鍊反射燈色,細刺我眼。我閉,退避悠涼光輝,就彷彿聽她身體,腹腔似有呼吸,隨心跳起伏。我想是了,佩卓與加納莉亞。小小。



  加納莉亞給我斟滿啤酒,金白色泡沫漫過杯口,我趕緊低頭大口啜吸。頭再抬,酒水唇邊絲漏,紙巾拭淨頗有狼狽。



  我再問一次,妳的故事。加納莉亞斜斜說話。或至少,讓妳身體來說。



  我想,我的朋友要告訴我一件我已經知道的事。第一瓶酒一下喝完了。氣泡還在喉頭,暈眩衝擊而來,好像加納莉亞最後六十六個定點旋轉。窮力擁抱,從胃袋反湧上來刺刺。能完成的已落定,未及言明,卻如杯底渣滓漂浮,旋轉,杯身輕晃無地降落。我見加納莉亞咬牙,啪一下酒杯拍落木桌面濺起水滴她說,妳知道嗎我三個月沒來了。



  我沒說我知。刺刺。我擺出惶惑。對不起,有些事我不能說。



  拉開椅加納莉亞站起,妳看好罷,這支舞。與死亡童女皆無關。



  加納莉亞今夜的舞始於憂傷嗎,或憤怒。她低低下身,開始蜷伏姿勢,小跳翻身甚急,比十六分之一拍還短。她肢體動作我何其熟悉,看過許多次的加納莉亞。夢中碰觸的她身體,我多想得到。我最想得到的加納莉亞。



  搬開桌椅就在場中央舞起來,從足尖昇起力量,催動肌肉她像要把子宮跳出似奮力,一次騰越,兩次騰越,三次,四次,帶著佩卓留她身體裡細胞,跳。帶著生命魂魄,跳。我彷彿又聽見她要我騰越時說話:當騰,即使幾分之一秒的時間妳把全部氣力都爆炸出來,與地心引力相抗,相衡,妳會停留。



  如此我知,飛躍終極的位置。



  酒館裡好多人在看。是的她現在舞起來,不會需要音樂,不需要光。現在我若哭泣我愛,也不需眼淚。嘩一下拉開姿勢,獨舞的加納莉亞。擺盪間非常專注,非常靜。周圍有無別人別物。她踮在自己腳尖上看我。我看。然後,她跌。



  認識跳舞女子這麼久,加納莉亞不曾跌。或跌的時候她說,我跌,不是因為失去平衡,是因我想跌。



  她跌。這叢是荊棘,妳獄,此乃舞劫,無解,貼行他軀他腰間區塊,他莖,我驚呼妳腿內側有血!鮮紅浸滲加納莉亞屈身跌坐,下身血液泌出,地心引力從她深邃裡面堅定拉出什麼,紅泉沾染整個空間。制不住眼淚嚶嚶地哭了起來。



  妳怎想要跌呢,我的朋友加納莉亞。



  地板上的血變成雙巨大黑褐的翅。叫救護車啊,我慌,周圍似有人說話,幻聽裡是佩卓嗎,加納莉亞像受傷天鵝。哼唧,她雙臂環抱自己胸口,我認得那個姿勢,她教會我的童女之舞。





  *



  加納莉亞在醫院待了一個晚上就不住了。沒錢,她說。且厭惡無所不在消毒水味,又不能抽菸,左手背軟針扎在血管裡牽著就痛。痛當是小事,那晚她吐了三次總之。嬰孩當然沒有,可是舞還沒跳完。加納莉亞說。



  有根菸沒抽完掐在菸灰缸緣。



  又過幾天加納莉亞待在家裡不做任何事情。學校也沒去。可當我回來她神秘兮兮同我說,佩卓在巴黎,那在這裡是誰?



  誰?



  妳沒有看見嗎,那個,嬰孩形影。加納莉亞右手下腹壓按,輕聲呼喚。我像也見,但不能確定。是幻覺嗎,或者不是。窗簾邊緣叢黑,瀰漫光線勾勒小小人形。瞇眼,試圖辨認黑影的形狀樣貌:肥短脖頸連結著如鈴鐺垂吊的頭顱,四肢尚未成形,臂膀大腿屈曲環抱胸口肚腹。夏日夜晚,被月光打亮的風信子花序,不見色彩,卻被光線侵蝕暈染以至於暗,以至於靜,以至於模糊。



  幻覺如花瓣短暫的盛開與凋零,透出回音。雪白腕骨敲擊,空空、空空空。



  加納莉亞躺沙發呢喃:佩卓不在我裡面了,他不在了。某次耳鬢廝磨我說,我有一個器官叫做子宮,如果可以,我多希望你在我的裡面。這樣很好,謝謝。佩卓說。



  妳不要胡思亂想別把自己推上死路,那血不代表什麼,妳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我低低說話,不太確定可以說服誰。突地知道,她身體沉默地方已無生命,隨佩卓背叛,以靈魂餵養的舞,全給打散破碎,最後一次騰越地心引力安靜進入加納莉亞,抓取,留下地面的,卻是生命。



  告別代價甚大:那支舞,是她與自身所孕生命的分離。



  後來加納莉亞說妳知道嗎,很多事情真的一個人比較好。比如說跳舞,妳跳舞。我不跳舞。但怎麼行,加納莉亞的身體是為舞動而存在,沒看過一個女子跳舞如此靈魂全體投入。她舞,她身體。他名字,他光。兩面。知地球兩面,一面白晝一面黑夜,舞動,從白晝到白晝,漫漫長日,或一刻天黑,從黑夜舞至黎明。黎明時天空的裂痕有光,光帶來黑暗,有光的地方有影子,背後有影的步行,且迴旋著跳起舞來,要將影子高高地揮起。



  但影子是不會飛的,影子一直貼附在地板上。



  我同加納莉亞說,那灘血不代表什麼。是嗎,她冷冷抽菸,一根又一根,火星溫度都低了。隔月某天我聽加納莉亞在房裡痛哼,打開門是她味道滿滿,幾月沒來,現在月經加納莉亞虛弱躺在床緣,血液下體止不住宣洩,疼的表情,手往下體抹,我驚呼等等給妳護墊,但我知她味道之強,沾得四處盡鐵銹味。生腥。加納莉亞說不重要了。門打開,門關上,誰進來出去。



  底褲血污好像創世海洋。海洋好像子宮,深深的很暖,很靜。



  好像黑影悄聲穿巡。跟著我的朋友加納莉亞。天使有翅,太初有光。



  我仍想像加納莉亞體內已不存在的胎嬰,是男是女,加納莉亞和佩卓嗎,適合佩卓的肉身皮相,他藍色眼睛淺鬍淡髭,又要像母親之手足靈動像羚羊,拎起蹄晨光裡跑奔--和佩卓一樣話少靜默,下巴眉毛像他,酒窩薄唇堅定像我的朋友加納莉亞。



  那若我和加納莉亞間也有一個生命呢?回憶那晚以後,時不時召喚起的夢:羊水汪洋湛藍,以及微薄心跳自陰道口奔流而出,鮮明、搏動,一次、兩次、三次。兩個跳舞女子中間,那女孩應也會跳舞,抬首,並且很敢,敢於面對雨水飛落角度,不存在嬰孩身體承續了,舞。



  妳知道,其實跳舞不特別難,但感情很重,釋放時像碰觸幻覺與自己共舞。承擔世上哀傷猶如弓身,練習,用背脊撐起,我的孩子,妳生命裡終有男子妳要有強壯肌肉承接他靠近,承擔背叛,即使他說他懂妳但他也不會留下。加納莉亞說,妳痛,因舞流動、靜止,需要大空間、大力量,所以妳痛。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陷落更深更黑暗之處。不哭不笑不言不語。極不醒目的角落,青色石磚罅隙,苔蕨腐生無盡的牆垣之上。





 *





  那之後我的朋友加納莉亞就停止不跳了。還剪短頭髮,穿白色T恤破牛仔褲城裡走晃,有時巷裡遠遠地看她跑,白球鞋拎在風裡,但速度不那樣快了。十個月時間,可以完成很多事情,和很多人錯身而過。和很多生命錯身而過。



  遇合乃至分離,最後竟從忘懷開始原諒。



  動若不受控制就不是舞,文字不受控制就不是寫。是病。我的朋友加納莉亞說。我不舞。如此我不再是跳舞女子。妳說那灘血不代表什麼但月經又來,佩卓真不在了。加納莉亞說。但不跳舞我就不再是熟悉的自己。舞鞋早收起在陽台角落任日曬蒙塵。不舞,不打開。



  但我一直都在。持續練習,死亡,強力終止的六十六個定點旋轉。一句箴言錦句:「停止,是因為不得不停止。」所以開始也是。



  某天我一個人在練習室裡赤腳騰旋,腳踝紅紅腫起。加納莉亞走進來,我收攏身體,坐。她同我說,舞鞋已曬壞,不能穿了。我知她說佩卓。她又說,有一個黑色天使要變成我的鞋。是她幻覺嗎,又彷彿隱隱有種感應,不能確定。



  渺渺的,細細。



  城市外圍是山環抱,再更遠就是海。要找答案有兩種方法,一是很近的自己裡面,熟悉所在不假外求,另一是,到更遠更遠地方,地盡之處。我們往海邊去罷。我的朋友加納莉亞站起身來,說。



  黃昏時間,海堤上兩人並坐。



  佩卓,加納莉亞輕聲呼喚。話語聲音一下被海風吞沒。



  海岬燈塔何時點亮,閃滅間照亮兩人眼睛。燈塔間歇光芒閃滅,怎能釘死浪花破碎遠去的動作,啊當絕非易與,此時萬千浪濤奔騰,夕陽、紫霞、沙灘,打散整座海洋的鱗。一則穿越時空亙古恆常的預言靜止,天地間,無歌無詩。



  影子,只剩一雙眼睛。海洋屏息,吐納舒張時白浪嘩地拍打上岸,舔食礁岩沙地,生之侵蝕。海邊向晚的空氣很安穩,似不曾發生過什麼事,也沒有事正在發生,時間如水銀墜地隨即融入廣袤無邊的天地。不遠處馬路上呼嘯而過的機車夾著引擎尖銳聲音,逼近,倏又遠離。



  放直原本曲著的膝蓋,我的朋友加納莉亞轉了轉脖子,走向畫著藍色大海背景,廢木模板的簡單舞台,脫下沾著沙塵的白色球鞋黑色短襪,赤腳,站上舞台中央。



  她同我說話。聲音浸在海風當中,不知如何竟非常清晰。她說,我終於懂了佩卓所言,沒有希望的意思。死亡並未完成。希望:連死都無法慾望,才真正絕望。然後再絕望地去死。但舞怎能不抱希望,童女有命,怎會絕望,直到他之背叛才教會我道理,但我拒絕如此完成死亡。



  看好這支舞罷,帶著希望,真正的死亡與童女之舞。



  我和我的黑色天使。她說。



  是黑色頭髮,抿緊的嘴,加納莉亞略抬高側臉的下顎線條,動作開始跳起舞來:像驕傲孔雀緩慢優雅展示。天使羽翼,由慢至快,像那朵曾經以血液顏色盛開在母親腳邊艷紅的薔薇,綻放,赤足跳躍,旋轉,腳踏地有節奏的空洞聲響在寂靜中,啊,無端寂寞的芬芳。



  她在舞動裡說,妳知道嗎妳眼睛同佩卓很像。



  佩卓,他名字像一把刀。



  遊走在那簡單木板的舞台上,靜默地,天地氣流往加納莉亞集中,周圍海潮不止,退潮的時刻碧浪捲動著逃離岸陸,海風,吹動岸上叢生的葉和藤,夕陽底下鳴起未歇窸窣。張臂,脊骨節節繃緊像白色十字架,她閉眼獨立,口唇微張,「世界,」聽見她說。騰越,飛墮,虛構的拋物線在肢體舞踊當中拉開來。



  落下的速度一定很緩慢。當身體著地時候。



  跌,是因為妳想要跌。妳不這麼想妳就不會跌。



  最後飛旋結束之處,我的朋友加納莉亞在獵獵風聲裡回首,黑裡騰踊,紅裡舞動。當舞結束,一個以力度、痛覺、旋轉以及拋物線構織的世界,終在佩卓離去之後,得以完成。



  這支舞屬於妳,加納莉亞說。是的,它是妳的名字,瑪德蓮。



  隔日對鏡,我右臉嵌隻藍色眼睛。

 

CRUSH

 

 幾個月了,我一直不能理解自己究竟是怎麼喜歡上你的



 每次你出現在我脆弱的時刻

 翻譯的時刻,自己與自己的神性對話的時刻

 那些時候我笑著

 比任何人都要專業,並且隱藏自己

 熱切而冷酷而煩惱躁動的深夜或午後或者哪裏

 你笑著

 彷彿有一點冷

 我能夠聽見清晰的聲音但不能辨別字詞

 我認識你的臉不認識你



 於是很多故事我自己搬演著我猜測

 好像可以在你的笑容裡頭編寫許多故事

 我就又寫了一首詩

 與蚊子與叮咬與嗡嗡與搔抓與

 揮出的掌心有關



 於是我就死了



 粘貼在牆面上好像一張壁紙我又看見你走過來

 走出去,電話與電腦與菸與你自己與

 你的朋友你的人生我猜測,所有我不知道的

 我有一種顏色一種花紋

 暗自希望你也印上與我差不多那些



 其實我並不知道你的任何事情

 從頭到尾我只認識你的臉



 所以我一直不能理解自己究竟是怎麼喜歡上你的

 很多事情講一講就變成真的了

 只需要動動口舌,交換情報,對談,打屁,瞎攪和就變成真的了

 尤其是情緒

 尤其善感的詩歌寫在紙上

 也就只是一首真正的詩

 從未給人好好地讀,講一講就變成真的,卻從未實現

 泰半因為我從來都不夠幸運

 又不勇敢,喜歡講些不能承受的事,刺激的事,踰越的事



 然後像一隻蚊子嗡嗡嗡地飛,然後叮咬你

 然後死去

 來不及在夏季美好地繁殖



 大概因為我是個夠勇敢的婊子,可以說愛就愛了

 卻又不夠勇敢到說不愛就不要愛了那樣

 我將你拾起

 那瞬間驚覺燙手卻又不捨將你丟下



 於是我悟出一個道理:

 愛情冰冷,而迷戀很燙,受傷都是遲早的事

 

Aug 6, 2007

給友人的信

 

 dear:



 展信愉快,每週一信的時間又到了。(笑)



 不知你同祖威的台中一日遊如何?

 我驀然想起時已是週日黃昏,

 想去電同你們來個北中連線已不可得。

 或者你手機留在台北?我不知道。



 我有另個政大新聞所的學長也在你們同營區受訓,

 這回放假聽他講了些事情--

 於是我突覺得,

 「我的朋友們正在當兵,」的實感,

 益發顯得氣味濃郁了起來。

 我胡想,是了,

 在群體生活的鍛冶當中,

 每個人都小心翼翼把自己原有的東西收藏妥當,

 不去暴露、也不被刺探--

 但「群體生活」又是這樣的,

 各人從不同的地方來,一同經營一種內容類似的生活,

 因此不得不發揮各自專長,說說故事,插科打諢,

 梳理那些縫隙當中滲漏偶發的不安。



 --於是,在各自人生的交界處所,

   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現下,我也才剛開始想像而已。



 這幾日我剛完成了要參加林榮三文學獎的新作品,

 裡頭寫的也是交界與邊境的故事。

 在那小鎮,人們生命的邊境之處又會發生什麼事情?

 我一直覺得寫作小說是奇妙的狀態,

 把自己靈魂放到他人世界裡去,

 為了一個世界之完成,

 必須把自己逼迫到什麼程度?

 我不禁想到在這我們各自人生開始往下一個階段走的時候,

 邊境,就成為一個奇妙的隱喻。



 如此會有何事發生?

 無論在往常來去的咖啡館,

 或在有可能好不容易逐漸習慣的軍旅行伍之中,

 那裏會有什麼比天空還大的物事降落嗎?



 行文至此,聖超來電說他已收到兵單,

 八月十五日就要入伍,

 你這週放假別忘給他叮囑些當兵須注意的事項吧。

 果不其然新兵訓練是在台南,

 我猜他可能有與南方陽光的不解之緣必須償還。(笑)



 總之,希望先後入伍的我的朋友們一切安好,

 無論在裡頭外頭,

 靈犀之光總是偶有明滅。

 但真的真的希望最後燈亮的時候,

 --人都平安無事。



 毓嘉

 

2007/08/05

 

 Club AIR: electronic vibe



 在復興南路上,科技大樓站斜對面。

 就是原本放嘻哈的VS現在改放電音,

 而且我跟你們說,

 DJ TIGER @ teXound以後都會在那邊駐場,

 也就是說,

 AIR的音箱每一顆都經過DJ TIGER親手調整,

 是不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上週末學弟一起跑去玩,

 雖說是異性戀吧,票口還好意提醒「我們現在改放電音哦,」

 笑笑說沒關係我們是來聽電音的。



 一杯調酒只要一百塊起跳很便宜,

 喝都喝不醉反正也是意料中事,

 光聽DJ Stone超級硬蕊的音樂我就差不多要高潮了,

 有夠dirrty,

 有夠texound vibe。



 爽。



 原想說聽電音的人是都老去凋零了嗎?

 以前teXound養成的舞客們現在去了哪裡?

 好不容易凌晨一點前後--

 是這樣,電音的人們都習慣在這時間出沒,

 舞廳裡面稱不上滿,甚至連「人多」都說不上,

 但在桌上磨K的人,

 一個人坐在旁邊搖頭晃腦的人,

 在螢光房間裡頭NO掛的人,

 跳起舞來相當high的人,

 同性戀,異性戀,

 襯衫仍穿得筆挺的人我好不容易又再看見這樣場景。



 讓我們一起love and peace吧,

 抽一根不要錢的K菸,喝別人請的可樂,

 讓我們love and peace,

 糖果在那裡走出漂亮姿勢,歡呼,

 我們終於不再若有所失。

 

Aug 4, 2007

2007/08/04

 

 定稿的過程竟又像是一場漫長的戰爭,

 與自己對辯,糾結,該如何拿出小黃冊子唸一首詩?

 如此的姿勢是好的嗎?



 字斟句酌而非狂蜂浪蝶賣弄,

 我希望那裡有一個不可見的深淵,

 把我吞沒,

 把我逼瘋。

 除了日光西走的軌跡,情節推演全都在我控制之外,

 它流瀉,鎮上的這些都還是以其各色的姿態存在,

 嘲笑與沉默,與嘎吱嘎吱軋過塵沙的車軸,

 它們彷彿各自醞釀著幻夢泡影,

 經歷妝點、生成、消逝,

 定稿之後事情又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除了喬裝出來的東西,我有什麼。

 那又有什麼。



 就把匕首輕輕放進自己的胸膛,

 即使那裡連一顆蹦蹦的心臟都放不下的。

 戰爭裡死的是誰,

 淺淺的樹林裡我抱著自己那樣捱過一整夜,

 穿妥衣褲的人對未來不甚樂觀,總是急著離開。



 準備好了嗎?我問狄德貝許,問的,其實也是自己。



 在日光裡跳舞的人,看新鞋穿脫,

 看愛情來去,

 給愛人寫一封好長好長的信,

 當他只寄回來三行短箋的時候就理所當然地哭泣。

 讓我們一起把秘密收進褲襠裡去吧,

 讓我獨自記得那一切的發生。



 定稿過程像是挺起劍戟往風車戳刺的唐吉珂德,

 把靈魂放逐到邊境,

 任何殘酷與溫柔的事情都能在那裡發生。



 字寫完了,

 愛戀的語句還不及傳遞就死了,

 狄德貝許是去了,

 邊境鎮裡,隨意可以數盡的陣落人群又少一個。

 

Aug 3, 2007

2007/08/02

 

 最近板上話少,若真想說什麼,

 也都在好好地敘述之前哽住了什麼也無法寫下。



 我本不是個擅寫日常的人。



 當我寫到我試圖與狄德貝許談論那些城裏事情的時候,

 狄德貝許的話越來越少,

 或許,我說的是自己。

 寫小說像是一面鏡子它反映我的人生我的過去,

 我的奇想我對那些人的期望,

 以及自己一直試圖避免變成的樣子。



 詩都脫落,只剩下簡單的字句,

 當狄德貝許捏著小黃冊子給我唸些什麼,

 我想起他以前根本不讀詩的。

 在遇到我之前。

 但他勉強自己把我寫給他的信都看完,

 然後草率地給我回幾行字,

 究竟我們真是活在同一個世界上的人嗎?

 不能說話的人就站在旅店門口,

 聽那些給歲月打磨的木頭輪軸嘎啦嘎啦地拖磨過去。



 要如何給小說結尾?



 通常我覺得那些人活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

 他們跳舞,他們擁抱,他們哭,

 讓自己出落得更加更加美麗,

 然而該死的都會死,該離開的離開,長居此處的必是為了受懲,

 我就流連在咖啡館與咖啡館的吧台高椅之間聽他們說話,

 讓椅子沾上我的體溫,

 身邊沒人的時候就自己給自己擁抱。



 那些--好的不好的我都紀錄,

 其實並非為了完成什麼,

 當我終於把這篇文章寫完,我知覺自己已死了兩次、三次,

 與那些埋藏在地精樹洞的靈魂一齊於夜半閒蕩。



 好多年就這麼過了,

 寫一些詩,靈感觸發的時候讓一些句子鋪張成小說,

 六月中我開始寫狄德貝許的故事,

 我喊他們的名字,而現在他們已經離開了,

 走往各自靈魂的邊境。



 我該怎麼敘述現在的狀態呢?

 一向喜歡絮絮叨叨,像與戀人耳語那樣說話,

 很女生很溫柔,

 我一直學不會善待身體學不會跳舞,學不會好好地離開,

 學不會放手,學不會讓事情冷靜結束,

 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



 小說寫完了,床頭還放著幾本書沒讀完,

 還有一些旅程要我完成,

 購買、販賣、以及交換的東西,

 那些椴樹那些白楊枝節所織就的鳥巢,

 像教堂像墳墓,將我圍困。



 我需要很多、很多時間才能從那裡頭回復過來,

 小說要投出去了,

 其他的事情就留給別人決定。



 有比天空還大的事情在那裡等我嗎?

 

Aug 2, 2007

narration

 

 日光旅店所在這座小鎮,大約三哩外就是邊境了。人群如蠅如灑掃的風

那樣來去,人群久住不移。提及邊境殘酷人們點頭,說,如果有一種可能

早晨非常適宜前進,任何事情都能發生的。在旅店工作的女孩行走於雞寮

茅草之間,與商人一齊離開,晶亮星空的微笑潛藏死與復活,與逃離與撲

上香氛的臉,抬著小屋、煙囪、白霧,拿鞋尖在兩人中間劃一條線,裝飾

死亡用的廉價喪服,安置在許多肩膀上頭。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

 

Aug 1, 2007

narration

 

 精巧的房屋與磚瓦線條,屋脊挨著屋脊伸向路的彼端。夜色底下是塗藍

色黃色塗各色油漆的樓,庭園與庭園的側牆距離很遠,人在中間走,走在

路邊的一個漢子踢開石頭像要踢開白色大理石牆,空氣與煙塵,與樓與樓

間的窄仄罅隙,人在晚霞剪出的樓影中間走。散落的人,緊密的人,不能

一下數盡,他們的步幅帶著節拍,彷彿哼哼唱唱什麼,彷彿融為遙遠的背

景,所有建築就在看不見的街底溶入大氣。



 且要到白日光線籠罩,我才能好好睜開眼睛,辨識市集裡的一切。



 全部肩膀帽簷走在一起,就能遮住天光。狄德貝許把騾車拴上咖啡館的

石磚台階,拉我手穿梭在體面西裝與手杖,與蕾絲與手帕中間。人們吐納

令空氣變得混濁,叫喊,咆哮,為幾塊錢爭執,為幾塊錢的貨物商品竭盡

全力燃燒--聲音和氣體堆疊起來的牆壁白花花扎眼,貨架上各種雕花鏡

子泛出銀光,房子的簷口和線腳,我能看見屋內給煤氣燈照亮,男女侍酒

者,和酒瓶和酒杯,和獵犬獵鷹的雕塑夾雜在一起。狄德貝許揀了一口古

董箱子,講價時貨舖老闆臉是垮的,狄德貝許就不經意讓他看見我們麻布

袋裡有許多金幣,然後再選組嶄新珠寶盒,他就換一副臉,對我們笑。

 

2007/07/31

 

 原來我也是有貓緣的。



 今天下班後在師大路的巷子裡亂走,

 行經ZABU附近,看見黑貓坐在汽車頂上看我。

 胡亂對牠喵嗚咪嗚幾下,

 繼續前進。



 沒想到牠竟然呼嚕嚕嚕地跟著我,

 擋住我去路又在我腳邊倒地。

 啊蹭啊蹭啊摩啊摩。



 原來是Maygo的貓,名喚大樹是也。

 這麼黏人。嗷嗚咪嗚喵喵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