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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Aug 9, 2007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羅毓嘉

      第二十五屆全國學生文學獎大專小說組第一名





  舞者之所以為舞者,正因為舞動:如果有一天她不再舞,那她一定不再是那個熟悉的自己。



  而我的朋友,加納莉亞,是個舞者。沒看過誰像她一樣跳,轉身、迴旋、小跳的節奏清晰至十六分之一拍,黑髮雲鬢,霍一下鋪張開來,拋物線飛墮,沉進地面,膝與腳踝的屈折像鳥,手腕是翼。精準俐落。



  我看她跳過許多舞。





  *





  認識加納莉亞,因為碰撞。有很多碰撞,衝擊,開始不知其中意義,但一再一再,當時間展揚,總有一些是真的。



  那年秋天一個早晨。我沿校園裡一道青磚砌成的緩坡爬,往教室,有點遲,陽光還有傾斜的角度,打得很亮。懷裡課本甸甸壓著胸脯。突地手肘從後方被人形撞擊,書本手袋嘩啦啦散一地。步伐停止,回頭的長髮底下好個女子,笑。對不起,趕課。趕忙蹲下身撿書,她也幫著,下腰的時候姿勢柔軟。膝蓋不彎。頸上掛著大耳機乒乒乓乓響。



  白色球鞋,像羚羊拎著蹄跑在風裡。蹬跳著,走了。



  到得教室,課早就開始。找到位置坐下看到,長髮轉過來咧開嘴笑。那個女子。她也不管教授講話,蹦蹦蹦拉著椅子坐到我旁邊。說,我,加納莉亞,撞到妳的。我說我知道。那時候在趕課。我以為那時已遲了。妳遲了,但我沒有。加納莉亞咧著嘴講話時候直撥著垂下的髮。我拿出把梳子,盤起來吧我說。不,披著好,長髮是為了誘惑,女子之長髮是為誘惑,好比,我跳舞。



  於是知道加納莉亞是個跳舞女子。但不知她為何自我揭露:她說,我懂得女子舞動是為誘惑為挑逗,我的身體,我髮我膚之所以美麗也是舞,便為誘惑。加納莉亞的腳踝跨在膝蓋上,掛著,牛仔褲管幾多洞,張口露齒地破。秋天,風耙過她髮,很香。



  香氣如靈魂。抓不住但知它在。加納莉亞的名字,金絲雀。拍翅走開時候,彷彿難以留住。



  舞室。加納莉亞在那裡,午後陽光隱隱從通風口照進來,打在鏡牆上折射萬千,憑著光影斜角可以判斷日色。或晝暗,我坐在邊上,看加納莉亞鞠躬,跳一支舞,她說這支舞是許久以前練的,當光剪出了舞的形狀。我看見舞是影。



  靜止時身體是石,汗水滴落如早春巖上的花。加納莉亞止步,收攏身體,靜動之間又像隻紅喙黑翅的雀。啾啾鳥啼,誰的名字。



  她說,過來。我教妳舞。



  我不會的。



  加納莉亞突然生起氣,抓著鞋丟過來,妳不會妳才要學。早先我跑著趕課,看到妳背影簡直是笨,過來。



  她壓我生怯的背,說,彎。妳的人整個僵硬,要軟,打開,妳可以慢但妳要打開,然後才學速度。平衡,旋轉。突然抬頭看見鏡子裡加納莉亞疊在身上。背脊有溫度女子帶雙乳壓制過來,很暖,很寬。加納莉亞霍一下拍我頭頂,喊,妳看什麼,妳是不是連男人都沒有過。加納莉亞扶我腰身,我知她有雙大手。



  不只沒有,妳連想都沒有過。加納莉亞說,舞是欲望。身體得開,每個跳舞女子都有舞鞋,不管妳穿不穿。像男人,不管妳要不要,妳都要有。尤其單人舞妳要想像有另一個人帶著動作,噠噠噠。或者跳舞女子更需要另一個女子,跳雙人,一個長髮黑鬢如飛另一個短髮利索。然後加納莉亞竟作勢吻我,我下腰往後躲。記得姿勢罷,如此妳學會昂首,加納莉亞說。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教我舞的道理。儘管尚不太懂,她給我一個身體。



  而舞從痛開始:腳痛,腰痛,背。都還是入門,拉緊轉動,轉動又再放鬆,緩解,舒張,我練著,每走一步腿筋在內側隱隱扯著,痛,但還是跳,加納莉亞斜面看我說妳欠堅持。開始時痛得晚上睡不著,要吞好幾錠止痛藥安眠藥。舞是痛苦。從肢屈到身體安靜的內裡,深刻之事總與痛有關,加納莉亞說,妳舞,身體張開像一口井,痛來自妳不常使用的肌肉,然後小腿肱股,疼痛像蓮花從水潭生長盛開,到骨盆,無光所在。



  舞是鍛鍊。加納莉亞說妳要理解疼痛。快撐不住的時候,舞才要開始。跳舞絕不舒服。妳動妳痛,都以身體表現,由內而外,由外而內。





  *





  加納莉亞大我三歲。她說她頭腦有點笨,中學反正沒念完,大學考了三次。差一點放棄。但不會放棄跳舞。



  十二歲她頭一次跳舞。喝酒母親,點蠟燭燒小張鋁箔折成的碟,拙手拙腳往自己肘彎裡打針,不知怎麼掄起酒瓶電話花器胡扔,滿地碎璃,還有一隻破在加納莉亞頭上差點把她給打死。社工員安排寄養家庭,客廳有具百合花喇叭的留聲機,好奇伸手去摸,寄養父母放歌,小加納莉亞在客廳裡跳起舞。所有人驚艷。想她有一點天份,就把這女孩留下。



  舞蹈學校。想像穿著蓬蓬裙,芭蕾舞鞋的加納莉亞。每天就練踮足,撐起腳尖,芭蕾身體沒有喜怒哀樂,說,那時老師執教鞭,笞責動作之精敏完美,所有旋轉騰越,要輕盈彷彿無重。



  但隨留聲機舞起來的十二歲。加納莉亞知道,情感喜愛與地心引力纏綿,卻如何無重?端著手腕飛旋一圈半,摔。差了半圈,鞭子落在腳踝,一條紅辣痕跡直到晚上洗澡都還清晰。



  十五歲加納莉亞逃學蹺家。那時繼父母天天吵架,繼母跑出去帶街上男人回來,關起房門濕裡濕氣地做愛。有一天帶個市場裡賣肉的胖子回來,蹦蹦磅磅做得床腳都歪了,繼父也不阻止,在客廳喝到酒醉,摔酒瓶,砸了留聲機,喊,加納莉亞妳跳啊,跳,過來。加納莉亞又怕被打死,連夜逃跑。蹺家第二晚就有了第一個男人。



  她在酒吧同票口的男人說,我沒錢。但我可以跳舞。那男人讓她喝酒,把她帶回家脫光了衣服,說跳吧。



  加納莉亞此後夜夜在酒吧桌上跳舞。讓男客們往內褲內衣裡霍霍塞錢。很多錢。但不給睡。她回票口男人家裡睡。同票口男人睡。男人睡前定要看她跳,有時她喝醉,男人真溫柔,她清醒時他卻粗暴。不想要的時候抽菸,吃洋蔥大蒜吃得滿嘴味,男人遠遠躺著。或起身把她內衣扯壞說,妳天天展示慾望不是嗎,跳給我看。隔日白天她趁他睡,打外套口袋拿錢,到街上再買幾件更妖麗的。



  錢很多。存夠了錢加納莉亞就離開。



  離開?我問。然後呢?



  然後考了三次大學。加納莉亞胡亂地在自己牛仔褲裡翻找,找到菸,說。其間和一些男人做愛。他們並不一定都喜歡看我跳舞,喜歡我的身體卻沒例外。可是不跳舞我不是我自己,我就沒有身體。所以做愛前我定跳舞把身體找回來,好像那時票口男人給我養成的習慣。制約。或什麼我不知道,總之我舞。



  安靜見她點菸。加納莉亞又發現我看,遞給我點燃的菸。我說我不抽。她一下又生氣,說,妳沒有男人妳不抽菸,那現在該妳說妳的人生,或起碼讓妳的身體來說。



  我愣了。我不知道。聲音低得連自己也聽不見。



  我知道。像妳,我知妳不懂舞,不懂妳身體,好像你一路念中學念大學,還租了這個漂亮公寓在城裡。但妳不懂你自己。一看,就知。加納莉亞嘩一下倒回沙發。又跳起身來說,那我要走了,妳應當習慣一個人睡。說完,加納莉亞就默默地抽菸,然後把菸熄掉。



  空屋裡有一陣慌慌的氣氛飛旋著。好像季末的飛蠅,細聲嗡嗡。加納莉亞想到什麼,起身到浴室裡沖了一個快澡。洗完,盤起來不給弄濕的頭髮又拆散,黑瀑般沉落。說,這樣吧。把呆坐在沙發上的我拉起來,緊緊抱住。如此宣佈,好像女王,編一支雙人舞我們跳罷。加納莉亞說。噘起嘴來往我眉間狠狠一啄,我們倆的舞,長命百歲。



  然後倚在門口說,再見。



  她離開了我就關上門。到鏡前看自己。臉。身體。把衣服褲子都脫光了那樣又站著。



  我不懂身體嗎,遂想像加納莉亞與她的舞。還有她教我的舞。疼痛。關於她身裡,諸般故事,加納莉亞一個女人,我也是。而加納莉亞有過許多男人,我沒有。我將手屈夾在雙腿溫熱的中間,探伸進去。輕輕摩擦,暖暖熱熱,越摩擦就越發熾烈。突然抽搐--想像一個男人--或者,誰?我的臉頰,乳房,腰際。哦加納莉亞的身體很強壯,心很強壯。因為舞要強壯身心承受疼痛,從靜止鬆弛乃至瞬間繃緊的動作,需要空間,需要的力量那樣大,所以痛。



  舞中,加納莉亞承受很多。我應當也可以。





  *





  加納莉亞同我說一個故事。



  伊莎朵拉:「十六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跳沒有配樂的獨舞。舞畢,觀眾中有一人大喊,『看啊!這是死亡與童女之舞。』從此,這支舞就叫這個名字。」



  雙人。加納莉亞是死亡,我是童女。她說這就是我們的雙人舞。但怎麼行?我驚呼,我笨。加納莉亞又拿鞋劈頭批腦扔我,別說笨,妳!



  於是她跳死亡:膝著地為重心支撐,我見加納莉亞緩慢舉起上身,抬眼,前後左右鏡中四個女子隨姿勢移轉而動作。深切呼吸,伸展大腿,往後,後尻肌理漸趨繃緊,拉扯抬升,推往臨界角,站。一把黑色的弓拉緊為天鵝。昂首,以足踝為中心,圓,同心擴散。



  匍伏。靈魂,死裡扎根。莖蔓之上。



  有一道深棕色的光,自肉身照探出來。好像她眼睛。加納莉亞說,舞台上只有眼睛不夠,我需要黑。黑色的光。



  但光:紅橙黃綠藍靛紫,集束而為白,三稜鏡投射而復歸分離。有光,舞不會是黑色的。那時加納莉亞把平克佛洛伊德往音響裡丟,暗面月,無光黑。死亡無光且冷,童女之虹。一體,兩摺,又彷彿置身事外,妳看不到月球背面。音響乒乒乓乓唱。加納莉亞說初步練習,我若側身或改變行進方向,妳順著預期的軌道,跟上。好像知道白光通過三稜化為七彩,飛射而去的地方。



  加納莉亞回到跪坐初始的位置說,過來。



  而童女:加納莉亞說話呼氣在我耳邊,說,舞從零,從與自己的肌膚之親開始。順她話語,撕腿動作很大,把自己一分為二,足尖帶肌肉延長,胯裡,還有更小更細肌肉延伸,翻轉。妳氣吐盡,小腹有一個海洋,又像土地與天之合,女之源泉。我手臂向外再向外,在身後環著背脊--抱。像從不知自己原有一具身體,筋骨血肉脊椎,鎖住關節一次再一次鬆開。是花苞,春芽,女陰是萼。



  雙人舞開始於姿勢蜷伏。童女與死原有兩公尺之遙,記得,加納莉亞說妳在舞裡看我,充分理解,控制,看懂我進退肢體發送訊號,追索契合。我看加納莉亞極緩動作,直到她伸手我見她指尖,突然我之伸展,有了出口。滑步過去,前臂環加納莉亞腰,好像初練舞她手在我乳下,輕掂。



  妳懂了,相互探詢。妳認識死亡更多。



  那我們再回到第一個姿勢。



  蜷伏。女身卻痛回到痛的由來,一月一回潮汐。底褲處濕潤溫熱,每每有著第一天,血污自內壁剝落沾染護墊。泌出。子宮激切依月圓增生,鮮紅崩落,剝落護墊背膠有聲。內膜潰散亦彷彿牽連眉心。



  舞蹈時最無力量是臉,通常放由身帶。加納莉亞說,但妳想月經。女人月經最有力卻是臉,街上走路,光看臉也知誰來。女人把每莖髮都揪起,提著。那樣表情就有力量。



  加納莉亞說流血時候妳要用棉條。一回她在舞蹈學校,棉墊遮不住血流,細細沿肌肉稜角的邊緣流下來,像菟絲花是樹癌,血脈神經。滴淌,動作,舞在地面髒髒留下線索,腳板抹過,踢踏,就一片血污。老師沒頭沒腦打下來,打得一天一夜不能站。然後忍著站起,又跳,就忘記痛。如此妳跨越。



  子宮何其疼痛,月事到來。精靈躲在暗處,用小刀細細刨削鉛筆。露出木屑底下黑色的芯。



  細細。一切相關不過一具肉體。



  死亡童女雙人。單純不過的痛與快樂,當身體打開時候。





  *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住進我公寓。夏天結束前,雙人舞還未練完她卻說要去一趟巴黎,臨走前站在我門口,說,我再沒錢交租。機票,繳完學費,沒了。問妳這可否給人借住,把牛仔褲兩隻白色口袋都翻出來,也反正沒錢交妳的租。我笑笑說,好罷,我房沒舞室大,但要跳支小小的雙人,夠。她來個深深抱擁,看她噘起唇我別開臉說,輪我了,仰首往她眉心一啄,說妳好記得,這童女給死亡之吻。



  我記得,加納莉亞說要找黑色的光,象徵。死亡的光。



  加納莉亞走了,我卻彷彿這屋室已為承納二人形體空間,一個人練舞,空空身體閉闔,好想看到加納莉亞與地糾結的身,死是樹,奮力扎根於泥於土,若無根就無生命,無生命就無死亡。妳有生妳才有死,好像有了舞妳才知道生命。



  有黑,才知道光。想起一回加納莉亞把舞室的燈全熄滅,在暗裡要我聽聞死亡呼吸。窗外隱隱散落的光源,照映塵埃微微,如此看見那原不為人所見,細瑣之物。



  微微。濃濃。





  *





  加納莉亞去四週從巴黎回來,穿白色T,同件破牛仔褲,扛著旅行袋這樣站我門口狠力撳鈴。進來,我說。加納莉亞把旅行袋往沙發上摔,宣佈,睡這,又拉出牛仔褲口袋兩隻都空,只有包菸,打火機,拉開嘴不帶聲音,笑。進來,我說。



  兩人坐在床沿聊,巴黎。本來帶不多錢,頭幾天還睡有破木窗的小旅店,棉被有一種陳年的氣息,像把在巴黎活過的人的味道揉合起來,汗水、廉價香水、泥土味、硝煙、磚石、枯枝乃至棉絮、淚水、精液鮮血種種,加納莉亞說也沒法不想這張床上有無人死過。夜半蚊蟲嗡嗡耳邊,黑暗裡感覺牠停臉頰大腿,就揮掌打去,憑感覺無需視線。掌心一抹帶著鐵銹味道的濕,叮咬紅腫即淺淺發癢。根本不能睡著的,怎麼可能睡著,薄薄房板另一邊,陌生女人操陌生語言唱陌生的歌。好像鬼。



  好像死亡。加納莉亞幸虧是夏天,拉開窗把氣味全抖出去。不冷,巴黎的夜燈色透進來,黃澄澄,遠遠是鐵塔的光。影映在地板泥磚,加納莉亞跳起舞,沒有音樂但有歌吟,給陌生女子的舞沒有名字,隨歌聲一路節奏繃得緊湊,動作變得好快,啊,巴黎。加納莉亞說。



  巴黎,燈火細細。



  像那樣的旅店一晚還要二十歐,店裡喝瓶礦泉水三歐。蒙馬特街頭露天咖啡座,幾個濃眉大眼巧克力色青年坐隔壁桌,對她指指點點,其中一個晃過來,指節敲她桌面,法語也不標準問,妳多少。好像加納莉亞一個長髮女子在那裡,在賣。她甩甩頭髮,裝不懂,為什麼她在那裡是在賣,當他問第二次加納莉亞往他臉上砸破一個水杯。



  但幾天很快沒錢了。加納莉亞打算睡地鐵站,看列車一輛輛來了又走了,收班時間被站務趕跑。她拎著旅行袋去廣場椅子上睡,去公園睡。夜晚有點冷但可以接受,走路的腳會疼都可以接受。反正睡,睡醒自然好了。



  白天走在街上,到戰神廣場遇見小提琴男人咿咿啊啊拉琴,腳邊一頂帽子倒放。加納莉亞走過去問,你可以奏楊提爾松嗎,他說,行。加納莉亞便抓著他樂音,短拍短拍利索地跳舞。零錢叮叮啷啷給丟進帽子。一點錢。晚間,加納莉亞和小提琴男人拆了帳說,再見。男人說去我那睡。窄到不能再窄的床也有味,男人手摸過來,加納莉亞就起身去洗澡,洗到他睡著。隔日早上回到廣場,他奏她跳。



  這麼又過幾日。舞動中,突然一個男人穿過提琴和飛躍之間極小極小的縫,到了加納莉亞面前說,妳的舞我知道。



  加納莉亞硬生收住快摜到那男人臉上的肘,險些扭到。她問,什麼。男人藍色眼睛說我知道,妳需要不是音樂不是光,是黑。



  他說他名佩卓,如此認識。自眼睛。加納莉亞看他眼裡深重。



  佩卓?我問,然後呢?



  然後咖啡座我同佩卓說話。說年輕時代酒店桌頂乃至廣場上的舞,都說,拍點輕盈不過為錢,為活。又說死亡,是為沉澱,諸多碰觸給身體帶來的物事,能落到何處。



  在佩卓公寓,不能忘記他摸出手電筒,碩偉藝術家的男子身體把沙發桌几夯啷搬開,作揖說,跳吧。他打邊上坐著,手腕揮動偌大空裡唯一光源,帶加納莉亞的身體流動起來。長髮為藤,腿臂莖幹,樹之生之死,都在那裡。其後幾天同佩卓流連,有些晚上體力不佳,跳得慢,光就移動婉轉。她激烈他回應粗暴。若因跳舞而疼,佩卓靜坐揉她腳踝,再是小腿,腰際。加納莉亞知道痛的道理,痛不能消除卻可安撫,轉移。不能不痛但能不感受。



  佩卓隨身帶手電筒,他光來自他黑。他說,妳舞有一種死亡,但那死欠黑,欠絕望。因為妳懷希望。做愛前佩卓觸碰加納莉亞的雙唇乳尖好像那裡有蜜,問她只穿內衣內褲,好嗎,謙和有禮。洗淨身體說,今天妳很好,很美。謝謝。妳是天鵝。臨至加納莉亞即將回返,佩卓送到機場,說再去找妳,扯直下巴無聲地笑,平安,再見。



  加納莉亞說,佩卓,我要找他給我的舞打光。是死亡最後最重要一顆棋。如果他,死亡終得以完成。





  *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住我公寓。此時方才覺察,一些事情。



  不曾忘卻她髮之長,披著濕漉走出浴室,自夏至秋幾件不同T恤都是白色,胡亂搓洗掛上曬衣繩,等乾了還是同樣縐,印花圖案褪到模糊。白衣怕髒,加納莉亞說那又如何,偏愛白色沾了雨水汗滴污漬,吻痕乃至於精液,都一眼看穿。真正的純粹的白甚至不存在。



  沒事物比嬰兒更純粹、更乾淨了吧。但妳有沒見過女人生產,加納莉亞問。她洗浴完,灰色底褲繃著臀尻,一雙赤長不知望哪兒擺的腿直往沙發上一盤。說白與紅,妳知道嗎兩種顏色徹底混雜會是怎模樣。但我見過,人之降生於母體子宮,妳會覺得嘶嚎間女人身體神奇居然打那樣開。初嬰拉著成片胎盤羊水臍帶嘩一下瀑出,滿臉不知是血還尿,可小小的趾間卡著母親陰毛。然後半晌才哭。但哭,又好像告別,我看那嬰孩眼都未開,女人就死了。



  生死,紅血,白嬰。那種白負載死亡,怎麼純粹。人之生沾染太多血漬,追索皮相的白,就顯得虛偽。



  加納莉亞靠近來挽我腳踝,拉抬我腿,虛指女陰處,說,童女。你身體應該要開到可以承納生命,女之舞,力量從身體裡面來,臍與子宮就是全部源頭。找到力量,那時舞才完成。童女有慾,妳有沒有過,慾望一個人,想要和他之間有一個生命。花苞生長。花開,蓓蕾,裡面可以放進世界。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用身體,覺察很多事。當她下一次提到佩卓的名字,已是幾週後了。



  那時她月事來,同我拿了護墊,口氣淡淡說妳記得嗎,佩卓。然後安靜去陽台抽一根菸。我進浴室,見廁紙簍裡幾張揉亂的紙遮掩,但遮不住味道,有血,顏色瀰漫在看不見的地方。而那僅純然是氣息嗎,或某種,身體告訴她某事的手段。



  隱隱,或許加納莉亞的身體也正告訴我某件事情。覺察。跪坐浴室,反手鎖門,手指將棉墊捏起,鼻吻前嗅聞好像儀式進行。氣息如絲,加納莉亞她有味如魚有鱗,鐵銹氧化,腥,高分子吸收體,不織布化纖味,都遮不住。啊,加納莉亞,她留棉墊上的色澤新鮮,稍微結塊,每個月,身體自把部分生命脫開,棄置。但若想留下什麼,加納莉亞是否知道方法。是否與佩卓有關,她只說,佩卓。



  佩卓之黑。加納莉亞之死亡。此時月經揭破她未言明的秘密。在巴黎,加納莉亞試與佩卓之間,有一個生命。佩卓知道加納莉亞的舞,存有希望。



  因為懷著希望,死亡無法完成。佩卓說。



  我想,佩卓可能不知,與死亡相對的童女之舞。



  童女閉上眼睛。輕揭開自己底褲,把棉墊往下面探伸過去,靠近,感覺女陰豐唇濕潤,開闔呼吸。啊,溫暖。抓握加納莉亞的血與生命,細胞,都在這裡。瞬間有些明白,慾望,加納莉亞。舞和靈魂相連,不過肉體。



  加納莉亞同我說過的事,同我跳過的舞。她的,我的生命。她說有男人之前妳都輕盈,自然非常。但之後身體給塵垢填得滿了,輕,變得要學要練,回想豐羽薄翼。度過不知幾多時間。遇見加納莉亞前透明的十九,二十,二十一歲。



  只現在是真的。只慾望是真。





  *





  練習時間過去,從兩公尺之遙開始越靠越近,兩個女人影子,鏡裡糾纏。指尖與指尖相觸,再是加納莉亞的上臂,肩胛,她脅她腰都軟,似無質量輕。舞到最後,死亡自立童女以外,三角碎步定點旋轉。一圈三圈五圈七圈九圈……我知加納莉亞會跳,但不知她要如此極限地一直下去,六二、六四、六六圈,煞停。收。



  舞之難馴。但為什麼是六十六?



  原想要六六六,但跳不到。所以。整支舞已編得全了,才練完,我坐在邊上喝水加納莉亞就同我說,妳記得嗎佩卓。他打從巴黎過來。加納莉亞說話蹦跳又似宣告,妳同我去機場接他。六十六圈,加納莉亞的臉很紅。



  入境大廳時間表滿牆光屏熠熠,加納莉亞搓著手心說來了,大手揮舞。那時先看見佩卓深褐色髮,再藍色眼睛。一口膠殼旅行箱底輪磨行大理石地板,喀喇喀喇走來,牛仔褲黑皮外套,活生計程車司機電影裡的狄尼洛,厚棉格襯衫一手插袋,姿勢低低卻颯爽,我說,你好。



  妳好,佩卓說。旋與我的朋友無聲擁抱。



  他看我時候,下眼瞼跳了兩下。不說現在藍眼珠人越來越少,近乎絕跡?



  直進了劇場。暗中,加納莉亞獨舞,佩卓控台上打光。舞更迭之間,台上唱歌。不識言語,女人唱陌生的歌。加納莉亞,此時近得比什麼都遠。



  唱完加納莉亞伏身,我踱上舞台,兩公尺。半明半昧空間有騷動微微,我把身體引向加納莉亞,想像她裡,器官名叫子宮,她想佩卓間有一個生命,不能說出的我也想。直以指掌表達,伸去。加納莉亞地板上緩轉,盤旋,那時我臂已拉至最開,兩脅撕裂般抱擁,臗胯也疼。痛在我身累積。光塵無形,竊竊私語。我最想得到的加納莉亞。



  突場燈全亮,佩卓喊,不對,不是這樣。不是雙人。動作瞬間全休止。這跟我們說好的不一樣。佩卓說,這不一樣。我在市中心自己訂好旅店,佩卓搖頭,那晚安,我們再約時間,妳再好好想妳還不識真正死亡。打計程車走了。他說我嗎,或加納莉亞,他說我們。



  晚安,再見。他住旅店,加納莉亞愕愕,像自言自語。



  那晚我和加納莉亞都不好睡。舞之疲,還留在關節,翻來覆去,黑暗裡我碰她指尖,熱。她縮手,嘆氣說這樣行不通的,大半夜爬起來洗澡。水聲斷續,天就亮了。



  佩卓來我城後,我的朋友加納莉亞就不在我們公寓。知她在佩卓旅店,恍惚裡又似聽她聲音街尾巷底傳來,同佩卓爭論舞。她說兩人跳的都是她,以為佩卓看出兩面,以為佩卓聽過許多故事。但加納莉亞也不知我之兩面,所以是四。陽台,她慣常用菸灰缸底有未盡之蒂,帶灰,菸草像蟲屍。我揀一段進屋點起。



  加納莉亞的唇,隱隱很嗆。她味,抽菸前還吃大蒜洋蔥嗎。



  咳咳、咳咳。



  煙與霧,嗆。沒吐完澱在胃裡引發嘔吐惡感,我相信,童女毀壞勢將領靈魂去到另個現在我所不知無垢之地。然又想,身之難馴,舞之難馴,她之難馴。並無任何擔保,死亡花開就知核心,是重力陷阱,夢裡鞦韆。



  佩卓不真懂。我相信,所以那個秋天早晨遲到理由。所以認識加納莉亞之所以舞。我相信,唯一無法更動命運,是生的願望。但我想死亡想加納莉亞。佩卓說,死亡無法完成,因妳仍有希望。



  空空回房,似有隻翅尖血紅黑鳥停窗台上,啾啾叫喊。



  坐。想加納莉亞離我不過兩公里不到之距,前時甚至更近。加納莉亞說妳慾望死亡,接著才有其他:好比火之懺悔誕出光,好比冰山受熱回歸海水。是詩,我從不知加納莉亞懂詩。我被什麼給困住。我不懂我的朋友加納莉亞如同遇見她之前不曾懂我自己,發生得實在是險。仿她動作舞起死亡,從腳尖到張懸的手,下腹微熱空間是支點中心,測度。



  佩卓是一根刺。測度佩卓在裡,從想像海底汪汪,直襲而來。發著燙。幾近邊緣之處,突然,甚麼感覺一瞬消失,加納莉亞的影子滲透進來,還是佩卓,他識死亡嗎,他識我之舞嗎。體汗冷寒,遂去洗了很長的澡。



  洗完驚見加納莉亞居然回來,坐沙發抽菸。眼有點空,菸將燃至底了亦未察覺。猛一下回神她說,哦,妳。對,我。加納莉亞疲困困說,如果佩卓,我們的舞得要分開了。分開妳懂嗎,就是妳跳妳,我跳我。



  我問妳非這樣需要他嗎。沒有童女,死還一樣嗎,我問。



  要他的光,不然死就不是死。



  因佩卓懂我,加納莉亞說。他懂我之所以舞。戰神廣場上他眼睛藍色瞳裡有火。謙和有禮他說話,和他們都不一樣。都不一樣。佩卓穿皮鞋後跟在石子地面上喀搭喀搭走路,他說妳好。他說這個美麗女子我可以請妳為我跳舞嗎他說。被他點起,無由覺得心動,記得那天晚上的佩卓。她說,我愛他。我需要他完成我用盡全部生命一支舞。



  但這是我們的舞不是他的,妳知道嗎沒有妳我不是我自己。我氣急,沒妳牽引我不會跳,那跟當初練習全不一樣。我的朋友加納莉亞我需要妳。



  那妳就好別跳了。加納莉亞掐熄了菸屁股最後,旋身進房,鎖上。



  她聲悶滾出來說,對不起。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鎖我,在我的門外。



  於是演出時候,我什麼不能做,無動無言語,站台口中央好像裝飾雕石。



  白熱聚光像隔著距離,點步時光從我透明身體穿越投在加納莉亞腳邊。光,像細絮呢喃變幻又離開,佩卓,我見加納莉亞的全部美麗,光落她小腿上。如果感覺目光,譬如,巴黎廣場,佩卓看見加納莉亞。



  最後加納莉亞的定點旋轉如花苞開,我默數著,默數著,直到旋轉行將終止的時候,我頓步向她,張開雙臂直視她足心旋轉的點,第六十六圈,不等她斜步煞停我狠狠收抱她--以至於無動無量,停。



  場燈亮。台下觀眾熱辣掌聲。我眼淚摔下。



  天知道要加納莉亞動作停止需要付出多大力量。她收攏的肘衝進我腹如棉花。力道灌進我身體,眼淚怎麼收得住,但與痛無關。我只是站在那裡抱著她久久,久久。舞台的燈很刺,而我就在這裡。加納莉亞也在這裡。而佩卓呢,佩卓。加納莉亞在我懷她問。其實我怕佩卓。



  他藍色眼睛稀少,好像鬼。





  *





  佩卓飛回巴黎那天,加納莉亞在我陽台上抽了一根菸。我看她背影彷彿有一點缺。



  初識加納莉亞時,言及舞者的鞋,而佩卓,似是最服貼一雙。她說她習於正面慾望毫不躲閃,但在佩卓之前她彷彿沒有愛。母親差點要她死,舞蹈學校老師調整她肢動,酒吧男人愛她,愛她身,巧克力色男人小提琴男人,他們要她打開腿卻不是要她的心。至於佩卓。



  懂她舞。加納莉亞真切想同他之間有生命。佩卓完成她的舞,同她睡覺,加納莉亞愛他。



  愛他?我自問。然後呢?我的朋友加納莉亞。



  然後表演結束那晚,佩卓來後台說,今天很好,很美。謝謝。妳垂死天堂。你這樣說我很高興。佩卓扯直下巴,正色,但知道嗎妳死亡尚未完成。我看出。再見,旋身又打了計程車走離。



  什麼?



  此度情景像在哪裡看過,加納莉亞慌慌也叫了計程車跟梢,想問。旅店櫃檯見她是前陣入住女子,給她備份鑰匙:值得懷疑的齒印,咬著座城堡。嘩地拉開門,撞見佩卓伏在另個女人身上喘息。那女子足踝足跟抬高,也有跳舞的繭。加納莉亞詫異。轉身要拉門,佩卓聲音,啊,妳。再見,她說。他赤裸著沉默。門一關,女人嬌吟錯愕甚麼都在背後了。



  跳舞流血結痂,死皮剝下,甚麼都在背後了。還能跳嗎,還行嗎。



  不行。加納莉亞回返的計程車才剛下,吐水溝邊。腥臭臭的。上來公寓我聽她往旅店打了電話,講話哭泣時候我的朋友加納莉亞糾扯長長黑髮,好像她說女子月事繃直的表情。



  佩卓回巴黎那天,加納莉亞空空抽了一根菸。我跩拉她回房裡,說妳跳。狹窄卻讓她跳不開四處碰躓,加納莉亞生氣屈坐地上她哭。我說,讓我們再跳一次童女與死亡之舞好嗎,跳我們的舞,讓我牽引妳身體好像佩卓不曾來。



  讓我們跳,好像我們不曾分開。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我問妳,兩個女子跳舞中間如有空隙,足不足夠,孕育一個生命?



  我像一棵樹,葉綠抱擁即將凋萎的花。加納莉亞長髮是藤,回纏我心臟,將要奪去呼吸。一股火燄莖幹裡暗燒,照亮半具身體,另半又冰冷,女的枯骨從灰燼顫巍巍立起,舞的關節裡長出花朵馨香。



  演出結束幾個月。花不曾落,亦不曾真開。但我知加納莉亞疼痛的月事休止不來。我知道。潮潮浴室只有我體血腥味,沒有加納莉亞的。



  一晚加納莉亞找我酒館裡對坐,舉杯,霧裡說話。



  加納莉亞梳馬尾,畫妝顏,當她抬起手執杯敬酒,腕上垂掛銀色手鍊反射燈色,細刺我眼。我閉,退避悠涼光輝,就彷彿聽她身體,腹腔似有呼吸,隨心跳起伏。我想是了,佩卓與加納莉亞。小小。



  加納莉亞給我斟滿啤酒,金白色泡沫漫過杯口,我趕緊低頭大口啜吸。頭再抬,酒水唇邊絲漏,紙巾拭淨頗有狼狽。



  我再問一次,妳的故事。加納莉亞斜斜說話。或至少,讓妳身體來說。



  我想,我的朋友要告訴我一件我已經知道的事。第一瓶酒一下喝完了。氣泡還在喉頭,暈眩衝擊而來,好像加納莉亞最後六十六個定點旋轉。窮力擁抱,從胃袋反湧上來刺刺。能完成的已落定,未及言明,卻如杯底渣滓漂浮,旋轉,杯身輕晃無地降落。我見加納莉亞咬牙,啪一下酒杯拍落木桌面濺起水滴她說,妳知道嗎我三個月沒來了。



  我沒說我知。刺刺。我擺出惶惑。對不起,有些事我不能說。



  拉開椅加納莉亞站起,妳看好罷,這支舞。與死亡童女皆無關。



  加納莉亞今夜的舞始於憂傷嗎,或憤怒。她低低下身,開始蜷伏姿勢,小跳翻身甚急,比十六分之一拍還短。她肢體動作我何其熟悉,看過許多次的加納莉亞。夢中碰觸的她身體,我多想得到。我最想得到的加納莉亞。



  搬開桌椅就在場中央舞起來,從足尖昇起力量,催動肌肉她像要把子宮跳出似奮力,一次騰越,兩次騰越,三次,四次,帶著佩卓留她身體裡細胞,跳。帶著生命魂魄,跳。我彷彿又聽見她要我騰越時說話:當騰,即使幾分之一秒的時間妳把全部氣力都爆炸出來,與地心引力相抗,相衡,妳會停留。



  如此我知,飛躍終極的位置。



  酒館裡好多人在看。是的她現在舞起來,不會需要音樂,不需要光。現在我若哭泣我愛,也不需眼淚。嘩一下拉開姿勢,獨舞的加納莉亞。擺盪間非常專注,非常靜。周圍有無別人別物。她踮在自己腳尖上看我。我看。然後,她跌。



  認識跳舞女子這麼久,加納莉亞不曾跌。或跌的時候她說,我跌,不是因為失去平衡,是因我想跌。



  她跌。這叢是荊棘,妳獄,此乃舞劫,無解,貼行他軀他腰間區塊,他莖,我驚呼妳腿內側有血!鮮紅浸滲加納莉亞屈身跌坐,下身血液泌出,地心引力從她深邃裡面堅定拉出什麼,紅泉沾染整個空間。制不住眼淚嚶嚶地哭了起來。



  妳怎想要跌呢,我的朋友加納莉亞。



  地板上的血變成雙巨大黑褐的翅。叫救護車啊,我慌,周圍似有人說話,幻聽裡是佩卓嗎,加納莉亞像受傷天鵝。哼唧,她雙臂環抱自己胸口,我認得那個姿勢,她教會我的童女之舞。





  *



  加納莉亞在醫院待了一個晚上就不住了。沒錢,她說。且厭惡無所不在消毒水味,又不能抽菸,左手背軟針扎在血管裡牽著就痛。痛當是小事,那晚她吐了三次總之。嬰孩當然沒有,可是舞還沒跳完。加納莉亞說。



  有根菸沒抽完掐在菸灰缸緣。



  又過幾天加納莉亞待在家裡不做任何事情。學校也沒去。可當我回來她神秘兮兮同我說,佩卓在巴黎,那在這裡是誰?



  誰?



  妳沒有看見嗎,那個,嬰孩形影。加納莉亞右手下腹壓按,輕聲呼喚。我像也見,但不能確定。是幻覺嗎,或者不是。窗簾邊緣叢黑,瀰漫光線勾勒小小人形。瞇眼,試圖辨認黑影的形狀樣貌:肥短脖頸連結著如鈴鐺垂吊的頭顱,四肢尚未成形,臂膀大腿屈曲環抱胸口肚腹。夏日夜晚,被月光打亮的風信子花序,不見色彩,卻被光線侵蝕暈染以至於暗,以至於靜,以至於模糊。



  幻覺如花瓣短暫的盛開與凋零,透出回音。雪白腕骨敲擊,空空、空空空。



  加納莉亞躺沙發呢喃:佩卓不在我裡面了,他不在了。某次耳鬢廝磨我說,我有一個器官叫做子宮,如果可以,我多希望你在我的裡面。這樣很好,謝謝。佩卓說。



  妳不要胡思亂想別把自己推上死路,那血不代表什麼,妳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我低低說話,不太確定可以說服誰。突地知道,她身體沉默地方已無生命,隨佩卓背叛,以靈魂餵養的舞,全給打散破碎,最後一次騰越地心引力安靜進入加納莉亞,抓取,留下地面的,卻是生命。



  告別代價甚大:那支舞,是她與自身所孕生命的分離。



  後來加納莉亞說妳知道嗎,很多事情真的一個人比較好。比如說跳舞,妳跳舞。我不跳舞。但怎麼行,加納莉亞的身體是為舞動而存在,沒看過一個女子跳舞如此靈魂全體投入。她舞,她身體。他名字,他光。兩面。知地球兩面,一面白晝一面黑夜,舞動,從白晝到白晝,漫漫長日,或一刻天黑,從黑夜舞至黎明。黎明時天空的裂痕有光,光帶來黑暗,有光的地方有影子,背後有影的步行,且迴旋著跳起舞來,要將影子高高地揮起。



  但影子是不會飛的,影子一直貼附在地板上。



  我同加納莉亞說,那灘血不代表什麼。是嗎,她冷冷抽菸,一根又一根,火星溫度都低了。隔月某天我聽加納莉亞在房裡痛哼,打開門是她味道滿滿,幾月沒來,現在月經加納莉亞虛弱躺在床緣,血液下體止不住宣洩,疼的表情,手往下體抹,我驚呼等等給妳護墊,但我知她味道之強,沾得四處盡鐵銹味。生腥。加納莉亞說不重要了。門打開,門關上,誰進來出去。



  底褲血污好像創世海洋。海洋好像子宮,深深的很暖,很靜。



  好像黑影悄聲穿巡。跟著我的朋友加納莉亞。天使有翅,太初有光。



  我仍想像加納莉亞體內已不存在的胎嬰,是男是女,加納莉亞和佩卓嗎,適合佩卓的肉身皮相,他藍色眼睛淺鬍淡髭,又要像母親之手足靈動像羚羊,拎起蹄晨光裡跑奔--和佩卓一樣話少靜默,下巴眉毛像他,酒窩薄唇堅定像我的朋友加納莉亞。



  那若我和加納莉亞間也有一個生命呢?回憶那晚以後,時不時召喚起的夢:羊水汪洋湛藍,以及微薄心跳自陰道口奔流而出,鮮明、搏動,一次、兩次、三次。兩個跳舞女子中間,那女孩應也會跳舞,抬首,並且很敢,敢於面對雨水飛落角度,不存在嬰孩身體承續了,舞。



  妳知道,其實跳舞不特別難,但感情很重,釋放時像碰觸幻覺與自己共舞。承擔世上哀傷猶如弓身,練習,用背脊撐起,我的孩子,妳生命裡終有男子妳要有強壯肌肉承接他靠近,承擔背叛,即使他說他懂妳但他也不會留下。加納莉亞說,妳痛,因舞流動、靜止,需要大空間、大力量,所以妳痛。



  我的朋友加納莉亞陷落更深更黑暗之處。不哭不笑不言不語。極不醒目的角落,青色石磚罅隙,苔蕨腐生無盡的牆垣之上。





 *





  那之後我的朋友加納莉亞就停止不跳了。還剪短頭髮,穿白色T恤破牛仔褲城裡走晃,有時巷裡遠遠地看她跑,白球鞋拎在風裡,但速度不那樣快了。十個月時間,可以完成很多事情,和很多人錯身而過。和很多生命錯身而過。



  遇合乃至分離,最後竟從忘懷開始原諒。



  動若不受控制就不是舞,文字不受控制就不是寫。是病。我的朋友加納莉亞說。我不舞。如此我不再是跳舞女子。妳說那灘血不代表什麼但月經又來,佩卓真不在了。加納莉亞說。但不跳舞我就不再是熟悉的自己。舞鞋早收起在陽台角落任日曬蒙塵。不舞,不打開。



  但我一直都在。持續練習,死亡,強力終止的六十六個定點旋轉。一句箴言錦句:「停止,是因為不得不停止。」所以開始也是。



  某天我一個人在練習室裡赤腳騰旋,腳踝紅紅腫起。加納莉亞走進來,我收攏身體,坐。她同我說,舞鞋已曬壞,不能穿了。我知她說佩卓。她又說,有一個黑色天使要變成我的鞋。是她幻覺嗎,又彷彿隱隱有種感應,不能確定。



  渺渺的,細細。



  城市外圍是山環抱,再更遠就是海。要找答案有兩種方法,一是很近的自己裡面,熟悉所在不假外求,另一是,到更遠更遠地方,地盡之處。我們往海邊去罷。我的朋友加納莉亞站起身來,說。



  黃昏時間,海堤上兩人並坐。



  佩卓,加納莉亞輕聲呼喚。話語聲音一下被海風吞沒。



  海岬燈塔何時點亮,閃滅間照亮兩人眼睛。燈塔間歇光芒閃滅,怎能釘死浪花破碎遠去的動作,啊當絕非易與,此時萬千浪濤奔騰,夕陽、紫霞、沙灘,打散整座海洋的鱗。一則穿越時空亙古恆常的預言靜止,天地間,無歌無詩。



  影子,只剩一雙眼睛。海洋屏息,吐納舒張時白浪嘩地拍打上岸,舔食礁岩沙地,生之侵蝕。海邊向晚的空氣很安穩,似不曾發生過什麼事,也沒有事正在發生,時間如水銀墜地隨即融入廣袤無邊的天地。不遠處馬路上呼嘯而過的機車夾著引擎尖銳聲音,逼近,倏又遠離。



  放直原本曲著的膝蓋,我的朋友加納莉亞轉了轉脖子,走向畫著藍色大海背景,廢木模板的簡單舞台,脫下沾著沙塵的白色球鞋黑色短襪,赤腳,站上舞台中央。



  她同我說話。聲音浸在海風當中,不知如何竟非常清晰。她說,我終於懂了佩卓所言,沒有希望的意思。死亡並未完成。希望:連死都無法慾望,才真正絕望。然後再絕望地去死。但舞怎能不抱希望,童女有命,怎會絕望,直到他之背叛才教會我道理,但我拒絕如此完成死亡。



  看好這支舞罷,帶著希望,真正的死亡與童女之舞。



  我和我的黑色天使。她說。



  是黑色頭髮,抿緊的嘴,加納莉亞略抬高側臉的下顎線條,動作開始跳起舞來:像驕傲孔雀緩慢優雅展示。天使羽翼,由慢至快,像那朵曾經以血液顏色盛開在母親腳邊艷紅的薔薇,綻放,赤足跳躍,旋轉,腳踏地有節奏的空洞聲響在寂靜中,啊,無端寂寞的芬芳。



  她在舞動裡說,妳知道嗎妳眼睛同佩卓很像。



  佩卓,他名字像一把刀。



  遊走在那簡單木板的舞台上,靜默地,天地氣流往加納莉亞集中,周圍海潮不止,退潮的時刻碧浪捲動著逃離岸陸,海風,吹動岸上叢生的葉和藤,夕陽底下鳴起未歇窸窣。張臂,脊骨節節繃緊像白色十字架,她閉眼獨立,口唇微張,「世界,」聽見她說。騰越,飛墮,虛構的拋物線在肢體舞踊當中拉開來。



  落下的速度一定很緩慢。當身體著地時候。



  跌,是因為妳想要跌。妳不這麼想妳就不會跌。



  最後飛旋結束之處,我的朋友加納莉亞在獵獵風聲裡回首,黑裡騰踊,紅裡舞動。當舞結束,一個以力度、痛覺、旋轉以及拋物線構織的世界,終在佩卓離去之後,得以完成。



  這支舞屬於妳,加納莉亞說。是的,它是妳的名字,瑪德蓮。



  隔日對鏡,我右臉嵌隻藍色眼睛。

 

5 comments:

  1. Yclou您好,

    我是leaveofgrass...

    我在您的部落格看到這篇得獎的作品《我的朋友

    加納莉亞》...

    正在細細的品嘗中

    不過我想把它轉貼並寄給別人(因為她們想看)

    我想先徵求您的同意?



    ps. 我是從甲板上連過來的 且 我知道這不是一

    網站的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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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其實是可以的。

     這本來就在《明道文藝》上頭發表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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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很驚人嗎?其實我自己並不這樣想的。

     寫的當時我只覺得疼痛欲死,

     該怎麼模擬那些我根本不曾碰觸的身體,

     又該如何,

     讓她們在舞動之中更接近永恆?



     「世界,」那時她舞她說,

     殘酷的事實是--世界根本不能完成。



     朋友說我留下這把刀實在太過鋒利,

     我說我都把痛苦建築在她們身上。

     我說,我還不能痊癒。

     但我又想。



     朋友說痊癒的要素是,

     我得允許自己痊癒才行。



     我是個自私的人。寫的事情越來越殘酷,

     生命本來該不只痛苦而已,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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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喵~~~我還是好喜歡這篇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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