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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Nov 23, 2018

愛家公投的票就是騙來的

 
距離開始開票剩下24小時了。其實都還沒開始投啊,但好緊張,明天晚上開票完之後,台灣還是台灣。但有沒有可能,真的像楊雅喆的電影裡面,「妳先睡,睡一覺起來,台灣就不一樣了。」那樣呢?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平權公投現在的態勢,姑且不論究竟哪幾案會過而哪幾案不會,我想說的是——這幾個月來,或者,這幾年來——反同組織所宣揚的所採用的烏賊戰術抹黑戰術摩天輪(?)戰術,我們都已經看得很清楚了。無論明天的公投結果如何,我要說,反同提案的「同意」票,是的,就如同你我所知道的絕大多數都是騙來的。
 
不像贊成修改民法的、支持性別教育課程的每一票,多半是仔細思量過的,邏輯推演過的,一票一票,去辛苦說服來的。去出櫃現身來的。去用一點一滴的生命歷程,感動每一個依然相信愛之可能的人們,影響來的。 
 
反同的同意票是建立在謊言之上,偏見之上,歧視與污名之上。恐懼訴求從來都是最簡單的操作方式。而他們偏就用這最省腦的方式,去唬到了他們即將得到的,每一票。
 
是以——我的同志朋友們——我要說,那些反同的同意票,將不會是對同志的抹煞。我們必須不這樣認為,才能繼續下去。他們只是還沒能看清楚。只是他們被偏見所蒙蔽被反同方的小抄所蓄意誤導的,那一百票,兩百票,一百萬票,三百萬票,都好。投票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投什麼。他們只是覺得自己「愛家」,他們只是不知道,這樣做可能傷害到自己的同志朋友,家人,與兒女。
 
明天的投票絕對不是結束,而是一個新的開始。我們可能會很開心地迎接新的時代,也可能會抱在一起大聲地哭泣。
 
但不要為了那些反同提案的「同意」票傷神。
 
更不要為此傷害自己。
 
因為他們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同意」,正在否定每一個活生生的生命。而我們所信仰的——作為一個少數的「Pride」,也就是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都努力學習著不要受他人的意見所影響,所否定,因為,我們就是我們自己。即使平權公投過了,也依然會有幾百萬票,在另一方投下同意。而那就是我們的社會還需要對話的證明。
 
謊言謠言流言不可能持久。但是愛可以。
 
上回在紅樓喝酒的時侯,一個朋友哭著問我說,真的好累啊,我們到底要上街到什麼時候才夠呢?是啊,到底要上街到什麼時候才夠呢。其實我不知道。但活著,好好地活著,每十年回過頭來看看台灣的改變,這大概就是最大的意義了吧。
 
明天要投票了。大家加油,台灣加油。平權加油!




 

Nov 15, 2018

〈投票日〉

 今天,你想要什麼呢?想要一扇
 敞開的窗,邀來外頭的雨霧
 但我是看不見的,看不見你的決定。
 「港口邊上拿槍抵著背
  被推下碼頭的每隻靈魂噢
  每一雙鞋
  每個人都留下了一雙鞋」
 
 給你紅色的印章好嗎?紅色
 是最乾淨的顏色。它能把其他的顏色
 都給弄髒。如果
 要獎勵那些舉起手來的人們
 就在他們的每個指節上
 刺一顆骷髏
 在青島在濟南在凱道在愛河畔在歷史——
 在嘈鬧的荒原
 埋下青天白日的屍骨
 
 城市的人們一早便在此匯集了吧
 一根根的針
 奔向說謊者的喉嚨——
 你究竟為何為他所蔽?
 又為何,究竟為她傾心?
 
 你知道的吧?
 不要讓他們看見你的決定
 即使你已經在電視上在網路上看過太多
 他們用盡氣力要把歷史夾進缺頁
 將殘酷寫成不必要的必要
 群眾橫躺在火車即將駛過的平交道
 是為了成就——
 是為了成就什麼呢
 
 不會是你
 當然也不會是我
 
 後來我就忘了——咬破指尖
 是不可以的。讓一隻蜜蜂進來刺探
 也不可以。我將再次
 用我的被單我的污漬我的針線
 縫住所有人的身體
 把我的唇縫上你的唇,把他的
 縫在一隻紅熱的鐵砧上頭
 這樣你們
 就都會聽我的了吧
 總該聽聽我的聲音了吧




 
(15 Nov 2018)

Nov 11, 2018

〈同志教育:因為每個人都不一樣〉

 
一、同志教育——或說性別教育——真的只是給每一個性少數的孩子,一個可能的名字。讓他們知道自己可以是誰,也讓異性戀的孩子,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是男生愛女生,女生愛男生。男生可以愛男生。女生,可以愛女生。有的男生,覺得自己是女生,也有的女生覺得自己是男生。
 
有的男生女生,愛的是男生跟女生。教育會讓每個人知道,不管你愛誰你愛的是怎樣的性別,都很好。
 
就是這麼簡單的道理。其實很多時候,孩子們甚至不需要教導,就懂得了。至於還沒懂得的孩子們,則是從大人口中學會了負面的、攻擊的詞彙,那是他們唯一擁有的詞彙。是以性別教育是重要的。它指物,命名,讓每個人能夠擁有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可能是誰」。然後,當事物與愛的樣態為光線所照耀,人們就懂得了,其實沒有什麼好可怕的。
 
 
 
二、我「發現」自己是同性戀的那一年,1999年的春天。那些青春的躁動那些對於班上體育股長的醋意大發,有一陣子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對我的死黨在意到幾乎無法與他再當朋友——的那短暫的幾個禮拜。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誰。
 
某天午餐時間,班上的一個女孩子跟我在學校遠遠可以看見男孩們在樓下打著籃球的角落,聽我說著自己。
 
她說,「欸你會不會是喜歡他啊?」我說怎麼可能?
 
她說其實你可能就是同性戀啊沒有什麼啦這。
 
1999年,那時候的學校圖書館裡頭還只有一本講性與性別的中文書,可能是1989或者1990年的譯本吧,我翻找。同性戀?那會是我嗎?——書裡頭,現在回想起來也就差不多是盟盟最喜愛引用的不知何年何月發表的所謂「科學研究」,説,同性戀者通常有著較低的社經地位,較高的自殺率,較短的平均壽命。通常有憂鬱與自殺的傾向。以及,愛滋病。
 
同性戀。那是我的名字嗎?我會早死嗎我會愛滋病嗎我有憂鬱與自殺的傾向嗎?
 
幸而很快度過了那個荒謬的春天我考進了一所每個人都在翻牆都沒在念書而後被我們暱稱為北一女中南海分校的高中。不用太久的時候我就知道,其實我並不孤獨。我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同性戀。我不是。我在高一上學期即將結束時,在班板上説,「或許大家在猜測著,我就不再隱瞞了。我是一個同性戀。當你決定不再跟我當朋友時,我會希望你想想,是因為我這個人,還是因為,我是一個同性戀。」
 
我的同學們嘻鬧著說,早就知道了。你是不是喜歡那個某某某啊?
 
我很幸運。但也是在同一個時代的2000年,並不是每一個男孩都那麼幸運擁有一群覺得「這沒什麼」的男孩們。葉永鋕的故事,後來,你們都知道了。
 
所以當他們說,我們不需要同志教育。當他們說,自己的孩子自己教,我想要啐一口口水在他們的眼睛。但當我這麼想,我只是覺得眼淚快要掉下來。
 
 
 
三、今天下班,我走在古亭的街頭。身為一個同性戀很辛苦,忙了一整天還得去運動。運動前後還得喝豆漿。我走得很快。我的前面有三個少年男女,二十出頭歲的年紀吧?他們在人行道上並肩走著,當前方有腳踏車騎來,我便走到他們的右側,順勢分開了行伍,超越了他們。
 
他們嬉笑著——是那麼年輕的聲音從我的背後傳來——説,欸那個13, 14, 15號公投啊,都要去投欸⋯⋯雖然我是直男啊,但是⋯⋯一定要投啊那個萌萌吼真的是蠢斃了⋯⋯台灣就是台灣嘛不要再用什麼中華台北了超奇怪的⋯⋯三案都要同意啊那有什麼好說的⋯⋯
 
斷斷續續的交談,隔著耳機傳來。我並不能每個字句都聽得那樣真切,甚至不確定他們有沒有看到我公事包上掛著的,小小的彩虹旗。
 
但我真想轉過頭去,對他們鞠躬,説,謝謝你們。
 
真的謝謝你們。
 
 
 
四、當我們有了名字,我們才能夠為自己生命的一切細微瑣事,找到足以安置的抽屜。
 
是的,我是一個同性戀。我的成長歷程讓我不需要更早知道自己是誰,依然能夠成為我現在的樣子。可是,對於那些非典型的,男身女相的男孩們,那些長得豪邁陽光的女孩們——他們甚至不需要是同性戀,而只不過是不符合社會性別期待的孩子們——早一點知道,其實自己「這樣」,也沒什麼。他們的人生會不會因此不辛苦一點?順利一點?
 
一點就好。哪怕是一點就好。
 
 
 
五、同志教育——或說性別教育——真的只是給每一個性少數的孩子,一個可能的名字。你可以是自己覺得自己想要的樣子,因為,那也沒什麼。
 
教育就是這樣。它告訴人們一切的可能。你可以是多數,而你也懂得尊重,包容少數。當少數受到欺凌,你知道這是錯的,你知道,你可以為他們挺身而出,因為總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甚至無關乎他愛誰,你愛誰。教育,是告訴人們,作為一個人的品質,可以是一個擁抱。而不必是謊言,不必是櫃子,不必是那些被倒在同性戀書包裡的廚餘。
 
其實,每一個人本來就都是不一樣的啊。這根本就沒有什麼好可怕的。
 
不是嗎?




 

Nov 10, 2018

1124回家投票,台灣的期中考

一、想到再過兩週就要投票,心情很亂。今年是2018年,就時間算起來已經算是當今執政者的「期中考」,地方首長選舉和公投十案,摻夾在一起膠著的選情擰得每個人心情都沈重,都耗損。這確實是蔡英文政府的期中考,但我覺得,更像是台灣的期中考——縣市長選舉結果和公投的結果,它考驗著,2016年一月由台灣人民一票一票投下票匭的那個「價值」,是否依然被我們所相信著。
 
是的。美國的期中選舉剛落幕,民主黨重掌眾議院,這是美國選民對川普的不信任票。然而民主黨也很快地回應了,表示中國是接下來民主黨與共和黨必須共同處理的問題。
 
掌權者可以改變。代議多數可以改變。核心的價值不能改變。對美國來說,那是面對中國時必須握緊的「美國利益」。而對於民主依然在起步階段的台灣而言,什麼是我們必須謹守的台灣價值?台灣,你還記得2016年的一月,我們不僅選出了台灣第一位女性總統,還讓國民黨的立院席次從64席退到35席嗎?只差那麼一點點,國民黨就要被逼入歷史的絕境。
 
我們差一點點就要相信,國民黨——與其在台灣所「代言」的中國——可以被關進歷史的檔案櫃裡了。
 
但不是這樣的。國民黨與其在台灣所包裹所綁架的保守價值,與中國,與基督教基本教義派,與從本質上反民主的,支持威權的,家父長主義的一切——不僅在縣市長選舉的層面不僅在鄉鎮市長在鄉鎮市民代表層面盤根錯節的老式樁腳選舉幽微地復活了,更在十個公投議案裡頭長牙舞爪地要測試著,我們有多麼相信「自由」這件事。我們有多麼相信,「平等」這件事。公理與正義。這些事情。
 
 
二、是的。自由與平等。公理與正義。
 
關於——人們能否與其所愛的人僅是憑藉著自由意志,便能夠成為他們自己。關於,人們能否在國民教育的階段,就被告知,其實他們可以是他們自己,而不必害怕,憂懼。關於,人們能不能在看見另一個人與自己不同的時候,懂得張開雙手,只是給予一個擁抱,並且祝福他們,也能夠與自己一樣擁有自己所想要的生活。都是自由,都是平等。都是公理與正義。
 
而有一些人他們相信另外一種價值。他們相信,有一些人不值得與他們享有同樣的權利。他們相信陰道是為陰莖所服務的。他們相信婚姻只是為了繁殖,而不是為了人們彼此相愛。他們詆毀那些不屬於他們其中之一的家庭形式,即使他們可能也為了自己的家庭受苦。
 
他們寧可相信教育會使人「變壞」,而不是變得更相信自由與平等。他們相信,那些我們所不相信的。
 
台灣,你相信什麼?
 
2016年一月16日的那個夜晚,我曾經以為我知道。但我現在不那麼確定了。
 
 
三、今年即將有一些年輕的人,十八歲,或者二十出頭歲。第一次要投下大選的神聖的一票。第一次公投。
 
第一次投票的人,會相信著什麼呢?
 
2008年那時我第一次能夠投票選總統。那時候的故事是這樣的——對於當時二十三歲的我,陳水扁所代表的民進黨已經在朝「很久了」。八年,確實是很久的時間啊,確實該腐敗的都已經腐敗,該延續的惡劣政風都已經延續,島民百廢待舉,政客坐地分贓,是那樣的感覺。投票之前我想著自己2000年的投票前夕,和高中同學一齊去了中山足球場,參加陳水扁的造勢晚會。我們戴扁帽。我們在書包上掛著扁娃布偶。那麼熱烈地相信著青春,相信台灣。相信阿扁,相信民進黨。而接下來的故事讓我們覺得,被「什麼」所背叛了。
 
於是我毫不猶疑地投給了馬英九。是的。我的第一張總統選票投給了馬英九。而就在2008年的十一月,爆發陳雲林訪台事件。執政當局限制人民集會遊行的自由。限制亮出中華民國國旗的自由。那些對於自由的背反,讓我開始理解,台灣背面那些我們不被告知不被教育不被期望知道的,國民黨的殘酷。以及他們對台灣人民依然在進行中的殘酷。
 
這在接下來的時間讓我不斷後悔不斷質疑自己,我所投給馬英九的一票,是對的嗎?
 
接下來的時間。接下來的選舉——比如說,現在已經差不多快壞掉的柯文哲曾經讓我在2014年花了極大的聲量支持——讓我知道,選舉這個制度是這樣。民主這個制度是這樣:你可能會對自己投下的一票後悔,甚至,後悔可能常態。但你要把持住自己的中心思想,你可以對候選人失望,你可以對政府失望,你可以後悔自己投給了誰。但你不要後悔對於民主這個制度的信賴,與對自由平等的追求。當你想著要給民進黨一個教訓的時候——你可以投給第三方勢力的候選人。你可以不投給民進黨,但你千萬不要投給國民黨。國民黨就是台灣歷史的兩女一杯。你可以選擇不去Google,讓它被淡忘在歷史的角落。
 
你千萬不要忍不住去Google兩女一杯了,像你這次即將要投給國民黨了,然後接下來你後悔。你後悔。
 
蔡英文方才執政兩年。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她相信的價值那麼清楚:關於台灣的未來,其實就是平等與自由,公理與正義。
 
 
四、再過兩週就要投票,心情真的很亂。韓國瑜看起來聲勢浩蕩。我出生在高雄,在高雄讀完小學。之後大約每年我會「回去」高雄一次到兩次,說是回去,其實慢慢覺得是「去」高雄。因為高雄每一年都在變得更有活力,更具備一座海港城市的風範。我跟我的國小同學說,哎呀說什麼回去高雄,我每次都像在重新認識這座城市。
 
韓國瑜幹你老師的你講什麼高雄又老又窮。你這空降的傢伙憑什麼在那邊嘴?
 
像一年見一次的親戚見面就問,什麼時候結婚?一樣煩。一樣的沒有資格。國民黨就是這樣——他們完全不在意你現在過得如何,不在意你過去過得如何,不在意你的未來。他畫一些大餅。你結婚就好啦生小孩就好啦。都是他們在說。像國民黨這坨屎,它見面就問那些與它不相關的事情彷彿它多麼地關心你。但它偏偏就只能講著問著無關痛癢的幹話。然後年過完了,韓國於搞不好他老師的真的當選了,國民黨鬼都不理你一個。民眾?只有選票是真的。
 
國民黨找了韓國瑜這種咖小空降在高雄選,就是覺得高雄只值得這種角色不是嗎?
 
想要看電視上有好笑的東西?郭子乾都比韓國瑜好笑。韓國瑜那叫抬槓。抬槓你知道嗎?就是哈啦完他管你生死。韓國於就是這種咖小。他一開口我就生氣。
 
 
五、我相信自由。我相信平等。拒絕撕裂幸福、分裂和諧的歧視公投,公投選票第10、11、12三案投下三個不同意票。並在支持相愛、確保幸福的第14、15兩案,蓋下兩個同意。這是我所相信的。
 
幸福的未來,在我們手上的兩好三壞。
 
當國民黨的候選人跟愛家公投牽起手了,當中國的金流進了台灣的教會——噢中國甚至是沒有宗教自由的這簡直讓我要精神錯亂了——他們的目的就是分化我們,他們的劍就是一切假造的消息而我們吞下。吞下它,然後我們不再對話。他們希望我們不再相信彼此,不相信愛,不相信自己曾經所相信的一切。
 
他們的目的就是分化我們但我依然相信。
 
這是台灣的期中考。台灣,你相信什麼呢?
 
十一月24日,回家投票。






 

Oct 29, 2018

為了自己的同胞戰鬥


我的印尼朋友說,那個見鬼的白人男子只是看到我們兩個亞洲女生在用英文聊天——在台灣——他就覺得有權力可以介入我們的對話,質疑我們用英文聊天的權利。他說,我們為什麼不用中文。噢我的天,我們兩個唯一共通的語言是英文請問這有什麼問題呢?「使用一種語言」這件事,是需要被許可、乃至於在某些場合你必須被如此要求的嗎?語言本身就是政治的,如同性別是一種政治。
 
如同,種族與國籍,也是政治。
 
我的印尼朋友,在台北國際藝術博覽會上遇到一件怪事。
 
她和她的香港朋友在茶會上吃著餅乾,聊天——當然,她們講的是英文——聊著即將到來的台北同志大遊行,聊著關於台北這座城市,關於生活與藝術,與夢想。她們正在享受一個美好的夜晚。這時候,一位白人,突然闖進了她們的中間,用中文質問她們,「為什麼你們是說英文,不說中文?」
 
她的香港朋友非常有禮貌地說,她們來自不同的國家,使用不同的語言,而英文是她們共通的語言。
 
那個陌生的白人男子,盯著我的印尼朋友,但跟她的香港朋友用中文說,「她從哪裡來?」
 
「我是印尼人。」我的印尼朋友說。那是她甫搬到台北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好不容易將住處與工作都穩定下來,即將正式開始中文課之前,台灣的朋友與室友教她的,一句簡短而溫和的中文。非常得體。適切。大方。
 
 
 
 
那個白人轉過頭去向著她的香港朋友說,「為什麼她是印尼人在台灣卻不說中文呢?」我的印尼朋友説,曾經在一個時代,印尼華人受到怎樣的歧視與對待。即使是現在,在印尼學習華文依然不是一個便利與可得的選擇。——即使我的印尼朋友想,自己即將要在台灣開始學習中文了,但何必跟這位素昧平生,甚至有些唐突硬要加入旁人對話的白人解釋呢。
 
「為什麼印尼明明都已經在好些年前解除了對華語的禁令,她要來台灣,卻不花點學習中文?」
 
我的朋友說,我原本想要放生那個老外。——噢其實那個老外在知道我是「印尼人」之後,他甚至一直強調,用中文,説她是在台灣的印尼人她應該要學中文,但只是跟我的香港朋友說話。他甚至不看我的臉他在那段詭異的對話當中對我指手畫腳,他的肢體語言他的表情,都在談論我。但他不看著我。
 
「像那些印尼家務幫傭,在去香港工作之前都會先學一些中文。才找得到工作。」
 
我的印尼朋友說,其實我只是想要安靜地吃我的餅乾。聽到這句話,卻腦袋一熱很想一拳往他臉上貓下去。
 
那個見鬼的白人質疑我的國家,我的社群,我的社群的歷史以及我的「整個人」。但他壓根不願意看著我,她說。就在他知道我是個印尼人,一個在台灣的印尼女性。他覺得我應該要「融入」台灣社會——至少要講一些中文,應該要這樣,應該要那樣。但他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他。他挾持我們的對話,他介入我和我朋友的聊天,毀掉我的一個夜晚。只是因為他「會講中文」嗎?只是因為他是一個會講中文的白人,男性?是我太敏感了還是怎樣呢?他的中文甚至也不標準。
 
Rob,我聽得出來的,跟你的中文比起來他的中文肯定是不標準的。她說。
 
 
 
 
因為工作之故,我的印尼朋友今年初確定了要搬來台灣的計畫。今年二月吧,我們在香港碰了面。那時她說,台灣的生活,是怎樣呢?台灣的LGBT們過得好嗎?我說——至少在台北,人們算是見怪不怪吧。但其實,其實也就是因為在台北,當妳告訴人家,「我是印尼人,」可能會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機率,會遇到人們率先預設了妳是家務幫傭。台灣是這樣。我很抱歉妳可能會遇到這樣的情況,除此之外,台灣的生活應該還算,過得去吧。我跟她說。
 
但是我錯了我大錯特錯。就在她申請台灣工作簽證的過程中,面臨了遠遠比我的香港同事更加複雜的流程。她被要求提出一種,兩種,三種,四種五種甚至六種的證明,證明她的專業技能,她的過去履歷,她鉅細彌遺的學歷,她的法制地位。她的「良民」紀錄。她的健康證明她的健檢報告。
 
這些證明送到台灣駐印尼辦事處,又被一再地要求補件。
 
雖然辦事處並未要求她出具會講中文的證明。
 
直到七個月後,她才終於拿到了台灣的工作簽證。她的等待像是一個巨大的笑話,她說,有些她被要求提具的證明與證書,最後並未被台灣駐印尼辦事處收取作為辦理簽證之用。
 
「大概是因為我不是來台灣做家務幫傭吧。」她說。笑笑的。那笑容裡苦苦的。我的印尼朋友說——回到那場「奇遇」,白人,男性,我真的不懂啊。其實我想到我的印尼同胞們,他們與她們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跟其他人一樣努力地工作著,但永遠有「別人」預設了所有的印尼人在這裡就是做家務幫傭。印尼人,女性,在「別人」的眼中沒有其他可能了是嗎?所以當我們講英文的時候,當我們用英文對談的時候人們覺得「噢妳們夠聰明了會講英文呢。」——接著就質疑妳,既然如此,妳為何不講中文呢?
 
 
 
 
我知道我享有某些「特權」,我的印尼朋友說。這些都關乎於個人,關於種族,國籍,與性別。
 
但如果連在藝術博覽會上我都必須遇到這樣尖銳的質疑——那麼我難以想像,在其他世界的角落,甚至在台灣,對不起Rob我可能要這樣說,我的藍領勞工同胞們會遭遇到的是怎樣的不人性的對待,怎樣的不被當成一個人,一個女性,一個印尼人。然後一個歐洲男性,白人,他可以講著很破爛的英文和不怎麼標準的中文,質疑我。質疑我們。她說。
 
這樣的想像是很痛苦的。但也因為這種同理的痛苦,我會戰鬥。
 
我迫不及待要跟台灣國際移工協會(Taiwan International Workers Association)見面了——看看至少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做的。Rob,你知道的,這至少是我可以做的。雖然很少,但是我可以做的。
 
就跟你為你的LGBT同胞們戰鬥一樣。她說。





 

Oct 25, 2018

護家盟在那邊吵屁啊粉紅色背心自己都不覺得很gay很諷刺嗎

一、這週末就是一年一度的台灣同志遊行了。遊行在即,公投在即,明明是關鍵的一年,想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少了些興奮,卻多了些精神上的疲憊。可能是每天在捷運站出口在公園看到那些粉紅色背心發著愛家公投的傳單,可能是,近兩年以來高度勞動的身心對議題的疲勞,可能是戰線從2016年底一路拉長,拼的是那一口氣那公義那法律上的平等,反而個人要不要結婚,變得漸漸無關緊要。
 
其實也有可能就是年紀到了。荷爾蒙濃度下降,對憤怒不再敏感,對愚蠢,竟然也開始變得寬容,能夠一笑置之。
  
但還是重要吧。——年紀到了,和朋友們聊起的話題,竟清一色都是生老病死,這麼貼肉的語句,病了瘋了,生了死了,有人要在遊行前夕送別家裡的長輩,也有人正調養身體準備懷孕。有人問起,你跟老爺生不生?啊,是啊,現實這樣輾過來一段關係終歸必須面臨關鍵的年紀。生了在哪兒養,在哪兒教,得投注哪些可動用的資源而這些思量,跟「相愛的人就應該讓他們結婚」的情緒動員,竟可以不甚相關。
 
 
二、或許季節轉換,或許情緒的勞動,也或許,是追求渴望一個「家」而功敗垂成的所有努力,終於讓一些朋友垮掉了。幾個朋友最近陷入巨大的憂鬱——他們問,這樣子對於「家」的想望,是正確的嗎?是值得的嗎?
 
他們一邊試圖矯正自己的憂鬱,另一邊,震天價響的戰鼓卻是宣稱著「愛家」的人們告訴每一個同志,你不值得。不可以。不應該得到幸福。你最好不要來碰觸任何關於「家」的定義,因為你不是。不是正常的。而我的憂鬱的朋友們,有的來自單親家庭,有的家庭則一如那些意圖把持家庭定義與操守的妖魔鬼怪們般,有一個爸爸,有一個媽媽。
 
都什麼時候了,他們依然要被告知,你不值得擁有一個家庭。即使是最微薄的,兩人相知相守那樣的、只需要兩個人彼此肯定的幸福與快樂,也不可以「染指」。
 
我不知道這樣的傷害要持續到什麼時候才會終止。我不知道。我只能在朋友傳來求救的訊息時,説,「出來走走吧。」有時我們坐在餐桌邊,有時則只是在路邊的板凳上喝著珍珠奶茶,笑著笑著就哭了,哭完了,還是要問,「為什麼不可以。」
 
只是想要一個家,哪這麼難?
 
性別當然是政治的,結婚就讓他們去吧。也有朋友說,「遊行完了,落單才是真的。」我知道,其實他跟我一樣,想要有個家。只是我們迄今尚未被允許。
 
 
三、這幾年,年齡相近的朋友們面對人生的分水嶺。有些人投入了婚姻投入了育兒的無間地獄。有人說,生了兒子才知道為何會有婆媳問題——「我兒子這麼可愛,誰敢把他從我手中搶走,老娘就跟他拼命。」然後接下來說,下一個想要生女兒。
 
這當然是個笑話。而家庭啊家庭,這麼多人擠破頭了想要進去,卻又有更多人糾纏著想要脫身而不可得。
 
或許,所有的新的典範,都是靠著非典型的離經叛道者在拓展吧。或許,一個爸爸很好,一個媽媽也很好,誰說單親必然不幸、隔代教養肯定出問題,又有誰敢說,兩個爸爸兩個媽媽,一定對孩子有害?——除非,除非克服了千辛萬苦克服尋找代理孕母漫長的法律程序之後,給孩子的只有溺愛而無其他。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所有的迷思都早已被破除。但他們不聽。該怎麼辦呢?他們只是不聽。
 
如同——曾有一個時刻,我們如今願意擁抱我們的爸媽,也遮起了耳朵不願聽見我們即使身為同性戀也想要被父母所愛的渴望。我們只是想要被愛而已。被自己所愛的人愛著。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
 
 
四、朋友問我今年要走哪一條路線?我說東路線吧。老爺的公司落後同業多年,今年第一次要以公司的名義參與同志遊行。
 
有點遲,但遲總比永遠沒有,來得好。
 
這話我不敢當著他的面說,但我半開玩笑跟朋友講,算是家眷吧。(好了他應該會看到了明天又會被他掐著額頭說,你臭美)每一年都是這樣,他早早幾個月訂好了機票說,我要來。而除了遊行的週末之外,他向來不是會提早安排旅行的人。
 
他好在意。好在意台灣的改變,雖然慢,但慢,總比永遠沒有來到的未來,來得好。
 
 
五、所以你問我遊行的意義是什麼?是性少數的抗爭是政治上的戰鬥與表態,抑或是個嘉年華——各國佳麗絢爛爭艷的舞台?我覺得都是。也許有人從來就不關心遊行的主題是什麼,但還是款好衣服上街去了。有人扮裝,有人沒有。更多人就站在馬路的邊上看著。
 
今年對遊行是沒什麼特別興奮的情緒了。感覺真老。但老得挺好,就是如過去十個年頭一樣跟了他,穩穩走上一段。
 
年紀正好老到能夠覺得,也就是一張選票,能改變些什麼,但認清到有更多事情是選票未必能改變的。所以日常的工作,呼籲,罵咧和譏諷將會繼續。不光是遊行這天,不光是公投這天,不光是,每一次的集會與遊行。而這是我們的生活——這是我們想要的家,我們的戀愛,遇合,與分離。
 
你們他老師的護家盟在那邊吵屁啊粉紅色背心自己都不覺得很gay很諷刺嗎?還是趕緊跪安吧。
 
於是週末又近了一天。於是即將遊行了。
 
準備好了嗎?那麼我們走吧。
 
#TWPride2018
#1124公投兩好三壞




 

Oct 23, 2018

記得對每個人都這麼溫柔,像我這對奶子一樣


她拉開酒吧的木門,腳踏五吋高跟鞋風風火火踩進來,見到我便忙不迭喊,「親愛的好久不見。」她搽著粉紅色的蔻丹,一頭過肩的金髮燙著合宜的捲度,髮梢末端透著些許歷經幾度整燙的毛躁,但掩不住她透出來的興奮神色。她坐下,説,你喝什麼。沒等我回答,她又說,前幾天這酒吧的酒保給了我一個特製的馬丁尼,滋味好得,你要不要試試?
 
我說好。當然好。
 
認識她將近四年了。頭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個「他」。
 
在職場上,她以極為強悍的作風在業界聞名,偶然聽聞業界傳聞他在公司裡被稱作是——「那個講話開口總是帶刺的潑辣的惡毒老gay,」下一句接著的,則絕對是,「又能怎麼辦呢?他講的話偏偏是那麼一針見血,專案問題在哪裡都給他一句話說完了。」有一次則聽説他在外頭開會,全然不理會業界對正裝要求的潛規則,一襲入時的合身短褲,配上高筒的彩虹長襪與平底鞋,把所有工作成果不盡如人意的對口單位,罵過一輪罵到人啞口無言,摸摸鼻子回去重新做出合規的成果。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gay」,然而他從來都不是gay。一直要到去年——2017,他才以五十幾歲的年紀,向親朋好友同事從屬,「出櫃」説,他不是「他」,是「她」。
 
姐姐一般的氣口她要我先試那特製馬丁尼。説,不好喝我找酒保算帳。她還挑了挑眉頭。
 
不錯吧?她說。老娘推薦的總是不會錯的你看看。
 
 

 
 
她還是他的時候曾與男人交往——其實交往的一直都是男人,但人們看著他只直觀地認為他是男同志。一個典型的,來自舊金山灣區的gay。可他不是,她説,我一輩子都在跟這種「轉變」的時刻奮戰。打從有意識開始,我總覺得被生錯了身體我以為可以把自己放在男性的身體裡一輩子,可是。可是一切都從這個「可是」開始,年過五十了我想我還有多少時間?人生太短,未來太長,終於誠實面對不應該再這麼下去。
 
跨出去那步——艱難的不只是認同的疆界,而是意味著,過去那些將她看作男人所愛的一切,也都將以完全不同的眼光看待「她」。她不會再是男同志社群的一份子,她必須重新尋找自己所認同的核心,重新認識自己,和她所愛的人。
 
那遠遠比性別重置手術所經歷的身體的煎熬,還要來得更讓人困惑。坎坷。
 
曾經愛過的人,以及未來即將愛上的人。都因此而變得不同。
 
我展開我的旅程。她說。
 
那是一趟無法回頭也沒有路標的旅程。我的身體不屬於我。從來都不——那不是「變性」手術,手術本身只不過是把我原本的身體還給我,如此而已。我的出生證明給了我一個錯誤的性別,我的父母給了我一個錯誤的名字。這麼多年過後我終於可以成為我自己——她說。
 
把我的身體還給我。
 
 

 
 
「轉變」之後的生活變得非常,非常不一樣。
 
那時在舊金山的電車站有個男孩走過來,非常有禮貌地跟我要了聯絡方式,他說,他覺得我的氣質很迷人。她說。這是我不敢想像的一件事情,像我這樣的一個女人,不是我去找他,而是他來找我——你懂得這其中的分別嗎?我是可以被欲求的我是吸引他的。我們出去了幾次,吃晚餐,看電影,而他才不過二十八歲。這其中有一些讓我覺得不安與困惑的成分,比如說,他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摟我,吻我,而我的年紀差不多可以當他的媽。
 
他的媽媽——是的,那時聖誕節他問我要不要跟他回家,與他的媽媽共進晚餐。她說。
 
我年紀甚至比他媽媽還要大。我的天。她說。
 
這樣不好吧?我覺得你媽媽應該會覺得不開心。尤其我又是一個「這樣的」女人。她說。
 
後來怎麼了呢?我問。
 
他很生氣——他甚至為此跟我吵了很大一架——他對我說,我的媽媽要怎麼看待妳,是她的事情;而我要怎麼看待妳,是我的事情。我們兩個的關係,是我們的事情。妳怎麼可以單方面地為我們三個人擅自做了決定。這是很自私的一件事情。
 
吵完了而那個大男孩在餐廳就這麼把手摟進我的胸罩裡頭,我說,你別這樣,別人在看。她說。他便反問她,有誰在看?其實沒有。他就說,那麼我可以做這件事情吧?她說,可以。當然可以。她說自己那時立刻就哭了。像一個十六歲的女孩意識到自己能夠為人所愛一樣,像那時還未曾被愛情所傷害過地輕易相信了一個美好的可能。可能,而不是結局,因為人生是沒有結局的。
 
我們得這樣繼續過下去。
 
你懂我的意思嗎?親愛的。她這麼說。
 
 

 
 
即使到了要躺上手術檯的那最後的時刻,我的家人還是嘗試著阻止我。她說。
 
但我只是告訴他們——家人不是我可以選擇的,但是我的人生我應該要可以選擇。我告知他們,我做了這個最重要的決定而我會這麼做。你們可以支持,也可以不,但我不會再多說什麼我並不需要你們許可,我過了五十歲了,接下來的日子我想要為我自己,多活一點。
 
她喝完了杯底的最後一口馬丁尼。那馬丁尼有著苦澀而爽口的芳香。
 
像她的人生。
 
談話將至尾聲的時候,她要了簽單並且堅持不要我出錢。她還跟我討了一個擁抱,説,你要記得對每一個人都這麼溫柔。像我這對奶子一樣。
 
我便大笑出聲。我們便大笑出聲。像不曾被生活傷害過那樣。







Sep 11, 2018

〈不要在我的葬禮上〉

 
 莽亂的馬拉巴栗依然生長著吧,而我
 就這樣收起了最後一個音符
 像抬起手指時的那次呼吸——還有什麼話呢
 不要在我的葬禮上為我畫下引號
 畫下括號
 音樂已經停下了,還有斷句
 比這回更長嗎
 
 擱淺的船還能夠找到下一個港灣嗎
 我闔上胸口,闔上鋼琴如我闔上了肋骨
 鍛鍊許久的雙臂再舉不起了
 我抬不起的世界
 裡頭也沒有什麼關於越界的話題
 關於「你我」的生字
 不要在我的葬禮上說實話
 還有什麼多餘的謊言
 比這更傷人的嗎
 
 雨從屋簷滴落像一隻貓跳斷了
 吟遊詩人的琴弦,已經太過繁複的音樂
 為何不就停在這裡呢
 別在我的葬禮上看我的臉
 已經拉開的拉鍊
 不必再拉上
 
 半音之所以為半音
 是因為它們不夠完整
 小調之所以為小調卻又是否因為
 它們引人哭泣
 
 不要在我的葬禮上談論昨日
 談論信任與懷疑,與即將毀壞的星辰
 讓我十指合握
 讓我相信沒能到來的明日
 依然會有些陽光不曾被遮蔽
 像讀著我的訃聞那時
 笑出聲音的你





 

Sep 1, 2018

〈自殺神〉

 
 看他洗臉看他刷牙看他用壞了一支牙刷,看著他
 細碎肥皂渣擰成較大一塊抹頭抹身體抹生活
 彷彿的清潔與自我的髒污。看著他走出門忘了襯衫
 他袒身裸背回頭但找不到鑰匙他生了氣
 或者兩個,時間是奇妙的把戲你怎麼形容他凌晨三點
 是早晨,或者夜晚。都好都行但他腳底下流出了黑色的液體
 沈默的房間裡他沒有電子音響讓他平靜他沒有隻貓
 隻狗。隻小孩。隻愛人。或他曾經有
 常喜歡他這樣坐著,盤起頭髮用身體發出聲音
 曾有過的生活,我遠遠看卻多麼地接近:一種
 炭爐旁邊的呼吸聲終於靜了下來吧
 
 出門且就有光有影,有跟鞋皮夾的環抱與溫暖的地毯行走
 如水面行走且飄逸的靈魂足底從未沾上任何的泥濘
 她曾有這樣的生活——用牙間刷刷洗漬垢刷完了
 還想聞聞自己口中的味道,謊言的味道,甜言蜜語的味道
 終歸都是一個吻吧一個無需明證的孤單,涼而孤單
 和黑的孤單——會是同一件事情嗎?
 終於他買到了炭火與肉與材料打了幾通電話
 時間到的那天他的朋友都十分期待
 然後在差不多的時間接到一則簡訊說
 「不必來」他沒有聲音
 但留下了他自己我看著他左腕上的刀痕不斷增加
 
 接下來的事情大抵就是這樣了。我看著他,我看著她
 看我自己如果我的寂寞可以被他們所治癒那麼就不會需要我,
 不需要自殺神把人帶走
 人們遲早會死但他說不快樂
 在那黑色不開燈的房間裡也就是情緒的黑洞白洞將人吸納
 那又與你我何干——看著墓碑上的人名他們
 一個個念過去,一個個念過去,一個個
 念過去,念過去,念過去,念過去,霧啊
 就漸漸散了不是嗎而天
 也就漸漸
 亮了





 

Aug 31, 2018

〈拜託了〉

 
 拜託了,在語言比之砲火
 更具殺傷的此刻
 拜託了——當人們唱起熱切的歌
 音符如國家的旗幟般不斷上升
 你會與木匠的巨鎚,直直釘死他們的姿態
 廣場是憂鬱的墳墓,裡頭是
 不及長大的臉孔
 沈默的骨骸吧——拜託你
 
 絢爛的彩虹啊,
 拜託了——能褪散得更慢些嗎
 讓沈默不語的骨骸,能有好些時間站起來
 說點過去的話——其實過去也不過是
 一樣的太陽升起,一樣的太陽落下
 一樣的月缺,一樣的月圓
 拜託了——
 在語言
 比之砲火更具殺傷力的此刻
 修修腳趾固然好,飲杯茶水固然好
 可沒什麼好說的了吧沒什麼
 沒什麼好說破了
 ——對吧?
 
 拜託了,再對我好一點好嗎
 煎一隻蛋黃在麵包裡則挾著你鎮日的憂慮
 肯定是苦的,而你的笑已佚失太久
 拜託了——外頭的樂音趨近寧靜了吧
 我還求什麼呢?
 拜託你了
 
 拜託了——讓這絢爛的彩虹
 褪去得慢些慢些,好讓沈默不語的骨骸
 緩緩地爬起來。
 緩緩地
 爬起。他不說話就永遠不會知道
 但如果他找到我 ——就拜託你了呀
 告訴他,過海之後
 我不再回去睡了







  

Aug 25, 2018

如果不是每個人都為自己戰鬥著

 
和媽媽一同駕車回宜蘭,廣播電台定在ICRT。車近彭山隧道那時,正好到了新聞時間,媽媽轉過頭來問我,你在英語媒體工作了這些年,像這樣,ICRT的英語新聞你聽得懂幾成?我說只要稍微聽一下都聽得懂呀。
 
那時正好播放到昨天稍早的挺同公投記者會。媽媽問,他在說什麼?
 
我說,在講婚姻平權公投的事情。正方的兩案連署書還差15萬份——反方的公投則是底定成案了,三個案子,教會嘛,他們動員起來真的很快,正方還要努力一點。媽媽說,是喔。她說,其實我一直不很明白,你們同志要兩個人過生活,當然很好,要相愛,也很好,但是,但是為什麼要弄到這樣變成公共議題、爭得這麼激烈呢?
 
車進隧道不久,ICRT的電波訊號就收不到了。電台一下子沈默下來。車裡頭的兩個人,不,其實是我,在那瞬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對媽媽開口。
 
媽媽說,像是遺產,其實把遺囑立好了是不是就解決了呢?兩個人之間的事情,是不是一定要這樣爭執,一定要拉到國家層級對你們來說才夠呢?
 
對媽媽來說,同志畢竟是一件私人的事情——它最好不要、也不應該變得「公共」,你的身份你的生活都只是「兩個人的事情」。其實我懂得我的媽媽。她對我非常好,接納我的同志身份,希望我過安穩的生活。但她同時也如其他許許多多同志的媽媽一樣,不希望這個家裡的、櫃子裡的骷髏變得「公共」,她們當然跟我們一樣努力掙扎了許久,可是那個「坎」,那樣如同我們每日每夜每個早上整理好自己出門時所鍛鍊出來的驕傲、在乎、與不在乎,她依然沒能跨過去。
 
我深呼吸。
 
可是媽,我說——活著到死有這麼多的坎要過,那不只是死掉之後的照顧與分配而已,活著,在一起這麼多年,會有人病,會有保險,會有領養或者要找代理孕母的種種事情得解決。婚姻當然不是最完整的解答,——我自己對婚姻已經漸漸覺得,我可能不需要,但當有人想要這麼做,他們就應該擁有這樣的權利。
 
媽媽説,可是你們——其實安安靜靜地過日子,時間會讓很多事情改變不是嗎?我總是很害怕媽媽說,「你們」。我不知道她說的是我和我的男友,還是我和我的族裔,甚至是,那些所有不同於她的人。我害怕當她動用你與我的分界,你們,與我們的分界,我會離她更遠一些。
 
我會害怕,如果她可以選擇,自己是否依然是她眼中那個,她沒那麼想要的兒子。
 
我說,媽。十幾年來二十年來,如果不是人們不斷地努力著,讓同志「變得」公共,事情是不會自己改變的。即使時間也不行。我說媽,如果不是我這些年來當一個「這樣的兒子」,妳會與我開啟這段對話嗎?妳會察覺到「這些事情的改變」嗎?日子可能就這樣過去了。
 
如果不是每個人,都為自己戰鬥著。
 
日子可能就這樣白白過去了。
 
媽媽說,我是擔心你們這樣爭,到頭來如果落空,會更失望。會受傷。如果能夠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也滿好。我說媽咪,早上的時候,有個朋友說,「讓我們結婚,我們就不會再出來抗爭了。」
 
媽媽這時卻噗的一下笑了出來,說你們才不會。你的個性總是要再找些你覺得很不公平的事情再去爭一下什麼。
 
被妳發現了,妳果然是我媽。
 
媽媽說那當然,我是你媽。公投那個連署還可以簽嗎?我說可以。
 
那回到家你看怎麼樣讓我簽比較好。
 
好喔。





 

Aug 22, 2018

〈安安你好〉

 
你荒唐你越界你把不知是否明天的結晶物
放進自己的血管裡你說這樣感覺真好
你打了通電話說滿天神佛在身邊守護了
但你是無父無母的,也無兄長了
你拆開棄置巷底的麵線推車想找到有沒有
昨天的吃食你抹臉但你不哭泣你無眼淚
你割著今年春天又再發出來的薊草
說為什麼季節是種循環的把戲將你放進去
放進去像一組欠潤滑的腳踏車鍊總落鏈
這樣很好,其實也不好,你的荒誕
並不特別熱烈也不冷澈不燒痛誰也因此
人們垂手在你之外的柵欄看著,呼叫
但他們並不打算走過來。糾正你也好
襲擊你也好但他們不。他們是乾淨的而你
裡面的房間孵著黑色的血液裡頭有個祕密
誰都有的,綠色的光,像十八歲那年
停車場後方的幽幽綠燈你想起事情
是何時變成這個模樣的呢。追逐光。追逐
影子,將白晝封成地獄的黑夜,又怎麼
妄想那裡會有天堂,冰啊是這樣地冷
給它一朵溫婉的火炬吧⋯⋯但無任何荒唐
能為之得到安慰彷彿走一條不曾走過的路
那竟然是你的家你千萬的荒唐
能不能是千萬荒唐不走的人終肯回家
 

Aug 9, 2018

中國是個好國家

 
一、中美貿易戰煙硝未散,雙方一齊硬起來了。中國的《人民日報》日前撰文說,中國市場讓美企取得巨大的商業成功,不過一旦美國發起的貿易戰刺激了中國的民族主義,將會對蘋果等企業造成打擊。
 
可是瑞凡,中國的民族主義,是一種面子上的民族主義。美國的呢,則是從裡子上根本上,追求對美國自身的最大利益。
 
面子對裡子的戰爭,其實兩邊都可以贏。沒問題的。
 
 
二、近幾年中國確實富起來了。而有錢起來的中國人,肯定知道什麼是些好東西。
 
面子上確實不能輸,口頭上,更不能輸。裡子呢,則還是知道要買什麼對自己好,對孩子好,誰還管什麼國家。比如說,那時候的反日風潮,抵制日商投資,拒開日本車,但機票買了還是一個個去日本掃貨。買藥妝,買免治馬桶。買電飯煲。比如說,中國有了華為OPPO,但最高大上的手機,還是要買iPhone X。
 
中國人當然知道什麼是好東西。比如說有了點錢的中國人都移民去當美國人,當澳洲人,當加拿大人。
 
去香港買奶粉,去歐洲買精品皮箱皮包。
 
什麼東西好?問中國人就對了,中國人當然懂。
 
 
三、對於自己國家商貿環境的不信任,消費者還是會用錢投票的。這就是當代中國的悲哀。
 
其實中國自己,也在用腳投票。
 
今年三月中美貿易戰開打以來兩國齟齬不斷升溫,可就在六月底,中國發改委悄悄修改了外商投資准入的負面表列清單,取消了包括工業資源開採、農業育種、農產品收購與批發、鐵路鋪設與營運、乃至金融證券業等等多項產業的外資參股比例天花板。雖然說穿了,這也不過就是服膺了WTO的標準,但相關措施在貿易戰打得如火如荼的時刻出台,簡直就是在賞自己巴掌。
 
反正簡單嘛,這在發改委網頁上公告一下就好。官媒人民日報絕口不提,證券時報也啥都沒報,裡子可以輸,面子呢,還是要給自己做足的。
 
中國富有起來了,但還是要引外國企業注資。中國不缺錢。中國怎麼會缺錢呢。
 
因為中國不缺錢,缺的是美金。
 
 
四、錢不是問題。比如說那條據說要連結福建平潭和台灣新竹的海底隧道,五千億人民幣的工程預算,用營養午餐當作單位的話就等於500億頓營養午餐——每餐預算抓十元人民幣的話——全中國每個人可以吃38.5頓飯呢!真的要浪費錢蓋這海底隧道嗎。
 
以中國有三千三百萬民中小學學生來算的話,可以供每個人吃1515頓營養午餐。從小一吃到小六畢業。
 
幹嘛開始了奇怪的數學。
 
錢當然不是問題。別管工程難度和技術問題了,蓋這條隧道,求的本來就只是想要把兩岸統一「具象化」,這樣做政治宣示果然是沒玩過民主選舉的人會想出來,吃力不討好的招式。總之中國想要,爸爸都買給你。隧道開通之後到底有多少人、多少貨,需要搭高鐵從新竹經平潭到上海北京深圳武漢成都,而不是直接坐飛機。這也不是問題。
 
問題是中國想要,口頭上就絕不能放棄。武統如是,隧道如是,殲滅台獨如是。
 
跟美國對抗,當然也是。
 
就算要跪,也是偷偷地跪,不要讓別人知道就好了。
 
 
五、說好最近不要嘲弄中國的。(並沒有這種說好)
 
不過民主自由真是好東西,可以嘲諷,可以謾罵,這倘若是翻牆過的中國人,都一定懂。但他們還是不准台灣人不當中國人。
 
中國果然是個好國家啊。




 

Jul 30, 2018

晚餐九年記

 
情人的週末總是很快過完,一個襖熱的夏,在台北在香港,在世界任何地方,有些並不適宜。比如說慶賀——我們從來不慶賀一年兩年,三年五年,接著便九年了。九年來他説,你每次都把我拍得很胖很歪很醜,他投訴,投訴完了每次我舉起手機對著他,他便定住了動作,等我捕捉。
 
可是我怎麼能夠捉得住時間呢?比如說,週末過完了我們各自回到週一的軌道裡去,我罵罵咧咧說,消息來源又不接我電話了是不是在休假的這樣一個週一。
 
追著案子跑,像是夸父追日。
 
沒追到的線索呢,又會在自以為安全下莊的夜晚盛大地啟動。
 
總是這樣——我們被工作毀掉的一個又一個夜晚。然而幸好,也是我們擁有彼此的一個又一個夜晚,拯救了我。
 
我常跟朋友說,我的人生會變成這樣都是他害的是他害我成為一個財經記者,是他害我變得工於盤算,估量現實的利害與風暴。然而也是他害我變得完整,害我揮別過往的傷害,憤怒,與暴烈。害我不再寫詩也能夠如動物般活著。害我,害我在每一個有他坐在餐桌對面的午餐晚餐,都感覺安全。
 
都是他害的。
 
九週年的這個週末前夕我還是和朋友打鬧玩笑著,説,他講比較想結婚的那個人應該要負責求婚。我是不是應該去刷下一只寶格麗的鑽戒,埋在頤宮的鴨腹裡讓他驚喜。
 
可他是不愛驚喜與戲劇化的那種人。像他這樣定定地看著遠方的側臉。且我還不知道他的戒圍,只是這麼看著他方正的手指,他的臉,他胸口的汗漬濕了一片還先問我,欸你有沒有紙巾呀,你流汗流成這樣。
 
他一直照看著。
 
上週五他看了臉書說,他媽的你不要一直講一些無聊的事情,又把我拍得很難看。角度很差耶你。
 
然後他說,欸這乳豬不行。不過小點很好。他媽的我們應該下次專程來吃點心。九年來這個傲嬌始終是最一開始我所認識的那個人,沒有變得更好,也沒有變得更壞。依然讓我看著他的臉,就突然笑出來的那個天外奇蹟。
 
「天外奇蹟」是我們2009年七月底,第一次相見時看的電影。這個隱喻很長。就這樣九年了。
 
他說好啦,不要再講了。吃東西啦。
 
攤開餐牌他問我,要吃什麼?我想這樣很好。我說,你決定啦,你決定。有句話這麼說:「在一起就是兩個人問彼此今晚吃什麼,問到一個人先死掉為止。」這就是最為終極的浪漫了吧。
 
你今晚要吃什麼呢?







 

Jul 16, 2018

與粄條遠距離戀愛

 
天氣好得不得了,和老爸老媽老姊開車去新埔吃粄條。第一次吃這家在新竹的粄條店,說起來荒唐,是1998年到桃園機場送姊姊去加拿大遊學之後,我和老爸老媽兜風時,一時興起走進去的。
 
老爸挑小吃店向來有個原則:一家沒吃過的店,倘若客人不少,必然是因為好吃,或者是價格實惠,總之值得一試。
 
這一試不得了——全家人都愛。一個多月後去機場接返國的姊姊,又再去吃。一轉眼二十年就過去。粄條從一碗三十元兩次漲價到四十元,不變的是不加味精的湯底,飄著紅油蔥酥,隨著季節不同,店家會在粄條湯裡丟一把時令蔬菜,有時是豆芽,有時是韭菜,有時則是香菜與芹菜。這麼替換著。
 
一家人開車從台北到新竹,油錢、過路費、跟時間成本加起來並不低。所以每兩個月跑一趟新埔的粄條之旅,肯定是要吃兩碗的。老爸說,這叫做攤提固定成本。
 
大概因為專程從台北來的客人並不多,老闆娘很快認得了我們家的面孔,見到我們總是說,「又從台北來啦?」笑瞇瞇的。
 
總是這樣。
 
二十年了許多事情改變著。我們家的羅小毛原本都蹭在桌子底下討白切肉吃,後來羅小毛死了,過了十年,我們家收養了羅樂樂。姊姊和姊夫戀愛了,結婚了。我們的大家庭裡面有人走了,也有新成員。難得的是一家粄條店竟能吃上二十年——人的一生會有幾個二十年呢?
 
現在老闆的女兒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站在台前負責點單結帳,二十年這樣過去,這粄條吃過了大半輩子,店家從原本的小小店面,一張大圓桌、幾張板凳,擴張到現在有三個店面,二三十張桌子。爸爸說,自己開車超過一個小時就覺得累,想來是老了。看來之後來新埔,吃同一碗粄條,大概得換我開車了。
 
這肯定是戀愛吧。是我們家跟粄條的遠距離戀愛。





 

Jul 4, 2018

阿姨喜歡不挑食的小孩

 
在那快餐店外側的廚房,老闆娘油油膩膩地起著炸鍋。她晾起一塊塊甫炸起的排骨跟雞腿,邊把瀝過油的甩到了砧板上俐落地剁著,邊問我,小弟要吃什麼?我說呣,排骨飯吧。其實這家快餐店我時常經過,卻不知為何第一次來吃。反正排骨飯95、雞腿飯100,市區的價錢嘛。就試試。
 
老闆娘說好,夾子邊揀起一旁醃著的排骨扔進油鍋去。又說,你先選配菜。
 
可以選幾個菜呀?
 
三個。或者給阿姨配也可以。
 
旁邊的菜盤上盛著大概十道菜,都是當季的蔬菜啊瓜果啊,還有滷海帶呀油豆腐啊的,看起來都是家常的菜色。我真拿不定主意是要苦瓜配高麗菜配炒粉絲,還是瓠瓜配番茄炒蛋配滷海帶呢。或者,其實豆芽配苦瓜配油豆腐也行⋯⋯
 
「是有什麼不吃嗎?」老闆娘剛送進去幾份餐,大概看我猶疑不定,就問。
 
沒、沒呀。是這些我都吃,好難決定耶。
 
老闆娘就笑,都吃才好決定啦,阿姨幫你配好不好?
 
她在便當盒裡裝了白飯淋了肉燥滷汁,夾了瓠瓜,滷海帶,高麗菜。——接著又挖了一大瓢番茄炒蛋,再加一塊油豆腐。大約是看我眼睛睜得老大裡頭有個特大號的「咦」吧,老闆娘說,阿姨喜歡不挑食的小孩啊,你都吃,就多給你幾樣菜囉。
 
這樣九十五元。老闆娘的眼睛笑瞇瞇的,找給我五元零錢。
 
下次再來喔。



 

Jun 27, 2018

〈嚮導〉

 
很久之後的很久之後 
我們約定
在城市的高塔底下相見好嗎
我會一樣開車送你回去
穿過灌木叢的枝與刺
而我們在裡頭歡快地發笑
即使那個地方
並不一定是你的家
 
很久很久的不久之前
我們在圓環中間的噴水池見面好嗎
我會一樣
開車載你回去
繞過兵火與封鎖的鐵蒺藜
繞過歷史與國家在你身上造成的
傷害
啊,傷害
一切都會沒事
一切會沒事的
 
很久很久之後——我會開車送你回去
那時經過街口的管制哨
他們命你我交出一半的靈魂
我説,我能把自己完整地留下嗎
一整個我。而不是
半個你
讓你完整
讓你到哨站的對面去
無關悲喜無關憂愁,你的笑容
很久很久以後
我會記得
 
很久很久的以後我會記得
城市陷落,文明砸在破窗的足邊
在高塔已被拆毀的城市
我會開車送你回去
 
開了整晚的車且在灌木叢裡發笑
看完星空的起落
看了很久很久以後
很久很久
以後






Jun 25, 2018

〈地圖〉


 
你會在火山灰截斷路途之處拯救我對吧
會在曾經標示著加油站的地方為我加油對吧
永遠無法窮盡的窗景不斷打開
黑色街廓通往歷史的缺頁
像在只有窄仄貝殼的沙灘上
尋找你我今日的居所
比如說
國家,對吧
 
你會在最高的山峰畫上一個叉對吧
會告訴我理想國就是最危險的地方對吧
每條岔路
都通向我未曾抵達的村落
南方的等高線不知為何開了一個缺口
讓暴雨就這麼打進眼睛
讓欖仁樹的新芽嘲笑我們的天真
再容許我們徒手捏熄了燭火
這種痛
好比擁有一個國家對吧
 
你會為我摘下東南方盛開的蘭花對吧
會在每條未知的巷口為我點燈對吧
如今我已迷失了
卻依然想要在密林當中
找到一片還沒發芽的葉子
上頭寫著你的名字
 
然而潑糞者總是得以全身而退對吧
而這愛令我瘋狂對吧
令我住進一所不存在的精神病院
令我等待,令我在已被許多新星照亮的夜空裡
找一顆存在許久的
真理的星辰
 
好比
你依然在某個地方等待著我——
我將循著地圖上的所有線索找到你的名字
我的國家,對吧

Jun 20, 2018

小米的有夢最美

 
一、最近,手機商小米的香港上市案就要開始募股了。或許小米並不希望自己被稱為手機製造商,而更希望市場稱呼它生態系平台,或者物聯網公司——然後,在香港上市案當中,給予它比手機製造商更高的估值。
 
不過,沸沸揚揚講了大半年的香港上市案,小米的預期估值從原先喊的1000億美元一路往下修正到800億美元、7 00億美元,最新一波,根據路透社消息,低端甚至低至550億美元。
 
這相當於小米在最近一次的上市前私募的估值,540億美元。
 
有個基金經理人說,人們買小米不是因為它的品牌,而是因為它很便宜。就像香港灣仔的那些3C賣場一樣。如果要買小米的股票,也不會是因為它是小米,而必須是因為,它很便宜。
 
 
 
二、雷軍說,小米手機的淨利率絕不會超過5%,若有多的,就拿來回饋消費者。
 
有人說,小米的手機之所以能夠「讓利」,是因為它在中國發展,講究的是先把市場做大再說。先把市佔率卡下來再說。然後,再去思考如何從這些「死忠的消費者」身上,尻出錢來。這樣想當然很對,小米的「物聯網」產品銷售佔集團銷售額比重不斷上升,毛利率也終於從負值提升到今年首季的8%。只是8%。它向資本圈錢,再把這些錢「回饋」到消費者身上。
 
而它的產品真的一點都不貴。只是這樣圈錢,當所有產品都已被窮盡,我想不透的是,它未來上市了,要怎麼說服所有的投資人,集團毛利率有機會獲得提升。
 
台灣有篇報導說,未來只有一種產業,叫做服務業。那篇文章以小米等等販賣忠誠度的產品為例,說「企業若無法找到認同價值的人,殺價競爭只會更慘烈。」又說,「做牙刷的飛利浦與賣吸塵器的LG,不會想到對手竟是一家手機商。」
 
當然企業如果找不到認同它價值的人,殺價只會更慘烈。
 
不過若企業本身的價值就是殺價,那又另當別論。不要忘了,小米就是率先跳下來玩殺價遊戲的人。
 
當所有的產品毛利率都只是8%,或者10%,或者15%好了,我想不通除了先把所有對手用殺價競爭玩死玩殘,然後再來獨佔市場坐地起價之外,還有什麼方法,可以完成像雷軍所說的,「小米厚道了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能賺錢的時候不厚道了,那小米到底是厚道還是不厚道?」
 
到了能賺錢的時候——還有什麼厚道不厚道的?賺錢的,才是英雄。
 
有句話說,不要聽資本說了什麼。要看它做了什麼。
 
 
 
三、用向資本募來的錢玩殘對手當然是老招。
 
靠免運費打得台灣電商苦哈哈的蝦皮購物,背後的金主新加坡商SEA Limited手握中國資本;在比資本主義更資本主義的社會國家比如說中國,「小藍杯」瑞幸咖啡的創辦人錢治亞,就是先募到了10億人民幣,然後大聲嚷嚷說自己要幹掉星巴克。
 
靠的是什麼?是補貼,是買一送一,是「燒資本」。瑞幸最近甚至對星巴克提告,壟斷咖啡市場與妨礙競爭。在廣大的咖啡市場告一家零售商壟斷。讓人不由得嘴角上揚。
 
然後另一廂,錢治亞説,「瑞幸咖啡已經做好長期虧損的準備,」六月的新一輪融資已經箭在弦上。
 
是的,一月才成立的瑞幸咖啡,10億人民幣已經燒完了。
 
 
 
四、這是我的偏見。但在中國做生意,許多人求的不過是募一大筆錢,靠補貼把競爭者都玩殘,然後市場就全拿了。公司有沒有賺到錢已經不重要,先從資本市場圈錢才是王道。他們甚至不必搞壟斷,只要競爭者沒有了,市場自然就是你的。
 
但是圈了錢,然後呢?
 
蝦皮購物有賺錢嗎?瑞幸咖啡有賺錢嗎?
 
小米,有賺錢嗎?
 
 
 
五、當然台灣人也不要笑別人,人家是向資本市場圈錢。台灣的新創零售服務業呢,則是向加盟主圈錢。
 
沒有更好,說不定還更惡質一些。
 
 
 
六、資本的故事,全球大抵說起來都是差不多的。尤其在網路時代,透過高額補貼——以及「人是英雄錢是膽」的資本準則——獲取爆發式的擴張,在中國的網路資本主義領域,更是典型中的典型模式。
 
但這樣的模式,連說辭也越來越見千篇一律:「物聯網」,「大數據」,「AI分析消費者行為」,「網路集客」⋯⋯彷彿網路本身已經成為一種目的。但網路,應該是工具,是過程,而不是終點。產品與服務的銷售,最終還是應該回到創新、品質、與技術的鑽研。像iPhone之於蘋果,像3奈米半導體工藝之於台積電,像蒙娜麗莎的微笑,之於羅浮宮。
 
資本是盲從的。但資本也是雪亮的。資本的盲從在於,每一個基金經理人,如果不在小米下單,就會被自己的老闆問——它是小米啊,你為何不去認購。資本的雪亮則是在於,獲得中國A股散戶追捧的郭台銘的富士康工業互聯網,已經被賣得一屁股。
 
不要看資本說了什麼,要看資本做了什麼。
 
是的。不管小米說自己是系統商,是生態系,是物聯網服務商,都很好。當它的估值已經被修正到了第一上市的樓地板,就意味著,在資本的眼中,小米不多不少,就是一家如假包換的手機製造商。
 
有夢最美。真的。






 

Jun 5, 2018

我一點都不了解中國

 
一、蔡英文在她臉書上用簡體字談六四天安門事件,召來大批中國網民專程翻牆來台崩潰,大聲批評蔡英文政治獨裁、只會以台灣民主沾沾自喜、卻對台灣經濟毫無作為等等罪狀。這些中國人呢一個個口口聲聲說翻牆一點也不難,其實是一群口嫌體正直,專程來嘲笑蔡英文的傲嬌。
 
他們說,能夠罵總統有什麼了不起?這就是民主?
 
可是親愛的——你們罵的,是我們的總統啊。
 
 
二、有個中國人說,「翻牆也不過就是上個app,按個鍵,有什麼好難的。怎麼就不想想為什麼要設了道牆,又讓人很簡單地翻出來?」
 
喔喔原來這都是中國政府的苦心孤詣,所有人都錯怪了他們。
 
不過這問題問得很好。那究竟為什麼要有這堵牆呢?我要說,牆這東西啊,第一是防裡頭的人出來,第二,當然就是防外頭的人進去。如果不是這牆(The Wall) (喂),中國的網路企業能夠這麼寡頭競爭,阿里巴巴、百度、騰訊還能是現在這個發展樣貌嗎我真的很好奇。
 
然後偏就這些不屑西方制度的中國人,創立了的中國企業,究竟又都在哪裡掛牌上市呢?阿里巴巴跟百度在紐約,騰訊,則是在香港。
 
中國人很聰明。賺錢要在牆裡頭賺。圈錢呢,則當然是要在牆外頭圈。
 
所以你問我為什麼要有那堵牆。
 
 
三、在過去,我念的中學,午餐時間校園的門是不開放的。要出去吃飯,大家就翻牆。翻牆嘛那樣子哪有好看的,一個個水餃也似地從牆頭跳出來,實在「有礙觀瞻」、「損害校譽」。但中學男生哪裡在意校譽了?他們只在意肚子餓,今天中午要吃什麼。
 
時間久了,學校乾脆就在午餐時間開了門,但每班每天只限三個人出去,還得拿外出證。那三個衰鬼就得幫全班代買午餐。
 
誰要當這麼苦的差?
 
大家就還是翻牆。肚子餓嘛,這問題總得解決。校內麵食部沒有的東西,外頭有。麵食部品項固然越來越多,但能夠在牆外頭找到的東西,總是比牆裡頭感覺來得好吃。有趣的是,那些會在午餐時間爬出去的人,也還是要在上午第三節下課就去麵食部買炸雞排。說這東西外頭沒得買。可買了還嫌油嫌不健康。然後再翻牆出去。
 
也不知中間有沒有因果關係,學校最後乾脆不設外出證,校門全面開放了。可只要牆在的一天,就有人會覺得,自己能夠爬牆,比寬門闊路走校門的同學來得高級。
 
 
四、最近幾年,中國風風火火地辦起了半導體產業,併購,挖角,投入大筆資本支出。可當中興通訊差點被美國斷糧,潮水退了才知道原來少了美國廠商的晶片,中國業者差一點連手機通訊設備都做不出來。
 
然後中國說他們國防自造,航天自造。
 
今年二月,晶圓專工廠中芯國際宣布要投入逾100億美元發展14奈米晶片工藝。不知他們28奈米的良率現在還好嗎?
 
 
五、中國老是喜歡說台灣是他們的。但很奇妙,當講到半導體產業的時候,他們就很清楚地知道,台積電不是一家中國公司。就像當台灣人對六四「指指點點」的時候,他們也很明白,「這件事情只有中國人可以有所評論。」
 
中國真是一個奇妙的國家。
 
有些台灣人說,反中去中之前,得先了解中國。哎,我就是想不透這些問題,才覺得自己一點都不了解中國啊。
 

ㄏㄏ。









 

May 31, 2018

世界和平啦幹

 
一、近年來兇殺案真的沒有變得比較多,根據警政署的統計,蓄意殺人案甚至正在穩定變少當中。多年來,情殺的案子可能沒有變少,但或許也沒有變多。情殺依然是情殺,分屍依然是分屍,只是我們只需要三十秒就可以讀完兩篇關於兩起殺人案的多數細節。因此我們覺得多。
 
這是資訊爆炸的問題,不是兇殺案的問題。一則兇殺案,在報紙的時代,一天只能更新訊息一次。到了電視新聞的時代——比如說,白曉燕案,彭婉如案——變成一個小時更新一次。而網路呢,則每分每秒,「不斷更新」。推播。轉載。新增網友回應。衍生出無數個新的角度,扒開加害者與受害者的所有微小的過去,所有——可能讓他們「成為他們」的藉口。
 
但那又怎樣呢?他們在社會的眼中,早就已經死了。
 
我們還是覺得兇殺案好多。多得不成比例。但也就是這個「比例」,我們真的有必要花那麼多時間去「知道」兇殺案的細節嗎?
 
知道這些「細節」,幫助我們「了解」了什麼東西呢?
 

 
二、我們還是在怪罪著受害者。識人不清。活該。做「那種」工作的女生,就是會吸引到「那種」男生。自甘墮落。沒認清對方的真面目。或認清了對方是恐怖情人怎麼不及時分手。分手了怎麼不搬家。就像被強暴一定是她穿得太暴露。「那種」女生。好像被殺是她們自願一樣。
 
受害者不管怎麼做,都還是會被認為「做得不對」。
 
即使受害者已經死了。
 
所以到底是想要她們怎樣?活過來,然後「再來一次,做到對為止」嗎?
 
 
 
三、還是那句話:情殺的兇手其實都是父權的受害者。因為把對方當成自己的所有物,一旦失去了,就要毀掉它。因為自己的價值只被允許建立在「擁有某件事物的權力」之上,一旦未能繼續擁有這件事物,連自我的價值都不存在了。所以毀掉了它,也毀掉了自己。所有人都被父權架構物化了——而不再是他們自己。可能不是畏罪自殺,而是,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還能做什麼,這對於人格的毀滅是如此全面,如此無法脫逃。
 
如此毫無希望。所以要毀掉所有東西。
 
而沒有人問為什麼非得這樣不可。為何這個社會一直生產出這些自我毀滅的人格?
 
關於兇殺案,應該問的問題不是量。而是質。
 
該怎麼做才能讓每個人養成情感的教育,才能讓人知道,缺憾也是人生必須經過的一部份。沒有人是永遠的贏家,甚至,人生根本就不應該有輸贏的概念。性別教育,情感教育,溝通教育,談話的教育。所有這些。能不能夠幫助我們減少一例,哪怕只是一例就好,的蓄意兇殺?有沒有一種方法,讓人不必殺人,也不必殺掉他們自己?
 

  
四、胡思亂想,但沒有答案。五月近底,所有水溝蓋同聲喘出惡臭的氣息。最令人討厭的夏天的味道,我覺得自己從裡面腐爛,其實這社會也是。
 
人得讓自己痊癒才行。而要痊癒,得先承認自己有病。然後才會去看醫生。可惜有病的人很少有病識感。尤其病的如果是醫生自己,就更麻煩。
 
看,有流星。
 
許個願吧——只好希望世界和平了。




 

May 7, 2018

我和這沈默對弈

 
五月上班的第二週,房間冷氣終於不理會電源按鍵,壓縮機轉了一會兒,不轉了。風扇也不動。一年過去了超過三分之一,盼望了整年的夏天開始,而許多事物開始如混沌中的粒子互相交錯,磨蹭,通往停滯。通往毀壞。或許一切都還在運動著——像性別平權的努力,像工作第八年變得稍微資深了,像還沒六月氣溫已經升高到溽暑的層次——生活並沒有等候任何人,留在原地的是不是我們。
 
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在哪兒出錯了,比如我所旁觀的那些事情,一個被黨同伐異玩殘的「性騷擾」。比如,萌萌們蓄意的曲解,令包含科學與知識在內的所有事物,都成為包裝惡意的鬼魅糖衣。
 
我不確定事情為何會這樣。2018年並不是一個好的年份它給我許多失落。而冷氣故障了也只是隱喻之其一。
 
近日的生活我過得並不十分順遂。即使表面上看來它依舊如往常般運轉。今年以來和老爺見幾次面,我們歡好地用餐,繼續在平常去的餐館談笑,飲紅白酒,開啟香檳的「啵」的聲音仍然響亮。晨起的那短暫時光我會在他懷裡窩上一會兒。等他問,「欸我們今天做什麼呀?」工作也是。我起床。我打電話。我工作。解決客戶的問題。再寫一條未公開訊息。我的消息來源們與我談笑,飲咖啡,吃一頓飯。我加班。我睡覺。
 
我睡覺甚至也不再需要安眠藥我應該是已經痊癒的人——那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時常感覺毀滅。
 
每個月我回宜蘭。父親的小小農園又綠了一些,結出豐美的蔬菜與果實。酸甜的金桔,甘爽的玉米,南瓜,芋頭,萵苣。醜豆豇豆四季豆如火如荼地生出豆莢。陽台上母親的蘭花過了幾個寒暑繼續開花。九重葛也是。八重櫻,枝垂櫻,也是。其他的那些週末我就與高中同學們聚首。快樂如此真實。但為什麼,這一切還是令我感覺毀滅讓我感覺不真實。
 
冷氣就這樣壞了。毫無預兆就在我加班完回到家撳下按鈕的那一瞬間它決定不理會我。
 
我總是等待著一個又一個的奇蹟,但生活何嘗有什麼奇蹟?就像當時臨危受命飛了趟香港,喝完三杯咖啡然後簡報的那個早晨,生活不斷落下來。而接住它,或者不接,從來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事情。就像這一天,有個人在這一天死去。我們從來沒有接住過的人——而2018年的幾天之前,另一個人說平權的主事者只求還有人能夠祭旗。就像,敬鵬桃園工廠的惡火裡頭有打火兄弟殉職了,隔天的財經新聞標題寫著,「樂迎轉單」。我只想問,你是不是人。你們還是不是人。
 
我還是不是人。
 
以前我以為我很確定但現在我不。飲酒的問題越來越嚴重,去年五月新開的酒吧我已經喝掉了28瓶龍舌蘭酒。這尚且不包括那些在其他酒吧打開的軟木塞瓶那些鋁罐裝的啤酒那些威士忌,我在追求什麼呢?像一隻手,伸向瓷碗裡頭的骰子——啊生活,讓我們再骰一輪,即使生活它永遠會在你已經連飲三輪的時候給你一組BG。生活就是如此,它沒有變得更好,卻也不會更差。
 
那又有什麼。
 
骰子落進碗裡發著清脆的聲響。不一定是我最想聽的。但我毀滅。我的毀滅並不會因為一組葫蘆而被拯救。這才是真的。
 
有些追求真真正正地落空了。我累了懶了癱了。
 
有時也想——世界變成怎樣其實都於我無所謂的。但真是這樣嗎?我還是在乎。在乎自己。在乎另一個人。在乎,更多的人。越是在乎就越是失落。而失落帶來失眠。這個夜晚甚至沒有冷氣。而是的,冷氣是個隱喻。世界是個美好的蜂巢正被一場火焰席捲。
 
還是有失眠的夜晚我問自己究竟是什麼東西在什麼時候毀壞了。
 
問。但沒有答案。
 
我喝完了酒我吃宵夜我準備睡覺我刷牙。我躺平。或許會失眠,但其實也不重要了。今晚依然是沒有空調的夜晚,夏天還長得很,跟朋友相約了的我還沒去到海邊。但我必須去。行程表已經排到七月了,而我不願意失約。
 
只是這樣而已。如此簡單的理由。
 
等我一會。等我把自我的碎片撿回來,即使在此之前,一切仍將會繼續運轉。
 
但會沒事的。讓我安靜一下。讓我安靜,因為靈魂是在寂靜當中最可怕的嘈雜。
 
我將和這沈默對弈。
 
在我能夠再唱出下一首歌之前。







 

Apr 18, 2018

〈仁愛〉

 
 能不能有一襲鋼鐵的襁褓
 抵禦四月寒夜的語言
 能不能有一顆心
 寬大而豐盛,吃完一桌壞的菜餚
 把每個酒杯的邊緣舔出缺角
 可是唇的柔軟
 是為了親吻,雙臂的深刻
 何嘗不是為了擁抱
 
 曾經以為五月適宜前進
 原先深不可測的那些
 卻一下子說完了
 有個嬰孩遺傳了母親側臉的痣
 穿上了父親那雙大鞋,走路
 且跌撞,前進復又後退
 每個天空走過濕滑的磁磚地
 池畔並無漣漪
 四月突然就掀開了鍋蓋
 再把它焦躁地闔上
 
 應當數算清晰的事
 需要更多日期
 比如說五月的第二十四天
 足夠讓我們在長大之前戀愛
 來得及選擇命運,零錢,銅幣
 抵達黃昏的月台讓滿月成為第一盞燈
 與最後熄滅的一盞
 去年五月埋下的嬰兒
 不時從樓梯小窗窺望憂慮的天色
 
 人群如時針般匍伏
 分針般的列車被日常的秒針超越多次
 秒針般的影子
 在明亮的騎樓下無處容身
 
 彼時的山泉已結為冰瀑
 時間停在不知何處
 讓我們跨越,練習時間或將暫時休止
 練習冷的語言
 但五月飄飄的蠅仍慣常來去
 持續練習,搓手,舔舐的姿勢
 未來的五月
 不會有什麼典故





 

Mar 14, 2018

詩的蟲洞,與時間簡史

 
現在說起這話,連我自己都有些不相信。小時候,當我在「我的志願」寫下作文的時候,我是認真地想要成為科學家。想要成為太空人。我想要知道黑洞的模樣,想要穿過蟲洞,去看看那邊的世界是什麼模樣。
 
如果不是史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或許我不會這麼想。
 
在高中時我甚至為此選了理組。雖然現在回頭看去那是多麼純真而直接的想法啊,那些最為魅惑的,恆星的終結之處形成一個黑洞,裡頭蘊藏著一個嬰兒宇宙(Baby universe),一切在那裡超越了我們所能理解的時間,我們所能理解的空間的概念,是什麼在那裡等著我⋯⋯那樣的想法,簡潔,純粹,迷人。
 
像那個句子:「該說是櫻花如恆星般謝落,還是說,恆星如櫻花般謝落,形成了黑洞呢?」
 
後來我一直在想,最好的理論物理學家或許必須是一個最好的散文家。曾經我在幾篇文章,或許是訪談裡頭吧,說寫詩就像是打開一個蟲洞,用文字的重力穿越現實,不,連結讀者與作者的現實。詩就是第五度空間。詩就是蟲洞。
 
我甚至把我的第二本詩集命名為《嬰兒宇宙》。
 
那些關乎於時空與宇宙的隱喻,都是小時候閱讀霍金作品而來的。或許我從來沒有真正理解過那些理論,我也沒能繼續在理組的旅程,但霍金的《黑洞與嬰兒宇宙》、《時間簡史》無疑是一整個繁華的系統,開啟了所有關於過去,未來,以及不可知的可能。
 
當然後來的故事就變得簡單了:時間在某處斷裂,我就不再說「時間在某處斷裂的時候」。因為時間一直在繼續著。
 
我成為一個記者。一個詩人。人生途中擦肩而過的旗幟飛揚,愛情與事業的道途走在鋼索上沒有翅膀,也不會飛。我的國家進入一個甚麼都告急的時代,甚麼都作不得準,在一個不確定的宇宙,在一個空格裡擴張,抄寫,並填補它們。
 
我終究沒能成為科學家,更不是太空人了。
 
我並沒有成為那個我想要成為的大人。可是,會不會,所有的這些努力,能夠讓蟲洞彼方的「那個人」過得更像他自己一些?
 
「我不知道。」
 
但我願意這麼想像。如同史蒂芬霍金那樣一個理論物理學家拓寬了整個世代對於宇宙對於時空,對於存有意義的想像。一個詩人可以做到的事情是那麼地少,然後時間過去,你我現今所立定之處仍然會是一樣的地方嗎?正因為詩是唯一不滅的,而能高於時間而存在,能定義時間、空間,讓所有可能的段落在那裡交會。時間永遠不停,但當時間過去,我是變得更溫柔,或者更殘酷了?
 
語言是開啟萬神之城的鑰匙,是心靈浮光之鏡,然後時間過去。樓廈會傾頹,萬物皆枯朽。然後時間過去。是詩帶著我回去,回到那書寫當下已必然流逝的今日的居所,而使我能與回憶辨証,與時間抗衡,尋求在時光蟲洞裡安身的居處。
 
今日,史蒂芬霍金過世了,死亡是真正「發生」的一件事情嗎?
 
我不是很確定。但真要謝謝霍金。兩個未曾交會的生命,竟能如此深刻被影響了——你如何說,這不是一個偉大的蟲洞?





 

Mar 13, 2018

〈忠孝〉

 
 撐一把空有骨架的傘
 是擋不住這黑雨的
 曾經抱守的承諾
 終於還是遲了
 從未解除的空襲警報
 像一只臂章握著誓言和絮語
 我的國家啊
 我們會被全數殲滅嗎
 
 來不及後送的夢
 都支離破碎了
 曾經相信的旗幟仍然舉著
 任憑風剪開它,像剪開一封
 不能抵達的信箋
 寫有我們相信的那些:比如說
 講好的一起回去
 比如說約定了明年的花季
 
 活著是對活著的懲罰
 死亡則鳴響了死亡的起點
 我再看不見你的手心了
 所有拋向空中的願望
 落在地上只能敲出同一種聲音
 國家啊
 我們能攀出這砂礫的黑井嗎
 
 若俘虜有俘虜的自由,佔領者
 是否也有佔領者的憂戚?
 遮起耳朵就聽不見警報
 也不會聽見警報的終結了吧
 且讓我睡
 睡得信賴像一道高牆
 用一輩子的時間等候樓的完成
 等候風來,雨停
 再把餘下的屋簷毀棄——
 
 國家啊
 生存沒有丁點的活味了
 讓我們一起回去
 那裡有個陌生人住著你的房子
 向他索討你的來世
 錯遞的消息堆疊如石砥
 領導者在那裡無聲色地笑了
 只是我的國家啊
 你還在聽嗎




 

Feb 21, 2018

沒有什麼正常是真正的正常

 
返工了,這年,也就算這麼過完了——誰還管什麼元宵之前都還是過年的習俗啊——今年我的年過得平順,安穩,沒什麼人問那些尖銳的問題。挺好的。
 
只是過年期間臉書噗浪依舊持續傳來災情,每一隻不符合常規的黑羊——沒考上理想的學校,沒找到體面的工作,不想結婚的不能結婚的——在白羊群裡被詢問著尷尬的問題,也或者,平常城市裡的白羊,回到了原生家庭竟也被當成了黑羊那樣,只要你的人生不全然符合他們的期待。
 
可究竟誰才是黑羊呢。
 
也不過是不久前的事情吧,每逢婚宴喜慶的場合,大人們祝賀新人之餘,總是不忘加上一句「那小嘉呢?小嘉什麼時候要結婚?」我爸我媽總是會對著我努努嘴,意思是——這個問題你自己處理。我就打著哈哈說,沒啦哪有這麼快,還沒買房還沒買車,有什麼好結的?說謊這檔事情哪個同性戀不拿手,也不用草稿,嘻嘻笑笑時間很快就過了。
 
今年過年卻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有些轉變。連平時最為硬蕊的奶奶都只是嘆了口氣,說「現在的囡仔喔,三四十歲都不欲結婚啊,攏嘸使強求啊。」
 
彷彿那些事情已經成為常態。而事實上,或許強求不來的事情才是真正的常態吧。有些人就是不結婚,有些人則是還不能結婚。有些人結婚了,選擇不生。沒有什麼是真正的「正常」,真正的「常軌」。一個小小的十幾個人的家族尚且有這麼多種人生的樣態,憑什麼別人能對整個社會上的「那些人」指指點點呢。
 
也或許家人們只是習慣。阿姨說,「小嘉你背包上的彩虹,很美喔。」大舅說,「小嘉的耳環還是一樣很水耶。」
 
那時,有人問我,小嘉你姐還沒有要生喔?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爸爸已經接過話頭去說——要生早就生了,到了這個時候就是尊重人家,不要問這種自討沒趣的問題,好嗎?
 
好嗎。
 
有時我不免覺得我的家庭也就是一部性別解放的簡史:爸爸已經習慣,家裡有個同性戀,家裡有個不生的女兒。每週吃一次飯,休假就回宜蘭,玩玩狗,下下田。平時彼此招呼著,也就很好。這是好的習慣吧。只是一個家人們對這些事可以習慣的嗎,這些事情是可以被習慣的嗎?不知道是櫃子早已爆炸,還是他們早就習慣「這些在城市裡的小孩」多半選擇晚婚。
 
父母兩邊,一邊的家族多年前已經分崩離析,另一邊的家族,晚婚的,不婚的,婚了不生的,大家看著,看著,習慣了,也實在沒什麼好問。
 
大過年的,就吃吃零食,喝杯咖啡,瞎聊著生活。近況。大家身體健康,平安,這樣就好。
 
其實為什麼不能這樣就好呢?家人們,這樣就好了吧。
 
我真的很幸運啊。




 

Feb 20, 2018

永樂車站

 
台鐵北迴線的永樂車站藏在碧綠的溪谷山岳之間。蘭陽後山向來濕氣重,氤氳的山嵐雲霧裡頭,水泥廠灰撲撲的建築物立在那兒,建物邊上貼著綠色的壁紙,仿擬著山的綠。仿擬著,這兒沒有巨大的水泥儲存槽,沒有廠房。過年期間,水泥廠自是沒開工的,一列台鐵貨車靜靜杵在邊上的軌道,並不發出聲音。
 
我和爸媽來到永樂車站,那是初二,蘭陽平原霪雨霏霏的日子我們出門兜風。沿著蘇花改公路到了東澳,又兜回蘇澳,老爸說,大過年的,不如我們去永樂車站逛逛,討個永保安樂的吉利吧。
 
看了站內的時刻表,這座倚傍著水泥廠的車站,每天僅有上行下行各十班左右的區間車停靠。
 
窗口裡頭,一位先生出了聲音,說,有需要什麼嗎?
 
不,不,我們只是兜風到這兒隨意地看看。
 
那位先生說噢,這樣。不一會兒,就從票房裡頭晃出來,說想來也是,會從我們永樂車站往來的都是熟面孔,其他的過路客都在這兒走走逛逛。我們問,平時這小小的車站大概有多少人進出呀?大概三十個左右吧。他說。其實這座車站是專為貨運調度之用,客運功能幾乎沒有。跟西部幹線上的小車站比起來,我們還算幸運,要不然,一天不到三十人次進出的客運小站大概都裁撤得差不多了。
 
貨運嘛,就是調車,空車來了要回頭,載滿了貨走,就是在永樂這兒。他說。
 
誰幫他們調車呢?
 
他笑了笑,說,我呀。指著自己身上的黃襯衫,說,這顏色就是調車員。這站,一個站長,一個調車員。兩個人,一個班十二小時,還過得去。十二小時的班——當然是包含所謂的「休息時間」,東折西扣,加班費肯定沒有,但也就是上下班時間正常,工作循例進行,不忙不慌,車來車去。他說。
 
比較辛苦是列車司機。他說。像他們司機呀——說到這裡,正有一班普悠瑪號駛出永樂站南邊不遠處的隧道,從車站中央的軌道穿越呼嘯而去——他們司機,雖說是照了工時排班,但中間的休息時間,你也不肯定自己會落在哪裡。有時傍晚五點下班,有時深夜十一點下班,有時八點下班。社交生活什麼的基本上不可能,最困難的是,到了站,住高雄的人可能停在台東,你在台東怎麼睡?車站就那樣,也不可能給你臥房。有的人,哪裡都可睡,但畢竟少數。
 
多數的司機就是拉一張椅子隨便瞇一下。過幾個小時又要上工。六點發車,四點就得報到。總之就是早個兩小時。也不算工時,久了,有些人身體就壞了。這裡也病,那裡也病。他說。
 
缺工啊,我們鐵道行業。招人都招不進來的。
 
大家班表都是卡得緊到不能再擠,拼了命頂著身子在做的。我們永樂站,幸好不是特別繁忙,水泥廠不開工我們就單純值班,但那些客運大站啊,過年這時候,別說是不能休假了,上班時間都像打仗,更苦。他說。
 
但能怎麼樣呢?好像,也不能怎麼樣。
 
至少應該要能夠適用勞基法吧。
 
只是說就算沒加班費還是可以選擇補休,班表排下去,沒人,就是沒人。能怎麼樣?讓火車班次開天窗嗎?黃襯衫的先生問了個問題,可能他自己也沒有答案。又聊了幾句,他說,司機們跟列車長才是最辛苦的。我們調車員,真的還好。我們真的算是還好了。
 
即將離開永樂車站那時,一台重型機車噗噗噗地騎過來。
 
陌生的騎士在車站頭停了車,拿出手機自拍著。原來是趁著過年期間環島,循著台鐵沿線車站打卡做記。說是永樂這車站,因為不在公路沿線,環島的騎士並不一定會繞進來,比較特別,不能錯過。
 
是這樣啊。倒是沒錯,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喔,那騎士跟我們招呼著,想來是在全罩安全帽底下笑了一笑,跟我們揮揮手,頂著蘭陽後山的薄雨很快消失在轉角的雨滴裏,噗噗噗噗地騎走了。





 

Feb 6, 2018

〈信義〉

 
 與其答應你有道牆絕不傾頹
 不如說二月終歸是二月
 它是昨夜的流星短得讓人發疼
 與其遙指了星辰說我們的愛沒有黑洞
 不如說
 你是道階梯讓我艱難快樂地喘息
 每個毛孔都充滿你的回音
 
 與其答應我將擋下所有砲火與空襲
 有什麼方法能使戰爭不曾發生?
 像雀鳥飛越了時間
 所有的雨滴高
 且曲折
 時間很快過去
 能不能就讓我的身體住進你的衣櫥
 那裡必然乾燥而溫暖,每夜
 就為你寫著安靜的短信
 
 只是愛是整座雨季充滿了孔隙
 與其答應你在一個畏光的夏日睜開眼睛
 像安穩的燭火
 信守著什麼卻讓誰吹滅了
 不如說一本書有著意外的摺角
 敞著些未讀的頁次,情節如秒針位移
 時間過去讓黃昏縫起每個白晝黑夜
 在杯裡斟滿明天且輕輕搖晃
 像是二月,像是
 靈魂,真理。尊嚴的說詞
 
 與其答應⋯⋯
 不如說
 又不如不說
 
 答應你生活像泡沫永不消融的啤酒
 像教堂迴旋的琴音越高越響,越高越
 清亮,一首歌沿鐵軌往前⋯⋯
 與其這麼答應了你
 不如說我會像一面鏡子
 反映你昨日晚睡,群青的眼眸
 永不為人所棄
 亦永將為我所愛







 

你很喜歡魚酥米粉

 
夜市最怕雨天。其實誰不怕雨天呢?尤其這幾晚,雨接連著下了幾天沒給人留下餘地,風吹起來,更凍。夜市街上沒什麼人,冷冷清清的樣子。我縮著身子想說要吃點什麼呢——左看右看,還是走到那賣魷魚焿花枝焿的攤子前,向掌勺的阿姨說,我要魚酥米粉帶走。
 
阿姨循例問著,你米粉要分開嗎?我搖搖頭說,不用不用。
 
她俐俐落落抓了一把米粉,扔進麵勺掀開麵鍋子嘩的一下迎來整片水氣,把麵撈子拽了進去。抬起頭來看著我說,今天好冷喔。
 
且哆嗦著笑。
 
我愣了下。其實這阿姨平常不太有表情,甚至不太說話。她總是一臉酷樣,講話更省,小小攤位上各種物事分明條理,兩個方格裡是細火滾著焿湯,另外兩個則盛著熱水,用來汆燙魷魚或花枝。還有個麵鍋,一把一把的麵杓揣下去,冬粉米粉油麵。撈起來。
 
然後阿姨舀湯。她舀焿湯的動作總是非常專注,非常精細。先從左邊的湯格子舀三大瓢的焿,下到碗底,然後問,「菜要嗎?」若要九層塔,就說好。也有人不要。「要辣嗎?」有人回答一點點,阿姨就給一小匙辣椒,若是要辣,就兩小匙。醋則是固定三小匙,沙茶一匙半。唰唰唰。唰唰。從來不曾多了,也不曾少了。節奏更是利索。
 
阿姨的話就像她的動作一樣精確。沒一個作動浪費,也不會多講幾個字。
 
下完佐料,再是從右邊的湯格子,舀小半瓢焿。所有動作一氣呵成。不多不少,順序不曾變過,也不會變。
 
「今天好冷喔。」阿姨說。
 
我說是啊,明天後天好像會更冷呢。
 
「是喔。」阿姨搖了搖頭。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聽到她無聲地嘆了口氣。「這種天氣唷。」阿姨邊從裝魚酥的大袋裡揀著魚酥,邊說。
 
「你很喜歡吃魚酥米粉欸。」
 
阿姨說。「這種天氣,多些魚酥給你。」菜可以,然後不要辣,沙茶多一點,醋少一點?阿姨問。
 
她記得一點都沒錯。跟她做事一樣精準,篤定。像她蓋妥碗蓋,會用抹布把碗底擦兩下。就是兩下,不會多,也不會少。拉開塑膠袋準備把紙碗放進去之前,再用兩手的拇指跟無名指,把袋子底拉成精準的方口子,拉個兩下,不會多,也不會少。
 
你要再來喔。阿姨說。
 
她這晚講的話大概比過去一整年跟我講的所有話加起來還要多吧。我說,當然,當然啊。我很喜歡吃魚酥米粉。阿姨滿意地笑了。又說一次,今天真的很冷呢。
 
做夜市的營生最怕就是雨天,尤其這種冷到骨子裡去的雨天。這夜市,有的攤商碰到雨天就乾脆不擺出來了,但也有的呢,像賣魷魚焿生花枝焿的阿姨,除了拜三固定的休息之外,無論晴雨總是開盞燈亮在那裏,鍋碗蒸著水氣,熱烘烘地在那裡等著每一個人。







 

Jan 29, 2018

Mucho Mucho

 
東區的咖啡店Mucho Mucho歇業了。這世界上大概不會有永遠不熄燈的咖啡店,或許有,但不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我們是不會知道的。
 
Mucho Mucho開業大概也有近十年時間了吧?
 
記憶最深是那個2014年春天的夜晚,我窩在吧檯上寫著詩,Perris Lee 傳了訊息來,問我有沒有興趣談談轉換跑道的事情。我說好。要約哪呢?他問我,我說我在東區的咖啡店坐著,要不就約這兒吧。那個夜晚,台北的春天,二月底還是三月,下著不輕不重的雨。
 
他來了。說是剛下班。時間快要九點。他眼底透著有些疲累的神色說,「我要喝啤酒。」
 
我詩寫得差不多,便說那我陪你喝一杯。
 
然後我們談了些工作的內容。我說我試試看吧。接下來四年的時間,我的生活轉變了一些,有時也晚下班,加班那些夜晚喝的也總是啤酒。在那些享樂而憂鬱的咖啡店,在小酒吧。我們喝了一杯啤酒,然後生活開始往自己原本不曾設想的地方靜靜地滑過去。咖啡店總是這樣,意想不到的事情,驚喜,驚奇,驚嚇,都有。最常去Mucho Mucho那一陣子,它是我東區的據點,採訪完去那兒寫稿,或者下班了,去塗塗寫寫,看書,或者看臉書。
 
十年左右時間,我詩寫得少了些,店狗簡單鬍子也白了,客人換了一輪又一輪,然後,它今天要結束營業了。
 
還沒和老爺一起分租朋友公寓那一陣子,我們禮拜天下午看完電影,會去Mucho Much o點杯咖啡,度過等待他飛機起程的時間。認識店主人萊斯利則更久一些,是我在多鬆咖啡打工的時候,店裡賣的就是她烤的手工餅乾。後來她開了店,Mucho Mucho總是飄散著烘焙的香氣。咖啡店為每一個人而開,承接那些想要做什麼或者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時間,玩玩手機,翻翻雜誌,或者,就只是窩在沙發上玩手機。
 
仔細算算,我的咖啡店時光若從2003年的挪威森林算起,差不多就是十五年的時間。十五年,好多店不見了,更多的是那些從咖啡店走出去的人開枝散葉,成為更多咖啡店的主人。永康街的烏鴉和這宅沒了,大樹的早秋五年來換了裝潢,暗角搬了家安了身,Sugar Man的阿倫仍是那個帥帥的daddy,安妮的沐鴉老是客滿,還有人如火如荼在籌備著新的店招。
 
那時候公視找了 Niu Jun Qiang 拍文學X藝術的專題,選了一個場景,就在Mucho Mucho。我在吧檯上靜坐了十分鐘。當時俊強選擇的概念是用生活的情境去回應時代的政治,像我選的那首詩,「在革命前夕在喝冷咖啡的早晨/你的快門抓下了鴿子像戰鬥的巨人/你的愛給了鉛筆給了書本/革命前夕你給了窗上的標語不曾有人朗誦/還能怎樣愛這土地它和我們一樣蓊鬱⋯⋯」
 
卻沒想到,意外地留下了Mucho Mucho它就在那裡。
 
咖啡店總是會熄燈的。那天和多鬆的阿母 Shih-Chi Wang 吃著水餃,一邊說,說老也不老的三十幾歲,怎麼到了這時候,隨便一算任何事情都是十年一個跨度?
 
「時間好快啊。」
 
Mucho Mucho的音響裡放著The Album Leaf的Seal Beach。2003年的專輯。十五年就這麼過去了,在不同的咖啡店,我們總是問,「現在在放的是什麼?」一直到現在,音樂全都數位化了,我最常聽的還是那陣子認識的音樂。有人說,過了某個年紀,最讓人懷念的總是青春時期的歌。那些咖啡因rush的午後,那些喝威士忌的夜晚,究竟都去了哪裡呢?
 
也碰到許久不見的 Lo Pin-che。他說,你現在有一種跟以前不同的魅力。我說,可能我只是累了吧。真的好累。時間過去,我也慢慢學會不要那麼假裝了。承認自己累了,其實挺不錯的。
 
有人講話,有人就聽。
 
在那些享樂憂鬱的咖啡店。






 

Jan 11, 2018

〈和平〉

 
 如果警察在此處徹夜鎮守
 就不會有人輕易地把國家偷走了
 是這樣嗎
 你說過的話比深冬的雪花還輕
 可是盆地何來的雪呢
 我該怎麼談起
 
 如果把碎玻璃鋪設在廣場的中央
 就沒有孩童乘著馬車而來
 挑戰每個大人的不快樂了吧
 是這樣嗎
 當拒馬遮蔽了黎明的陽光
 是晨曦遠離我們還是我們拉下了天空
 無所謂的,如果能攔下每一年的雨水
 河流仍是河流
 而電廠依然是電廠
 是這樣嗎
 
 如果能夠攔下每天的雨水
 成日澆灌的荊棘也會開出黑色的花
 是這樣嗎
 如果一艘船即將出港了
 留我在岸上你也不會感到惋惜
 是這樣的嗎
 
 如果有人竊走了昨夜的星光你會和他戰鬥嗎
 有人在對街唱著輕快的音樂
 你卻把門窗關上
 如果有人邀請你跳一支溫柔的華爾滋⋯⋯
 你就踩他的腳
 踩壞他新買的那雙鞋
 是這樣的嗎
 
 如果一輛車駛進了人群
 你會成為誰心頭上最尖銳的一塊
 別過臉去,然後
 把刺
 對準罹難者的心臟
 如果黑色的岩漿流進眼睛
 如果看不見國家輕易地把誰碾碎
 我們就不需要眼淚了
 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