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photo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y 31, 2009

50

 
  搭計程車順路把人送回家,甫下車時他探頭丟來一句,今天看到你很開心,又霎了下眼睛。那時我竟有些不忍。

  他們老了。

  儘管說起話來還中氣十足,但一桌五個人,扣除掉我,四個人加起來超過一百九十歲,算算還是挺駭人。幾年過去,現在回憶起當時認識的他們,眉宇之間是更慈祥溫潤了些,但四十幾到五十的五年之間,可以讓一個人老多少?

  看姓李的又再胖了,說就算端午節被打回原形,怎麼沒看過這麼胖的白蛇。我是森蚺,行吧。怎麼不少吃點,多運動?懶哪。反正看你對桌那幾個,如果我是白色巨蟒,他們幾個尺寸沒小多少的,大概也就是臭青母之類,白娘娘的跟班。燈光突然變亮的處所,話鋒突又轉到姓王的身上,姊,你多久沒打針啦臉都垮了。兩年沒打了,怕皺紋消失會上癮,能打一輩子嗎。想想也覺得不能,自然點好。真是自然點好--看看我媽咪,心寬體胖,臉上堆滿油連皺紋都不用愁了。誰是你媽咪,我這麼美。是啊,這麼美,當年可是個瓜子臉,這下端午才剛過,你怎麼月餅就端出來了快收回去、收回去……

  談笑之間,其中一個看著我說,你這小妞出落得是越發氣質、越發美麗了。努嘴轉頭,說你看看他,年輕時騎台野狼125,剎車蹬的一下停了,多帥。現在還行嗎?

  不行不行了。

  上海生活兩年下來,說是變得過份簡單。每天就上班,下班,去健身房動一動,那些個機器甚麼是不再推了,反正沒用。是怕胖,低頭撿東西奶子那樣垂,挺不雅的,再懶也還是得去跑個幾下。低頭?撿東西怎麼可以低頭,頭頂心那麼稀疏讓人看到也不害羞。禿頭藥吃了又吃,掉得少啦,也不奢望他長回來。不不,不吃柔沛,怕不舉。雖然也用不太著就是。說著說著,又再乾笑癟嘴。環顧廣場上行人青春三五百,笑說噯,大概一半我都能吃的。耍起嘴皮子說這麼不挑?

  怎麼能挑?在上海,人家來釣你,挺帥的一個人,做完愛還跟你要錢。

  你有給嗎?

  他都敢開口了,總是幸虧需求沒那樣大了現在,給了。

  五十歲,轉眼甚麼都能議價的年紀就突然到來。上海、北京、哪裡的男孩店,四個四個走出來給人選,兩百塊點檯,帶出場三百,完事了再給兩百。甚麼都能議價,也就是甚麼都要錢。打針拉皮,吃藥植髮,健身運動,如果錢真能挽回一丁點兒的青春,那也就值得。買不到的是,好比說認識幾個新朋友,小底迪,做幾次愛看幾場電影,瞎混熟了以為是要交往,某天開始同你要東要西,買這買那,淨挑高級館子去吃。慢慢覺得不對,不是這樣的,一天醒來說你以後別再來了吧,這人離開前,邊穿襪穿鞋,還說那昨晚三百。心頭一涼,能怎麼樣?三百,就三百吧。

  話語逐漸黯淡,抬起臉來望對桌問,你們兩個怎麼過生活的?還不就上班下班。一樣的。假日開車出去瞎兜風吧。彷彿提點了甚麼那樣,喃喃自語說不一樣,你兩個是一對,怎會一樣。大約可以看出那表情閃現的縫隙裡,也有著些許悵惘,些許氣結。飛揚跋扈的年紀過去,甚麼時候失身給誰都已想不太起來,而那不該是重要的一件事嗎?原以為自己不會忘的,但還是忘了。工作奮鬥二三十年,以前的李大少成了李老闆,買車,買房,台北市各處都有地產的人,回了家關上門,天曉得這貓這狗能陪著多久。很多事情看得挺重,但更多事情,過了就過了的,看看自己都人老珠黃了,誰還去談呢。

  最後起身要走,不忘照例拱人埋單。李老闆,請客請客。怎麼是我?我下禮拜過四十歲生日的,講完便自己心虛笑了出來。
 

May 28, 2009

〈患者〉小說

 



  九月二十五日。


  好像看場開演不過十五分鐘就嫌長的戲,中場休息就要迫不及待離開劇場,不知道出了問題的是自己還是戲。當一切已熟悉到令人感覺恐怖的地步,發現他身上有個令人不熟悉的秘密,就讓人退卻。


  我過得很累。我過得累極了,應付課業與人際關係我耗盡心神。每天進研究室我笑著,同學問怎麼心情特別好,我老講沒特別好,也沒特別不好,嘩啦啦笑著吃完午餐各自前往課堂的路上,甚麼話也說不出來。該打氣加油的謊言在早晨的鏡子裡已說過了,每次和他見面即使再累,也要勉強擠出笑容回答,「還不錯,」走路的時候吃甜點的時候親吻的時候,明明講話累得結巴,他看著我問說真的好嗎,不該說謊的時候我說了,該說謊的時候,我卻又誠實。明明陷入憂鬱複製憂鬱書寫憂鬱,從圖書館走回研究室路上我頭壓得好低好低,這幾天的天氣犀利得嚇人,像是一個光亮的漩渦逐漸鋪成一個巨大的平面,沿著那些雲朵細細瑣瑣的毛攀到地面,我清清喉嚨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說不出話。


  於是我想大概就是那樣了。我打電話同他說,我們分手吧。不知從何開始的戲從任何地方結束都可以。離開劇場的時候想,反正我付了錢看了快七十分鐘,哪時離開也是自個兒事情;心都掏了,情都給了,他拖得兩個女人血肉淋漓地為他疼,這當口,也該有自由說我想我們不要再這樣繼續。


  恍惚間,房裡音樂持續放著,房間持續沉沒。氣象預報明後兩日陰時多雲短暫雨。電台音樂唱完我臉就垮了,青春痘從鼻翼上冒出來嘲笑我。我是多麼希望預報失準,又是多麼希望,今天我作了錯的決定。



  *



  床頭的數字鐘嗶嗶嗶地叫了起來。林怡慧在床上翻了個身。


  蚊帳的淺紅色已經褪得差不多了,斜斜垂在床尾。入秋以後,蚊子並不非常頻繁地出沒。林怡慧昨晚並沒有掛起蚊帳。五斗櫃的抽屜沒有確實地關起,一件肉色內衣給夾在抽屜口。半邊露在外頭。內衣的尺寸不特別大,也不特別小。蕾絲邊有些污痕。陽光並沒有完全被窗簾阻絕,窗簾底下的波褶被氣流微微撩動。如果林怡慧起身下床,漏進來的光線就能曬到她膝蓋的高度。林怡慧沒有下床。數字鐘嗶嗶嗶響起的時候,林怡慧知道是早上八點。即使數字鐘沒有響,公寓一樓轎車發動的聲音,也會提醒她大約是鄰居趕著八點十五出門。鬧鐘響起,已是十五分鐘前的事了。林怡慧拉了拉棉被,把眼睛口鼻都蓋上。棉被白色的內襯,沾有口水的污痕。房間潮濕的角落可能有壁癌生長。早晨,房內氣溫持續昇高。林怡慧在床上翻了個身。她都知道。


  早晨,世界開始旋轉。


  林怡慧在床上淺淺翻了個身,她今天不想去學校。


  行動電話唱起歌的時候,林怡慧仍然躺著。她瞠眼盯視天花板,天花板帶有油漆龜裂的淺痕,良久。歌唱到副歌就中止了。房間的空氣便突然鎮靜。同一首歌很快開始反覆又唱。唱。林怡慧轉過頭去,行動電話在床頭几上振動,髂髂髂。髂髂髂地那樣她看著。好像突然醒悟過來那樣她緩緩坐起。操動她躺臥許久,以至即將麻木的骨盆大腿。林怡慧起身的姿勢有些不自然,從腹部開始坐起。髖骨策著她的身體移行,她伸出手去。髂髂髂。行動電話螢幕上顯示兩通未接來電,以及同一支號碼正持續撥入的訊息。行動電話唱著歌。


  喂。林怡慧的嗓音略帶點沙啞。她清了下喉嚨,裡頭有一顆果核。我今天,不會過去。她說。嗯。沒有,我今天,就不進研究室。嗯,謝謝。林怡慧隨手把電話一拋。林怡慧再次躺進床的深處。那老床的彈簧,鬆開一口終於憋不下去的氣那樣深深陷落。她非常小聲地又再說了一次,謝謝。林怡慧仰望天花板。非常用力地閉上眼睛,然後睜開。


  謝謝。


  粉底液瓶口凝乾一層淺淺的粉塊。粉塊不均勻地裂開。林怡慧坐在梳妝檯前。轉開瓶蓋時,一部分積聚已久的粉塊落在桌面上,裂了。像一口小小的,破碎的新月。林怡慧在掌心抹開粉底液,粗粗略略地望臉上抹。她沒有開燈,室內的光線並不足夠她發現下頷側緣的粉底未曾推勻。她開始畫眼線。從左邊開始。然後是右邊。看了看,好像並不滿意似地抽了張面紙,把眼角的多出的一捺擦去。再次從左邊開始,然後是右邊。林怡慧把臉往鏡子繼續湊近,看了看。猛力又抽了張面紙把眼角擦去。把面紙揉掉,往梳妝檯底下丟。第三次仍從左眼開始。第三次,索性連右邊都不畫了,把眼線筆望地上扔。林怡慧的喉頭抽動了一下,彷彿和自己說了些甚麼,又好像只是吞嚥口水。


  林怡慧的左眼尾,有一架飛簷歪歪窄窄地晾著。那裡當然停不了甚麼雀鳥。



  *



  十月十八日。


  散戲時間。還不算晚的九點半,我坐在劇場外頭抽了一根菸。抽完了就在鞋底將菸蒂捻熄。乘著秋天的晚風燈色我決定騎車去哪裡走走。剛站起身來腦門一陣暈眩,我彷彿看見分手前的那張臉吸飽了風從東區晃晃夜色向我走來,定睛,卻不是他。很像,就不是。那個陌生男人只是身高像他體格像他,甚至留著一筆小鬍子也像他。深深吸了一口菸在我旁邊,抽的竟也是烤菸。


  近日我幻覺更加嚴重,與城市光害同要我瞠眼目盲。


  去哪兒走走都好,都好。機車停在劇場不遠處,城市裡的車都從哪來往哪去呢它們似乎都不用睡,像我假寐淺眠的夜晚那些踱過我夢境邊緣的夢遊者,帶我走,去更遠的地方。此時卻無目的地亦無所謂。忠孝東路過了永春轉東北,再轉正東就是後山埤了。然後昆陽,不覺已是南港辨清方向繞進一條窄仄曲巷,我都記得的這路過橋便左近他的住處,那時六月他說能否略過一切的忙碌,我慌慌亂亂回他話,說我身體都記得你的,多深的擁抱直逼漫城的星辰都要黯淡。再往東去,漸無繁華氣息的地方氣溫也就更低些。一條刻意走遠的路,要把我帶到甚麼地方去呢。向陽路接南湖大橋,內湖。繞了一圈成功康寧。兩條路繞成個環,環抱的手勢很深。很深。


  去年這時還在他懷裡的。去年這時……看來他說了個拙劣的謊言,他的浴缸他的床,室內盆栽我天天記得澆灌,無名草木在春天開花我們說話。我們說,真美。但我又不是她。他的信箱前我停留半晌又抽了一根菸,肺裡悶悶地有點疼,但我在等待甚麼呢,我喜歡在這城裡走晃,想像東方有甚麼東西出現。充分認識城市原是新遷徙者的功課,但我沒來得及多花點時間,所有一切都已瀕臨毀壞的邊緣。他是我的地圖。或者他不是。分開以後,我就失去標示城市位址的參考基準。昨晚夢裡有人伸出手指向太陽升起的山坳,黎明或暗,此間一刻,我在那裡或我不在,這是一個問題或者不是。快到汐止了嗎?我距離回家的路途越來越遠,回家,那是哪裡呢我漸漸想不起來了。記憶是多麼不可靠的物件,甚麼,和甚麼輕輕攪拌在一起。又回到基隆河邊,胡亂把車停在水堤邊上,走上高處基隆河蕭颯的吶喊轟然。捲得菸氣嘩啦啦飄散。日常正逐漸消解。我拿鞋尖在砂地上畫條線。


  於是我又選了條刻意繞遠的路回家,有一點缺,有點安靜。踩過了那條線,一切還是一樣。又彷彿些微地不同。沒有任何人在我身邊。



  *



  林怡慧還是出了門。穿著一件寬大深褐色T恤,牛仔褲破得踝邊有鬚。走進巷口的便利商店。叮咚。店員頭也沒抬喊歡迎光臨。林怡慧的T恤領口帶點洗鬆了的紊亂皺褶,邊角不知何時給漂白水染到了,褪得些斑駁髒漬。和深秋明朗寬闊的晴空不太相合。拖著帆布鞋底,劈哩啪啦沿貨架之字形走了一趟,林怡慧拿起鮪魚飯糰。牛奶。烤肉口味洋芋片。貓食罐頭。大瓶生理食鹽水。然後拉了一下沒拉開冰櫃,玻璃門甸甸地沉。拉開。拿出兩公升的可樂,兩公升的蘋果西打。拎著。


  兩個中途蹓達出來的上班族,站在冰櫃前抓著寶特瓶綠茶就說起了上司的不是。哇啦啦他和那個劉純雪一定有一腿啦傍晚在樓梯間和老婆講電話講的還不就是晚上不回家吃飯要老婆去接小孩下課噢那個劉純雪每天穿成那樣又是網襪又是短裙的我早就看她是狐狸精,幹,騷得!他們走在林怡慧後頭,邊講邊向結帳櫃檯移動。林怡慧往櫃檯側邊小架子看了看,拿起檸檬口味無糖口香糖,翻面。營養成份表,熱量一大卡。代糖阿斯巴甜。不適合苯酮尿症患者。不適合……林怡慧低聲呢喃,像是要把標語讀出來。患者兩個字在便利商店背景輕快的流行歌裡頭,聽來特別清晰鮮明。店員埋著臉整理稍早代收的電信費信用卡費停車費林林總總帳單,沒有抬頭,也就沒能注意到林怡慧的眼線只畫一邊。小姐妳有要結帳嗎?林怡慧轉過頭去。高的那個上班族望她亮了亮手上的綠茶。林怡慧側身,在檯前讓出一塊空間,店員這時方醒過來,胡亂把帳單存根整疊往櫃檯另個角落抹,刷條碼,收錢。開發票。謝謝光臨。然後對林怡慧示意,往她懷裡揣著的飲料零嘴雜貨遞出掌心。林怡慧直盯著空氣。林怡慧沒有反應。


  小姐?


  林怡慧低下頭。看著滿手又拎又抱的物事。像是又想到什麼事情似地,沒結帳便離開了櫃檯,望反方向路徑把貨架再繞了一趟。一件件,把商品擺回原來的位置。當她回到玻璃櫃前,可樂汽水瓶身已結了層濕薄的水氣,水珠緩緩滑下。滴落。


  林怡慧拖著鞋底踩過,在地面抹出一道灰色污痕。



  廣播電台唱起整點報時的短奏。林怡慧步出便利商店,聽每個整點一樣的歌。店員喊,謝謝光臨。四個字印在林怡慧背上。有髮披肩的背上。壓得她彷彿更縮小了些。如果這時間她在學校,她的背影會在疊成堆落的書籍中間,頸椎以不自然的角度向下,埋進書頁裡去。拿午餐與晚餐與宵夜間隔,粗略地把時間分成幾大塊。沒有電台沒有歌。日光燈全時亮著。沒有晨光照,窗戶閉著,就不會有風。林怡慧出了門,她今天沒有去學校。


  住宅區街道兩旁,老公寓四五層那樣立著。連一排鐵皮加蓋屋頂,接近午間的城市喧囂都給擋在外頭。哪戶矮牆裡種著小葉梧桐,沙沙沙讓風吹動。胡亂吹動。林怡慧從樹影底下走過,舊鞋底沙沙沙拖過柏油路面,帶得影子也有聲息。一隻鐵灰色虎斑貓蹲坐車頂,林怡慧從車邊走過,虎斑貓弓起背望牆頭躍去。回首的眼底,瞳孔瞇成條線要確信林怡慧沒有真正靠近。貓。鐵灰色毛皮和枯老的牆頂融成一口和諧的背景。林怡慧沿宅院低牆走過,她深褐色T恤在紅朽的木門上頭成為人形的剪影。林怡慧從便利商店的貨架取下一只貓罐頭。再將貓罐頭放回原位。


  林怡慧沒有養貓。


  虎斑貓跳進矮牆內側,裡頭悠忽傳出細細瑣瑣電視人聲。門關著,門一直沒有打開。聲息都被小葉欖仁摩娑的氣音給遮碎了。前頭是街口,高架橋橫越的肚腹裡開著涵洞。涵洞裡吹涼冷的風,不分四時。林怡慧從高架橋底下走過。對面又是同一條街。近午的街,偶爾有車迎面而來,林怡慧縮身讓它通過。



  *



  十月二十九日。


  甚麼時候可以確定這是自己要的生活。研究室的生活,越來越像莽原上的白蟻窩。坐在位置上看書寫字,吐出唾液揉合泥土這兒塗塗那兒抹抹,尋求最佳的通風,氣溫上升就離座洗臉,氣溫下降就把椅背上披著的外套毛衣再次穿上。讀一小時餘書,爬上天台看得見廣袤草坪看不見自己。聽說那裡將蓋新的社科學院,當下我立足之地要連夕陽都看不見了。樓頂總是一幢建築風向最旺的地方,煙氣氤氳從唇齒間吐出,一下給捲散在無邊天際。而我明明能辨出城的形狀,建築物剪出城的形狀。所有的道路。基隆路,辛亥路,復興南路,遠企,台北一零一,富邦金,更多我喊不出名字的樓廈窗口或亮或暗,我看得見城看不見自己。


  甚麼時候開始,我每每覺得自己在學校後門的便利商店看到他。追著背影過去,才確定是幻影出沒。這次卻是真的,確信他也看見我的眼睛細細瞇成一條線。思索該不該打招呼,那時身體卻不由自主轉過頭去。想這樣也好。第一次考研究所的暮春,他看我半夜還在線上會打電話來,聲音暖暖喊我快去睡。整床的溫度都是他的,所有的氣候,也都是他的。於是我想這樣也好。反正是考進了研究所讓自己生活改變角度,讓細節處都變成模糊的光影。研究室幾乎是學期的整體。在後門的巷弄間巡迴,遲不能決定今天要吃什麼。有時總是會想要逃開的,但身體越來越累,醒來已近中午時分又不能每天鼓起勇氣去上課。如是一個人用畢午餐如吃早餐,說服自己念書午睡,到圖書館抱回一疊書繼續在研究室沙發上小睡片刻。起身泡咖啡飲水問自己晚餐要吃甚麼。繼續吃後門巷弄的食物直至生厭的地步。讓重複的重複讓傾斜的傾斜,但重複並不會帶給我幸福,重複只會帶給我更多的傾斜。


  抑鬱的整體。我何時確定這是自己要的生活?若早些離開研究室,我會抬起頭來看看晴藍的天空。閉上眼睛。整座城市的天氣從我臉上踐踏而過。


  鳥在樹間棲息,人在影子底下走。


  日日年年研究室裡,擦拭地面不知何人留落的髒汙膩漬,午餐的時間晚餐的時間,飲料時間,外頭清亮的陽光氣溫,又有很多書還沒念……我開始失去耐性。坐了一下坐不住,寫不出五百個字的天氣,也就是不值得用五百個字去形容的天氣。書本散發出猥褻的嘲諷的氣味,眼見小論文的結構鬆散,為了一個看來不甚重要的理由,躲進廁所裡哭。今天我又把自己當成受害者了。一切都正往典型的反方向開始崩解,秋冬春夏會傾頹,冬雷震震夏雨雪本就是南半球的傳奇,吃湯喝麵飲砂漱石,喉嚨痛得甚麼話都不重要了,逼迫自己耐受饑餓。放任自己哭。但也是哭完就笑,餓了就吃的生活裡,一切繼續重複。重複。重複。


  我走出校園,倏地轉身,以為他還站在街角。以為他還在。



  *



  街道像跑步機。街道不會走動,人在不動的街道上走。走過了對面還是同一條街。


  雲堡給西風漸次推動。天空如是位移。


  如果今天是雨天,林怡慧不會只穿了件T恤牛仔褲就出門。如果今天是晴天,林怡慧或許會進研究室看書寫字,隔著窗戶看樹影蕭颯。林怡慧今天沒有去學校,林怡慧穿著T恤和牛仔褲,在街上走,她的口袋裡有鑰匙,有打火機和菸。四五張鈔票凌亂地同行動電話塞在口袋裡。林怡慧在便利商店沒有買東西,她的口袋裡沒有統一發票。高架橋對面又是同一條街,城市秋季的天氣一日能換上兩三種臉。過午之後雲氣很快積聚,不晴不雨。陰陰暗暗冷冷清清,風再度開始吹起。街景瀰漫濕氣並不清晰。


  對面是同一條街。接近大學校園的路段,景色突然豐富。風再度吹起。


  二手書店常時養著雜色米克斯犬,懶懶看林怡慧走過。林怡慧過了書店門口,走了幾步又走回來。在書店門口坐下。林怡慧的牛仔褲口袋牽得有鬚,破得,那狗晃過來聞一下,擤擤蹭蹭又踱開。狗的耳朵輕甩,鼻頭帶點濕潤。林怡慧坐在書店門口點起一根菸,拿食指中指夾著,把臉埋進膝蓋中間。菸在膝蓋外頭的空氣裡頭燒。路樹的光影隨之氤氳起來。玻璃門上貼著斗大禁菸標誌。菸繼續燒著。菸燒了三分之一。承不住自身重量的菸灰,摔落在林怡慧的帆布鞋左近。林怡慧抬起臉來,把菸勉勉強強地湊到嘴邊吸著。林怡慧瞇著眼抽她的菸。長長吐氣。野狼重型機車從街口經過。米克斯犬對著載運瓦斯的重型機車吠。


  如果林怡慧騎車出門,她可能出現在城市彼端,二十四小時的書店門口。也可能不。書店的地下二樓有時租借便成為劇場,也可能不。如果林怡慧在那裡,她會坐在大理石梯階上抽菸。抽完了,在鞋底把菸踩熄。林怡慧的視野裡頭將有許多不同的鞋經過。長馬靴。登山鞋。皮鞋。帆布鞋。尖頭巫婆鞋。高跟鞋氣墊籃球鞋滑板鞋舞鞋。或許她能分辨不同的款式不同品牌。林怡慧今天沒有騎車出門。走進二手書店的鞋,走出二手書店的鞋。不過兩種。林怡慧踩著的帆布鞋,自始至終沒有真套上她的後腳跟,林怡慧坐在二手書店門口抽菸。抽完了在鞋底把菸踩熄。


  菸帶來氤氳。如同雲帶來雨。深秋的午後天氣即將變壞。林怡慧起身,開始跑。


  林怡慧跑過同一條街的另外一邊,拖著半隻鞋底,林怡慧被即將落下的雨追著,被心跳追著。林怡慧的頭髮一絲一縷,在壞的天氣裡胡亂飛起。跑過櫥窗跑過剛轉為綠燈的行人穿越道,跑過鬆動的紅磚道。加速跑過即將倒數完畢的行人穿越道。剛落下的雨在柏油路面上沾出滴滴點點的星辰。如果這時雨已降了下來,林怡慧踩過鬆動的紅磚時會有污水泥濘給噴得水花四溢,像是小小的,偶然的噴泉。雨還沒真正降下。林怡慧到達騎樓,到達麥當勞的入口。她猛力推開門的時候,一對情侶手中拿著還沒喝完的可樂從另一扇門走出來。雨適時地落下。情侶正要走進雨中。


  過了用餐時間,麥當勞一樓的用餐區仍坐著些佔地讀書的大學生。人不特別多,也不特別少。檯前沒人在排隊。備餐區的店員也就不急著補進餐點。保溫櫃裡,薯條即將出盡。少少幾根金黃薯條留落。


  林怡慧平常少吃麥當勞。麥當勞左近處有間以吧台職人為名的連鎖咖啡店。麥當勞的二樓是獨立出版社兼書店。如果林怡慧沒有走進麥當勞,當外頭不輕不重地下起雨,她非常有可能會走進咖啡店。在連鎖咖啡店,她通常會點選冰沙果茶一類的飲料。林怡慧今天不想看書,她沒有進研究室,也代表著她不會步上兩層樓的梯階,不會到達書店。麥當勞室內的空氣一如往常,非常明快地旋轉著。林怡慧稍微躊躇。麥當勞又推出了新產品,一如往常偽裝成便宜的樣子。二十九元。三十九元。四十五元。更昂貴的那些。林怡慧伸出手指,望餐點菜單上虛懸。櫃檯裡阿姨的嗓音清清朗朗說,歡迎光臨。妹妹想吃點甚麼呢?


  林怡慧的手指仍虛懸在同一個位置。阿姨又非常和藹地問,妹妹有要點套餐吃薯條嗎?林怡慧支吾一下。阿姨說,要吃的話我先幫妳炸。林怡慧點頭。她眼神視線她整張臉就停留在櫃檯潔淨的平面。阿姨轉了身,俐落把薯條籃子丟進炸鍋,定時一百二十秒。帶點捲度的灰髮,從棒球帽後頭露出來紮個馬尾晃著。晃著。回身。林怡慧的手指漫無目的,也終於降落,要了套全餐。小小聲說,可樂。阿姨便又拿個小紙杯裝了檸檬紅茶,笑咪咪遞過來,說那稍等一下兩分鐘就好。林怡慧說,謝謝。


  她一直低著臉。


  櫃檯阿姨一直沒發現林怡慧眼裡並無光線。計時器嗶嗶嗶地叫了起來。整籃薯條從炸鍋取出,深黃色牛油淅瀝瀝滴回鍋裡,一場小範圍的淋漓。阿姨把薯條扣在保溫櫃,倒轉鹽巴的分量罐。白鹽如是灑落。像場適時的雨。像是外頭迷濛濕漉的街景。



  *



  十一月八日。


  賃居生活。這斗室,我的永恆之城。


  搬進城裡之後,爸媽定時在晚間十點前後打電話問我今天是否好過。那時間我又時常還在研究室,後來他們十一點打過來。十二點。後來變成下午一點半,我出門上課之前。我們交換著一些客套和忙碌的口條,甚麼時候連與父母講話都貼不真切了。好比昨晚我像作了個夢,一直執意前往走不完的梯階,彷彿要離開甚麼地方便悠悠地醒了。差異的時間序列,我常分不清楚夢境與現實,想不起要去哪裡又要多久會到。


  我在夢中一直問自己同樣的問題,電扇吹整夜,喉嚨乾乾地裂,在睡眠中呼喊了很久。我不知道,但今天事情又很多,梳洗清潔出門前望鏡子裡頭一看,黑眼圈缺缺的,很深。


  十一月。研究室與房間。我也開始失去標記時間的位址,有雨無雨的十一月。想像他還是傳了簡訊來說天冷多穿點,從一日開始的時刻,不想面對滿屋子凝冷和壞天氣,想有日初醒,他簡簡單單走過來望床緣一坐,拎著外套說--把外套放進被窩裡,暖了再穿。起身動作慢點,別著涼了。失去準衡的深秋我許了個願。又學會面對願望落空的時刻。但一切彷彿並沒有改變,我嗅到夏末以來過熟的果實在葉間腐敗。親愛的,能否再告訴我房間的細節,告訴我床的位置與書櫃的排序,告訴我分開以後你夜間的姿勢--你仍然在同樣的床緣坐著嗎,或仰,或臥。如果這裡有鋼琴就讓我練習共鳴與音階,我能唱點小曲,還記得熟悉的旋律。離開之前,讓居住在這斗室的鬼魂再為我朗讀一篇小說,讓我有氣力想像一個健康強壯的世界。而這是個房間並非廣場,沒有鴿群被我顫抖不安的步伐驚起。不要理會我。不要問我今天住哪裡。我一直都在,一步之先有即將直墜而下的梯階,通往滿街滿屋的壞天氣。氣溫開始下降,蚊蚋飛行,在極不醒目的地方侵襲而來,鑽進我褲管裡叮咬一個紅、腫、癢、痛,抓抓搔搔很快要抓出血痕。久了留疤。好了又壞,壞了又好。


  壞天氣。如果天氣是壞的我情願生活是好的。但我總全盤皆墨。


  當我說出一個願望,它便應當要以特定形式存在十一月的天空當中,像彩虹像細雨,我還是不能直視它。物件的意識永遠存於記憶之前。我學會抱怨,我學會了,冷靜地承認自己也是會犯錯的大女孩,一口氣說不完的話語就分兩次說清,送不到特定地址的明信片就別再想著投遞的可能性,而秋天盆地裡的氣溫,彷彿無視時間序列,或燥熱或清冷。


  當我在城市各處逐漸壞去,身上會散發古舊木盒的氣味。膚斑沉澱,非常可能我將不忍再獨身對鏡,非常可能哭泣的聲音再傳不過一扇窗口。深秋的雨是不會有閃電的。無從預測它突然落下。雲從甚麼地方來,我還來不及進到安全的樓梯間,便與溫州街北段一同濕了,非常狼狽。



  *



  林怡慧領著托盤,步下通往地底的梯階。一步。一步。


  帆布鞋劈啪響。麥當勞地下室明顯空曠。沒有窗的地方就沒有天空。鎮日乾爽,沒有雨也沒有太陽。林怡慧並沒有發現她沒能完成的妝,浮起一股濕氣。林怡慧把自己摔進座位。壓扁收在後口袋的菸盒子。另一邊口袋是鑰匙,扎著。如果她開始吃,薯條這時仍冒著煙。打開漢堡包裝紙會有起司沾黏,林怡慧會拱出門牙,把沾黏的起司刮除下來。林怡慧只是單純坐著。側著臉。她還沒開始吃她並不常吃的麥當勞。甚至沒有拿起任何一根薯條。


  隔壁桌西裝男人面前攤著一本書,頁數停在那裡。不動。過了起碼十分鐘有。或二十分鐘。或更久。男人只是盯著相同的頁數,拿右手支著下頷,當各種可能的時間經過,男人的鬍髭彷彿都要在雨中生長起來。如果林怡慧在看他,她的眼神會落在男人的手錶領帶皮鞋甚至是襪子。看他的公事包扁塌塌的,假牛皮表層裂著細微的口子。沒有電腦也沒有文件夾。或甚至沒有筆。或者他和她其實沒甚麼不同。麥當勞的空氣非常明快地旋轉著。林怡慧並沒有在看他。林怡慧的瀏海披掛下來。


  西裝男人轉過頭來。林怡慧眼神並沒有落在男人周身任何地方。


  男人又慌慌張張把臉塞進書裡去,像一個卡住的按鍵,一個按下去便再沒彈起來了的逗號。是翻了頁,頁數繼續停頓在新的一頁。男人是個逗號,逗號,逗號,逗號。林怡慧打開包裝紙,小口小口啃著漢堡。是冷掉的漢堡。林怡慧不常吃麥當勞,更少吃薯條。薯條吃了幾根不再吃了,當然也不再冒著熱氣。林怡慧啜飲可樂。可樂杯身早已結了層濕薄的水氣,水珠緩緩滑下。滴落。林怡慧站起來,拖著鞋底,拿著用完的未用完的食物走向垃圾桶。垃圾桶前的地面,給許多許多人的鞋底抹出了污漬。林怡慧劈哩啪啦把整個托盤一股腦塞進垃圾桶。西裝男人抬起頭,又低下去。成為麥當勞空曠地下室的一個句號。如果林怡慧買了麥當勞到研究室吃,她會仔細分類,把紙盒紙袋紙杯資源回收。她會在資源回收之前,把紙杯裡餘下的可樂冰塊沖洗乾淨。林怡慧今天沒有去學校。


  在垃圾桶前,良久。林怡慧成為一個垂首的人形立牌。


  林怡慧再次前往通向地面的梯階。回到櫃檯前面,阿姨嗓音清清朗朗說,妹妹還想吃點甚麼呢?林怡慧說,冰咖啡。用字詞都扎在喉嚨裡的聲音,說。阿姨說,甚麼?林怡慧看著自己的鞋尖,沒有立刻再說一次。阿姨說,咖啡嗎?冰的?林怡慧點頭。阿姨說天氣涼了,我不要幫妳放冰塊好不好?林怡慧沒有點頭。但是也沒有搖頭。硬幣遞過去就得到咖啡,發票,以及兩顆奶油球。林怡慧拆開奶油球,把雪白的奶精望咖啡裡倒。奶精沉下去,又很快浮上表面。晴空卷雲的形狀。


  奶球空殼在檯面上斜斜倒置。沒滴盡的奶精流出來,像幾滴純白的淚淌著。像來不及乾的廣告顏料。像林怡慧開始融解掉的,沒化完的妝。林怡慧指了指奶球,作勢比個三。妹妹要加三顆奶球?不會太多嗎?林怡慧搖頭,再比一次,三。三。林怡慧加完第四顆奶油球,繼續拆開第五顆。連塑膠殼子一起掐進咖啡裡去。



  *



  十二月六日。


  一切都有界限。十二月底會有一年過去,一年到來。所有舊的與新的就算沒甚麼不同,但我們命名的時候便知道,它已經不同了。十二月又是節慶時刻。但憂鬱的意思是,快樂時打人群裡走開。像是誤入一幅錯拼的輿圖。


  憂鬱是,厭惡自己是快樂的。


  憂鬱是,不能愛。因愛帶來快樂。當我知道一個秘密,快樂時我就要從你身邊離開。請在我窒息前吻我。但我知道你不會這麼作的。那就是我們的界限。


  如果有天我決定對自己誠實,身邊將再沒有別人。


  畢竟,人們並不知道如何面對誠實的人。



  *



  林怡慧走進雨中。雨不輕不重地下著。


  林怡慧總希望睡一覺醒來,是星期五。但今天不是星期五。星期五沒課,其實星期四下午就沒課了,恰好該讀的書該寫的摘要完成得差不多。研究室大家都急著想走,沒甚麼重要的理由非得留下。週末緊跟著星期五而來。週末過得如何,非得看星期五的規劃不可。但不管怎麼規劃,星期六都是要睡到中午的,規劃了半天,就真只剩半天。林怡慧固定在星期六洗整衣服,打掃,晚上七點五十分下樓倒垃圾。不和任何人交談。星期天大概也是一樣的光景。所以還是星期五好,做做夢,想著接下來的週末要怎麼過,然後持續在週末到來的時候,推翻自己。


  林怡慧今天沒有去學校,沒有對著電腦打開檔案。沒有開始工作。沒有在工作前先泡一杯咖啡。沒有在研究室裡點起薰香。沒有撥出一通無聲電話。沒有在課程讀本的重點處貼上螢光標籤。沒有寫完一個段落。也沒有刪除重寫。期末論文提案的參考文獻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林怡慧的今天像是刪節號。像破折號。劃過去空空的,沒有在頂樓抽一根菸。沒有抱怨廁所的臭味。沒有打開師生交誼室的冰箱拿出巧克力或捲心餅。沒有切水果讓同學分食。林怡慧今天沒有噴香水。林怡慧今天的生活沒有留下甚麼細節。出門之後手機就不再響起。手機沒有再度振動。林怡慧沒有發出任何一通簡訊,也沒有收入新的訊息。她今天沒有刷學生證沒有聽到閘門的嗶嗶聲,沒有走進圖書館。沒有抱著整疊或嶄新、或古舊的書籍離去。


  走在雨中又沒帶傘,林怡慧成為一則突兀的,冷的街景。她的頭髮很快被雨水浸透。衣服也是。水氣很快滲進林怡慧的內衣。內衣的尺寸不特別大,也不特別小。如果林怡慧繼續沿著人行道邊緣行走,明天可能會染上一場不那麼快痊癒的惡寒。但也可能不。林怡慧睡前吃了安眠藥。醒來後沒有吃樂復得。她並沒有落淚。也沒有大笑。搽得並不均勻的妝容在雨中逐漸裂開。樹頂沒有麻雀啾啾鳴叫。


  還沒走到行人穿越道,林怡慧踩著鞋子的前半,直截橫越寬闊的馬路。往來的車輛對她按鳴喇叭。也可能不。往來的車輛在雨中打亮頭燈呼嘯而過,也可能不。它們在到達林怡慧橫越的路徑之前減速。它們在路徑交叉之前加速。林怡慧確實到達了路的對面,整座城市繼續不輕不重地哭著。


  當她瑟縮成一個人的隊伍,要在街道四處留下菸蒂。


  林怡慧在這裡,或是在那裡。其實都並無差別,只是證明她有來過。



  *



  十二月三十一日。


  課上到一半,杯裡沒水了,喉嚨乾乾渴渴,從口袋撈出手機,發現他捎了訊息來問要去看煙火嗎,說是新知道了一棟大樓能捕捉到最好角度的台北一零一。站在飲水機前按鍵,才發現電源燈沒亮,噯,訕訕往走廊另一邊走想該怎麼回,另外一台飲水機也拒絕工作。我便輕輕按掉簡訊,假裝沒讀到。可惜我不是另一個她,可惜我不是。一個季節過去心情沒有好轉。手機嗶嗶又響了訊息說你若在上課就晚點再回吧,世界突然降落,寒流的氣溫從走廊四面八方攻擊而來我卻突覺得熱,真的熱,心頭哽著甚麼東西非常快速地開始旋轉。


  回到研究室,時間空間,穿入我淺淺的睡眠,同學喳呼著說要去看電影看煙火,我醒過來像是碰到玻璃天頂,嘩啦啦聽全部人講話突又從話鋒裡摔出去,滿身泥,髒七污兮說我累了,我應該走開。事情究竟甚麼時候變成這樣我不知道。一大早吃整把藥像沒有吃,彷彿有個最漂亮的幻覺在研究室角落無聲地打開,盒子打開是空,我以為我好了但是我又哭了。


  好幾個月了,或許我將到達界限所在之處。陌生大樓天台上,在樓廈御風的高處,只見今晚雲層壓得很低,很低,我幾乎一口氣要喘不過來那樣,深深地憂慮……想新年要交的作業是寫不完了,該勻出些時間,該多讀些書寫點字,該耗在校園裡,歲日月年。界限。它一直存在著。我們不可能再回到去年春天那樣了,是嗎,眼看整排的樂復得被我一顆顆吞下,在憂傷時點菸,更憂傷時服藥,憂傷到底到底了就睡,我已沒有甚麼快樂可與人對談。說穿了也是嘲笑自己,別無其他。書寫既頂不住愁人耿耿的現實,把筆一扔,說不寫就不寫了原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大樓噴發出燦美的火花時,我又再次回到他懷裡,對著這一切按下快門。兩個人像杯裡的茶包,線頭糾纏著,漂著,困著。我又快樂,又感到厭惡。


  厭惡短暫、須臾的快樂。憎惡快樂的自己,就要阻止那一切拉得過長,啊多麼簡短的笑容啊,如此我可以否定它。其實我知道冬天的,節慶的季節裡眾樹會落葉,廟裡堂前柳枝飄擺並非為了安慰誰在寂寥裡孤坐。我好像一座氣宇軒昂、莊嚴的屋子已被森然地毀棄,野犬在那裡分食昨晚被小爸爸小媽媽遺留的女嬰,小小的手,小小的腿,你看她胃腸肝肺淋漓地掛在一場未曾到來的雨中,倉皇的燕雀成群飛起,老鐘聲拖曳著我城歡快而血腥的情節持續進展……親愛的,我是一垛適合盜墓的,新鮮的墳。


  他問我有沒有給他拍照?我說有。但其實我沒有。他說給我看看,我說剛拍完大樓拍完你,沒電了。


  其實,是不忍再為自己留存你笑的樣子。但是你不會知道。


  那就是我們的界限。



  *


  列車自鐵橋下快速通過你看著

  讓盲人攝影師給你拍張照片吧

  成為靜物畫的一部分

  讓雕刻家給你捏個銅塑吧

  把葉脈書籤夾進點字書裡

  摸索未讀到的情節

  可以碰觸你嗎,或者你的白髮

  日復一日跌宕的書店門口

  樹在那裡鏽蝕然後生出眼睛

  給失聰者唱首歌吧

  一齊踱過孤獨冷酷而豔麗的街頭



  *



  一月一日。


  既踏過了那條線,說是新的一年。城市是否又和昨日相仿。城市彷彿些微地不同。


  午後,我離開他住所,獨自走入人群的隱沒帶,想著昨晚的群眾彷彿共同完成了甚麼。轉過身來,卻突然覺察自己身邊不再喧嘩。捷運車上人滿為患。人群是我重要的功課。


  我聽一首已經聽一萬次的後搖滾。門打開的時候更多人湧進來,但我不認識他們,我往昔的情人現在又在哪裡?我縮了縮身子,護住我的相機如同我曾把他抱枕收進懷裡,我縮了縮身子不要被踩到,當我縮得更小的時候,我一個人,昨晚與眾人一同完成了稍微偉大的事情,現在我一個人。還沒決定要吃甚麼的午後,許多陌生人交換眼神與微笑的午後,耳機裡的音樂持續飆高,暴烈而溫柔。天空密密籠罩下來,好像一張網把我捕獲。


  我想添個硬碟於是去了光華商場,自己吃摩斯漢堡,也是我和他約會過的場所,我點了一樣的套餐,自己吃著,吃著,吃著,心底有甚麼東西歪斜了,往更深的地方滑落過去我不知道,有些陰暗的東西並不能獨自透露,直希望明天醒來時候,世界沒有甚麼不同……


  選了硬碟,店主人開價我就掏出鈔票結帳,只是不想多說甚麼話。也沒比價,沒甚麼好比,我再次走進人群的隱沒帶,捷運車上仍然人滿為患,這班車和那班車好像一樣,好像沒有不同,在群眾上車的時候讓身子縮得很小很小,躲進堅硬而脆弱的殼。我累了。即使是可以不撐傘的雨天,我懷裡有台相機需要保護,好像,是的,我胸膛裡那顆熾熱的心,非常非常柔軟,當他伸出手來作勢擁抱,我就打開了全副心神與他戀愛。但我的人生,我如鹽柱一般的人生,在城市的荒漠中淋了一場雨,就嘩地碎了。



  *



  捷運站的入口處當然是階梯。持續通往地底。林怡慧往地底走,像隻兔子無處可逃。


  天頂打亮的都是白色燈光,燈光底下都是陌生的肩膀。陌生的髮。陌生的女子坐水泥板凳上等車,等車的人正在補妝。水泥板凳沒甚麼特別溫度。對面月台列車來了,列車走了。更多陌生人來了,當然也有更多陌生人離去。


  如果林怡慧選對了路線,她可以花十分鐘到達轉車的場所,再花十三分鐘等候正確的站名。繼續踏上公車的階梯,到她想去的地方。那或許會是一輛低底盤公車。也可能不是。林怡慧口袋裡有張麥當勞的發票,皺皺爛爛塞著。菸盒被壓得半扁。她踩過月台邊界的警示磚,一顆顆,印著腳底。足心在積水的鞋裡泡著。牛仔褲足踝處帶著透濕的鬚。像榕樹的氣根,空空地扎進無物之處。捷運站沒有泥,沒有土,地底越深之處,就越明快乾爽像外頭的雨並不存在。林怡慧從雨中走進捷運站。走到最後一節車廂的位置,也是捷運站燈光最暗的位置。林怡慧在那裡脫下了她的帆布鞋。她今天沒有穿襪子。足趾泡得爛爛的,有點泛白。只要她跨出一步,捷運就可以領著林怡慧到達任何地方。但也可能不。林怡慧哪兒都去了,也哪兒都沒去。林怡慧身上帶著一場陌生的雨。


  月台邊上,紅色警示燈開始閃爍。林怡慧站在黃色候車線後頭,隧道風壓嗚咽著,嘶噓尖叫著奔進車站。像一場泡沫般的記憶。吹起她半濕的髮,在人群邊緣處些微沉重地飛起。她的褐色T恤也是。那時,列車頭燈打得人群的側臉逐漸明亮起來。林怡慧的黑色頭髮一絲一縷,於是清晰可辨。


  林怡慧今天沒有去學校。






May 27, 2009

從百寶袋裡摸出鯊魚

 
從百寶袋裡摸出鯊魚:
       讀鯨向海《大雄》



  阿鯨前兩天才說要寄書來,這麼快就到了。

  喊阿鯨,像挺熟人似地其實沒有,從頭到尾我倆正式見面不過一次。幾個月前吧,應佳嫻柏青之邀,在煙霧繚繞的路上撿到一隻貓,一個襯衫休閒褲大男孩坐在旁邊,說嗨毓嘉,我是鯨向海。嗨你好,久仰大名。

  真是久仰。我高三那年,得了全國學生文學獎佳作,大專組首獎是正是阿鯨。照片貼著張靦腆笑容,有些侷促,有些清純,有些像是典型的醫學院學生那樣。後來把那年得獎的少作〈運鏡〉貼到無名小站上頭去,阿鯨又跑來留言。說格外喜歡這樣的作品,當時回了甚麼也不記得了,約略是感謝稱讚之類的客套話。但一陣一陣讀到《通緝犯》、《精神病院》,想阿鯨的詩是夠GAY的了,毫無所謂地丟出體液精液黏液碰觸胸肌,穿梭健身房海濱沙灘室內洋洋自得--但這麼一來,反倒讓我沒法子把阿鯨這人同他的詩給連在一起。

  詩行之間看似那麼無所謂的一個人,真講起話來卻有種氣口嚴肅正經。這讓我有些迷惑了,於是從信箱裡拿出《大雄》,好像也變成某個時候的大雄,戒慎恐懼望小叮噹百寶袋裡掏摸特殊道具,其實也不知道,會不會就摸到鯊魚。



  那些髒鬍鬚和兇惡腿毛們
  會一起畢業吧 
  這麼大年紀依然計較這些小花樣 
  但確實從來也沒有抱在一起過



  確實地回想起來,阿鯨的詩是挺「男」的。像是〈徵友〉裡,那頭二十四歲的乳白色(?)小獸/受/瘦,像〈斷頭詩〉裡頭的無頭騎士,甚或是〈在健身房〉那樣,偶爾展現某種整齊劃一姿態、偶爾卻又神出鬼沒在阿鯨詩裡那些虯結的各種肌理,表面看來大鳴大放,實際走進去,卻又溫柔無比的男性群像:「你睡過的棉被/仍使我感到安慰/拉上你的拉鍊,瞬間/已讓我覺悟」。如此將他們/它們劃入當代男同志書寫的類目,是有些太簡要了,但我仍不禁要說--如果有種「男子氣概」是屬於男同志的,那麼大約就是阿鯨的詩了。

  這隱隱然與我最近的抵抗、書寫有關。我一直在尋找著一種有別於「傳統男性」的所謂男子氣概,今日讀阿鯨的《大雄》,才暢然發現,在這裡,男子氣概已能不被「陽剛(masculinity)」所壟斷,而能拓展出一筆,男人樣貌(manliness)的全新地景。

  他詩裡頭一再一再肯認的命題是「男人」,他字裡行間,挑戰的東西,卻也是男人。他說男子氣概已經四面楚歌,另一頭又歌頌著男人間微妙的彼此疼惜……這一切在他詩裡輾轉複疊,靠近又遠離,擁抱,親吻,然後推開。但明明見到阿鯨是嚴肅的,他卻老像是長不大的彼得潘,要在詩行最後來一記回馬槍,在通篇正襟危坐的書寫裡,冷不防偷渡些馬桶糞土尿水精液,噢當然還有,嗯嗯啊啊的語助詞。如阿鯨自述,想要大也想要雄,最後卻得到了《大雄》--這標題總夠黑色幽默了吧?翻讀下去他還有更多更多的嗚啦啦,透過對男人姿態的各種戲仿與諧擬,好像要你知道,這一切想像都是假的。或者,假得像是真的。

  其實阿鯨不是大雄,比較像是小叮噹。或甚至是一個,恐怖箱。



  月色如純白的檸檬 
  我的詩是一個恐怖箱 
  輪到我去嚇別人了



  寫詩的人總會有些堅持--好比,堅持應該要叫小叮噹而不是哆啦A夢,應該是宜靜而不是靜香,好比,規定自己甚麼能寫甚麼不能寫--或說我們總是死守著記憶的最後一道堡壘,彷彿若不小心誤用「哆啦A夢」,脫口而出的瞬間,孩提時代巴在電視機前等待卡通上演的那段魔術時光,就要倏地被拉進故障的時光機抽屜,再也不回來了……

  所以我著實被《大雄》給嚇到。不,更精確地來說是哭笑不得。看,阿鯨不只說了一次哆啦A夢,甚至連B夢都用上了,這近乎是對於我輩(?)集體記憶的一種褻瀆,可又這麼歡快,這麼惡趣味滿滿地要溢出來。這終究是個狐仙與網路、狐臭與聊齋可以並存的時代了嗎?好比某個周日早晨,九點左右吧或許,總之我還在做第三個夢的時候,電話打來是阿鯨,說要不要一起喝咖啡?救命,周日的咖啡不應該是十二點以後的事情?阿鯨看似這麼無所謂,收線前聽說我還在睡,卻又認真懇切地說了聲抱歉。一個恐怖箱,裝著各種氣味,還是要大聲嚷嚷說「我是一個恐怖箱快來開快來開」那樣地一致。一致得叫人無法拒絕。

  於是我想起另一句牙慧:林黛玉也是會大便的,只是曹雪芹沒有寫出來。

  包括拉下拉鍊、拆禮物的瞬間都是一樣。如此認真,莊嚴,肅穆。

  只是你得忍住,不要笑出來。



  就只有你看見我 
  喝養樂多的時候 
  還那麼像一個小孩



  魔衣櫥通往的納尼亞王國,千年儘管只是此間一瞬,彼得潘也終究會長大,只是老得快老得慢那樣丁點差別而已。噢,還有,你要不要承認。承認自己還可以被愛,甚至,承認自己不可以被愛,也需要勇氣。可能還需要更多些。

  前兩天改〈「妹」一直沒有消失〉時,重讀到那句「承認吧,每個人心裡都住著一個小甜甜」,其實想說的是,我們都在等待著一個人,能看到我們內心那個男孩/女孩/阿貓阿狗/亞立安星球人,看到我們最美麗大方樣子,而同我們絲毫無懼地相愛。只是,時間久了,年紀大了,官方說法叫做「成熟」,顧慮東顧慮西,反而卻不再愛了。我想《大雄》大約也是這樣--因為不想長大、不願長大、想要躲避醜怪現實的心靈,想要回到童年時光,想要丟下矜持無視枷鎖,就算戴著腳鐐,也能嫵媚妖嬈地跳舞。

  像在被幹時不小心放了個濕屁的黑色幽默:「忍住不笑/就會出現莊嚴氣氛」。

  倘若如此,便能在相視忍笑的沉默之間,確認「甚麼」的存在吧?我胡想。



  把啞鈴擺在胸膛上 
  把你擺在心上 
  鍛練就開始了


@文中詩句,節選自鯨向海詩集《大雄》:  〈很C而且沒禮貌〉、〈恐怖箱〉、〈許願〉、〈鍛鍊〉幾首。
 

May 26, 2009

「妹」一直沒有消失

 
修訂二稿/請勿引用、轉錄

〈在陽剛的光影底下,「妹」一直沒有消失

            /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
            /羅毓嘉


  世間情慾千萬種,當前的台灣男同志,卻獨尊陽剛的「哥/弟(註1)」之分。


  2009年的文化研究學會年會,林純德、蔡孟哲、鄭聖勳的論文與引言,分別以熊族(註2)、哥/弟、乃至於所謂「主流男同志」作為切入點,指出了台灣當代男同志社群,將「陽剛性/男子氣概」推崇為主流的性別氣質,透過日常生活的符碼展演、性/別實踐、社交領域、與論述建構,持續將「不陽剛的」男同志界分為他者,打入冷宮。在性/別論述看似益發多元的現在,「陽剛的」哥弟之分,對C貨(註3)、娘炮、甚至跨性別者進行規訓,而建立起一種「主流的」身體/性/性別操演模式。蔡孟哲認為,哥/弟的二元界定,讓C貨/姊妹/娘娘腔成為了不被慾望的客體,甚至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註4)。然而,若借用蔡孟哲語:「一個男同志難道不會問,為甚麼我會被這樣的男生吸引?」則未曾言明的潛台詞應該是「為甚麼我不會被那樣的男生吸引?」當林純德主張「熊的不可慾已經獲得了翻轉(註5)」,我想問的是,那麼C貨呢?


  環顧周身,其實C貨一直沒有消失。但C貨不被慾望。C貨被拒絕。C貨被主流男同志指指點點。如果C貨被排除在陽剛的哥/弟二分之外,身體意象與性意識的陽剛化、同一化、去C化,又是否真能讓我們看到性別的烏托邦?


  會不會,事實上C貨與姊妹一直沒有消失,甚至主宰著男同志文化?



  *



  回顧我所成長的九零年代末期,高中時穿上訂做的緊身小喇叭褲,歡快地高八度尖叫,英語話劇比賽期間,撩起長裙在操場上奔跑趕赴演出會場。那時候放蕩又快樂,從不以為自己這麼做有甚麼不對……認識的人越多,越知道那也是男同性戀「自我養成工作」風起雲湧的時代。台北市政府開辦台北同玩節、亞力山大與加州健身房被男同志占領、BBS站台KKCITY提供「同志模式」的使用者名單,站上人數動輒破千……


  那時照片交友還不盛行,同志們僅以文字「論述自我」。


  點開每一個ID的名片檔,發現「同性戀就是男生愛男生」這句話後頭,老是安著「男生就是要有男生的樣子」。許多許多人們寫著「拒C」。但甚麼是男生的樣子?若說自己「幽默善感清純可愛」,我乏人問津。把名片換上「陽光排球體健弟」,卻隨即有人丟我訊息或者寫信,說可以認識你嗎?我學會收束自己的扭腰擺臀,壓低聲音講話,發明一種新的笑容。我節制。我練習。買衣服的時候總問朋友,這樣看起來有沒有比較MAN?為了要被稱讚、要被喜歡,我練習當一個「弟」。練習不C,是重要的功課。


  然而也漸漸發現,那些寫著「陽剛運動、體健鬍渣」字樣的人,可能是哥,更可能不是。我見了一個又一個網友,睡過一張又一張的床,然後殘酷地發現,寫著陽剛可能只是因為他留著鬍渣、寫著體健只是因為他有運動,他「可能」是哥,更可能不是。有很大的可能會舉起蓮花指掩嘴巴,他也會小碎步跑上敦南誠品的階梯,說「哈囉哈囉」。有些時候,突然看見他骨子裏也跟我一樣,住著一個小甜甜。


  認識的人越多,越知道文字不可依恃。


  圈子內開始流傳著一個秘密:「不差」就是很醜,「泳健」就是排骨精,「肉壯」就是肥豬,「斯文」就是娘娘腔……這一切一切指向一個我們隱然接受,卻從來沒有人肯承認的事實:同性戀文化正在邁向一個情慾/身體操演的同一化現象。我在名片檔裡自我命名為一個「弟」的同時,也就是簽署了一套合約,規範了類似的身體、服飾、用哪一類香水的調性相近的品味、某種生活風格與慾望形態


  一種「男」同性戀的、陽剛的哥/弟框架,正隱然生成。而這種截然二分的語言,消解了男同志的多樣性。


  這就像我們不再有高矮之分。我們宣稱,「高的站前面,更高的站後面。」陽剛的是弟,更陽剛的是哥。有運動有肌肉的是弟,運動得更勤肌肉更大塊的的是哥。透過對照,自我存有的價值得以彰顯,透過徹底的自我規訓,為的是滿足他人的情慾想像。然而,當我宣稱自己是弟,對擦肩而過的C貨嗤之以鼻說「哼,妹子」,偶爾也聽見別人對我用一樣的語氣說,「哼,妹子」……這才知道,哥/弟之分,其實其實,只是便於男同志表達自我的符號。


  但為甚麼我們要與娘娘腔/C貨/姊妹們劃清界線?


  難道,當我們指認出娘娘腔,就表示我們「不是」娘娘腔了嗎?



  *



  在同志所承受的各種渾名與污名當中,娘娘腔可算是外在辨識度最高的一種,因此,當同志社群開始推行自我控管、約束的「乖寶寶運動」,如何變得不娘娘腔,或說變陽剛/變MAN,就成為了關鍵的入門工作。


  在陽剛與更陽剛的比較法則之下,似乎可以宣稱「不娘的同性戀,是正常的」,但不要忘了,異性戀永遠比我們正常。這兒的正常就失去了意義。當我們處心積慮想要消除C貨在網路上、在肉身戰場、在酒吧、在舞廳在西門紅樓在論述中的聲音,我們可能看起來「更不像C貨」了,但這一切努力,也正讓我們成為「更不像同性戀」的人。

  那麼我們是甚麼?


  一個和同性進行性行為的人,和「異性戀」一詞所搭載的意涵如何扞格已是不在話下,對男同志而言,對自我身體的形象進行「異性戀/MAN化」的規訓工作,事實上更是身為男同志的悖論,如同「活得像異性戀的同性戀(a straight-acting gay)」一樣,充滿了矛盾與弔詭。同志社群中隱然潛流的去娘娘腔化運動,即使被視為一種可能的抵抗策略,在實際行動上,卻不過是重新確認了異性戀主流社會對陰柔男性的貶抑邏輯,將「不像男生的男生」推向更邊緣的地方。為了符合異性戀者的觀感,而遮掩、隱藏、抹消自身同性戀式的生活/生命方式,結果是在社群內部再次複製了歧視。


  自我管束從來不會為弱勢帶來權力,而只是為剝奪、虐待、歧視的人灌注更多的權力。所謂的「自我控制(我要變MAN)」,只會讓他者(異性戀)對同性戀的主體性進行更加嚴格的規訓。


  承認吧,不容許C貨存在的世界,就不會容許同性戀存在。妹從來不會因為裝MAN而「變成」弟,弟也不會因為留了鬍渣當過1號就「變成」哥,C貨更不會因為我們不說出口不實踐就不存在了。假裝不C,從不表示我們真的不C,承認吧,同性戀的內心都還是住著一個小甜甜。我們在眾多的辭彙當中打撈、對照適合自己的名字,到最後卻反而失去了我們自己。這一切道理都是相通的。沒有C貨,陽剛也就喪失比較的準衡,所有人都宣稱自己是大屌的時候,你只能說自己的屌更大。這個世界變得更無聊了。


  我們被教導要成為一個「C」的人、練習在公共場所不高八度講話、試圖收束自己扭動的屁股、性交時不能發出尖聲的浪叫、告誡自己第一次見網友絕不能點蜜桃果茶,所有這些,難道真是「我」所希望的嗎事實上,所有自我規訓的嘗試,都將從反面強而有力地證實--我們就是打從骨子裡風騷。承認吧。我們想變成乖寶寶的努力,將只是徒勞。乖寶寶運動之所以不曾停止,就是因為我們一直都沒有真正變乖。因為總有人比我們更乖。比你更乖。你很陽剛,但有人比你更陽剛。承認吧,熊族文化一直試著隔絕的C熊母熊阿姨熊,非常有可能就是坐在桌子對面的那個人。承認吧,有些時候你也會覺得耍起娘來的「哥」很優。


  我們無時不透過文化的「共謀」在捏塑自己慾望的對象。


  我們恐懼C貨、壓迫C貨、與C貨劃清界線並宣稱自己是弟不是妹的根本原因,正是因為我們不能不靠著C貨的存在來宣稱自己的陽剛。展演陽剛。想像陽剛。我們不能不透過與C貨的對照,假裝某天醒來,自己已變得陽剛。



  *



  從根本上來看,若同性戀/異性戀仍被認為是相對立而非「相互獨立且不同」的個體,則任何陽剛氣質的相關操演,就只能落於被異性戀的主觀意識所主導的命運。如同Judith Butler所主張,與其追逐這種仿造/異性戀式的陽剛,不如反向操作,正面肯認C貨之必要、正視娘娘腔與「姊妹們」的具體存在,才能讓我們進一步扮裝(drag)成「更像同性戀的同性戀」。如此一來,或能幫助人們透視社會建構性別二分類目的真相,進而對「性別意識」的根基進行動搖、改變、甚至超越。


  C貨永遠不死。


  當哥/弟的截然二分成為了最強烈的光源,C貨絕不會消失在陽光底下。相反地,C貨是影子,規訓即使無所不在,但影子也是。影子是不會消失的。C貨早就勝利了。去C化的工作只不過是主流男同志與異性戀社會的共謀。就算我們創造出更多的辭彙來規避,但因為C貨是一切想像的對照基準,C貨得永生,「妹」一直沒有消失。上帝創造了光,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我們創造了「弟」,但姊其實仍繼續居住在身體裡面。


  Girls never die. and they have tomorrow, too!




1對哥/弟(葛格/底迪)的區分與定義,實際上隨個體、伴侶之間的互動模式而有千萬種標準,然此處為求論述之用,僅以《認識同志手冊》中的定義為準,幾種版本茲節錄如下。2001版:[葛格]:男同志族群中,外表較具有傳統異性戀男子氣概者。[底迪]:男同志族群中,外表剛健,卻兼具陰柔特質者。2003版:[葛格]為男同志關係中偏體貼、主動照顧者。[底迪]為偏接受照顧、任性的人。但這可能依不同脈絡或事件而互換,或選擇[不分]。上述葛格分別者若帶點陰柔氣質,也會戲謔、酷兒地稱為[姊姊][美眉],甚或其他姑嬸姥姥等家族稱謂(轉引自蔡孟哲,2009)。這種定義方式,約略地指向了「哥/弟之分,乃是建立在『男同志都是像男性的男性』的前提之上」,因而使得不像男性的男性(娘娘腔),消失在論域當中。


2熊族:BEAR。原先是美國同志社群的一個次群體,從皮革文化分支而來,在一九八零年代興起。在全球同志社群文化裡,一般而言,「熊」主要是指「多毛壯碩的男同志」,然而,隨著種族、地域、性別上的差異,關於「熊」的定義已再現為多重權力爭戰的場域(林純德,2009。整體而言,受到日本情色影片與同志雜誌所呈現身體形象的影響,台灣熊族與日本熊族的淵源較深,「熊族」成員在某種程度及面向上所呈現的,並非「藍領風格化」的特質,而是一種「都會運動休閒」的風格走向


3C貨:「娘娘腔男人」的代稱,字源演變自Sissy、CC、乃至於C貨。反之,「陽剛的男人」則被稱為「MAN貨」。


4蔡孟哲,(2009)。〈底迪,變身!〉。2009台灣文化研究學會年會,圓桌論壇論文。


5林純德,(2009)。〈成為一隻熊:男同志「熊族」的認同型塑與性性別身體展演〉。2009台灣文化研究學會年會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