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來的時間:愛滋追思錄》
著/Paul Monette
譯/楊月蓀
「實情是,沒人知道愛滋病該從何處談起。在今天,這個災難的第七年,我洛杉磯的朋友們已幾乎不再記得這種病出現之前的日子是何等的感覺了。但我們都監看著紐約死亡人數的增高,知後是舊金山,好幾年後才觸及到我們這裡。它的來臨有如恐怖的緩慢露現。起先你身上配戴了上百種不同的護身符將它遠遠地擋住。之後有你認識的人住進了醫院,頓時日正當中你進入了全面應戰狀態。只是他們忘了告知你不會發給你任何一種武器。於是你用手邊任何東西拼製了一件武器,就像牢獄裡的犯人把一枝湯匙柄磨成一把小匕首。你勇猛地奮戰,你狠毒地奮戰,但你無法戰得比它更狠毒。」(p.17)
我終於開始看這本書了。久沒逛書店,之前聽說這書出版,也沒特別留意。無甚要緊的一日,不事生產的今晚,同祖威上誠品晃了一晃。蹲在文學史類書架附近胡亂翻了幾本書,兩人打鬧談笑,又拿出波赫士說真的厲害,三兩時間過去,回過身來,便看到這書放在醒目架子上,心想,哇,愛滋主題的書也可以這麼高據一位。又發現白先勇作推薦序,翻了翻,感到震動,不能自已。遂將它帶回家。
一個晚上很快讀完了,滿腔疼痛,他們究竟是同甚麼東西在作戰著?
或說,我們,究竟是同甚麼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在作戰著?
「我覺得下意識裡,我們很多人都開始受到腐蝕與孤及死亡恐懼感的刺痛,但仍然很徐緩而且感覺不深。比較像是針灸。我並沒有默認結局已經出現,我們就是鐵證,生命的精英可以如以往一樣延續下去,不是嗎?但之後,我將聖誕裝飾收起來時,卻突然恐懼地想到,明年再把裝飾品從閣樓上搬下來時,又不知誰會是另一個愛滋病例了。有好幾天我都無法釋懷。時光本身開始有如一個地雷區,未來的那一年遍佈了偽裝地雷。」(p36-37)
在書店結帳前,我話語低低同朋友說,其實我真的不想承認,但很快,再沒幾年我們或許會開始失去我們的朋友。他說不,前一陣子某個朋友腦膜炎住進加護病房,沒再清醒過來,耗著。急性感染好了又壞,壞了又好,最好的情況就是不生也不死。也不必再等幾年,病了,走了,甚至來不及揮一揮手,再喊喊朋友的名字,像要把他喚醒來。
他沒說得很清楚,但話語裡隱隱指著的,怕還是我們不能直言的HIV。
而為甚麼不能直言?我們究竟在害怕甚麼--我們是在害怕嗎?
性使我們生病。總是不乏戟指過來的手,告訴我們,那些愛玩的男同志活該受天譴。做愛使我們生病,於是乎做愛讓我們憂鬱。做愛是好的,不做愛更好。不做愛的人彷彿成為健康的大多數,說每天我們料理自己生活平安健康,交了一個男友或者沒有。我們兩人同是健康的。我們都是。只是誰也沒辦法說得準,同神明擲筊多次,下回拿到的,會不會就是大凶的籤詩。
「他們幸災樂禍地指出,愛滋病只有倒楣的人才會感染。那些成天運動的健康人士仍在玩我們對你們的遊戲。同志開始分裂,朝著自己的小圈子內逃亡。同志解放運動不過在一九六九年才開始萌芽,那是紐約市格林威治村的一群男扮女裝的人在石牆旅店外劃清界線豁出去了,以示抗議警方騷擾的決心。然而,石牆事件後凝聚的那股團結力量並非牢不可破。愛滋病讓人有如在牢獄裡苟延殘喘,但有些同志就是聽不進去。因為那太讓人氣餒了。」(p.40)
最近我總是反覆提著愛滋的話題。但大概這個話題太難、太遠、太恐怖,真的不是每個人都聽得進去。我回頭又想,大約需要一本極誠懇的書,教我們至少,至少知道,疾病距離我們身邊的人並不很遠。教我們聽完了故事,哭泣,哭完,站起身,伸出手,問,「有甚麼我可以幫助你的?」我們需要一本誠懇的書,而這就是了。
「他們幸災樂禍地指出,愛滋病只有倒楣的人才會感染。那些成天運動的健康人士仍在玩我們對你們的遊戲。同志開始分裂,朝著自己的小圈子內逃亡。同志解放運動不過在一九六九年才開始萌芽,那是紐約市格林威治村的一群男扮女裝的人在石牆旅店外劃清界線豁出去了,以示抗議警方騷擾的決心。然而,石牆事件後凝聚的那股團結力量並非牢不可破。愛滋病讓人有如在牢獄裡苟延殘喘,但有些同志就是聽不進去。因為那太讓人氣餒了。」(p.40)
最近我總是反覆提著愛滋的話題。但大概這個話題太難、太遠、太恐怖,真的不是每個人都聽得進去。我回頭又想,大約需要一本極誠懇的書,教我們至少,至少知道,疾病距離我們身邊的人並不很遠。教我們聽完了故事,哭泣,哭完,站起身,伸出手,問,「有甚麼我可以幫助你的?」我們需要一本誠懇的書,而這就是了。
感染,一則壞的隱喻。是怎樣的眼睛看著他們,帶原者揹著自己新的名字,走進人群的隱沒帶,要拉拉衣角遮掩。縮小些,佔用捷運月台更少的空間。壞得彷彿自己不該存在。夜裡,我想到我的朋友們。患病的朋友越來越多,可他們總維持著一貫的嬉笑怒罵,彷彿病毒不曾在他們身體裡生長。因為只要生命還在,希望還在。我們都得努力笑著,直到死亡來臨那一天。
多重感染後,還殘存的軀體正是追悼。把時光密封起來,帶到另一個世界裡去。
「我真的相信我生命中有個無止的夏天。至少到死亡,到我死或羅杰死。或死亡開始散佈。」(p.46-47)
原書出版已二十年。二十年來,即使HIV的變種仍在不同人們的血液裡繼續流竄,但面對它,同它戰鬥,我們擁有的科技、醫藥、與知識,也能算是前所未有地多了。那麼,為了甚麼理由,還要繼續編派那些荒唐鋪張的指責,去給患者們強加上道德的枷鎖?為甚麼,還要在自己安全的小小堡壘外頭,加上更高更重的牆?為甚麼,要在他們腿上的卡波西式肉瘤已迸發久病不癒的膿血時,再掩鼻揮手說,「我們不是同一國的,走開,走開、、」呢?
「我真的相信我生命中有個無止的夏天。至少到死亡,到我死或羅杰死。或死亡開始散佈。」(p.46-47)
原書出版已二十年。二十年來,即使HIV的變種仍在不同人們的血液裡繼續流竄,但面對它,同它戰鬥,我們擁有的科技、醫藥、與知識,也能算是前所未有地多了。那麼,為了甚麼理由,還要繼續編派那些荒唐鋪張的指責,去給患者們強加上道德的枷鎖?為甚麼,還要在自己安全的小小堡壘外頭,加上更高更重的牆?為甚麼,要在他們腿上的卡波西式肉瘤已迸發久病不癒的膿血時,再掩鼻揮手說,「我們不是同一國的,走開,走開、、」呢?
既然知道自己得到了甚麼,也應該知道,我們會因此而失去甚麼。如果能多借來一些時間,多付出一點包容,或許我們可以再次重寫,死神逼著這所有人簽下的契約。
二零零九的台灣,願我們開始做點甚麼,都還不算遲。
「我們會戰到底。親愛的,我答應你。我們一定會戰勝它的。我不能讓你死。感傷才湧出來,就又被吞沒了。這是兩人結合的祝禱儀式。我們倆緊緊抱了多時,似乎時光還算有良心,在我們纏在一起時,知道停下來。畢竟,整個世界都在這間屋子裡。我想當時羅杰沒說甚麼。我們倆也都沒哭。一切已經自一個沒有眼淚的國度起始了。只要你的朋友有了如此可怕的消息,兩人相抱,你的眼睛就閉得沒有眼淚了。」(p.114-115)
行文至此,又再哀哭。我不能繼續往下說了。
「我們會戰到底。親愛的,我答應你。我們一定會戰勝它的。我不能讓你死。感傷才湧出來,就又被吞沒了。這是兩人結合的祝禱儀式。我們倆緊緊抱了多時,似乎時光還算有良心,在我們纏在一起時,知道停下來。畢竟,整個世界都在這間屋子裡。我想當時羅杰沒說甚麼。我們倆也都沒哭。一切已經自一個沒有眼淚的國度起始了。只要你的朋友有了如此可怕的消息,兩人相抱,你的眼睛就閉得沒有眼淚了。」(p.114-115)
行文至此,又再哀哭。我不能繼續往下說了。
我也有看這本書,我覺得最讓人感動的是這本書真實且精微地描述了一個病症如何摧毀人的信心,如何搖撼所有人們以為永恆的鏈結,又如何使人們中留下一個傷痕記憶。
ReplyDelete這本書的connotation也許是「如何在一片愛與希望的廢墟中澆灌新的愛與希望」吧。有時身不由己,連「愛與希望」這樣美好的東西說出口也覺得迷惘:「我所求的難道是這樣不可求嗎?」當現實撲面而來,是好是壞都要自己承受,有時我反覆嘟囔這句話語如誦經,又有誰能替我承受呢?
我非常替您感到高興,因為您是這樣glowing地存在著。了解自己,相信自己,然後發揮自己成一種漂亮的原型。不只同志,這是所有人應該有的燃燒生命的方式。謝謝您讓我知道有這樣的一個人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生活著,也讓我為生活找到了一種光亮的解釋。
謝謝。其實我沒有那麼偉大,我也不曾想過,關於自己可能成為一種「原型」這回事--我只是放任自己,讓自己在生死洪流的驚迷當中,不要忘記了生而為人而可能感受到的感動;並且在感動褪去之後,擦乾眼淚,想想自己可以為這些人、為朋友、為我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作點甚麼。
ReplyDelete謝謝。真的。
這樣一點清明的力量毋寧是十分令人傾服的。
ReplyDelete祝福您!
(我發現做為一個Anonymous是相當有趣的現象哩!)
(我是我,別人也是我。)
(我是所有人......)
下次就隨意地輸入綽號名字吧
ReplyDelete至少這樣我能比較知道誰是誰
上次和誰說了甚麼話
下次接著要說些甚麼
雖然說網路的匿名性本來是挺好玩兒的一部份
但如果大家都匿名,就會有種只有我在光亮處
的不安全感哩。(就會繼續咬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