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百寶袋裡摸出鯊魚:
讀鯨向海《大雄》
阿鯨前兩天才說要寄書來,這麼快就到了。
喊阿鯨,像挺熟人似地其實沒有,從頭到尾我倆正式見面不過一次。幾個月前吧,應佳嫻柏青之邀,在煙霧繚繞的路上撿到一隻貓,一個襯衫休閒褲大男孩坐在旁邊,說嗨毓嘉,我是鯨向海。嗨你好,久仰大名。
真是久仰。我高三那年,得了全國學生文學獎佳作,大專組首獎是正是阿鯨。照片貼著張靦腆笑容,有些侷促,有些清純,有些像是典型的醫學院學生那樣。後來把那年得獎的少作〈運鏡〉貼到無名小站上頭去,阿鯨又跑來留言。說格外喜歡這樣的作品,當時回了甚麼也不記得了,約略是感謝稱讚之類的客套話。但一陣一陣讀到《通緝犯》、《精神病院》,想阿鯨的詩是夠GAY的了,毫無所謂地丟出體液精液黏液碰觸胸肌,穿梭健身房海濱沙灘室內洋洋自得--但這麼一來,反倒讓我沒法子把阿鯨這人同他的詩給連在一起。
詩行之間看似那麼無所謂的一個人,真講起話來卻有種氣口嚴肅正經。這讓我有些迷惑了,於是從信箱裡拿出《大雄》,好像也變成某個時候的大雄,戒慎恐懼望小叮噹百寶袋裡掏摸特殊道具,其實也不知道,會不會就摸到鯊魚。
那些髒鬍鬚和兇惡腿毛們
會一起畢業吧
這麼大年紀依然計較這些小花樣
但確實從來也沒有抱在一起過
確實地回想起來,阿鯨的詩是挺「男」的。像是〈徵友〉裡,那頭二十四歲的乳白色(?)小獸/受/瘦,像〈斷頭詩〉裡頭的無頭騎士,甚或是〈在健身房〉那樣,偶爾展現某種整齊劃一姿態、偶爾卻又神出鬼沒在阿鯨詩裡那些虯結的各種肌理,表面看來大鳴大放,實際走進去,卻又溫柔無比的男性群像:「你睡過的棉被/仍使我感到安慰/拉上你的拉鍊,瞬間/已讓我覺悟」。如此將他們/它們劃入當代男同志書寫的類目,是有些太簡要了,但我仍不禁要說--如果有種「男子氣概」是屬於男同志的,那麼大約就是阿鯨的詩了。
這隱隱然與我最近的抵抗、書寫有關。我一直在尋找著一種有別於「傳統男性」的所謂男子氣概,今日讀阿鯨的《大雄》,才暢然發現,在這裡,男子氣概已能不被「陽剛(masculinity)」所壟斷,而能拓展出一筆,男人樣貌(manliness)的全新地景。
他詩裡頭一再一再肯認的命題是「男人」,他字裡行間,挑戰的東西,卻也是男人。他說男子氣概已經四面楚歌,另一頭又歌頌著男人間微妙的彼此疼惜……這一切在他詩裡輾轉複疊,靠近又遠離,擁抱,親吻,然後推開。但明明見到阿鯨是嚴肅的,他卻老像是長不大的彼得潘,要在詩行最後來一記回馬槍,在通篇正襟危坐的書寫裡,冷不防偷渡些馬桶糞土尿水精液,噢當然還有,嗯嗯啊啊的語助詞。如阿鯨自述,想要大也想要雄,最後卻得到了《大雄》--這標題總夠黑色幽默了吧?翻讀下去他還有更多更多的嗚啦啦,透過對男人姿態的各種戲仿與諧擬,好像要你知道,這一切想像都是假的。或者,假得像是真的。
其實阿鯨不是大雄,比較像是小叮噹。或甚至是一個,恐怖箱。
月色如純白的檸檬
我的詩是一個恐怖箱
輪到我去嚇別人了
寫詩的人總會有些堅持--好比,堅持應該要叫小叮噹而不是哆啦A夢,應該是宜靜而不是靜香,好比,規定自己甚麼能寫甚麼不能寫--或說我們總是死守著記憶的最後一道堡壘,彷彿若不小心誤用「哆啦A夢」,脫口而出的瞬間,孩提時代巴在電視機前等待卡通上演的那段魔術時光,就要倏地被拉進故障的時光機抽屜,再也不回來了……
所以我著實被《大雄》給嚇到。不,更精確地來說是哭笑不得。看,阿鯨不只說了一次哆啦A夢,甚至連B夢都用上了,這近乎是對於我輩(?)集體記憶的一種褻瀆,可又這麼歡快,這麼惡趣味滿滿地要溢出來。這終究是個狐仙與網路、狐臭與聊齋可以並存的時代了嗎?好比某個周日早晨,九點左右吧或許,總之我還在做第三個夢的時候,電話打來是阿鯨,說要不要一起喝咖啡?救命,周日的咖啡不應該是十二點以後的事情?阿鯨看似這麼無所謂,收線前聽說我還在睡,卻又認真懇切地說了聲抱歉。一個恐怖箱,裝著各種氣味,還是要大聲嚷嚷說「我是一個恐怖箱快來開快來開」那樣地一致。一致得叫人無法拒絕。
於是我想起另一句牙慧:林黛玉也是會大便的,只是曹雪芹沒有寫出來。
包括拉下拉鍊、拆禮物的瞬間都是一樣。如此認真,莊嚴,肅穆。
只是你得忍住,不要笑出來。
就只有你看見我
喝養樂多的時候
還那麼像一個小孩
魔衣櫥通往的納尼亞王國,千年儘管只是此間一瞬,彼得潘也終究會長大,只是老得快老得慢那樣丁點差別而已。噢,還有,你要不要承認。承認自己還可以被愛,甚至,承認自己不可以被愛,也需要勇氣。可能還需要更多些。
前兩天改〈「妹」一直沒有消失〉時,重讀到那句「承認吧,每個人心裡都住著一個小甜甜」,其實想說的是,我們都在等待著一個人,能看到我們內心那個男孩/女孩/阿貓阿狗/亞立安星球人,看到我們最美麗大方樣子,而同我們絲毫無懼地相愛。只是,時間久了,年紀大了,官方說法叫做「成熟」,顧慮東顧慮西,反而卻不再愛了。我想《大雄》大約也是這樣--因為不想長大、不願長大、想要躲避醜怪現實的心靈,想要回到童年時光,想要丟下矜持無視枷鎖,就算戴著腳鐐,也能嫵媚妖嬈地跳舞。
像在被幹時不小心放了個濕屁的黑色幽默:「忍住不笑/就會出現莊嚴氣氛」。
倘若如此,便能在相視忍笑的沉默之間,確認「甚麼」的存在吧?我胡想。
把啞鈴擺在胸膛上
把你擺在心上
鍛練就開始了
@文中詩句,節選自鯨向海詩集《大雄》: 〈很C而且沒禮貌〉、〈恐怖箱〉、〈許願〉、〈鍛鍊〉幾首。
@文中詩句,節選自鯨向海詩集《大雄》: 〈很C而且沒禮貌〉、〈恐怖箱〉、〈許願〉、〈鍛鍊〉幾首。
鯨向海這本詩集,處處可以見到一點點的惡趣味
ReplyDelete讀起來真讓人覺得笑意盎然 :D
但
「忍住不笑/就會出現莊嚴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