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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y 26, 2009

「妹」一直沒有消失

 
修訂二稿/請勿引用、轉錄

〈在陽剛的光影底下,「妹」一直沒有消失

            /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
            /羅毓嘉


  世間情慾千萬種,當前的台灣男同志,卻獨尊陽剛的「哥/弟(註1)」之分。


  2009年的文化研究學會年會,林純德、蔡孟哲、鄭聖勳的論文與引言,分別以熊族(註2)、哥/弟、乃至於所謂「主流男同志」作為切入點,指出了台灣當代男同志社群,將「陽剛性/男子氣概」推崇為主流的性別氣質,透過日常生活的符碼展演、性/別實踐、社交領域、與論述建構,持續將「不陽剛的」男同志界分為他者,打入冷宮。在性/別論述看似益發多元的現在,「陽剛的」哥弟之分,對C貨(註3)、娘炮、甚至跨性別者進行規訓,而建立起一種「主流的」身體/性/性別操演模式。蔡孟哲認為,哥/弟的二元界定,讓C貨/姊妹/娘娘腔成為了不被慾望的客體,甚至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註4)。然而,若借用蔡孟哲語:「一個男同志難道不會問,為甚麼我會被這樣的男生吸引?」則未曾言明的潛台詞應該是「為甚麼我不會被那樣的男生吸引?」當林純德主張「熊的不可慾已經獲得了翻轉(註5)」,我想問的是,那麼C貨呢?


  環顧周身,其實C貨一直沒有消失。但C貨不被慾望。C貨被拒絕。C貨被主流男同志指指點點。如果C貨被排除在陽剛的哥/弟二分之外,身體意象與性意識的陽剛化、同一化、去C化,又是否真能讓我們看到性別的烏托邦?


  會不會,事實上C貨與姊妹一直沒有消失,甚至主宰著男同志文化?



  *



  回顧我所成長的九零年代末期,高中時穿上訂做的緊身小喇叭褲,歡快地高八度尖叫,英語話劇比賽期間,撩起長裙在操場上奔跑趕赴演出會場。那時候放蕩又快樂,從不以為自己這麼做有甚麼不對……認識的人越多,越知道那也是男同性戀「自我養成工作」風起雲湧的時代。台北市政府開辦台北同玩節、亞力山大與加州健身房被男同志占領、BBS站台KKCITY提供「同志模式」的使用者名單,站上人數動輒破千……


  那時照片交友還不盛行,同志們僅以文字「論述自我」。


  點開每一個ID的名片檔,發現「同性戀就是男生愛男生」這句話後頭,老是安著「男生就是要有男生的樣子」。許多許多人們寫著「拒C」。但甚麼是男生的樣子?若說自己「幽默善感清純可愛」,我乏人問津。把名片換上「陽光排球體健弟」,卻隨即有人丟我訊息或者寫信,說可以認識你嗎?我學會收束自己的扭腰擺臀,壓低聲音講話,發明一種新的笑容。我節制。我練習。買衣服的時候總問朋友,這樣看起來有沒有比較MAN?為了要被稱讚、要被喜歡,我練習當一個「弟」。練習不C,是重要的功課。


  然而也漸漸發現,那些寫著「陽剛運動、體健鬍渣」字樣的人,可能是哥,更可能不是。我見了一個又一個網友,睡過一張又一張的床,然後殘酷地發現,寫著陽剛可能只是因為他留著鬍渣、寫著體健只是因為他有運動,他「可能」是哥,更可能不是。有很大的可能會舉起蓮花指掩嘴巴,他也會小碎步跑上敦南誠品的階梯,說「哈囉哈囉」。有些時候,突然看見他骨子裏也跟我一樣,住著一個小甜甜。


  認識的人越多,越知道文字不可依恃。


  圈子內開始流傳著一個秘密:「不差」就是很醜,「泳健」就是排骨精,「肉壯」就是肥豬,「斯文」就是娘娘腔……這一切一切指向一個我們隱然接受,卻從來沒有人肯承認的事實:同性戀文化正在邁向一個情慾/身體操演的同一化現象。我在名片檔裡自我命名為一個「弟」的同時,也就是簽署了一套合約,規範了類似的身體、服飾、用哪一類香水的調性相近的品味、某種生活風格與慾望形態


  一種「男」同性戀的、陽剛的哥/弟框架,正隱然生成。而這種截然二分的語言,消解了男同志的多樣性。


  這就像我們不再有高矮之分。我們宣稱,「高的站前面,更高的站後面。」陽剛的是弟,更陽剛的是哥。有運動有肌肉的是弟,運動得更勤肌肉更大塊的的是哥。透過對照,自我存有的價值得以彰顯,透過徹底的自我規訓,為的是滿足他人的情慾想像。然而,當我宣稱自己是弟,對擦肩而過的C貨嗤之以鼻說「哼,妹子」,偶爾也聽見別人對我用一樣的語氣說,「哼,妹子」……這才知道,哥/弟之分,其實其實,只是便於男同志表達自我的符號。


  但為甚麼我們要與娘娘腔/C貨/姊妹們劃清界線?


  難道,當我們指認出娘娘腔,就表示我們「不是」娘娘腔了嗎?



  *



  在同志所承受的各種渾名與污名當中,娘娘腔可算是外在辨識度最高的一種,因此,當同志社群開始推行自我控管、約束的「乖寶寶運動」,如何變得不娘娘腔,或說變陽剛/變MAN,就成為了關鍵的入門工作。


  在陽剛與更陽剛的比較法則之下,似乎可以宣稱「不娘的同性戀,是正常的」,但不要忘了,異性戀永遠比我們正常。這兒的正常就失去了意義。當我們處心積慮想要消除C貨在網路上、在肉身戰場、在酒吧、在舞廳在西門紅樓在論述中的聲音,我們可能看起來「更不像C貨」了,但這一切努力,也正讓我們成為「更不像同性戀」的人。

  那麼我們是甚麼?


  一個和同性進行性行為的人,和「異性戀」一詞所搭載的意涵如何扞格已是不在話下,對男同志而言,對自我身體的形象進行「異性戀/MAN化」的規訓工作,事實上更是身為男同志的悖論,如同「活得像異性戀的同性戀(a straight-acting gay)」一樣,充滿了矛盾與弔詭。同志社群中隱然潛流的去娘娘腔化運動,即使被視為一種可能的抵抗策略,在實際行動上,卻不過是重新確認了異性戀主流社會對陰柔男性的貶抑邏輯,將「不像男生的男生」推向更邊緣的地方。為了符合異性戀者的觀感,而遮掩、隱藏、抹消自身同性戀式的生活/生命方式,結果是在社群內部再次複製了歧視。


  自我管束從來不會為弱勢帶來權力,而只是為剝奪、虐待、歧視的人灌注更多的權力。所謂的「自我控制(我要變MAN)」,只會讓他者(異性戀)對同性戀的主體性進行更加嚴格的規訓。


  承認吧,不容許C貨存在的世界,就不會容許同性戀存在。妹從來不會因為裝MAN而「變成」弟,弟也不會因為留了鬍渣當過1號就「變成」哥,C貨更不會因為我們不說出口不實踐就不存在了。假裝不C,從不表示我們真的不C,承認吧,同性戀的內心都還是住著一個小甜甜。我們在眾多的辭彙當中打撈、對照適合自己的名字,到最後卻反而失去了我們自己。這一切道理都是相通的。沒有C貨,陽剛也就喪失比較的準衡,所有人都宣稱自己是大屌的時候,你只能說自己的屌更大。這個世界變得更無聊了。


  我們被教導要成為一個「C」的人、練習在公共場所不高八度講話、試圖收束自己扭動的屁股、性交時不能發出尖聲的浪叫、告誡自己第一次見網友絕不能點蜜桃果茶,所有這些,難道真是「我」所希望的嗎事實上,所有自我規訓的嘗試,都將從反面強而有力地證實--我們就是打從骨子裡風騷。承認吧。我們想變成乖寶寶的努力,將只是徒勞。乖寶寶運動之所以不曾停止,就是因為我們一直都沒有真正變乖。因為總有人比我們更乖。比你更乖。你很陽剛,但有人比你更陽剛。承認吧,熊族文化一直試著隔絕的C熊母熊阿姨熊,非常有可能就是坐在桌子對面的那個人。承認吧,有些時候你也會覺得耍起娘來的「哥」很優。


  我們無時不透過文化的「共謀」在捏塑自己慾望的對象。


  我們恐懼C貨、壓迫C貨、與C貨劃清界線並宣稱自己是弟不是妹的根本原因,正是因為我們不能不靠著C貨的存在來宣稱自己的陽剛。展演陽剛。想像陽剛。我們不能不透過與C貨的對照,假裝某天醒來,自己已變得陽剛。



  *



  從根本上來看,若同性戀/異性戀仍被認為是相對立而非「相互獨立且不同」的個體,則任何陽剛氣質的相關操演,就只能落於被異性戀的主觀意識所主導的命運。如同Judith Butler所主張,與其追逐這種仿造/異性戀式的陽剛,不如反向操作,正面肯認C貨之必要、正視娘娘腔與「姊妹們」的具體存在,才能讓我們進一步扮裝(drag)成「更像同性戀的同性戀」。如此一來,或能幫助人們透視社會建構性別二分類目的真相,進而對「性別意識」的根基進行動搖、改變、甚至超越。


  C貨永遠不死。


  當哥/弟的截然二分成為了最強烈的光源,C貨絕不會消失在陽光底下。相反地,C貨是影子,規訓即使無所不在,但影子也是。影子是不會消失的。C貨早就勝利了。去C化的工作只不過是主流男同志與異性戀社會的共謀。就算我們創造出更多的辭彙來規避,但因為C貨是一切想像的對照基準,C貨得永生,「妹」一直沒有消失。上帝創造了光,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我們創造了「弟」,但姊其實仍繼續居住在身體裡面。


  Girls never die. and they have tomorrow, too!




1對哥/弟(葛格/底迪)的區分與定義,實際上隨個體、伴侶之間的互動模式而有千萬種標準,然此處為求論述之用,僅以《認識同志手冊》中的定義為準,幾種版本茲節錄如下。2001版:[葛格]:男同志族群中,外表較具有傳統異性戀男子氣概者。[底迪]:男同志族群中,外表剛健,卻兼具陰柔特質者。2003版:[葛格]為男同志關係中偏體貼、主動照顧者。[底迪]為偏接受照顧、任性的人。但這可能依不同脈絡或事件而互換,或選擇[不分]。上述葛格分別者若帶點陰柔氣質,也會戲謔、酷兒地稱為[姊姊][美眉],甚或其他姑嬸姥姥等家族稱謂(轉引自蔡孟哲,2009)。這種定義方式,約略地指向了「哥/弟之分,乃是建立在『男同志都是像男性的男性』的前提之上」,因而使得不像男性的男性(娘娘腔),消失在論域當中。


2熊族:BEAR。原先是美國同志社群的一個次群體,從皮革文化分支而來,在一九八零年代興起。在全球同志社群文化裡,一般而言,「熊」主要是指「多毛壯碩的男同志」,然而,隨著種族、地域、性別上的差異,關於「熊」的定義已再現為多重權力爭戰的場域(林純德,2009。整體而言,受到日本情色影片與同志雜誌所呈現身體形象的影響,台灣熊族與日本熊族的淵源較深,「熊族」成員在某種程度及面向上所呈現的,並非「藍領風格化」的特質,而是一種「都會運動休閒」的風格走向


3C貨:「娘娘腔男人」的代稱,字源演變自Sissy、CC、乃至於C貨。反之,「陽剛的男人」則被稱為「MAN貨」。


4蔡孟哲,(2009)。〈底迪,變身!〉。2009台灣文化研究學會年會,圓桌論壇論文。


5林純德,(2009)。〈成為一隻熊:男同志「熊族」的認同型塑與性性別身體展演〉。2009台灣文化研究學會年會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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