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晚餐後,想找間小咖啡館窩著,隨意看書發獃。想到自己好久沒離開城市南區,吃飯讀書寫字都在這裡,恰好是個晴朗夜晚,便驅車往城市東北一角去了。只是刻意放慢了速度,覺得風景大不相同,難得的這夜晚,便讓紅綠燈領我走吧。
紅燈即停,綠燈即彎,悠悠忽忽等過幾個紅燈是不順的,帶到了民生東路。
在長庚後方的巷子裡頭泊了車,想自己已許久未曾當過走路的人。便走吧。要儘量往巷子裡頭去,雖則民生東路過了敦化從雙向八線縮成六線道,慢車道更窄,實際感覺起來像是四線道的規模,在台北氣派的東區邊上,卻因此讓車速行人都慢了下來,許是好的。算起來是四十年的老社區了,樟木並立,老榕鬚垂,號稱是井字形的道路規劃,但在公園路樹路彎裡還藏著更小的路徑。因此我應該離開民生東路,往社區環抱裡去。
民生東路上儘是那些連鎖飲料舖子,巷弄裡頭,一間間中小型的實業公司,可能還有個秘書會計伏案敲打。更小的巷子平和安祥,只怕--是太安祥了些。社區商圈自有其陰陽兩面,抬起頭來,四五層建築襯著背景是一襲半昧半明街燈,好比瑠公民生新邨,說是新,但哪個新人經過時光流變不老?也已十分古舊了。穿行過去,棕櫚科植物歪斜斜立著,叢簇著樓頂某戶飄下來的戲曲樂音,倘是在鬧市該不能聞得的聲量,在這兒聽得十分清楚,好像沒人抱怨。吟哦提唱,恍恍惚惚的街燈並不密集,卻有暗香隱沉,是七里香綠籬搖曳?或者正是盛夏,難道已經是桂花的季節?
我閉起眼睛想指認香氣的來由,但說不清。
那年,認識民生社區反倒是個意外。他開著白色豐田,我們晃悠晃悠在夏日陽炎下行車,東西南北還分不清楚要去哪兒,只知道他從東區往北開,彎進某條巷子唰地停了車他說,上樓拿個東西,等我。那高個子蹬出車子,我杵在助手座上看著他的穿白色POLO衫的背影消失在某個樓梯間。太陽很大,他沒留著引擎冷氣,很快地,我開始流汗並在自己的汗水裡融化。
等我,他總這麼說。
這話像是我後來一切愛與哀愁的咒語,好比後來知道那是民生社區的某條巷弄,好比後來,我也將要滿了二十五歲。而二十五,是高個子當時的年紀。當他說「等我,」他知道我總有一天也會滿二十五歲嗎?而也是在這前夕時刻,我給紅綠燈領著,追上來了,可他又已經到了更遠的地方去。我側身看見民生社區的黯晚時節,茶館旁邊是川湘菜館毫不突兀,民宅改作的功夫茶館,充作包廂的黃燭燈光透過窗櫺給遞出來,竟有個女人獨坐,點妝。
難道,城市的時間在這裡都不管用了……
又再轉幾個彎,路過公園,公園。以及公園,榕木的隱香浮沉過去,卻換了調性。仔細分辨直覺是有自家烘焙豆子的咖啡店?藍白牌招一探,還真是。然而走路的人如今身在何處,門牌號碼竟已在民生東路五段。站在那咖啡店門口望了望,路走到這裡已差不多了,揀了個位置坐下,店家豢養那銀白色貓從休眠裡醒來,不知是看見果蠅飛蚊一類,便兀自在咖啡館空闊處如小老虎般玩起狩獵的遊戲。
(2010.09.09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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