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捷運領我走吧。
捷運棕線通車以來大小事不斷,每有友人遇巧了停駛困守車內情事,甚至徒步在那高架道路邊上,如履薄冰行軍陣伍般步回最近處的捷運站,便不免想問個惡謔的問題--上頭風景如何?人們總是慣習平原盆地車水馬龍那一個個路口枯候時間,突然能夠在幾層樓高處緩步踱過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目得那即將在紅燈倒數至零時呼嘯奔騰車流,會是城裡怎樣光景。棕線通車伊始原名柵湖線,那戲仿諧音都已經改了名,我卻尚未乘往中山國中以北的站次,便感覺自己枉為台北我城居民,正好一日天氣晴好午後,便讓捷運領我走吧。
棕線原本蜿蜒城市南端,交織最密集是我政大那幾年。還稱木柵線是一路往南,馬特拉不拉火燒車都已恍然前世,從最繁華地段南京復興仁愛福華飯店窗景前經過,六張犛以南斜斜轉入人煙荒少地段,麟光山麓甚且偶有鬼火出沒。然後到萬芳木柵,已是山那邊,人的形影氣味都大不相同了。我不免想起騎乘機車的興隆路頭,那大剌剌的「奶罩」牌招,如今還在同一個位置,以它那彷若前現代而絕非精密電腦割字的態勢招徠顧客嗎?城市以南是記憶的場景,而城市以北,我彷彿還未曾真正認識。
但又好像不是那樣。記憶晦混不明。
列車出了中山國中站,加速駛過隔音牆又突然減速。減速。非常緩但左搖右曳通過民族路口的回頭彎,列車左方視野遂變得開闊。黃昏夕照之下的松山機場,幾架空中警察直升機在停機坪上安置,遠方是跑道,整列指示燈亮著,可能將有航空器張開擾流板然後優雅降落。底下是復興北路地下道入口,吞吐著南北來車與大直橋相接,一向是黃澄光亮的車頭燈,一向則煞車。煞車。列車沒入地底我知道大直橋在那兒始終如隻展翅的巨大鵬鳥飛跨基隆河上空。
地底啊,晃晃悠悠地底行車,隧道裡白色照明燈幽魅過去,探出頭來是摩天輪呵。向河取來新生地上蓋滿商場建物,酒店旅館,河岸第一排都說是豪宅--於是金碧光燦摩天輪上,除了河對岸那我城第一高樓外,是否仍看得到,河。車行,車停,然後時間過去,西湖港墘文德……
我明明認識足底的街景。
心頭一揪,我明認識的。只是並非打這四五樓高冬季冷風中穿行而過。
那年那人,驅車自環東大道入內湖,捷運高架橋面都還未舖成呢,只有水泥墩子光禿兀立在路心。車行的時候我轉頭看他側臉,眼尾有皺紋,鬢角髭鬚零星有些白的痕跡。車停他會伸過手來握住我的,言語斑斑他說,他指著尚未開放的站區左近一棟新落成建案他說,前陣子,在這兒投資置了產。我嗯哼不知所以,他掌心一縮,有道非常暖溫度傳過來他說,我想,你是否可以搬過來。
我閉上眼睛。又再睜開,慶幸那站已經過去。
他是否當真這麼說?如果當初我有不同的回答,我是說,如果……
後來,我總央著一同在咖啡館出沒的女孩,說我送妳回內湖吧。從南區的咖啡館到內湖,好像很遠,但建國轉民權,待轉進瑞光路,也就到了。民權大橋上我總揮霍速度超過一百公里時速,復又在獵獵風聲裡回頭,告訴她所有我非法眷戀的細節,好比他訂有婚約的那名女子,好比我們似乎永遠不可能養活在室內的,那些自建國花市購回的盆栽,好比我如何一個人在他住居之處醒來,看見桌案上安放的鑰匙與字條而念及無望未來於是不可遏抑地在晨浴中哭泣起來……
後來我自己騎車回內湖,把那串鑰匙投入他信箱。棕線繼續往東,內湖大湖東湖,水面在城市肚腹上開出幾個洞,沒有雲這日,但有風的天氣水面粼粼好像劃開了天空。捷運列車繼續晃盪轉折往南去,再次跨越基隆河不覺已是南港,漸無繁華氣息的地方,停站開門的氣溫也就更低些。一條刻意走遠的路,要把我帶到甚麼地方去,又感覺接續下來當真是陌生街景了。若我騎車,是向陽路接南湖大橋,內湖。繞一圈成功康寧。捷運路線走到這裡也是繞成個環,環抱山水市集的手勢很深。很深。
後來,後來,我和女孩在樓底抽完最後一根菸,住居木柵那人撥來電話,我說一會兒回去了,跨上機車自北往南趕赴另一場盛宴。那時候還沒想到,捷運文湖線,有一日竟會把迢迢的木柵內湖串起。
在南港展覽館站,夕陽正從冷澈天空沉入地平線,我眼底有些乾涸,戴了整日的隱形眼鏡,恐怕已令雙眼浮出血絲斑痕。我乘上了對向列車,回頭,晴爽的天空中沒有一片雲,金星在冰藍天際熠熠如鑽石。列車又即將回入內湖城區我閉上眼睛,知道那年,即使二十一歲少年回答了不同的答案,但再怎麼伸出手去,也沒辦法抓住那遙遠的星辰。
(2010.09.16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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