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感謝布拉格書店的銀色快手,出借場地邀請我舉辦這場分享會。感謝今天在百忙之中撥冗出席的各位,讓人相信現代詩還是有市場存在的。雖然不一定是真的百忙就是,但總是撥冗,在這陽光美好的午後與我在這裡會面。
前幾天吧,或許是在銀色快手的宣傳噗浪上,看到他張貼的宣傳文宣,大抵有句話是這樣說,「是甚麼支撐了詩人孤獨的小宇宙」云云……我想說的是,雖然寫作始終是一個人的事情,但其實生活從來都不孤獨。特別是今天在場的,紅樓詩社的夥伴們,我們一路走來彼此相師,竟也已經十年時間過去。
怎麼變得有點像是得獎感言了……
總之讓我們進入正題,關於情詩,我們已經談論得太多。
收到《嬰兒宇宙》的三篇推薦文,發現三篇序文都指向情詩作為這本詩集的核心,說實話我真的嚇了一跳。我在創作時並不認為自己是在寫情詩,儘管先行詩人們常說,抒情是詩的美學核心,當然是,可在抒情對象的眾多歧異定義之下,我們可以說這些詩都是情詩,但它們也都不是。我會在後面再作進一步說明。
陳芳明開宗明義說,「這是一冊情詩集」;李癸雲談到她眼中的我,更直截了當指出「他多麼容易談戀愛」;而凌性傑也不落人後,說「關於愛與傷害,毓嘉是這麼說的……」從這三篇推薦文的經緯來看,將《嬰兒宇宙》視為一本情詩集,也怪不了別人,畢竟我在後記當中也寫道,「分開之前他說,『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沒想到你還是讓我失望。』但他根本不讀我的詩。」
由此看來,情詩,作為這本詩集的基調,似乎是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我仍認為重點是在於後記的標題,〈我只是就寫了〉。面對城市,面對愛與傷害,面對一切高潮與低落的時光,我只是,就寫了。為了把我所經驗到的華美宇宙定格在某些斷簡與片刻的時光,我必須只是就寫了。而寫,什麼時候竟已成為一種理所當然的習慣。
於是,若我們還是暫且將《嬰兒宇宙》當做一本情詩集,衍生出的問題就不免是:「為什麼是情詩?又為什麼不是情詩?」
追溯到《青春期》,李癸雲說,「那時的毓嘉仍在搏鬥、質疑、咒罵、辯證各種形式的存在。」或許是你我都曾經歷過的青春期,一種心跳,彰顯出過分膨脹的自我。任何好與壞的,對我而言,都必須先對它進行打擊、拆卸、解構之後,才能存之、儲之,進而言說之,詩詠之。但如今讀來,當時我的詩是這樣,無論作品中的人稱是你、是我、還是他,說穿的寫的都是自己。我只是一再透過人稱的變換將自己代入別人的生活,演繹著一切片面的了解而專斷地將它們賦予詩的頭銜,但我終究沒有真正進入它們,甚至,我連靠近都顯得太過小心翼翼。
因此,現在的我來讀《青春期》我會想,其實讀〈自傳〉一首便夠了。一方面因為那首詩成詩於18歲前夕,那時我們還名符其實地身處於青春期……透過自傳這形式,我將自己躁動的時光凝止在一首詩當中。
似乎扯遠了。嚴格說來,《青春期》裡頭並無一首詩,算是情詩。
後來,對於情詩這種體裁,我認真地開始寫起了關於「你」的眾多詩篇,作品當中承載的大多是我所傾心的樣貌,我好奇地挖掘「你」的人生,挖掘所有言語,所有時間、城市、車流與號誌作用於他們身上,並造就他們那些令我仰望的氣息與特質。那段時間我一方面與他們戀愛,一方面密集地觀察他們,並嘗試著從那些我所覺察的所有物質、事件、擺設與對談中,打撈出「他人」--且是我的情人--所潛藏什麼秘密的時期。
但我談了許多的戀愛,卻感覺迷失。那陣子的惶惑盡皆陳列在作品當中,曾經以為,只要我將我不知道的東西寫下來,我就會懂得了……但不可能。即使勢將它們寫下來,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我知道的事情是那樣地稀少。
問題是究竟出在哪裡?
畢竟在那些詩當中,缺席的人竟然是我自己。因為愛情的終將消逝,若我作品當中言說的「你」,到最後都成為再陌生不過的兩條歪斜線,「你」和「他」有什麼不同?若你離開以後終於成為了「他們」當中的一份子,那我所寫的每一條詩是否都將失去意義了呢……我是如此激切地想要記得,但一首沒有「我」的詩,又何能幫助我記得任何事情?如此說來卻反而是我的後見之明了--或許,潛意識當中,我非常有可能根本就想要忘記那鬼魅般的,2005到2007。
為了記得,我必須重新與這個世界建立關係。我必須在眾聲雜遝中理出記憶的線索,而非只是專斷地陷溺在須臾的切片。是以我必須適度地丟棄,方能更多地擁有。作品裡我開始更大量地動用「我們」、「你」、甚至是「您」,更密集地差遣你和我,透過你我等於我們,但你我又不等於我們的反覆詰問,鋪陳出關於「你」的思念,終究是要透過「我」來記得,你已經在我裡面了,所以我可以放手讓你離去……
我學會與失去和平共處。與獲得和平共處。與疼痛共處,也與狂喜共處。
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於是我才真正懂得了情詩的真義,從來不只是狹義的擁有與否,不只是呼告,而是將一切繾綣編織在內心的角落,從此他們就成為一襲青衣繡花織錦的宇宙,我偶爾穿穿它。
在《嬰兒宇宙》之前,因為著迷於兩人關係而一度想將詩集命名為《兩》或者《雙》,而幸好我沒有。後來也是因為董啟章的《時間繁史.啞瓷之光》,我意識到嬰兒宇宙這個詞彙內部巨大的詩意。
通過蟲洞,蟲洞同時也是閱讀,母宇宙是現實而嬰兒宇宙就是文本。在那純粹的互文狀態當中,去窮盡一切的可能或不可能,是〈第二十九天〉,是〈不和諧音喉唱.二部和聲〉。那是假借情詩體例的對話,是我腦中的二重唱。回到最初的問題,為什麼是情詩又為什麼不是?我會這樣回答--因為愛情是如此令人陷溺如一口流沙之井,我必須調度整個我所擁有的詞彙、調度城市與人群,調度宇宙,去與之抗辯方能脫身。我會寫情詩的那天,也代表著我將從愛情的地獄裡生還。
是這樣的。十年來,我的作品人稱從第一人稱、到第二人稱。再到三。不只是你、我、他,而是你和我和世界。因為三即是多,你、我、我們,在那複數型的存有當中,我們和世界永遠有所關連,如此,即使你從此處離開,我會確知你仍在某個地方平安地存在著。
在作品中的詞彙調度,所為的是透過我所能控制的他者,去留存我不能控制的他者。無數的對位關係證成了我們各自的宇宙,同時,我因此可以隨意地回溯時間,和某個時候的自己、和某個時候的你、或者他,他們,再次溫柔擁抱。
於是《嬰兒宇宙》終究是一冊情詩集。但從此之後「你」就不只是你了,如同李癸雲所說的,「這一任意置換的主體位置,讓人充滿想像的人稱代名詞……應該留給讀者這個位置,」因為抒情的對象不再只是特定的「他」,而是整個世界,當讀者坐上了「你」的位置,或許也將稍能窺看我歌詠多時的,這浩瀚宇宙。
(2010.09.25台北.布拉格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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