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認自己有病,不是件易事。病久了,痊癒遙遙無期,說服自己只是魔魅纏身,要能與之相擁而臥,鎮日,鎮夜。瞠眼面對冷的滿月,枕著右手像側身懸崖邊緣,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其實夜沒有變得更短,夜一直很長。安眠藥停了一陣子又開始吃。我擺渡冥河這岸那岸,放眼望去,這日常我勉力維持,卻盡是荒蕪空景。
斗室無詩無歌,都幾歲的人了還怕黑,把所有燈都點起,仍覺得暗。
每月回診一次,總是夜診,走廊深深探進候診大廳喉嚨,嗓門都給壓低了。診間亮晃晃鋪開,巨大寬闊的平面中央醫生坐在那裡。他筆挺白罩衫裡頭一件鐵灰色襯衫,我走向他,我坐下,低頭瞅著自個兒鞋尖,便看見他皮鞋拋得油亮他褲腳中間拎著一段襪頭黑色。我知道他講話聲音厚實,低沉蓊鬱。知道他開口前會咂拉嘴角,會問,最近好嗎?想了想,抬起臉來,這才又看見醫生坐在那裡他微腆的肚子,一把厚短下巴他闊的臉形。他看我眼睛他非常寬容看我眼睛。像是個典型的父親。
但他是個父親嗎?看他看幾個月了,其實我還不真的知道他。
診間敞亮,卻覺燈光忽有明滅。我突然昏眩,儘量裝作狀況改善的樣子,擠出笑容,勉力說,最近有好一些。跟甚麼時候比呢?想不起來。
到底哪些感覺才是真的?
醫生說話我便隆隆重重聽。果然照例問了,最近好嗎?
直覺他剛不是問過了?或其實沒有。
我不想工作。想交配,或者,愛。但不能說出來。學院生活多是抽象字句高低崎嶇,沒有事件沒有日常,越來越像莽原上的白蟻窩。細節則是惡魔的居所。坐在位置上看書寫字,吐出唾液揉合泥土這兒塗塗那兒抹抹,尋求最佳的通風,氣溫上升就離座洗臉,氣溫下降就把椅背上披著的外套毛衣拎了穿上。有時課後,我走進洗手間,關了門眼淚啪地掉下來。研究室裡自己晚餐,像在校準孤獨,抓住生活點滴紋理,提煉它們,希望可以從中找到些甚麼,但不可能。一鍋熬麋了的粥裡向來撈不出甚麼道理。
我儘量不看醫生的眼睛我說,有時吃史蒂諾斯有時不吃,樂復得維持一天三錠,時好時壞,還過得去。以為我人生平整光潔,襯衫卻在下襬留有熨不平的褶縐,對陌生人寬容也學著對自己好,還沒找到與自己平和共處的技巧。一個禮拜上兩次健身房,在跑步機上哪兒都沒有去,就跑。跑到筋疲力竭。回家把自己摔進軟床鬆彈,聽心跳繼續加速,終於停下來我有幻聽。聽覺總是最後消失。會有人來絮絮叨叨,說週末捷運停駛,說些明天的事。昨天的事,冷氣瓦斯開關妥當,叮嚀一切細節,若明天早餐要吃福州乾麵這時候是該睡了,又有人過來說,噯,明天禮拜一,公休。我想,是嗎,但今天不是禮拜二,或說,禮拜三,都好,都好……同不寐的夢魔對看。對弈。聽屋外整晚的雨。
試著減少幫忙睡覺的藥如何?
可以不嗎?
那我們照舊。能不吃就別吃,心理依賴。這麼大個人了,要照顧自己,對自己好。
每次他說我們我便心旌動搖。他坐著,樣子同山一般寬。醫生聆聽時有雙好看眼睛,深深的,像是通往更多壞的可能。新剃短的髮鬢,對著我微笑,招啊招,一瞬間便想我也該去理整頭髮,說不上來的,該。他總是坐在那裡白袍上繡著姓字,他黑色領帶隱約斜織斑痕幾道,問診時對坐著靠得很近,開了藥,即將離開診間發覺下次約診已是五月,轉眼四月很快過完,接著又是夏天,若當真痊癒了我將再看不到他,心臟突揪了幾下特別重。我哀哀慮慮想他襯衫西褲,打好的領帶怕是從不解開,只略略調整鬆緊,套上了,束妥。那是他女人為他結縛的領帶嗎?一瞬間有點想伸出手去,把他領帶給解開。但不可能。
憂鬱焦慮量表樣樣指數高了再高,高了,再高。我沿著斷崖邊角走著,走著,瘋得清楚明白。一個漩渦我身不由己。到底哪些感覺才是真的?
又是白晝,研究室窗口整排楓香分列,參差著綠的次序。幾棵老樹撐著黃葉飄搖,像要否定春天已經來臨。但春天已確實到達,魍魎之風倏倏颯颯,又再剪下枯黃三兩片。人們總以為憂鬱是偶發的魔性,想風吹過就吹過了,一切會復歸平靜。我卻何嘗不希望?甚麼時候開始,我每每覺得自己在學校後門的便利商店看到他。追著背影過去,才確定是幻影出沒。須臾一刻,以為好了但我又哭了。
不預期真會在醫院外看見他。那天友人生日,賴不過百般執拗只好答應出門。酒吧裡盡是歡快的空氣,在杯緣危危行走,沙發上斜臥。抬起臉竟剛好對上他尋找著甚麼的眼神,猶豫該打招呼不該,但他已看見我兩人交換沉默一瞬他說,嗨。
最近好嗎?
其實我過得不好。每天光應付自己的憂鬱浪漫就耗盡力氣束手無策。沒想著誰,工作起來沒甚麼勁。工作又需要定性。天氣燥熱聽來像是藉口。按了字數統計。起身想去洗臉,但十分鐘前不才洗過?水喝得兇,卻都蒸散不知哪去。起身浪費時間,還不如強押自己端坐,撐著。文件檔案在螢幕上開著,借來未閱的書籍堆在桌案右側,讀完了,便放到左側去。反覆切換視窗,查檢電子信箱有無新郵件,其實總沒有。還是查。直瞪螢幕,想在這兒再加個句子,又覺不妥,掙扎很久,決定這樣寫了。思考時總咬指甲,從右手中指開始。咬得太邊角會撕啃出血來,覺得不妥又刪,又寫。掙扎,推翻自己。但不能承認。躲閃他問話說,還好。
還好。
起心動念我學不會壓抑自己加速的脈搏。屢戰屢敗,壞在太快輸誠。他真問了,又並不能真的誠實。
倉皇想要找些話頭。已指著酒吧另一頭撞球桌他說,打球?
我說不太會打。他說沒關係我們一隊,我罩你。一掌拍在肩膀上我棄械投降。我們,他這麼說。他總是會進的。我說你太準。他將杯中的香檳飲盡,從我手中接過球杆,隨手將香檳杯放在桌緣。伏身瞄準,銳利專注。皮鞋休閒褲與針織罩衫,臀部在背後畫成個漂亮的弧形。他像是鷹,要捕獲我。
對手進了,但下一球沒連上。很快又是我方的回合。
眼看袋口老大一個嗆司,我醺醺然同他說,這球打不進我跟你姓。但明明幾分鐘前出了醜連母球都差點兒沒摸著邊的一球,友人在旁喳呼喊說,姓甚麼姓甚麼,滿室快樂空氣罩得我頭臉都紅。他回著說,姓張。我應和點頭,我沒進就姓張,眼裡迷迷,校正角度,下了個重手定杆。定得準,球進,空心。同他擊掌,他說好,不用姓張了。滿室都是快樂的空氣。我快樂時笑,覺查快樂結束,收攏笑容遁身煙霧繚繞醜怪現實。如是快樂終要消散並不真實。
話語幾次中斷,深夜的眾多音響聽來卻又特別鮮艷濃烈。此時一陣香水氣味,過濃了些的花香調性,直直愣愣扎來,幾個中年女人兩兩成伍,燙起上個世紀的髮式,化著上個世紀的妝款,連表情整一個都是過份復古了。他霎霎眼睛,知道他有話要說。找生意的,這些女人。我說我知道。想他也知道自己迷人之處,沉沉的側臉,離開了診間還是有雙非常明亮的目光。他語句上揚說你今天看來不錯,看我不置可否,湊過臉來又說,憂鬱症就是大好大壞,但你都這麼大個人了,不能光看那些倉促與壞的。要照顧自己,對自己好。
突然有點想問,那你呢?你有最壞的一面嗎?
或他停頓的瞬間,背後也有些秘密。但我不忍追問。其實也不應該。
說是明早有晨會,這突發的夜晚便草草結束了。臨上計程車,他張開雙臂說今天很高興見到你,但我有些遲疑,還想接著問些甚麼,突地覺得,其實也沒甚麼好問了。最後還是只伸出右手去同他握了一握。掌心當中,一股暖暖熱熱力氣傳過來,整個夜晚是場盛大的海市蜃樓。
每天都像新的一天,卻分不出和昨天有甚麼不同。
承認自己有病,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更害怕承認愛。趁還有力氣躲閃,決定換了醫生。換到天氣晴好的午后,走進候診大廳選了個位置坐下。人來人往,不像夜診總空無寂寥。和新的醫生對談,尋求理解的可能,但不可能。悵然,然後離開。養成在看診隔日理整頭髮的慣習。如此四個禮拜又四個禮拜過去,髮鬢徒長,但覺神志清明。喝了幾次酒窮喳呼的三兩週末,不再想著偶遇的神性。突然明白,所有感覺都是真的,穩靜聲線有時更是鍛煉。罹病這些日子生活越顯簡單,閱讀書寫,吃食排泄。睡,或不能睡。選條類似道路到達學校。服藥,衡鑑,諮商。
若午後有雷陣雨,突然慶幸自己僅是個中魔者,驚詫一天裡氣候兩三變幻,而無須破格。舊的時間截止,新的月曆總是要翻過去。把雨留在背後,留在窗外。對陌生人寬容也對自己寬容。整晚洗上五六次臉。看了一本書,兩篇文章,小說堆在右手邊,學術專書堆在前方。看完了就丟到左手邊,書紙邊緣蝕黃黴跡。思忖著,今晚該早些離開研究室。
也總是六月近半,晴空開放,木棉花絮飄滿整個城市。期待夏天趕緊來臨,如此瀰天蓋地的幻覺會中止,畢竟,這故事繼續寫下去,反顯得太矯情了些。
得先允許自己痊癒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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