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代,台灣正值經濟高成長,股市準備狂飆。一切看來好得不能再好了,那時的島國自信又風光,社會一片歌舞昇平,羅大佑的〈明天會更好〉大街小巷傳唱。
但對男同志來說,一九八零,是個最壞的年代。各種「同性戀行為」逐漸被社會看見,卻是被放置在變態心理學的框架下檢視,在各類報導與社會建構中,與犯罪、影響社會治安相連結;時至一九八四年,愛滋病在台灣出現首例,造成極大的恐慌,男同性戀遂進一步被認為是疾病與犯罪的化身--男同性戀者開始被「看見」的同時,背負的是社會將之視為扭曲、偏差的眼光。
我們是男同志。愛滋病是我們的同義詞。
我將車窗搖下,感覺有雨絲進來
打濕了我們的愛情;
我回頭,發現這時候
我們比較需要正義與公理……
我已盡力去保持距離
一如天體般懂得秩序
與疏離--關於生命轉彎
所必須遵守的減速與角度
必須停下來。等待。必須停下來
等待。成為一個全新的品種
早餐會上,他迥異於以往地竟談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他會說,身為一個即將邁入老年的中年男同志,經歷三個階段,清純玉女、肉彈脫星、乃至現在削髮為尼,一九八三年出道,四十七歲的人了,該看的總也都看過,圈裡圈外,各種美好殘酷驚懼的事情,你能想像嗎?我說我不能,心想一九八三我都還沒出生呢。他見我適時地停頓他問,甚麼?我回說沒事。他馬上看透我說,那時你還沒出生,以為我不知道你要說甚麼。頭上遂挨了記老大爆栗。
但一九八零年代,我這年紀的小GAY全都錯過。是以,關於那個十年,以及接下來的十年,是註定只能聽人傳誦了。
那時新公園仍然是城市裡黑暗的角落,從不能在街頭上清楚辨認彼此。血液裡奔流的慾望,噢慾望是專斷的國王,他操持著一整個垂首的王國,他的行伍,他的臨兵列陣毫無宣洩的可能。他說,你知道《世界電影》嗎?雜誌最後有個徵筆友的欄位,在《熱愛》創刊之前那是少數少數大家知道的留言欄位了。曾經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惟一的男同志,寄出幾封信,像往大海裡拋出一把又一把的針。寂寞。與慾望。認識然後離去,揀選與被揀選。或者在播放色情電影的小戲院裡與陌生人大膽地碰觸,肉身反覆的工作,看似是一九八零年代的整體了。愛過幾次,不愛過幾次。被人愛也不被人愛,被人揀選。
肉身豐美。肉身凋零。
(畢竟我們是全新的品種
豁免於貧窮、運動傷害、和愛滋病
那個說要去敗壞道德的人首先脫離了隊伍
在花朵稠密處舞弄頭頂的光環)
但是一九八零。也是愛滋病在人群中蔓延最厲害的時刻。愛滋病像是一個詛咒,天譴,男同志一直被教育要乖,要冷靜。不要愛,不要做愛。不然一隻手會指向病床上哀哀腐敗的身體,說這就是你以後的樣子。這就是你們。這是你們的同義詞。
家裡有愛,沒有愛滋。衛生署文宣上這麼寫。他說,剛出道那時候鼓起勇氣去了GAY吧,認識些人,看來健康,高壯,從美國學成歸國操些流利英文,人生勇敢,坦白。也曾經為他們魅惑,愛上或沒有愛上,牽幾次手看了幾場電影,沒有親吻也沒有做愛。然後對方離開。後來才知道不能碰觸的理由,從美國回台灣是要落葉歸根。在美國,發現自己不再健康的人回到台灣來,等死。即使是那樣也好。
和朋友幾個月不見,又再碰頭的時候,驚問,怎麼變得這麼瘦了?
胃痛。不能好好吃飯。
在醫院幫你排個胃鏡吧?說好。
約定的時間,人卻沒有出現。又再過幾個禮拜,聽說走了。也不知道是急性感染還是自殺,不知道。那時朋友們一個個倒下,離開。另一個在美國念書時認識的朋友,明是同志,回來台灣卻被逼著去結婚,那時從言談間猜想他似乎也患了病,結婚?還生了小孩。後來他病發,根本不敢去看他,卡波西氏肉瘤長在這裡。這裡,以及這裡。人變得好瘦,枯乾,最後幾天才鼓起勇氣去看了,說了再見。他老婆也是附近醫院的醫生,過幾年,在任何場合就都沒聽說過這個女人的消息。不知道是消聲匿跡還是,也走了。不知道。甚麼都不知道。
彷彿所有的人都正被疾病揀選,沒有人說得清,下一個會不會就是自己。
背德者又結束了他們欺瞞的榮耀一日
但是肛門只是虛掩。悲哀經常從門縫洩露一如
整夜斷斷續續發光的電燈泡,我們合抱又合抱
我們合抱又合抱
合抱又合抱……不肯相信
做愛的形式已被窮盡,肉體的歡樂已被摒棄
我們何不就此投入健康沈默的大多數?
我過了十年無性的時光。你能相信嗎?他說。
我相信。我也曾為疾病感到驚懼與恐怖。
有一陣子,總是不乏猥瑣的耳語,說我們所站之處是豢養著病菌的索多瑪城,說,地底相愛之人是要受天譴的,我開始少往人聲歡悅雜沓的地方走動,要肉身戰場的金鼓之聲離我遠去。我學會收束生活,假裝自己不曾在生人面前寬衣。我不再同神明擲筊,說服自己抽到大凶的不會是我,不要是我就好。直到,我知道我的朋友們不知何時成為了帶原者,而我甚至是從別人口中聽聞這些事的。我這才相信,大凶籤確實存在。像是偶然間發現那箋註記了命運的籤詩,在我朋友的口袋裡給胡亂地塞折,而我只能不安地看著,甚麼都無法改變。
他說,每每想到他的朋友們他便啜啜低泣。不能自已。那麼好的一些人。我很想說其實我也是。可是我沒有。
直要到九零年代快要終結,和朋友回波士頓走走。那也是他認識許多許多朋友的城市,許多許多朋友住過,然後死去的城市。在這裡,或者在別的地方。廣場上,愛滋被單祈福會上,隱忍十年的巨大悲傷終於無從壓抑無從隱忍,港邊獵獵風吹,他放聲哀哭,分不清楚唇邊的鹹是大西洋海風還是眼淚。那畫面留在波士頓當地的同志週報首頁上。他說,他才知道自己可以那樣哭,挖心掏肺地,像要同一整個死亡滿溢的恐怖時代揮別。
但自己知道不可能。
我們都知道,不可能。二零零九年了,疾病的陰影還是揮之不去。
「慾望,那專斷的國王
正為自己準備了盛大的慶典
我們是全新的品種」
只是無垠的靜默相互傳染
當中他又看見了,遠遠地
想像的情人
已匆忙離去
發表會上,我點起蠟燭。說是要召喚劇場的神性,但那日天氣晴好,陽光普照。拼湊著念幾首與我們黑暗命運息息相關的詩作,聽來居然有些諷刺。
念到最後幾句,音韻哀哀慮慮,反覆,迴旋。我不禁思索,想像的情人匆忙離去,為的是甚麼呢?或許因為疾病是一則惡的隱喻,因為我們從來不屬於健康沉默的大多數。情人知道了我與我的同義詞,情人離去。朗誦的音調越來越低,想到我親愛的朋友們我深深陷溺,希望他們也能真正豁免於疾病。如此我們可以一起老去,繼續行走街頭彷彿我們不曾受到傷害。我念完了,幾乎哭泣,但要在抬頭之前將眼淚吞落,向在場的眾人微笑,假裝這室內無人感染。我低語微微,說了聲,謝謝。
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我們是全新的品種,
豁免於貧窮、
運動傷害、和
愛滋病。」
我們是男同志,希望有一天,愛滋病不再是我們的同義詞。
@文中詩作,節選整編自陳克華作品〈車禍〉、〈肛交之必要〉、〈秋日遠眺〉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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