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又是我方的回合。他將杯中的香檳飲盡,從我手中接過球杆,隨手將香檳杯放在桌緣。他瞄準的眼神銳利,專注,伏下身去。皮鞋休閒褲與針織罩衫,臀部在背後畫成個漂亮的小弧形。他像是鷹。要把我捕獲。那時他邀我一隊,我說不太會打,他說沒關係我罩你,一掌拍在肩膀上我就棄械投降了。
我罩你,他這麼說。他總是會進的。我說你太準。他友人乘機譏鬧一番說,新加坡很無聊的,成天也不知道幹嘛只好光上彈子房。又聽說他公司在香港,就問了台北香港新加坡哪個好?他說還是新加坡好,我追打下去那香港同台北哪個好?那台北又比香港好。
你們這群人都差不多年紀嗎?是,就二四、二五。你呢?
他說他一九六九,一群人全傻了,喊說這不可能。你皮膚未免太好,不是還有抽菸?他直直一笑說,每天要敷面膜啊。
其實看不出來,他是不是。我的聰明睿智都變成漿糊。前不久他出現在視線裡,咕溜溜瞄幾下評分給了八,但明又不是典型的菜,不太高,肩膀也不甚寬,但光笑起來他表情神氣,就贏過販夫走卒不知凡幾。真好看的這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廂情願老覺得他眼睛也往我身上轉,便搶同學的酒來喝了壯膽,站到他附近,看人打球。心頭亂竄,想噯,這異性戀酒吧的空氣也夠怪奇的了。他是,他來幹嘛;他不是,那我站這兒豈不給自己找事?我才點了菸,他轉過臉來同我點點頭,說,你們這一群是同事朋友還是?給同學慶生,念研究所。
聽他話裡有腔,問你是哪裡人?新加坡,聽得出來?當然。
對方進一球,但沒連上。很快又是我方的回合。
眼看袋口老大一個嗆司,我醺醺然說,這球打不進我就不姓羅。但明明幾分鐘前才出了醜,連母球都差點兒沒摸著邊的一球,同學在旁喳呼喊說,那你還是快點想想要姓甚麼吧羅毓嘉,滿室都是快樂的空氣。我回頭見他抽著菸,便大剌剌問說,你姓甚麼?他說姓張。我點點頭,好那我沒進就姓張,心裡想的卻是怎麼又姓張。我眼裡迷迷,校正角度,下了個重手定杆。
定得準,球進,空心。同他擊掌,他說好,不用姓張了。滿室都是快樂的空氣。
總太容易移情一座陌生的城。香港也不是沒去過,是喜歡那些高樓屋宇,但愛不上整城喧嘩的口條。盲人指示音無處不在,船舶熙熙攘攘,在維港的夕陽下航行。上禮拜同學才說計畫要去香港,我思索這趟是該去的了。但新加坡卻又是沒到過的地方,他說,該去看看。他眼睛明亮,溫婉,把整間酒吧的光線都給掩蓋。旅行,會是為了一座城,或者為的一個人呢?答案清楚明白,但我真不想承認。我在這裡或者那裡,想沒甚麼差別;但我知道他在這裡,或者那裡,滿城會有不同光景。他問,酒還夠嗎?我轉頭問壽星還要喝不要?女孩兒是喝到快醉,還想喝,拉著長音說要--他說那我們再開。
歡快的時光流動,偏又想他說今天到,出差,明天就走。
整個夜晚是都醉了。夜晚邁向終結,換過名片來一看,姓沈。我質問你剛不是說姓張?他哈哈一笑說,騙你的啦。又看公司地址在花園道的寫字樓,我記得非常清楚,從中環整排大廈足底漫步過去,抬起頭來,港島的天空是場盛大的海市蜃樓。
整個夜晚是場盛大的海市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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