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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an 6, 2009

〈過年三五事〉

 

〈過年三五事〉

           /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二年級 羅毓嘉





  還住高雄那十多年,回基隆過年對你們家是一件大事。總是在臘月二九小年夜,父親母親三催四請要你和姊姊收拾好行李,跳上銀色喜美,打鳳山五甲交流道上高速公路,要遠行了,平原城市暗暗地騷動著。



  你總是自豪,中山高速公路由南往北十個收費站都得經過,名字記得清楚極了,岡山、新市、新營、斗南、員林、后里、造橋、楊梅、泰山、汐止,年假結束南下就把順序倒過來念。你知道,高速公路和父親工作的中國鋼鐵公司同屬十大建設,而中沙大橋的「沙」字代表遠方的沙烏地阿拉伯,是高速公路最長的橋樑,你知道它橫跨的濁水溪是台灣最長的河川。你總是趴在前座中間的空隙,同父母親講著那些。



  你知道過年期間,南下車輛比北上多得多,塞在對向車道的巨龍在夜色裡吞吐著金黃色的光線,鎮夜不止,嘉南平原上的菊花田也是一路亮著,涼冷的寒流天氣裡暖著一車四人,還有條狗兒窩在大腿旁邊輕輕喘氣。有一次你笑著對父親說,住在高雄真是正確的選擇,別人在塞車,我們一路北上和別人方向相反,過完年南往北反而車多,我們還是順行。



  你年紀小,總有些時候熬不住深夜的睡意,惺忪裡醒來,問還要多久才會到基隆你肚子有點餓,父親就開進泰安休息站,一人分派一碗貢丸湯,那也是你記憶中最美味的貢丸湯。或者夾竹桃開滿車道兩側的新竹路段,車過滿樹桃紅,夜裡映著深夜的風,快過桃園的路段,南下北上車道一分為二,高低落差大概有兩三公尺。你知道大業、中興兩個隧道穿越獅球嶺的肚腹,進入隧道就表示快要看見基隆港黃澄的燈光,港都夜雨,瀰漫著潮濕的氣息。



  舉家搬到台北以後,過年就不再需要長途跋涉。



  三百多公里的國道一號在你印象裡漸漸遠了,少了年節南下的理由,也沒人提得起勁來,同整個島嶼的車潮去高速公路上堵車。之後幾年間,第二高速公路分段通車,你也就沒能弄懂總共有多少收費站、休息站,只記得有次開車回高雄探訪友人,途中休息,泰安服務區的貢丸湯卻變得沒那麼美味了。後來,在你幾乎要認為自己是「台北人」的那幾年,時不時聽人說「年味真是淡了,」而過年期間電視哇啦啦開著,新聞主播穿插著播報高速公路路況,你只是坐在沙發上,對父親說,搬上台北真是正確的選擇,別人在塞車,我們安安穩穩地過年。





  *





  除夕一整天,光就看祖母、母親、嬸嬸,或許還有彼時尚未出嫁的姑姑,一班子老小女人在大廚房裡忙進忙出,姊姊經常是幫忙揀洗菜葉的那個,你探頭探腦想進廚房看她們在忙甚麼,又很快地給轟了出來,說是男孩子幫不上忙別礙手礙腳,你躡手躡腳揀了塊鹽水雞或白切肉,偷偷嚼食著,被發現的時候頭頂就挨個老大爆栗──噯,疼。又很快跑跑跳跳,央父親領你出去兜耍。



  說是水餃像元寶,黑糖發糕吃了就能步步高升,芹菜蔥花要你們這幫小鬼頭兒勤勞聰敏,一尾大黃魚張著嘴在桌上煎得香噴透頂,說是年年有餘,過年吉祥話說也說不完的就像米桶上頭貼著「滿」字,長輩說年夜飯不能吃完要留菜尾,感念整年四季辛勞,神明必然也聽得到的那些祝禱。長輩說話,你懵懵懂懂聽,一心一意想著那些雞鴨魚三牲五畜看來美味可口,動了筷子就要吃,祖母熬得一整甕的紅棗雞或佛跳牆,邊操台語說早上市場如何人潮洶湧,好不容易搶到這條魚鮮嫩活跳噯魚骨頭要整列挑起,別翻、別整條翻……



  總是有些飯桌上的禁忌,總是有些,大人圍爐交換的口條,一整年各自忙著直到過年才能見上一面的叔叔們、嬸嬸們,聽小叔叔說想開間公司,問你父親有無興趣加一筆?父親朗朗笑著說你就學那麼點事,行嗎?況且小妹再一陣子要結婚啦,再緩一緩吧──父親說著說著,你好像聽得有點懂。幾年後,小叔叔給你添了幾個堂弟堂妹,聽說他開了公司,經營得有聲有色竟要選里長,你們一家四口搬上台北那年,又聽說他選市議員去,卻忙得,年夜飯不再同你們圍爐。



  從高雄到台北,年夜飯的整體形式轉變著,家族人口的風景也隨時間變換推移,便利商店開始大力推銷外賣冷凍包裹了呢,幾個菜裡,魚蝦蟹雞鴨牛的,包山包海,料理簡單方便迅速,你不禁想──這是城市人的整體生活嗎?有一年,母親說今年換你和姊姊辦年菜了,儘管你從來都沒真正學會烹飪,卻也知道燒水煎炒,擺盤扔進微波爐輕鬆俐落,連手都不必沾髒。



  城市裡,居住單位更顯狹仄,你只是驅車前往基隆,載了祖母到台北,五個人圍爐的冷天氣裡,你精心挑了智利酒莊上好年份的紅酒,知道母親要套蘋果西打或葡萄汁,微醺的時候小小指責你,甚麼時候學會了品酒,你彆扭一笑,說知道父親整年就喝這麼一次酒嘛──轉念又說,堂弟也大學了,現下若在街頭遇見不知還認不認得出來,一家人就從歡快轉而沉默,父親靜靜地說,噯,喝酒,喝酒。噯,新年快樂。





  *





  小時候,你愛讀漢聲出版的中國民間故事。相傳,中國古時候有種叫做「年」的怪獸,利牙尖角,兇猛異常,長年居住在海洋深處,只有過年除夕才爬上岸來,吞吃牲畜與住民,於是過年期間,村寨人們扶老攜幼逃往深山,躲避「年」的傷害。後來有個神秘老人,向村民透露「年」最怕是紅色和爆竹的聲響,於是人們就在家戶門口貼上紅色春聯,寫些吉祥話,又燃放鞭炮煙火驅趕「年」獸。



  對你來說,這故事所以有意思,不在「年」的可怕,而是讓你有藉口理由在年夜飯後,同父母要些零花錢,到雜貨舖買些仙女棒、水鴛鴦、蝴蝶炮,大肆慶祝,家中長輩提醒小心火燭之餘,也只能由得你去。



  基隆,祖母住處附近一條小山溝,就是放水鴛鴦的最好地點。三五公分短短一盒紮紮實實的炮,你夥著堂弟妹往水邊去,拿線香點了,看它呼迅迅地冒著白煙,就趕緊扔進山溝裡,等著--碰的一聲巨響,小鬼頭們爭相大笑拍手,同你要其他水鴛鴦點,你可神氣了擺出老大架子說,我是大哥,這危險物事只有我能放--堂弟妹怎麼能依,爭執一番說要回家中同長輩告狀,雖然知道父親過年間不會動手,但為免得挨一頓罵,你也只好就範。



  回憶起來,你總覺得台灣人真創意無限,給炮竹安上一對翅膀,就成了蝴蝶炮,飛旋著七彩光燦的火焰直上雲霄;更別提蛇炮明明一顆黑色彈丸,點上它,除了冒出大量黃色煙霧以外,最玄是它灰燼不斷成長,最後總會變成一條蠕動的蛇;沖天炮有條長長細細尾巴,拉出引信安在大人飲盡的玻璃啤酒瓶口,咻地一聲直上雲霄,你老想著,民間故事裡甚麼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瑤池金母會不會被吵醒,又是不是笑說走了個孫悟空,結果還有這群小鬼四處玩耍?



  某一年,基隆主普壇的屋頂給某家燃放的蝴蝶炮給燒了,長輩就不再准許你和堂弟妹們玩那些流星飛火,只給你仙女棒過過乾癮。後來,你就不再說沒放炮竹就不像過年。後來,研究所同學在你生日的時候,從南部帶上來一盒十二發的煙火,整群人上了樓頂燃放,華美璀璨的火花裡,同學說起中國人發明沖天炮,卻不能夠發明火箭的事,你也只是笑笑,知道童年與青春,在諸般炮竹炸開的那些日子裡,早已很快地過去了。





  *





  吃完了年夜飯,守歲之前,除了聽電視裡賀歲節目哇啦啦一整晚,看大人上麻將桌前,總還有甚麼事情值得期待。你滿肚子聰明伶俐,老早想好了幾句吉祥話,就溜達到姑姑叔叔阿姨舅舅腳邊,大喊「恭喜發財、紅包拿來」,趁父親母親沒來得及過來說,小孩子好的不學淨學些有的沒的,壓歲錢先手到擒來才是正經,開開心心進了房間,仔細盤理整疊新鈔──但那些錢不是你的,父親母親會說,是因為我們有包給別人,你才能拿到紅包,所以要「課稅」──癟嘴也沒用你知道,只有父母親包給你的,才是你的。



  對小學都還沒畢業的孩子來講,點數著還不太知道怎麼花用的錢,但已經知道,噯,有錢總是好的,過完年就帶著存摺與紅包,存進郵局戶頭裡去幾年下來也是一筆可觀財富。「過新年,穿新衣,戴新帽……」童言童語裡反映的是一個困苦,而操憑持守的年代,但你成長那幾年,台灣經濟不差,即使不是過年也還是可以同父母撒嬌,央著要上百貨公司添購衣物飾品,一筆壓歲錢,怎麼不是天外飛來橫財──幾句吉祥話,這效益可真大!



  有一年,小叔叔托祖母帶來的紅包袋上,印著他新的頭銜,後來你開始行走在城市的光暈之中,了解你的家族正漸次離散,而世界上有甚麼事情是不會改變的嗎?除了你的姓氏以外,除了你的血脈,過年期間堂弟妹在你身前身後跟風的身形逐漸模糊,過完年你在紅包袋上寫著「父親」、「母親」、「祖母」、「外婆」之類的稱謂,突然發現拿到的紅包少了,但款項總額卻年年增長,你就醒悟父母不再發出去的那些,最後還是都回到你身上。



  姊姊開始上班那年,她也就不再領壓歲錢,還反過來給了你一袋不大不小的紅包──你突然意識到,自己長大了。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這幾年,你大學畢業又考進了研究所,甚至開始寫論文了,以前不能想像的事情正逐漸成真,好比表哥竟然也給你紅包,你推拒說這是幹嘛,表哥就把紅包塞進你提袋,說沒關係,只要是學生都還能領紅包,又賊賊一笑,說以後我生小孩你再回包,你怎能認輸,心生妙語回嘴──我是要念博士班的人喔,表哥一怔,兩人就接著相視大笑。



  你們都長大了,身體裡外即使沒有太大的差異,過年揮別的東西,領受的東西,都已經和從前從前蜷在被窩裡聽枕邊故事的自己,不再一樣。





  *





  而世界上有甚麼事情,是確實不會改變的嗎?生活益發被書本理論填滿的時刻,新年長假與日常的邊界正逐漸模糊──此時又是年關將近,你隨意檢閱著網際網路,試圖從那些聲色光影中找到新年的隱喻。大稻埕、迪化街的年貨大街永遠人滿為患,捷運站間穿梭著永遠卡不到位的年貨專車,量販店明亮的天花板底下,全時播放著嘈雜的賀歲音樂又讓你不耐,突然想到舞龍舞獅,有多少年沒看了?



  你還是簡單總結了過年三五事,關於高速公路、年夜飯、壓歲錢、與炮竹的那些,越寫越覺得自己記憶不能算數。



  堂弟妹的聲音面孔停留在你十三、四歲那年,恍恍惚惚十年過去,父親與他的弟弟們各自懷著心事兩三千,你的本命年就即將過完。去年的日記裡,記著祖母問你有沒有女朋友?你回說不急,學校的女生雖然好但大家都忙,沒心思想這個──又補上一句,以後要當兵要出國念書,以後的事情誰知道?你說,出了社會人總會變,看別人的眼光也會變,何必這時候談戀愛惹得自己傷心難受。祖母說,也好,也好。沒有甚麼事情是不會變的。若不是過年,你壓根也沒想過同祖母談論這些。



  此時又是年關將近,會有人問起一樣的問題嗎?過年期間若沒打算出城去,也是可以往百貨公司買個福袋,碰碰運氣,給自己整年拼個好兆頭來,看場甚麼電影,散場的人潮洶湧你會說,噯,台北人都不南下過年了──陌生的人潮繼續陌生地離去,張燈結綵成為消費的隱喻,而不是新年的,甚麼東西正逐漸傾頹,又有甚麼新的正在生成,整個兒的新年台北浸著淋漓的雨,當你隨著其餘的眾多肩膀終於到達馬路的對面,就感受到,新年,竟是偉岸的「甚麼」之縮小。



  舊曆新年,氣味淡了。淡了的是人味,還是年味,你不知道。



  母親斜躺在沙發上,問,過年長假要去哪?你老爸說好久沒出國了。你瀏覽著旅行社網頁說都好啊,都好,姊姊聞聲從房裡探出頭來說日本──哪裡都好就是別去香港、新加坡那些也過舊曆年的處所。你歪歪頭問,九州如何,還是北海道?母親說九州一票。四票都通過的時候,你很快地填妥資料刷卡付費,說我們走吧。



  那我們走吧。

 

6 comments:

  1. 很溫馨,看完之後覺得心裡滿滿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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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這篇文看的我心有戚戚

    在社會化的途徑中

    我們都一點點地走向與真摯乖離的道路

    兒時鞭炮燭火喧騰的年 是否只能現於夢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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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這篇文章切中了心中的某一部分,
    似乎溫暖,卻又帶點感傷。
    兒時對過年的印象,伴隨國道一號上,
    一盞又一盞向後飛馳的橘色路燈,
    和外婆家海岸邊的鹹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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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也許當走過幼時喧囂年節的我們,經過青少年時逐漸淡去新年的氣氛,當步上壯年後懷念那幼時的熱鬧回憶,會付出行動重新找回記憶中的美好。年獸不再來的新年裡,兄弟姐妹們回家,圍著餐桌歡笑。

    Mr.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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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你的文筆還不錯 我真希望我也可以為我的過去寫出這樣的文章 但是長時間沒有認真寫東西 又在國外住了太久 所有老師教的作文技巧都已經還回去了(嘆)

    (btw 上帝是公平的 你其他英文文章的文法錯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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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唔我那些英文都是亂寫的本來就沒有在管
    文法。其實我的中文也都沒有文法啊。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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