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與都市文化專題
期末論文
異度空間:徐譽誠《紫花》
--試讀藥物/身體/自我空間的現代性
一、前言:迷幻藥1開啟的異度空間
「盛世已過,景物蕭涼。寬廣洞穴內潮溼晦暗,頂頭
倒掛飛獸稀疏落下星點糞物,養活底部數層彼此交
疊攀爬烏亮蟑螂,沼毒之氣瀰漫四溢。」2
人類使用迷幻藥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原始部落的宗教信仰,在儀式中,巫師、祭司、乃至於古中國的煉丹術士,藉由各種藥物的刺激,改變其認知世界的途徑,意欲召喚靈犀天聽,達到「超脫成仙」或「天人合一」的境界。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為了追求讓個人心智更加貼近自然神靈,向來不乏諸般千奇百怪的嘗試,而使用藥物,不過是其中之一。而近代化學技術的發達,更讓種類多如斑斕毒蕈的迷幻藥物重回人類社會,上個世紀六、七零年代以降,迷幻藥的迅速擴散,證明了人類是離不開「藥物」的。人們透過藥物的各種作用/副作用來改變身、心、靈狀態,追求極樂與狂喜,這時使用迷幻藥的主要目的已與宗教無關,卻意外地打開了人世的「眾妙之門3」--藥物施作於個人身心,造成認知狀態的扭曲、改變、甚至重塑,在心靈空間中創造出一個與外界看似無涉、卻又緊密相連的次空間。
然而,在現代性意義的論述之下,所有非醫療用途的藥物使用行為--特別是迷幻藥所帶來的「茫昧、失序」狀態--並不見容於啟蒙文明訴諸的理性思維,更不允許個體違反工業/後工業社會的運作規則,恣意尋求藥物帶來的「越界」經驗。為了嚇阻藥物的非正規使用行為,把持命名權力的「正常」社會不惜以污名與抹黑的方式,在分類過程中透過所謂的正典論述4,將「某些藥物」另闢名為「毒品」的一格,藉此對大眾的藥物知識進行規訓。於是,非醫療目的的用藥行為被縫入知識的隱沒帶,不可見,不可說,在台灣遂成為現代社會史上不被記載的缺頁5。迷幻藥與用藥人,只能逃竄,只能匿身城市四處,在黑暗裡以神農嘗百草的精神,探索、撰寫自己的「本草綱目」。
原本,一切物質都是經過人類使用後方才有了意義,無論將「某些藥物」稱為毒品、迷幻藥、興奮劑、麻醉劑,都不能改變藥物作為「一種物質」的中性本質。承此,本文中所稱之「藥物」,便是泛指「被用以改變人類身心靈狀態的物質」。
誠如紀大偉所言,藥物的「非醫療用途/作用/副作用」從根本之處改變了人類的感官經驗,消解了啟蒙以來人本主義6(humanism)講究以「人」、以「自我」認知世界、碰觸世界、乃至與世界連結的方式。自我正在唯物史觀當中消解。自我臣服在羅列的商品架前。自我,更在仰藥的時刻,持續消解。但這一切,究竟是何時、在何處、如何發生的?具體的藥物空間從來不曾從城市中消失,而用藥的身體也就是藥物空間,用藥的人走進舞廳酒吧,走出酒吧,走進公寓。走出公寓。用藥的人做愛。用藥的人看著自己在街上走。身體空間作為「自我」的容器,究竟是因此變得更自由,或者更不自由了?藥物如何重新定義人對自我、對身體、乃至對空間的認知?用藥的心靈又如何透過爽與茫,自「這個世界7」遁逃往更遠更遠的地方?本文將試從徐譽誠小說集《紫花》中書寫藥物生活/文化的兩個短篇〈紫花〉與〈白光〉出發,解析當代藥物/身體/自我空間的現代性體現。
二、「日常」的邊界:藥物空間
「推開後方沉重鐵門,猛浪電子音樂洩洪般湧出,使
人滅頂,該是techno強悍的電子鼓節拍。寶璐逆流
行走,偶有幾個刁鑽尖銳高音經過身邊,毫無感情
的冷酷興奮,與喜悅無關。寶璐走進預定包廂,裡
頭幾座火紅大沙發圍成一圈,中間一枚血紅色絨布
圓桌,上面幾隻造形扭曲的玻璃杯。……音樂重擊
每座牆面,滿室震動;規律的反復節拍,貼黏寶璐
心跳不放。」8
徐譽誠的〈白光〉與〈紫花〉,承繼了當代藥物場景以各式各樣快樂丸9為核心的敘述主軸,間歇穿插以其他派對藥物如K他命、5meo、黑貓、乃至於其餘來路明以致根本無由推知其中成分的藥物。藥物文化與音樂開始連結於二十世紀六零年代的嘻皮潮流(Collin & Godfrey, 1997),從高級俱樂部到露天派對,從地下舞廳到私人住宅派對,有電子音樂的地方就有快樂丸,有快樂丸的地方泰半有電子音樂,這種關係正如同LSD與大麻之於搖滾樂。
「門」的存在,劃分了藥物之有無/音樂之有無/「茫」之有無的場域,門是定義空間的關鍵,也定義了進出空間的個體日常與非常生活的邊界。〈白光〉中,寶璐推開舞廳的門、推開公寓的門、推開MTV包廂的門,寶璐在空間中吞藥,解10了以後離開,藥物空間在表面上看來是被截然二分的。但在藥物空間發展史中,「門/藥物空間」的關係,卻並不必然如同〈白光〉裡所敘述的那麼純粹--西方的藥物文化固然興起於室內的舞廳,但1989,由於警方的取締與舞廳飽和的空間,英國的銳舞開始由城市內移轉到遠離城市的郊外,數以萬計的舞客圍繞著音樂、燈光、以及如巫師篝火般高高在上的DJ台,開展了銳舞的氛圍(vibe11),空間的邊界透過個體的主動參與、塑造,解構了跳舞/藥物空間的邊界(DJ @llen,1997:70-71)。然而鍾佳沁(2002:77)指出,台北的藥物空間是一種複製的、以假亂真的場景,一種移植過程的不連續。藥物進入台灣社會,銳舞文化卻未真正在台灣興起,台北的藥物文化主要發生在室內空間,舞廳、酒吧、乃至在官方大力掃蕩下作為公共藥物空間「替代品」的私宅派對,就政治層面而言,僅是社會規訓對反動團體的意識形態管制,以及主控權力支配的展現。藥物即使進入了私人空間,卻不曾真正體現「銳舞」場景強調的個體抵抗、愛與和平的精神。
在這樣的脈絡之下,〈白光〉和〈紫花〉裡敘述的藥物空間,被「門」的存在二分為裡/外,看起來就像是約束了用藥者的身體「存有12」之處。另一方面,藥物在台灣社會所受到的規訓一直沒有減少過,法治、理性、與制度的力量,成為另一扇約束藥物存有場所的「門」。於是藥物使用者進入藥物空間,只是單純為了使用藥物,藥物空間包覆、保護了用藥者不被外在世界所管束綁縛,提供了相對於「現實社會」的異空間,門既是遁逃的邊界,也是另一個空間的入口,當個體「從外面到裡面」,裡/外的意義即受到翻轉。也就在此同時,藥物空間的其他多義性,遂受到藥物的消解,成為一種對立於「非藥物空間」的均質場所:
「包廂裡眾人在嘈雜硬拍樂聲中顯來有些不安,等藥
上的過程,作什麼事都覺得怪,只能彼此大聲閒聊
幾句。寶璐比其他人先吞藥,開始有點感覺,目光
往座位另一邊的藥頭望去,他已經閉起眼睛,像在
海灘日光浴般,仰靠在柔軟沙發。」13
但這樣的均質空間,對於藥物、對於人、對於城市而言,其意義在消解的同時將會重新被詮釋。現代都會的地景,向來就是被從不停止的社會行動所產製出來,極端不同的空間功能,也就定義了城市空間意涵上的差異。正如同Michel Foucault在〈Of Other Space〉中提出的「異托邦(heterotopias)」概念,城市的空間被社會行動進行功能性的分割,被設計成為滿足理想分工體制的樣貌,而這種功能的細緻劃分,因此成為了(不存在的)烏托邦的實現之處。所有的真實空間因為有了差異,當它們同時呈現在城市當中,相互競爭、甚至透過重新定義自身的社會意義而形成翻轉,一些處在「其他場所外部的」局部空間因此能夠浮現(Rushbrook, 2002: 185)。
「那是另個小型聚會,大麻菸又濃又嗆,昏黃室內白
霧稠密,任何越界話語似乎都能得到安全遮蔽。加
班下班同事朋友四五位終於到齊,輪流將古玩店購
得翠玉菸斗湊進嘴邊,眼瞇成縫大口深吸,菸斗尾
端圓洞燒出絲絲紅光。」14
藥物空間正是這樣的「異托邦」。人們進入藥物空間只是為了使用藥物,在這個意涵上,藥物空間作為「現實」與「茫」的介面場所,空間的一切密度與特質就是為了支撐、中介藥物的存在--於是只有發生在此介面中的事情才是有意義的,更精確地來說,只有「身體在等待,等待時間空間再次極速旋轉扭動15」的時刻降臨之後,一切關於空間的意義方開始發生。無論是〈白光〉中的藥物性愛、或者〈紫花〉裡一群中產階級以身試藥乃至相互告解「生活」的秘語派對,藥物空間既是現實,又是鏡面,它是起點,同時卻也是自身的終點,因為「個人/自我」從一開始就沒有、也無法穿越藥物空間前往其他任何地方,所有藥物以外的實質裝飾與社交行為,都只是藥物空間的附屬品而已。
在抽象層次上,如果將藥物帶來的「迷幻(與其他)」身心效果當作是個體認知裡頭「非現實」的不同場域,則藥物卻又是一扇「門」。藥物空間就像是機場。車站。港口。如〈紫花〉的敘事者在藥物空間中,憑著想要的效果決定今日該服用何種藥物,像是決定去哪裡,如何去,什麼時候歸來。人們帶著遁逃的心情前往藥物空間,為了尋求理想國/烏托邦而進入藥物空間/異托邦--它的唯一功能就是讓人們「離開」,即使藥物空間的封閉形式與它的功能顯得自相矛盾,畢竟在空間/場所的意義上,除了作為吞服藥物的中介之外,它沒有任何其它的性質。然而人們還是義無反顧地走進藥物空間,吞服各式不同藥物,因為進來就是為了出去,尋求快慰,在解了以後離開。或者,沒解乾淨就離開。如是異托邦的魔法將消退,真實與幻境開始相互滲透消解,以至於恐怖的地步。事實上,用藥行為將用藥者存在的空間定義為藥物空間,便解開了現代性以「封閉空間」規訓個人的紀律16。用藥者只要一朝不脫離藥物空間,藥物空間就是用藥者的社會真實。
離開異托邦後,覺知自身與社會群體之「異」的個人,終會為了求取那點滴流光的「同」之存有,而再度回返異托邦的懷抱。這或許正是藥物空間的終極寓言,一個向內匯集的異托邦。
三、「身體」的邊界:自我領域的(再)定義
「離開三度空間,突然明白不是向後倒,而是旋轉。
原來是旋轉的藥,一種開發非直線的可能性。那些
令人驚嘆的線條弧度,譬如說:桌上杯子的形狀,
或者藥頭直挺的鼻樑;平常無法解釋,這般非常時
刻才能得以參悟。」17
身體的使用與身體再現的方式,一向是文化的重要議題;身體,也一直都是權力作用的對象、目標、場域。直到十九世紀,身體都一直在靈魂/理性/意識為它編織的晦暗地帶反覆徘徊,對身體的遺忘與壓制,始終是哲學致力爭鬥的場域。在這層意義上,如果純粹生理的、身體的喜悅與歡樂可以作為抵抗惟心論述的「政治」,那麼藥物與藥物文化就是這種政治的實踐。〈紫花〉當中的身體論述,徹底顛覆了身體和靈魂/自我的二元對立論:身體是短暫的、靈魂是不朽的,身體是貪慾的、靈魂是純潔的,身體是虛妄的、靈魂是真實的……。「身體」距離柏拉圖所推崇永恆而絕對的理念,向來是既陌生又遙遠,以至於長久以來的現代性工作,要以歌頌知識、智慧、理性、真理的概念,來壓抑身體的「可見的惡」。
藥物不僅定義了實體的城市空間與場景,同時也促使個體重新定義自己的身體。身體向藥物開啟的同時,也就以肉身為介質,形成連通個人「認知」與「世界」的通道,身體空間因此成為了藥物空間。包括個人感官的變化(敏銳/渾沌/幻覺/官能性)、周圍環境的光線、聲音、乃至於與他人的對話互動過程,都在藥效的促成之下,讓用藥者和空間中的感官刺激形成一組共感覺系統,因而「感到溫暖、輕鬆、生氣勃勃,好像可以飛起來……。片刻間,我們融入人群中,跟著音樂與大家的肢體同節奏律動,一同出神、幻化。18」。〈白光〉中的寶璐透過藥物感知到身體的存在,這具因藥物而「找回」的身體,也正是在(後)工業社會中被勞動、規律、時間感等現代性的束縛所「減去」的身體。藥物造成的這種「認知」共感,事實上也就是當代藥物文化的核心--藥物允許個體探索已被遺忘的身體,並且也是對「現代性身體」進行鬥爭與反抗的惟一工具。身體原本意味著侷限--生理的死亡、脆弱、與不可靠--但通過藥物的作用,被權力所一再規訓、隱藏、遮掩的「身體的物質性」,因此得以復興:
「時針還沒指向約定時間,一切尚未發生,但寶璐感
官卻已不同,彷彿身體能夠自己思考。它明白將會
發生什麼,甚至已能先投入那般情境之中,像某種
制約反應。寶璐心跳聲開始鮮明,與街頭車輛喇叭
鳴叫同款節奏。」19
當藥物復興了身體使用的多元方式,也就意味著透過「身體」建構主體認同的工作方式,將更加多元。藥物帶來的共感覺,一方面拓展了自我想像所依恃的符號空間,被藥物影響並且(被推向)對認知領域進行再詮釋的身、心、靈,感官得以超越意識的審查而存在,潛意識精神被藥物解放,而達致近似於遠古宗教儀式追求的「狂喜」狀態,「我們打開眼界,看到了整個宇宙。20」這種藥物造成的極樂世界,正是寶璐意圖追求的「白光」。認知與意識不能看到宇宙,用藥的身體卻可以想像與測知宇宙(或至少『感覺到』宇宙)的存在,那麼身體將超越意識,而與「這個世界不再有任何距離。」21
「不可思議,任何畫面都值得驚嘆:濃煙嗆鼻高溫紅
燄火災新聞現場、辛辣食材烹煮香熱冒煙拉麵達人
競賽、面容姣好皮膚白系女星晶瑩淚水化作碎鑽閃
閃滴落……。如真現場,宛若親身站立一旁,貼得
極近極近觀看。強烈感受覆蓋意識,對於造物者所
陳列展示,完完全全叩首信服。」22
另一方面,社會輿論總是認為藥物使用者的生活必然墮落、混亂,幻旅經驗與日常生活必然勢不兩立、格格不入,然而在〈紫花〉的敘事者身上,身體與生活的實踐卻是經過縝密計算與經營的。由於敘事者的身體是為了用藥而存在,為了感知各種藥物帶來的欣快與愉悅而存在,因此「嗜毒者間,亦流傳一份養生食譜。」種種排毒、解毒、護肝、養生的秘方,維生素礦物質纖維素,眾多名目較之毒品種類更過之而無不及的健康食品,與毒物並同被用來陶養身心,為的是消滅體內毒害,「其後再接觸毒物,猶如無毒身軀初次嗑藥,如此純然」23。身體的意義在此被重新捏塑,身體不再只是裝載靈魂的容器,而是透過自主行動的操演,讓「身體」成為歸屬於藥物的異托邦。在藥物的催化下,一種享樂主義的身體工作,正是自我意義發生的場所。透過藥物而完成的「身體賦權」,將感官/身體提升到與靈魂/自我/認知相同的論述高度,身體與藥物共同「歷經輪迴滄桑,突然覺得已擁有大智慧,明白人世道理24」,而終於能夠正視身體也能攜帶哲學意涵,理想社會除了存在於「思想」之外,也應該讓人的身體所需獲得滿足,一切才能自由。
「曾經越界者的浮誇幻境,原是腦海深處某一隱密而
美好風景;見證者能自遠方歸來,帶回關於未知領
域的繁複風景圖像,或許即應該感覺榮耀?畢竟只
有美好容器,才能將生命裝載成美好形狀。」25
四、「自我」的邊界:存在與不存在
「崩解時,突然極冷靜地質疑起『自己』這回事,好
像已經不能再用『我感覺到什麼』來形容,所有聽
覺、視覺、嗅覺感覺到的,都如此真切像浪潮海嘯
鋪蓋而來,之間不再保有任何安全距離。於是覺得
『自己』不存在了,那個背負許多身分,且必定有
某處與別人不太一樣的那個自己,確確實實離去了。」26
正如黃孫權(2002年03月18日 )所言,「藥物不是幫個人短暫脫離真實世界的工具。因為確切而言,個人離所謂的真實社會都很遠。藥物真正的效用是有助於脫離一個集體的真實。」在這個集體性的真實世界裡,個人透過藥物找回了控制自我的能力--即使表面上看來,這只是吞/不吞的微小差異,但已足夠作為抵抗權力與結構的開端--自我在藥物效用/控制的催化之下,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都是在與集體性的世界拉開安全距離,對自我重新進行賦權,抗拒集體性的公約。在〈白光〉中,寶璐對抗必須照料臥病母親的結構,對抗把自己定義為一事無成失敗者的社會價值。而若說只有失敗者才會用藥,則又是再次複製了現代性的社會化過程加諸於個體的束縛,誠如〈紫花〉裡頭以神農嘗百草心態以身試藥的中產階級,嗑藥不為別的,只為用純粹的快樂與不可說的愚蠢幻覺,對抗「繼續生活,繼續工作;都市上班族,如點點霉斑黏附時代巨輪27」的日常。
值得注意的是,在〈白光〉與〈紫花〉的書寫當中,徐譽誠幾乎不曾在形文之間,讓在這「茫」旅程中的眾生去面對用藥行為「正確與否」的問題--或許「認同」的過程早已過去,更有可能是因為「這問題根本已不構成問題」--所有的角色只是吞服藥丸,吸食K他命粉末,持續航行,彷彿被法令制度壓迫而必須將自我的「藥身份」縫入社會隱沒帶的沉默經驗,也已被「使用藥物」的行為本身給消解殆盡。無論是寶璐、藥頭、老喀臘,都並不過著必須詢問自己「這對不對」、穿梭「櫃裡櫃外28」的兩面生活。他們只是嗑。他們只是追求快樂。而誰說純粹的快樂是不被允許的?或者說,這種「不被允許」正是藥物/藥物文化所欲直接拆解的對象。
只要警醒的自我還在,只要還能覺知旅程當中「幻」與「真」的邊界,就不可能脫逃道德、意志、與詮釋的命題。個體也就因此而無法真正從社會連結當中遠遁而去,總要想著明天的工作,想著出門前瓦斯有沒有關,想著臥病母親的洗澡時間又到了凡此種種--由是,「讓自己離去」正是宣示抵抗的濫觴,藥物不止解放了現身體的邊界,也連帶地解構了「現代性自我」的邊界--緊緊與這個世界牽連而仍宣稱「你非常自由」的自我。因此,惟有茫到讓自我都消失,才能遠離集體。啟蒙以降,講求心智和身體嚴格分野的二元論便受到了藥物嚴厲的挑戰,一個人不必靠著修行、思考、以及行動來獲取更多的經驗,單靠藥物就能夠消解掉這一切好壞判準的邊界。假如包括心智在內的一切都具有發展的本質(essence of development),則藥物恢復、開啟肉身「自體心智(mind of its own)」的過程,讓幻覺不再僅是幻覺,而成為「認知真實」:
「相信與否和真實再無相關,腦神經某塊區域即能決
定;其外殼表面佈滿精密電路細紋,藥物刺激下,
如一張爬滿數億萬字元資料記憶卡,暖暖發熱。當
心理感受成為一種如此完整而全面的真實經驗時,
是否仍能以『幻覺』歸納稱之?」29
「自我」是存在主義的命題核心,自我感知時間、經驗,寄居於身體而能存在。然而也正如紀大偉所言,「自我已經爽得不再存在,又怎麼能體會爽的感覺呢?30」這當然是一個弔詭,當快感統御一切,「幻覺」便即將成為真實的一部份;當自我消解,世界即天堂。於是,笛卡爾所說的「我思故我在」在藥物時刻就顯得不再重要,在如臨天聽的時刻,「我感故我在」才是〈紫花〉裡頭敘述的極樂世界教條--心智與意識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物質世界不會因此而變得更糟,甚至在用藥者的「知覺」當中,世界變得更佳美璀璨如花,身體只要能感覺「爽」,就不需要一個多餘的心/理智來對它指指點點、比手畫腳。寶璐之所以苦苦追尋藥物帶來「白光」的究極快感境界,就是因為總感覺不夠爽,因為「仍是在攀爬過程中摔了下來31」,才會時時刻刻為惱人的現實憂慮。於是,寶璐的不夠爽,就註定了他所存有的藥物空間與他臥病母親所在的公寓,要相互侵蝕,導向彼此毀滅的命運。
「何者才是幻覺?殘存藥效糾纏身驅不放,寶璐突然
感覺視線模糊失焦,望著母親眼角繁密魚尾細紋,
一時覺得那些放射狀紋路正悄悄延伸,繞過母親後
腦勺,一圈又一圈,細紋線譜將整顆頭顱緊密包覆。
寶璐急忙眨眼,睜大整夜未眠的疲憊雙眼觀看,母
親這才回復原先臉龐。」32
藥物對「自我」的作用絕對是可以被體驗、被覺知的,如Carl Whittman所言,「過去,我們一度挫折、冷漠和憤世嫉俗,現在,我們有了不同的特質。我們不吝於對旁人表現愛與關懷,也會對自己的遭遇忿恨不平。33」〈紫花〉的敘事者也直言:「與自信相關,完全認同自身細枝末節的純然愉悅。34」藥物所帶來的快樂,是現代性自我的永劫回歸。這過程起於服藥,終於快樂。解high,則是最初的問題,也是最終的解答。「自我」在現代性中消解融化,也將再次因為藥物而復興。即使「茫」的對岸未必就是烏托邦存有之處、即使「白光」依舊是不可企及的夢想之境,但生存在近乎於(被社會價值)絕對支配的狀態中,寶璐透過藥物確立了自我存在的脆弱與不可靠,確立了「知」的不可靠。感官既是眾妙之門,小說的結局是喜是悲,就不再需要他者置喙。
「恍惚畢竟與快樂、憂傷相關,惟有失憶,才能將一
切斷絕,完完全全的不在場證明。」35
五、小結:「異度空間」的邊界
「人腦所能開發,難以想像。是否終有一日,人類文
明幾千年後尚存,完整發現腦不管制感受區塊操控
方式。人類,除非自己願意,否則再無痛苦、悲傷、
沮喪……。再無鬥爭,人人皆得歡愉。多麼美好,
人類物種睡前晚安故事。」36
本文試圖以「邊界」的概念,梳理人類受到現代性所箝制的身體/自我,如何透過使用藥物消解到一切的邊界,並使得空間/身體/自我得以復興。即使〈紫花〉與〈白光〉兩部短篇的主角,看似處在截然不同的社會位置(都會中產階級/打零工過活還必須照料臥病母親的『失敗者』),卻是在藥物將其「身而為人」的社會認同邊界消解的過程中,得以透過感官與認知的(再)定義,塑造出身而為人的「主體性」。事實上,現代社會對藥物/藥物使用者/藥物空間進行的壓迫、排斥與污名一直都沒有停止過,然而在此同時,用藥者也藉由藥物帶來的感官經驗與身體工作,重塑其與世界相連結的認知結構,完成自我拆解、重新賦權的工作。
或許藥物/藥物場景的意義,在非用藥者眼中,是片斷的、混亂的、引起不安的狀態,但也正是這種被視作反現代主義的、反理性的渾沌空間,構成了後現代情境最重要的價值:對權力的抵抗、對論述的抵抗,在解構社會真實的同時,讓「個人真實」得以浮現。
籠罩在藥物與用藥者身上的「反藥物」論述,應當是經得起除魅的。誠如徐譽誠在訪談中的自述,「暴烈是我的策略,用最極端的角度把最糟的部分挖出來,那麼之後出現的同志或藥物書寫,大家就會被覺得不那麼變態了。 (中國時報,2008年08月22日)」究竟是誰來定義變態、失敗,伸出戟指的手說人墮落?人們彷彿真要沉淪到底之時,即使世界沒有變好,倒也沒有因此而毀滅。「如果你不了解,也不想了解,那麼就閉嘴。37」本文無意、也不可能簡單地翻轉現代社會對藥物的種種負面觀感,但期望能透過對徐譽誠〈白光〉與〈紫花〉的現代性解析,藉以豐富當代藥物/身體空間的論述。事實上,要認知藥物構成的「異度空間」與「日常存有」的邊界,只在於同理心之有無而已--畢竟城市中的藥物空間不曾消失,藥物會繼續存在,用藥的人也會繼續行走,咳嗽。即使「茫」得胡言亂語,對用藥者個人而言,也都會是自我意義的發生,我茫,我感,我存在。
「我們感情的依歸是狂喜(Ecstasy),我們營養的選
擇是愛。我們上癮的是科技。我們的宗教是音樂。
我們當下的選擇是知識,我們的政治是無。我們的
社會是烏托邦,雖然我們知道那不存在。我們的敵
人是無知。我們的武器是資訊。我們的罪行是打破
及挑戰那些禁止讓我們慶祝自己存在的法律。儘管
知道你們可能會禁止任何特定的舞會,在特定的夜
晚、特定的城市、特定的國家或者這美麗星球上任
何一塊大陸,但是你們無法禁止舞會。」
(WorldWide Raver's Manifesto Project, Toronto38)
六、參考資料
-中國時報(2008年08月22日)。林欣誼,〈徐譽誠《紫花》書寫同志、藥物禁忌〉。擷取自網路:http://www.coolloud.org.tw/node/25579 。擷取日期2009年01月08日
-黃孫權(2002年03月18日)。〈重回街道:一個銳舞文化與搖頭丸政治之空間觀察〉,《世紀中國》。擷取自網站【藥平等:藥物政治與科學】:http://intermargins.net/intermargins/IsleMargin/DrugLib/discuss/display03.htm 。擷取日期2009年01月11日
-鍾佳沁(2002)。《全球化下搖頭次文化再現之研究:台北的搖頭空間》。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論文。
-Collin, Martin & Godfrey, John. (1997). Altered State. 羅悅全譯 [2002]。《迷幻異域》。台北:商周出版
-DJ @llen(1997年十月)。〈從迷幻搖滾到電子舞曲/藥物文化:LSD-E與流行音樂概論〉,《影響》雜誌。第八十九期。頁64-72
-Rushbrook, Dereka. (2002). Cities, Queer Space, and the Cosmopolitan Tourist. In GLQ: a Journal of Lesbian and Gay Studies. 8: 1-2 pp.183-206
1何春蕤與卡維波在〈放心藥解放〉一文中提出「psychedelic drugs」的新譯:「放心藥」,試圖區別、正名在中文世界中長久被指為「迷幻藥」的誤譯,強調LSD、安非他命、快樂丸(MDMA/Ecstasy)、大麻一類藥物所帶來的作用絕非只有迷/幻,藥物所造成的整體感覺與狀態,是一種自主的放心。譯為「放心藥」,事實上較符合藥物實際作用於身心靈的效用,如同人類會透過禪修、冥想、禁食修行等自主行為,所欲對個人心靈進行的改造,乃是類似道理。然而此處為求理解方便,仍以一般人認知的「迷幻藥」稱之。
2徐譽誠(2008)。〈紫花〉,《紫花》。頁82。台北:印刻
3《眾妙之門》:the Door of Perception,赫胥黎著。所謂「眾妙之門」是不經文字、直視這個世界的一條門徑, 赫胥黎在本書中詳述藥物經驗、玄/哲學思想與宗教的關係,被視為是近代藥物文化的經典著作。中譯本(2000)。台北:新雨
4舉例而言,網路教育部國語辭典。「藥物」條目:能治療疾病的物質;「毒品」條目:刑法上指鴉片、罌粟、罌粟種子、麻煙或抵癮物品,以及嗎啡、古柯鹼、海洛英或其它合成製品。然而,嗎啡的鎮痛效果向被廣泛用在癌症末期病患身上,那麼嗎啡究竟要分入「藥物」或者「毒品」類目?此間「藥/毒」的界限之曖昧不明,再度證成了「藥物即毒物」的簡單道理。直觀分類之不可靠,不辨自明。
5西方世界有《眾妙之門》連結當代藥物與玄幻哲學史,有《酸臭之屋》書寫一群註定不能撼動社會結構的「失敗者」,有如《迷幻異域》爬梳當代藥物文化史的嘗試,更有電影如《發條橘子》和《猜火車》之流,描述藥物和暴力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那麼在我們的社會裡呢?
6紀大偉(2008)。〈茫向色情烏托邦〉,徐譽誠《紫花》序文。頁14-17。台北:印刻
7承註1,我們一直都只有「這個世界」,而藥物一直存在於此。承認藥物所連結的「那個世界」不只是一種「幻景」,而是真實的一部份,我們就可以對「這個世界」的所謂「正常」提出質疑:唯有正視藥物對個人、對社會所實際造成的各種影響,方能超越將藥物稱為毒品、並將汙名加諸其上的政治意識。
8徐譽誠(2008)。〈白光〉,《紫花》。頁35。台北:印刻
9快樂丸:即英文中的Ecstasy、E、XTC。中文也有稱搖頭丸、衣服者。乃是以中樞神經興奮劑MDMA為主成分的派對藥物,隨1970年代四節拍浩室音樂(House Music)興起,在紐約、倫敦、曼徹斯特等地的電子音樂舞廳迅速擴散,構成了銳舞文化(RAVE)。快樂丸與電子音樂、甚至當代電氣搖滾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可說是當代次文化研究最重要的領域之一。可參考Collin & Gdofrey(1997)。《Altered State》。中譯本:羅悅全譯(2002)。《迷幻異域》。台北:商周出版
10解:藥物次文化用語,意指藥效退去之後的身心狀態。
11vibe:「跳舞的人、以及這些人所創造出來的某種動態氣場」。這是個銳舞次文化所使用的詞彙,由於文化源流的差異,vibe具備的「動態」意涵難以找到恰可對應的中文翻譯。在此乃姑且將之譯為「氛圍」。
12Dasein:德文。「此在」,意近「be here」;mit,「with」之意。Mit dasein:「be here with something/ somebody」。此處借用海德格語,指出藥物空間乃是透過人與藥物的「存有」而被定義出來的,沒有藥物、沒有人,則藥物空間將無以為繼;同時,藥物空間也規約了人與藥物在此處的行動意義。
13徐譽誠(2008)。〈白光〉,《紫花》。頁38。台北:印刻
14徐譽誠(2008)。〈紫花〉,《紫花》。頁85。台北:印刻
15徐譽誠(2008)。〈紫花〉,《紫花》。頁83。台北:印刻
16Michel Foucault。《規訓與懲罰》,卷三,第一章。
17徐譽誠(2008)。〈白光〉,《紫花》。頁39。台北:印刻
18Collin & Godfrey(1997)。中譯本《迷幻異域》。頁21。台北:商周出版
19徐譽誠(2008)。〈白光〉,《紫花》。頁31。台北:印刻
20Collin & Godfrey(1997)。中譯本《迷幻異域》。頁348。台北:商周出版
21徐譽誠(2008)。〈白光〉,《紫花》。頁30。台北:印刻
22徐譽誠(2008)。〈紫花〉,《紫花》。頁88。台北:印刻
23徐譽誠(2008)。〈紫花〉,《紫花》。頁91-92。台北:印刻
24徐譽誠(2008)。〈紫花〉,《紫花》。頁98。台北:印刻
25徐譽誠(2008)。〈紫花〉,《紫花》。頁103-104。台北:印刻
26徐譽誠(2008)。〈白光〉,《紫花》。頁30。台北:印刻
27徐譽誠(2008)。〈紫花〉,《紫花》。頁100。台北:印刻
28此處乃借用同志文化用語「躲在櫃子裡/出櫃」,來形容藥物使用者與同志一樣,必須對他人隱瞞自己身份的「密櫃」。
29徐譽誠(2008)。〈紫花〉,《紫花》。頁89。台北:印刻
30紀大偉(2008)。〈茫向色情烏托邦〉,徐譽誠《紫花》序文。頁14-17。台北:印刻
31徐譽誠(2008)。〈白光〉,《紫花》。頁45。台北:印刻
32徐譽誠(2008)。〈白光〉,《紫花》。頁44。台北:印刻
33《迷幻異域》,頁03。台北:商周出版
34徐譽誠(2008)。〈紫花〉,《紫花》。頁90。台北:印刻
35徐譽誠(2008)。〈白光〉,《紫花》。頁51。台北:印刻
36徐譽誠(2008)。〈紫花〉,《紫花》。頁89。台北:印刻
37全球銳舞同盟(Worldwide Raver's Manifesto Project):”If you don't understand and don't really want to, then just shut the fuck up.”
38節錄自黃孫權(2002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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