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陣子,我們十八、十九、二十歲,正是新芽抽長,要伸出觸角探索城市的速度與金屬的時候,正為這整個世界邊邊角角上長著的光彩蕈類感到興味。身體像是丹爐,倒進尼古丁、酒精,倒進知識、忿怒與哀愁,倒進一切好與壞的。然後我和我的朋友會同聲說,啊,青春。
我們原先走在類似道路上,卻望向不同風景。我把還沒看的書放在桌子右邊,把看完的放在左邊,他笑我總是坐在咖啡館的吧台窗口看書寫字,說為甚麼不多飲一杯酒。說我還沒有過一個男人,就算不上認識自己的身體。談笑晏晏他說,他敲打身體變換各種姿勢,透過迷幻的練習與工作,證明自己存在。他說,你有沒有過純粹的快樂?便邀請我在偶爾的深夜進入舞廳,黎明時離開。一起用完早餐,他撥了電話就繼續走進日正當中的城市,遁入另一個黑暗的房間。我在回程的捷運上想像他脫去衣物底褲,留下精液與汗水,然後離開。那一陣子,在他身上我剛認識這世界無光的一面,領著我同陌生男子們在陸上行舟,在地底交歡,天亮以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此間一刻,誰都希望快樂能永恆,以為世界不會消失。
卻總是不乏猥瑣的耳語,說我們所站之處是豢養著病菌的索多瑪城,說,地底相愛之人是要受天譴的,我聽著那些,回說這有甚麼。但大過年的,新聞裡報出警察突入私宅派對,清一色男體肉身排開,記者哇啦啦說著巷弄內的民宅變成毒蟲天堂這裡保險套散落一地空氣中瀰漫著精液汗水混合的體騷警察進入搖頭派對時候狂歡的男同志抬起迷茫眼神彷彿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哇啦啦,我眼見那些半裸男子蹲踞低頭,僅著各色內褲在螢幕上陣列,好像七彩斑斕的花蕊毒蕈。過了幾天,又見電視新聞上衛生單位主管露出驕傲表情,說查獲派對三成人口是帶原者可謂對於愛滋防治大有斬獲……我感到些微的恐怖,撳了遙控器轉檯。有甚麼事情隱隱然在我心頭扎著。
那之後,我開始少往人聲歡悅雜沓的地方走動,要肉身戰場的金鼓之聲離我遠去。我坐回咖啡館的窗口繼續看書,寫字,還沒看的書落在桌子右邊,看完了,就把書挪到左邊。
疾病的陰影揮散不去。我學會拒絕邀約,收束生活,假裝自己不曾在生人面前寬衣。我不再同神明擲筊,說服自己抽到大凶的不會是我,不要是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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