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ROB LO, YUCHIA
-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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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 3, 2008
〈日光旅店〉
〈日光旅店〉
日光旅店所在這小鎮,大約三哩外就是邊境了。一條腸子直直通底不過三四百碼,陣落人群,隨意也可以數盡。處在原野中心不寒不暖的國界,人們四方而來貫過它短短肚腸,交易、購買、以及販賣。呼喊,聽得各種聲音。
有人說,長居此處的,必是為了受懲。
我不明白那話中意思,至少這裡成長十餘年,我不住其他地方,偶爾安靜步過桌邊聽他們口沫橫生說這論那,我知道事情發生,或我不知道,但什麼事情亦有可能發生的,邊嬸常也這麼說。好比往鎮外走個二哩,林邊,崗哨,給樹叢滾邊的荒原,有死有生,沉睡者窩穴那裏,誰給地精攝去了魄取走了魂。
都說邊境殘酷,但身在其中的人並不十分清晰。只是還能笑出來的人,每天都在房間不同地方尋找散落的錢幣。又有許多死亡打門口過去,或就在街頭發生款款淋漓,但從小我和貝德莉絲她們大笑,跑奔,拿橡木彈弓瞄射白楊樹上新築鳥巢,蛋未落地拉扯裙襬寬寬地接住,每天早晨反覆於雞寮內拾揀||真正重要的事該比天空還大,而我還不曾見過比天空大的物事降落||我想,邊嬸必定同意我這樣說,儘管她還沒帶我上過市集,二、三十哩該有多遠?有比天空還大的東西會在那裡嗎?
她說,瑪莎芬妳還不適合。
*
日光旅店,是這鎮上唯一住店。來往南北東西許多路程,只這兒給人落腳歇息。商賈、軍旅、流放犯或女人,或帶臭味的人,邊嬸總一視同仁,打她宏亮亮嗓門裡給照看著,服服貼貼,貝|德|莉|絲!燒著熱水啦鍋爐都乾了||瑪|莎|芬!烤雞都要飛上天了還不快送去||蒂|姆|妮!樓上房間灑掃乾淨了否涅瓦先生早就到了。哪怕她人不在大堂,樓頂也生著眼睛四處關注姑娘們作動,無處不妥貼合適。
邊嬸主持日光旅店已許久了。有次南邊來的彌爾先生講起她姑娘時代鬍子全飛翹起來,嚇!妳們不知道她大娘少時多熱辣的,裙腳撩起來飛步跨過廚房崁子甚麼都在後頭,男人眼睛直巴巴摔得一地的||我們一票女孩子小心翼翼在桌邊聽著,咕嘰咕嘰忍笑,突然一下悶雷爆栗頭頂||聽!聽!幹活去了末!遂落荒而逃回到各自作頭上,不用看也知道邊嬸兩隻大手往圍裙上揩,翻手一拍,在姑娘髮梢上留下白白痕跡。
而她在這裡住了究竟多久?應當真有人知道的,但沒人提過。
啊,有閒時候我們看見邊嬸坐在旅店門口抽手捲旱菸,呼啦啦吐大氣,看見偶有年輕女士與馬車出現鎮上||灰撲撲土塵畫面裡她們掀開窗帘,如向日葵開綻!邊嬸說,這許多人妳們都要認得,任何事情也會在這裡發生。歷來多少雙鞋在有風的街上留下足印,軍人配著軍刀,喀噠喀噠把路面畫出深深的刻痕,看見叼雪茄的他們就敬禮。那些笨重、乾淨的高靴過去邊界又走回來就弄得髒了。
小鎮事物,與季節有關。而季節是人們區分時間的把戲,遞嬗前後留下它獨有的印記,或有強壯的力量,或柔弱的什麼,說不得準。
好像我紅髮來自把我賣販給邊嬸的母親。
我已記不清晰的六歲那年冬季,記不清晰臉龐的母親如何帶我往邊界前進?女人女孩步履怕是慢的,細雪或者狂風那天,停在日光旅店前頭,我倒記得母親掌心身上,一種氣味隨風。紅辣辣冬天雲霞,香噴粉嫩,以前說起我,長居鎮裡人們說,紅髮娼妓的女兒瑪莎芬。邊嬸聽見總拎著掃把往外衝說,娼妓如何。瑪莎芬歸了我你們怎還碎嘴論議,我店裡沒有那款女人,往別處去吧。後來人們就不說我,說不知紅髮娼妓有無過得邊界,一個好好女子唷那麼弱的,怎能過去。
總之母親留我此處。
長我六七歲蒂姆妮說,都不知道邊嬸房中那口箱子奇妙,取出甚多珠光寶氣什麼,給紅髮女人。
買賣||在這兒還少了?平常稀鬆。蒂姆妮點起菸抽。
開始記得的是邊嬸提著口大鍋望我走來,嗓門一拉,上工了還睡著?扯光我被單,腰腹晨風刺我,要我同貝德莉絲她們林邊拾柴火去。大女孩兒們說,來玩一個遊戲。拾起三根大小類似木棍,丟最近的人得拾足當天柴薪。十二歲之前我天天輸,天天撿,累得,小小臂彎還帶不了太多枯柴乾枝得跑許多趟的,回來還要鍋碗瓢盆為伍整日,洗鍋與碗,與盤與陶盆與不易碎的物事,後來的日子要洗菜備肉挑菁揀蕪,與酒窖與廚房種種,一雙好的手在冷水熱沸間淘得爛了又好,好了又爛,然後好了竟不再爛。然後邊嬸要貝德莉絲把廚灶細碎教我。刀落,鍋鏟醬汁快快攪和,馬鈴薯炒麵包渣,野菜蔬,一隻火雞烤後,掏空肚腹裡四處都填上煮熟雞蛋。
身體愈挺人們改喊我,紅頭髮的瑪莎芬。
我逐漸熟悉這城鎮,以及旅店月季間往返來客。街上有骨董商、錶匠、鞋匠,以及其他與精巧事物有關人們,但日光旅店周圍空氣又古舊,店招與矮木板房子交接處所,陳舊玻璃帶有刮痕,立著。
一張臉抬起來看見我,他們笑,他們說,紅頭髮的瑪莎芬,然後低下頭去不再說話。雜貨老闆傅可先生愛穿長袖棉衫,但在天熱夏季泵浦邊沖涼時刻赤著膀子,也不避諱人看見他左臂濃密手毛裡邊,烏黑刺青一列數字。又有聽說錶匠先生屋裡收藏好多動物骷髏,拼湊雞隻鼠兔老鷹麻雀骨骼,像他給錶芯安上新齒輪般利索。懸著,絲線停著死亡姿勢,懸著。
旅店客人彌爾先生打南邊來,他那輛金碧輝煌馬車鑲有錦繡寶石,旅店門口停,大堂裡喝自己帶的威士忌陳年,要我們煎許多上等牛肉,但吃不完,也不帶走,邊嬸說這人十數年來沒變的習慣,喝不醉但總是要吐,回得房間髒兮亂臭然後在四處留下金幣。我們喜愛彌爾先生的,喜愛清他的房間,喜愛尋寶遊戲。融雪時候他會從北邊回返,給貝德莉絲香水與粉盒,給我香皂。他喜歡貝德莉絲給他打熱水上樓,給他洗臉洗手腳,然後給貝德莉絲更多香水與粉盒。一回邊嬸發怒把香氛物事全給摔到大街上,喊,貝德莉絲妳要繼續待下有膽去撿回來,彌爾先生就不再給她東西。
邊境軍營離小鎮不遠,羅托維夫上校對他的官階是滿意的,他有時從窗邊經過,獨自飲涼水,進旅店來在長沙發上伸懶腰時我們說,上校。他會說這沒有什麼。就算我是上校,那又有什麼?我們就知道他樂於讓別人注視他的肩章以及其他。特別是旅店裡待著幾個漂亮女士的時候。於是他那雙釘了馬蹄的皮靴喀啦喀啦走來,我們說,上校。軍外套袖口那毛茸茸大手就會落下更多慷慨。上校露出一口黃牙笑,說,數數看,姑娘們,這還不比我指揮軍隊殺的人多。
儘管無從比較起,他們嘴裡我亦開始覺察邊境諸般怪奇、或尋常的事物。一個季節過去,他們又走回來彷彿各自練習什麼,沒什麼東西稱得上真正堅固。
許多人打這座邊界小鎮經過來去,任何事也能發生。有些活的死了,有些長久的習慣的卻消失了。好比輕騎兵的馬時常詆毀馬車,掛金絲眼鏡的人讀畢過期報紙,啜飲好年份紅酒,有教養地與陌生人對談。
然後各自離散。
非常偶爾的某些時候,街上窗戶在夜裡給砸破,不管那是骨董商、鞋匠、或者錶匠的店,以後,人們必定再沒見到店家主人。
*
邊嬸每隔一陣就帶貝德莉絲或蒂姆妮上城裡市集去,另一人就同我留下。貝德莉絲說城在二三十哩外,那是多遠我並不知曉。她說,那得要跟著太陽走上一整天,騾子頭前胡蘿蔔都給晒乾了才到。隔日開市,就光聽邊嬸在肩膀與肩膀中間咆哮||奇異的騷動狀態!各處是戴高帽的人,戴鴨舌帽的人,還有不戴帽子的人,臨時駕車的人吆喝著跨上坐騎。還有,或許戴著有亂蓬蓬粗毛黑皮帽的扒手。
我問邊嬸為何從不曾帶我去?邊嬸說,瑪莎芬妳還不適合。妳不像那些伯爵夫人,對各種鞋子感到興趣。
但我知道,貝德莉絲才剛換上新鞋。她||亦不是伯爵夫人。貝德莉絲說,當那厲害的濃黃夜色降臨到城市頭頂,使得大樓的白色花崗石牆壁突顯出來,女孩走到那裡,才需要鞋。我不懂。貝德莉絲吃吃笑說,魔鬼,懂嗎?整個市集、城市是魔鬼,在光線下展現它爪牙,為了抵禦腳心寒冷不給蚊蟲叮咬,女孩穿上鞋變成女人。所以妳,還不需要,不適合。我仍不甚懂,但多問幾次,也就不再追探。
總之新鞋咬腳。貝德莉絲忙進忙出都穿著,一天,在階梯上踩了空,像隻橫打陀螺一路翻摔下來。邊嬸見了就走過去把她新鞋剝掉,此後整整七天廚房都歸我管。瑪|莎|芬!所有聲音都在喚我。
*
那天,一切沒有什麼不同。樓上樓下都有宿醉的人,醒著飲酒的,吃食的那些。看來彌爾先生前夜心情甚好,但邊嬸可不。他同我們玩幾局輪盤遊戲,貝德莉絲給自己贏得幾枚金幣,不時發出吃吃的笑聲,然後竟坐上了彌爾先生抖晃的大腿上去||從沒有過的事!邊嬸悶哼幾聲,貝|德|莉|絲!妳那雙鞋,壞了是不?貝德莉絲就把錢幣攢在掌心,從穿著上等燈芯絨的大腿頂頭下來。
至於狄德貝許扯開廚房後頭木門,探身進來時候,我正將燉牛肉與花椰菜擺成好看盤型。抬頭,好個髒髒泥巴膚色男人,陌生地看我。
要吃的末?但邊嬸定不准的。我說,看他有雙淡灰色眼睛。
他搔搔蓬亂金色頭髮說,美麗的紅髮女孩,你們這誰作主?
邊嬸進來,一下也就看見他了。定定,沒當他是什麼。在廚房口扯開嗓子望地窖喊蒂|姆|妮!快打幾瓶冰酒上來,喊著。狄德貝許從我身邊走過時候,也不作聲,想他定從邊嬸身上知道這裡誰管事的,向她走去的步伐些點猶豫都無。廚房裡薰人煤煙陣陣,這人高大地行經火雞與蛋,與紅酒與牛肉與四散的、待烹的、理好的各種菜蔬,對邊嬸,能給我個工作嗎?他說。我一想這不得了,他怎麼敢?
甚麼名字來的?我視線給邊嬸帶著,從頭到腳把這男子打量一次,他胸膛肌肉鼓鼓,髒赤膀子糾結著一排黑青數字,辣辣污污直往背心外頭竄。狄德貝許,他說。狄德布許?邊嬸發那後兩個音節時,歪歪噘著唇,活像那些醉酒外國人不時爆出的粗口。不,狄德、貝、許。能給我個工作嗎?我什麼都可以做。
邊嬸瞪著眼,左手衩在腰間右手指他上臂說,都可以做?還是什麼都做過?傅可那老傢伙也都能做,去看看他幾號,你又幾號?先把膀子遮遮罷。狄德貝許說,我一人總能抵上兩個,別支我薪,給吃給住就好。邊嬸兩手又向圍裙一揩,說,別給我惹煩。狄德貝許扯開嘴角笑說,當然。遂要我去裡間庫房給他件麻衫子套換,讓他睡我隔壁房。
狄德貝許說他從城裡來的。南邊有災禍,妳知道嗎?
我不知道,小鎮向與外頭沒太多具體連結的,或什麼我不曾察覺,過客頻繁難道還少了?突想起前此不久,一個懷有身孕貴氣女子來,半夜嚎哭聽得人人都痛怕是要生,邊嬸頻咒罵喚起我們熱鍋燒水,捧水盆要進房間她又把我們全轟出去,看啥,以後自會懂的還不是時候。隔天早上房裡污七髒兮,刷洗,女子給人護著卻早早走了||她來得快,去得更急,為得甚麼事情要趕過邊界孩子又沒帶上?邊嬸拎束布包走往林子,直至太陽斜轉她走出來,搓著手,然後坐旅店門口抽一根菸,一切在她身後,像沒發生般安靜。
打從狄德貝許來了以後,拾揀枯枝乾木再輪不到我。若有醉漢癱睡旅店門口,狄德貝許就提桶涼水澆潑他,或拖著棍棒上前去望耍賴的人頭上敲敲打打。他勞作姿勢體態都順暢,大口吞嚥水與麵包,與臘腸與乳酪,出來的有屎有尿,沒有牢騷,盹睡時則像隻洗淨的木頭湯匙。邊嬸滿意他,喊,城|裡|人!在許多事情落手前狄德貝許搶說,交給我罷,儘管不能同我一般穿梭鍋與灶與牛羊豬雞之間,我每每看他肩扛麵粉袋甸甸,砰地摔在地上,也是熟練的||和其他城裡來人都不相同。
城裡||狄德貝許劈柴喘氣,悶著汗水問,妳去過嗎?在那活著,比來這兒的路更難。啪哩斧頭一下,枯柴斷開他聲音。
其實我不曾覺得艱難,小鎮,以及小鎮的林子裡四處遊走,可以得到許多戰利品,發揮想像把它們變成令人吃驚的雜什或菜餚。有什麼難的?我說生活,城裡事我不曾觸碰,狄德貝許講我就模模糊糊聽,偶爾在他話頭裝作吃驚的樣子。有次狄德貝許搖搖頭,說,果然妳不懂,美麗的紅髮女孩。
我不知道那些,好像狄德貝許即使大我快有十歲也不知道的,隔間木板有縫隙。燭光隱隱剪出他粗壯影子,打褲檔摸出黃金懷錶,細細撫摩||在彌爾先生身上看過的精緻款式!邊嬸的問話她問,狄德貝許有什麼事情沒做過的?災厄南方,冬天,邊境的雪亦不少的,我想起錶匠先生屋裡的髑髏們,各自懸著孤獨,金色錶鍊,懸著。存在的東西對應不存在,個人都有各自秘密,背負棺蓋鍋鏟在小鎮裡閒蕩。
隔天我路經街上破窗,彷彿感受一種沒經歷過的眼神,隔板縫裡看我。
邊境什麼事情都能發生,出沒街頭的陣落人群知道自己今後要到哪裡去,或者不知道,好像邊嬸許多年來叮囑女孩們要拿穩食物,看新到舊,紅髮的人髮色褪盡,推開門,跨出去,可能安靜地死了||事情轉變不只災厄一種,但狄德貝許沒有預警說,災厄的意思是,他與他的家人在夜晚給人全數架走,只有他臂膀給刺上數字,幾天後他參加完他們的葬禮就離開,皮靴上留著血跡,要他記得那一切的發生。
久而久之發現我和狄德貝許的對談,經常有著觀眾。穿行過去的騎士與軍人,與他們的馬與馬鞍,與一條用皮帶繫著的軍犬,閃爍狐疑而好奇的眼光,似乎在嗅狄德貝許沒讓他們聽見的事情。那時狄德貝許就沉默地拉扯衣衫,遮住應當遮住的刺青墨跡。事情就是這樣。學會許多,後來什麼也都能幹。他說,紅髮的瑪莎芬妳明白嗎?
邊境殘酷,然並不艱難。拿鞋尖給旅店門口塵沙劃一條線,沒有人再多說點話。
從來,除了羅托維夫上校以外,這裡根本也沒有人談殘酷的南方,殺戮的事。一回上校因為挨著火爐太近以致大衣的下襬燒燃起來,一場小小的火的災厄!狄德貝許揪起桶裡浸著的毛氈往上校遮頭遮臉蓋去,胡手亂腳拍打,拍打,敲打,上校躲閃說行了,這有什麼?狄德貝許一言不發走開,似乎對這整件事情無動於衷。
*
狄德貝許在許多事情當頭說,我來。有天,邊嬸就要他陪著上市集。
我好奇,邊嬸明說狄德貝許是受過罪的,她又少同他說話,卻怎會如此信任他,從他到來以至交託諸般事項不過幾週之間。想像邊嬸與狄德貝許在市集揀選物事,他們動作可像揀選最肥美的豬隻!回來時騾車上架著檯球桌,桌上的木箱子打開有繡瓷碗盤、各種酒類、鑲水晶的橡木珠寶盒、音樂盒、俄羅斯娃娃、及其他抖擻漂亮的物品。貝德莉絲驚呼著一下就把那些最奇妙的東西拿走,又從房間出來已妝點美麗,邊嬸瞅她,斜斜地沒說話,卻問我與狄德貝許之間有無甚麼?能有甚麼,狄德貝許不曾開誠布公的事,我也不揭露。
卻想,短短幾日之間,有無勤勉告解,得到最多獎賞?旅店的門與窗戶限制途徑出入,狄德貝許進來,搬扛各種光亮,而我不想邊嬸知道,她倆從市集回來那晚,我從板壁縫中看見狄德貝許拿一雙新鞋在擦,隔天睡前,那雙鞋已在我床底了。儘管我不能穿,不是伯爵夫人也非喜愛香水粉盒的貝德莉絲,我還稱不上一雙新鞋。
但不要緊,這座小鎮任何事情也能發生,輕盈不濁的風,與河流與樹林,與晴空雨雪,有月的盈虧全都陳列這裡。狄德貝許是扇窗,起風時木框會喀答喀答作響,無風時又比天空還透明。與他說話、走路、擁抱,當他拿出一本小黃冊子給我唸些其實並不甚懂的文句,我感覺自己行在天上。
*
漸漸地,貝德莉絲套上圍巾與漆皮鞋,不再與邊嬸同上市集,又把多數例行活兒都交給我和狄德貝許,她||像是旅店裡新裝潢的一個精緻的獨立的房間。一天一天,她把自己打點得益發窈窕美麗,但我不明白,除聽貝德莉絲倚著檯球桌與涅瓦先生、羅托維夫上校、以及其他旅人飲酒並且吃吃笑著以外,那些東西有什麼奇妙功用,足與它們奇妙的外型相襯,笑聲從旅店各處傳來,好像俄羅斯娃娃打開一個又一個,回聲蕩漾,四處皆然。
好像一種權力,我嗅到的,飄逸香水味道,那柔弱力量或將帶來什麼。世界改變與未曾改變,我腦袋屁股仍屬自己所有,當我快不再認識貝德莉絲的時候。
貝德莉絲離開日光旅店那天,一輛輝煌馬車停旅店門口。
彌爾先生走下來時穿整身的黑色西裝,戴黑禮帽,鬍髭黑色蜷卷的渣,連他帶來的箱子都是黑色!但不知怎地我覺得那是口棺,裝得新鞋、寶石、法國香皂與香水、與華貴衣裳,牽動彌爾先生快樂的鬍鬚。他同邊嬸站著說話站著笑,開不甚有趣但謙和溫順的玩笑,我好像遠遠就聞到他威士忌酒氣未褪。前日,邊嬸要我們||但不包括貝德莉絲||修剪準備好足夠的鮮花,水瓶裡扦插準備好翠綠的文竹枝,瓷瓶與陶盤與花束擺設,明已是入秋時刻,不甘苦寒的旅店裡是山色春天。
令人驚訝的是,樓上下來那女子竟也穿黑,最精緻房裡走來最出色的女子。此時旅店光輝四處,不僅來自頭頂上新掛的吊燈,且是那些皮爾森啤酒的釀金氣泡,彌爾先生的眼鏡片,高腳杯與紅酒與……貝德莉絲黑色長裙一半懸在桌緣,彌爾先生給她倒上香檳前噴潑滿地白沫,吃吃笑時候裙襬震顫,幾乎讓她成了一尾金魚,漂洗自己紗裙尾巴。
整日歡宴似是快樂的事,踰越的事,不確定的事。邊嬸點數物事之交換,要蒂姆妮把貝德莉絲盤整好的雜什搬下樓,然後喊,城|裡|人!把彌爾先生帶來的黑箱移進裡間。
等到我幾乎要將倉儲著的上等牛肉全部煎烤切食完畢,彌爾先生就帶貝德莉絲走了。邊嬸與我,與蒂姆妮杈在旅店門口,望向漂亮馬車消失塵煙的地平線方向,風起,黃沙吹捲著襲來,狄德貝許提木桶涼水往路面潑灑出去||看著蒂姆妮一臉奇異表情,好像一位靜物畫家被風景迷住,貝德莉絲側坐發笑的臉||她要遠離這裏了,遠離總是一直弄髒的身體,此後清洗盡皆潔淨,再不忙於打熱水,給彌爾先生洗臉洗手腳。
是了,華美衣裳令人精神,穿麂皮便鞋的商人有雙剪裁講究的大腿。但貝德莉絲和彌爾先生||我看過鎮上經過那些拿雨傘如拿長劍的女子,四處征服領帶與領結與金邊眼鏡,在床邊將散落的手帕領巾折成時新的花樣。但仍問,貝德莉絲會回來嗎?邊嬸說,貝德莉絲的大房間此後歸妳,瑪莎芬。且要我把她餘下物品全都丟棄。
坐那張大床上,又側睡斜躺,我想像貝德莉絲好好地給自己搽上脂粉唇色香氛,配起珠寶晶瑩,對鏡自照||她很了解那些將貴重禮物贈與窮姑娘的男人,他們追求的事情會如何開始然後結束?
貝德莉絲早在某個時候,就不再與以前相同了。
那天晚上,以後許多晚上,那些我和狄德貝許,和蒂姆妮即使沒事也裝著有事忙的日子,拿粗布擦拭玻璃杯,仔細檢查髒污,並透過它觀看旅店外的日頭、烏雲、及其他歪斜扭曲的光線。曾一起在邊境城鎮上走動的女孩,彷彿與木棍齊給扔到樹林深處去了。
總之她離開,旅店有所改變,但並不比天空來得更大。邊境小鎮上,耳語仍然持續仍然相互揀選各種隱瞞與遮掩,耳朵揀選盡職的舌。曾經,人們反覆談論紅頭髮的娼妓和她的女兒,現在我從旅店踏出去,人們問我知道貝德莉絲去了哪裡?當人們談論她彷彿談論解開貞操帶的妓女,邊嬸說娼妓如何,那款女人不從我這兒出去的。
人們繼續忙碌碌在旅店裡追著自己尾巴跑。夜晚,我不能安寧,夢見童年自白楊樹上射落的鳥卵,終於不及接住它們就摔在裙腳,鞋子一再一再給沾上難洗的黃色。
最微小的雲逐漸變成三角形。驟然的雨如瀑布般落下,但我想,那並不是真正浩大的東西。
*
往城裡走的週期又差不多走完一圈,前時的雲雨都過去。
邊嬸要狄德貝許理好騾車,給牠頭頂木桿縛上胡蘿蔔,給牠安上軛木,拿羊胃袋給牠喝水。我準備好足夠兩人一路的乾糧清水,正幫狄德貝許盤好車繩,邊嬸轉過頭來說,瑪莎芬妳同狄德貝許去吧,要我快快備好包裹。她眼裡一種少有的,疲憊的光線。我就得到初次機會往市集前進||二、三十哩路有多遠我是頭次體驗,狄德貝許揮動鞭子讓騾車出發,我看他寬闊背脊,看他側影,他緩緩回頭同我笑,好像他跑進廚房扯直下巴,髒污的臉。
日光旅店在遠遠的背後了。日光從東邊來,往上往上直走到南方的頭頂心,我打包裹裡拿出麵包與生菜盒子,給麵包塗上奶油,給生菜擠上沙拉,同狄德貝許用餐。然後飲水,然後出發,然後狄德貝許掏出小黃冊子,拿食指拇指捏著,給我念點文句,看看懷錶,一手執韁,一手摟我,日光斜斜西走,走過碎石路與碎石路上的小小泥坑。紅霞罩在路邊一個小花園的屋頂上,狄德貝許說,前頭就是。前頭我看見一個奇妙的虹型拱門,濃黃夜色正在降臨。
我思量,這地方真是惡魔?
精巧的房屋與磚瓦線條,屋脊挨著屋脊伸向路的彼端。夜色底下是塗藍色黃色塗各色油漆的樓,庭園與庭園的側牆距離很遠,人在中間走,走在路邊一個漢子踢開石頭像要踢穿白色的大理石牆,空氣塵煙,與樓與樓間的窄仄罅隙,人在晚霞剪出的樓影中間走。
散落的人,緊密的人,不能一下數盡,他們步幅有節拍彷彿哼唱,哼唱,哼唱什麼,融為遙遠的背景。建築在看不見的街底溶為冒著泡的,極濃的湯。
且要到白日籠罩,我才能好好睜開眼睛,辨識城市裡的一切。
全部肩膀帽簷走在一起,就能遮住天光。狄德貝許把騾車栓上咖啡館後頭的臺階扶手,拉我穿梭在體面西裝與手杖,與蕾絲與手絹中間。人們磨著肩走,像一個人體組成的多足動物!同時呼吸就令空氣變得混濁,咆哮,為幾塊錢爭執,為幾塊錢的貨物商品竭盡全力燃燒||聲音和氣體堆疊起的牆壁白花花扎眼,貨舖上雕花鏡子泛出銀光,房子的簷口和磚腳,我看見窗裡蠟燭造型的的煤氣燈,男女侍酒者,和酒瓶和酒杯,和獵犬獵鷹的雕塑夾雜一起。
揀一口古董箱子,若講價時老闆臉是垮的,狄德貝許就不經意讓他看見我們麻布袋裡有許多金幣。然後再選組嶄新珠寶盒,他就換過一副臉,同我們笑。
也能看見,有些躲藏在毛蓬蓬黑皮帽下的眼神,不時注視我們,對我們摸摸鼻子,伸出舌尖。
繞過市集的轉角處,一幢閃爍光輝的大廈矗立,它網絡狀的大樑和黃銅欄杆侵略性地發光||好像水晶那樣的光澤||入口邊上有馬給拴在車邊,踢腿,嘶叫,老練的男僕微垂著頭拉開門帘,姿勢健康雄壯,手腕墊著手巾,讓仕女扶著它們下來。或許衣服腰身高了些,有些髮髻垂到頸背,馬甲緊緊地勒著喘氣,拉開手扇也都鑲嵌寶石,同時搧風恰好與水晶樓房相互映射,映照她們的臉她們眼睛,瞇著,迅速地排排列列,好像一個即將要唱出G調詠嘆的美麗樂隊。
狄德貝許說,看,她們衣服怎樣穿上就會如何給脫下,絕不馬虎的。
這是他們||的日常生活嗎?
男士們從樓房裡出來,有的光頭卻留著嚴肅的大鬍子,有的下頜剃得筆挺乾淨,總之他們全都像極一個個衣架,成百條領帶,燕尾服,男式大衣,沿著一條看不見的線垂吊,從衣櫃裡頭被彬彬有禮的侍者給拉出來……然後在那支美麗樂隊周邊打個旋兒,用鷹一般的眼睛打量她們,看她們扇子遮掩差點止不住吃吃笑起的櫻桃唇色,羞怯地點頭。男士們要侍者給她們換雙新鞋,然後查檢她們的絲襪縫線是否仍對齊腳後跟,再打個旋兒,轉轉,把她們的蝴蝶結和髮卷換上雅緻的帽結,拿羽毛裝飾她們的額與髮,滿意地點頭。
而當那支美麗仕女組成的美麗樂隊開始解散,我看見她們其中之一搭著男士的手,伴隨音樂回入水晶大樓裡去,隱隱興奮漂亮地發抖,其他女人就用嘴角、或眉頭、或眼神露出欣羨神色,但偏不露白那樣繼續等待。狄德貝許握我的手心有汗,砂礫般澀,覺察他掌紋對貼著我的。
貝德莉絲見著這般場景她高興嗎,邊嬸允許她站上梯階去嗎?或者彌爾先生給她香水粉盒時她祈求一個故事,旅店,祈求事情在邊界發生,就設下一個精巧房間把彌爾先生捕獲。那時邊嬸說,瑪莎芬妳還不適合,我不甚懂,現在比較能夠明白。它所以是惡魔,也就是那裡,人們必須更強壯的意思。狄德貝許說,我們走吧,我們就行經一隻蹲踞牆頭的黑貓,我咧起嘴,對牠嗷嗚咪嗚幾聲繼續前進,不想牠跟我們呼嚕嚕,在腳邊翻開肚腹,蹭啊蹭摩,同我們討些肉糜,討些獵物。但能給牠什麼?除了喬裝出來的東西,我們幾乎什麼都沒有。
人們創造城鎮,在城鎮與城鎮間創造道路。在道路匯集處創造市集,卻又在市集裡創造什麼?創造顏色,挑選新鞋的女孩,換穿新鞋的女孩等待成為伯爵夫人,或像這一遭,我們什麼都不能從市集帶走。
回旅店路上狄德貝許弄來匹馬給我跨騎,然後指著帽簷下埋藏眼睛的人群,說,現在他們看著妳,瑪莎芬,他們都幻想自己是馬,甚至馬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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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狄德貝許拉回一台騾車空空,邊嬸似乎並不覺有特別驚訝。看她若有所思的臉,我說,我不適宜。她就點點頭,要我們把騾車復歸庭院,要蒂姆妮給我們燒水溫酒,給我們暖手。
太陽再度從地面升起時,日常依舊運作在日常的軌道上。鎮上的這些,還是以其各色的樣貌存在,嘲笑與沉默,與嘎吱嘎吱軋過塵沙的車輪軸,它們彷彿各自醞釀著幻夢泡影,經歷妝點、生成、與消逝。事情有什麼不一樣了?狄德貝許劈柴,一斧頭險些砍中自己腳掌,他搔搔頭。當我試著與他談論城裡的事,他說話越少,越少。
在掌心攢著懷錶,他說,當我與邊嬸去到那裡,聞到無所不在的柔靡氣味,我想起他們的葬禮。那時,我就已經死了兩次。
鋼鐵玻璃構成的建築形影,時常在我往窗外看的時候,和疾行的旅人、樹木、各種色彩、飛鳥攪和一起,我烹煮原不太使用香料的,後來卻多用胡椒香草芫荽之類,要旅人在大堂就知今天料理奇妙。腦袋裡各種叮鈴啷噹聲響吵得人發聾,拿木勺子叩叩敲自己的頭||喧嘩吵鬧,誰能從那冷酷而熱切的水晶光輝當下全身而退?多少年來邊嬸進出市集,她定看過改變的人,稍後即將改變的人,不只我們幾個。一條繩索扯著我們步履迅速,不自覺地被吸引,或者不自覺地害怕。
邊境小鎮像一鍋翻騰的水,低溫,但持續沸著。
入夜以後,直直通底的小鎮腸子,噯,不過兩三百碼,我彷彿看燈光如洪水亮起,恍然,街道兩側的店招熠熠璀璨,紅寶石的光采,綠色剛玉,清湛的藍寶石……重回寧靜的時候,眼前依舊是我熟悉的小鎮,一片深沉黑暗,狄德貝許拎隻瓢子往我後頸潑水,問,怎麼了?我說沒,沒事。你能給我唸些句子嗎?
妳給什麼東西魘到了末?狄德貝許拿出黃色小冊,就著星辰的稀微光線,站在旅店門口朗誦起來,暖暖柔柔的聲音像火爐,包覆我。我們就在儲肉儲酒的地窖裡,在茅草堆後頭,在謠傳有地精出沒的淺林,在各個地方捱過了一整夜。直到天明時我驚覺狄德貝許穿妥衣褲,又在背上縛綁個灰布袋,我問,你要走?狄德貝許就拿淺髭摩娑我說,有的事比在這兒活著難,妳還真不懂得,美麗的紅髮女孩。然後我們擁抱,感覺他胸口包夾甚麼冷硬物事,感覺他蓬亂的金髮飛在風裡,然後他離開,遠走的背膀在路上給剪出一跳一跳的影子。
邊嬸顯得益發老了。
我記得,有人曾提過邊嬸少時的事,說她俐落動作飛躍,說她裙與麵棍與單單幾隻手指拎提的刀。但我知道的邊嬸,再不年輕,旅店圍繞她旋轉,甸甸押著活與死,安靜穩當抽著菸,看新鞋穿脫,任何事情都能發生。所以貝德莉絲和狄德貝許相繼離開,邊嬸抽菸,脊椎越往門柱傾斜。檯球桌邊無笑聲,飲涼水的掌心跌出少許金幣顯得冷清,我和蒂姆妮都非擅長飲酒的人,燉一鍋紅酒牛肉不是給自己吃食,旅人跨上梯階時邊嬸呼喊依舊,但卻不再那樣鏗鏘、獨斷了。
一天,三個客人並肩,有一個特別風燭羸弱。其中一個壯的問,離這鎮上最近林子往哪走?這樣遠遠走來一路我鞋都補了許多許多次,鞋底又要再裂開,很不得體。邊嬸疲困困給他們指個方向,我就擅自準備了兩人份的吃食與烈酒。晚間回來旅店的果只剩兩個,連房間也省了直喝到天亮。
人們一般不提那些不為人知的死亡,不猜測,不怨,張耳沉默地聽。傳遞布朗寧左輪的同時嘮叨自己的腿,拉拉筋,食物送來他們就安靜而滿足地分吃,輪流要一個房間,在裡面站或躺著,或發出呻吟講些妖精的事,季節的事,把秘密和懷錶一起收進褲襠裡去。
旅店裡人們說話,總擺出懶洋洋的,想像力豐富的樣子。
邊嬸又要往城裡走的早晨我從床上起來,看蒂姆妮蹲溝渠邊抽菸,棉布衣褲大剌剌地搭著她背影,衩開的腿赤長纖細,不禁想,非常可能有一天站上那矮矮梯階,她會得到一雙新鞋,一個給她攀搭的手腕,踩著貝德莉絲的足印離開。旅店週遭瀰漫的空氣古舊,城裡的肩膀行將沉澱,我要冷靜面對接下來的事,看不見的河流,看不見的一部分歲月呼喊著,當鐘聲響起,我自己拿鐵絲網烤熟未及輾軋的麥穗。
時間是奇妙的把戲。羅托維夫上校久已不來,一問,才聽說潛入軍營的人在亮出匕首前先給上校亮出一隻金色懷錶。上校大口吸雪茄菸,說,那有什麼?鬥爭裡死去的家族也不少缺幾人。臂上有數字刺青的人就把匕首輕輕放進上校肥厚的胸膛。我想起狄德貝許講的,南方有災厄,而當上校談畢南方各種殘忍、怪奇的屍首,狄德貝許就給他身上火焰拍拍打打。
那鐘聲,那些椴樹的芬芳,像教堂像墳墓,將我圍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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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旅店所在這座小鎮,大約三哩外就是邊境了。人群如蠅,如灑掃的風一般來去,人群久住不移。提及邊境殘酷人們點頭,說,若早晨適宜前進,任何事情都能發生的。旅店成長的女孩,枯葉樹邊,行走於雞寮茅草之間,昨天與今天與明天或有關聯,與商人一齊離開。晶亮星空的微笑潛藏死與復活,與逃離與撲上蜜粉的臉,抬著小屋煙囪白霧,拿鞋尖在兩人中間劃一條線,高興起來就扒扒地面,像要挖個不知通往哪裡的隧道。裝飾死亡用的廉價喪服,安置在許多肩膀上頭。
骸骨從腰間伸出手來,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
我守護邊嬸老去以後的日光旅店,讓聲音呼喊傳遞屋房各處,偶爾想起狄德貝許捏著小黃冊子給我唸詩的側臉。有人說,長居此處的必是為了受懲,非常偶爾的某些時候,街上窗戶在夜裡給砸破。我想,是的,當邊嬸從紅髮母親手中牽過我小小指掌,不管紅髮娼妓此後是生是死,她知道,我會長久地留在這裡。
許久、許久之後,我仍記得那一切的發生。狄德貝許是去了,邊境鎮裡,隨意可以數盡的陣落人群又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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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rcel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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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這一篇~
ReplyDelete很想寫篇閱畢心得作城市”雲台讀書
會”用呢~
今天原本想動筆的
但是 轉眼已經來不及了~
等明天吧~
問候一聲晚安 願喜樂如意~ ^_^
聖誕節快樂~
ReplyDelete已發表試讀心得~
有部份劇洩~拍世一聲~
願喜樂如意~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