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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Dec 24, 2015

阿力

 
有時候他叫Lee,有時叫Hugh。也知道他本名本姓的顏,但給他剪頭髮幾年了,輪幾家店下來,還是習慣,走上位在二樓的髮廊就問,「阿力在嗎?」
 
人生就是一連串習慣的積累,比如說,我習慣扯謊。扯些不算對,但也不算錯的謊話。對於初次見面的人,保險業務,街頭直銷,乃至第一次嘗試的髮型設計師,扯些無關痛癢的大話小話。明明二十五歲說自己二十二,在念研究所時說自己在當兵--天知道我根本沒當過兵--被問到家裡是否有其他小孩之時,就臉色也不改地說,沒有,我是獨生子。若有人問,結婚了嗎,就說正跟女朋友在計畫打算要結婚了。
 
很多時候,我從來就不習慣,其實也沒有必要,鉅細靡遺交代自己生命的來龍去脈。
 
第一次見到阿力是在公館大學口的PS7。當髮廊助理給我洗完頭,坐回剪髮椅上,戴著粗框眼鏡的阿力笑笑走過來,問我,「你台大的吼?想怎麼剪?」
 
我也不例外地腦筋一轉,開始講些不著邊際的鬼話。
 
 
 
 
我邊形容著,其實就把兩側剃平,擼掉,來個兩三分吧。頭頂髮尾打薄,抓一下就可以展現俐落,的那種男人髮型。
 
阿力點著頭,拿出長夾丈量我的髮線,夾住這排髮流,再從腰間抽出另一枝長夾,固定另外一側的髮流。說,怎麼啦,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是高材生齁!我說,沒有啦,不是台大啦。多數時候,我們都不免面對這類問題:我是台大的,但是研究所畢業生。承認了自己是台大,接下來又要問你念什麼科系,做甚麼工作。果然,阿力不出所料問了,所以你現在在工作囉?我說是。做哪方面的呀?這類問題不斷開下去,我回了,證券相關。這不算謊話,但也不是實話,他說哇很厲害呢,財金系嗎?我說,沒有啦就是念了一點相關的。
 
我大學不在台大啦在政大,只是住在附近,就跑來給你剪。
 
髮型設計師可能都是擔憂尷尬,感覺服務不周,必須講話。可有時候只是想要好好剪個頭髮而已。我真的沒有那麼多話好說。
 
光是講話,不算謊話,也不算實話。扯謊不用負責的狀態,很舒服。我喜歡。
 
阿力服務的店家收費實惠,剪起來也齊齊整整,過去一個設計師用剪薄刀修的髮尾,整一個長度其實層次就死了,阿力呢,則是仔細盯著用梳子挑起了,用利剪喀擦喀擦削過去。用電推修整我頭側鬢角的時候,還拿出一副壓克力眼鏡,說「哇,羅哥你髮質很硬,電推推過去噴上來射進我眼睛會很痛,你不介意我戴眼鏡吼?」
 
我笑。我說我當然不介意。
 
頭髮長得快,三週兩週就得找一次阿力。
 
原本扯的謊勢必得開始自我延伸--比如說,才從新竹採訪回來我說,明天又要下高雄。忙死。週末要去香港。怎麼這麼多地方好去?他說,拜訪客戶囉我說,他說你究竟是做甚麼?我說證券。我們寫的東西,給客戶看了,當作投資的判斷。這形容不算錯,但也不算真的對。我就是沒說出財經記者這四個字。他喀擦喀擦剪薄了我頭頂的瀏海,說,啊錢的事情證券的事情,我真的不懂啦,能夠去香港很好咧。羅哥,這我要跟你多多請教呢。
 
我說沒有沒有,就是混口飯吃。這是真的。
 
有些下午,我抓緊了沒採訪的時段來去找阿力剪頭髮。
 
阿力瞪大眼睛,怎麼有空下午來?
 
我說,公司福利好嘛,想要剪頭髮就任性請了半天的假。阿力說,啊,真好,是外商公司吧。我嗯了一下,沒肯定,也不否定,讓他的剪刀繼續在我頭上遊走。其實想要剪頭髮於是任性起來反正不用進辦公室,是真的,請假,外商,是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那時候我覺得,信口雌黃,人聚人散,並無所謂。
 
不過是剪個頭髮。阿力的剪刀喀擦喀擦從我耳際過去,從我頭頂過去,要我瞇起眼,讓他拿柔毛刷好拂去沾黏在我前額的髮屑。
 
他總說,像你這種頭髮長得快的人吼,我剪起來格外有成就感嘿。
 
當時他可能都沒想到我給他剪,喀擦喀擦,喀擦喀擦,四年多便這麼過去。
 
 
 
 
有幾次,阿力有些下午他下刀顯得猶豫,疲累,停頓。我問他,怎麼了?
 
阿力說沒事沒事,昨天睡得不夠。我又問,怎麼?
 
阿力說,在樂華夜市那邊跟人合資租了一個攤位,賣一些衣服之類的。我說你住哪啊?他說我是三重人啊,所以公館下班,去永和,三四點回去三重,中午一點又回來公館上班,還算順路啦。他笑。阿力戴著一副粗框眼鏡,笑容藏在底下,有些疲勞但閃著某種我沒有見識過的光芒。我說,也就是下班還兼做著點小生意囉?
 
阿力說,對啊,找了一個合夥人一起,兩人均分。可是吼,我跟你說,攤位其實也是貴得要命耶,這樣小小一塊一個月要三萬!如果下雨,哇,慘了,那個整晚上東西賣不出去也是有,就蹲在那裏,蹲一整個晚上,看夜市都收了想說,好了回家吧。
 
就這樣騎車回三重睡覺?然後再騎來公館上班?阿力說是。
 
不會太累嗎?
 
是啊。不然咧,唉呀,羅哥,你很可愛耶,投資的生意要做,日常生活的工作也要顧啊。阿力笑。
 
他說,你有沒有考慮過染頭髮?我說沒有。
 
我說,上班族嘛,其實不太適合染頭髮。這是實話。幾年下來,我處在資本主義的漩渦之中,扯謊也不打草稿地說自己上班,唉呀我們這行業,每個人都矜得要死,穿西裝西褲人模人樣但每天也不過就是盯著大盤風風火火的走勢上沖下洗……
 
剪髮到一半,誰回了電話,一看接了,嗨財務長是我啦,唉呀又來麻煩您真的很不好意思,是這樣的……
 
阿力只是聽。
 
等我講完電話,阿力淡淡地說,來羅哥,我們再洗一次頭。
 
 
 
 
做到了設計師,其實阿力大可以找助理幫我「汪一下」,可他,多數時候還是親自幫我洗頭。阿力的手勁總是催得很滿。洗髮精抹了滿頭,不只用指腹推拿,還兼了用指節屈起了當作按摩球。邊問,這樣的手勁可以嗎,應該不至於太輕吧。不論晨昏,早晚,有極少數幾次打電話去硬讓他在打烊前擠出時段,幫我剪頭髮,我想他肯定也是累了,洗髮的指掌勁道卻一絲不減。
 
如果有一排雙手的照片,要我指認哪雙手的主人會成功,我肯定能夠認出阿力的手來。
 
我說,再更用力我的頭就要被你「擼芭樂」擼破了。阿力就大笑。說,羅哥,你這麼聰明的頭腦沒有這麼容易被弄破的啦。
 
我笑說,這兩件事情沒有相關吧。
 
他倒是逕自講起來,當時跟PS7的區域經理,店長都出了些問題,他內心其實並不掛念合夥入股當店的機會,但因為資深,客人又頗都喜歡他--當然,給阿力剪過頭髮的誰不會被他的直率、誠懇,和一手好手藝給折服呢--經理店長大約是看他有些意見,常常找碴。我說那怎麼辦,阿力手上剪刀梳子還拿著雙肩就已聳了聳說,能怎麼辦,到時候可能就辭職吧。我說,你刀子還在手上,就去提辭呈,誰敢讓你不走。
 
阿力又嘿嘿一笑。話頭卻轉開了,說跟樂華夜市的合夥人鬧不愉快。沒意外是為了錢,賣女裝飾品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懂的商品。雙方做得心煩意亂,頗有些摩擦,投進去的資本還沒回收,夜市的規則又多,生意實在不怎麼樣,兩人都不確定該不該做下去……猶豫了一會兒,說,可是我除了剪頭髮也不知道會做甚麼,如果辭職了,又放棄了這點生意,實在不知道可以幹嘛。
 
羅哥,我還是羨慕你們這些會讀書的人。你們好像都很知道自己的人生方向。
 
我怔了。沒回話。平常天馬行空的扯淡功力也不知道去了哪。當然我可以同他說,其實光會念書的人才可憐,每個家人親戚朋友都對你有什麼期待,有的同學去唸了醫學院,法律學院,接下來一輩子好像也就這樣了。成功嗎?成功。像我,整個新聞科班的求學過程都是為了逃避未來進入新聞行業,到了最後還是誤打誤撞當了記者,有份還行的工作,也可以是,一輩子的事。但我成功嗎?我不算失敗。但這是我要的嗎?
 
嘆了口氣,我跟阿力說,其實我不知道。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知道自己要的是甚麼,阿力。
 
 
 
 
阿力說,羅哥,給我你臉書,我要辭掉PS7的工作了。我說好,接下來怎麼打算?
 
阿力說我會先換到師大夜市那邊的店。做趴炭。然後一邊準備開自己的店。做趴炭時間比較自由,可以找店面,想裝潢,找員工。可能要這樣熬幾個月,阿力說,羅哥你有認識做房地產租賃的朋友嗎?我說這方面我幫不上忙,他說,沒關係,我再問問看。他說,你這次兩邊要剃出刻線嗎?
 
交叉,還是平行?
 
我說左右各一道剃痕好了。阿力說,好。
 
阿力說,羅哥,你們那個遊行是甚麼呀?看你臉書的照片好像很熱鬧耶。大家都裝扮得很認真耶,我說是啊,很多人都為了一年一度的同志遊行挖空心思裝扮咧。阿力說,哇,羅哥,我以前真的沒有想過說會有這麼多同志耶,我有一個表弟也是,我看他好像不是很開心,可是羅哥,你也是嗎?我說,阿力你覺得咧?我常常飛香港其實不是出差啦,是去找我男朋友。阿力說,啊,這樣喔,遠距離內。很辛苦喔。
 
我說對啊。遠距離啊。
 
又過了一陣子,阿力傳訊息來說,羅姐,我的店在永和要開了喔。
 
我說好喔恭喜啊在哪裡呀。
 
阿力說就在樂華錢櫃旁邊而已,二樓的店面啦,很容易找。阿力的店叫做「夢想髮藝,Dream Hair」。剛開始給阿力剪頭髮的時候我是個財經記者,現在還是。那些胡亂答應著的謊話對阿力我是不再說了。阿力的店面確實很容易找,就在樂華夜市入口邊上的二樓,第一次循著地址去,就見到阿力在展示著髮雕、保養品的架子上,也放了《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棄子圍城》。
 
我說,阿力啊。阿力。謝謝你。
 
 
 
 
接下來的每個十月,阿力還是用一樣勁道的雙手洗我的頭髮,說,羅姐,今天剪漂漂亮亮明天要去遊行喔。我說對啊。阿力說,欸羅姐,遊行是幾點開始啊,我覺得我也應該要去響應一下耶。
 
我說遊行兩點開始,可是你不是要開店嗎。
 
阿力說,唉唷,一年一次的事情,我請別的設計師開店就好啦。我來走一下,晚一點回去店裡就好了,同志好辛苦耶,要支持的啊。
 
好啊那就遊行見喔。阿力。
 
阿力後來就都叫我羅姐。
 
阿力當了老闆。請了幾個設計師,有的留下了,不認真的就辭退,幫我剪髮的時候說,羅姐最近壓力大吼,有點鬼剃頭喔。我說阿力你一年頭髮顏色要換幾次,他說,沒有啦。他說,羅姐現在還是有去健身房嗎?我說有啊,不然肚子越來越大,阿力就說,對呀你看我肚子超大的。又沒時間運動。也是沒辦法啊,你現在是老闆了,要照顧的人多了啊那也是沒辦法,有時候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員工溝通……
 
你還是有在抽菸嗎?唉唷怎麼可能不抽……隨後的事情繼續發生,樂華夜市生死未卜。但阿力的夢想髮藝在那裏,亮起招牌燈的地方,欸,阿力我今天上班好累,你幫我剪頭髮的時候我睡一下喔。阿力說好,那就剪跟之前一樣喔。
 
好喔。麻煩你了,阿力。



 

Dec 22, 2015

半隻炸子雞

 
我們點的菜色很快呈了上來。有半隻炸子雞,脆油黃亮。
 
甫在唐人街的餐館坐定,樓面上,個頭高高那跑堂女人笑著迎來,用不太標準的粵語說,飲茶?
 
他說普洱。
 
倫敦初冬其實不算特別冷。幾天前聽說溫度突然降到零下兩度,幾年來最冷十一月,可不知怎麼,入到十二月初氣候突又回升,十三四度的空氣裡喝喝熱茶溫溫手,還是挺好。跑堂的女人頓了一下說,喝甚麼茶呀?
 
他重複,他加重了音的粵語他重複。普,洱。聽起來像溥,儀。
 
我說,普洱茶囉。
 
又再問,你們有甚麼啤酒啊?跑堂的女人說,老虎啤酒,青島啤酒,百威,還有健力士呢。我說給我青島吧,又問他,你喝甚麼?他瞪了我一眼說,又喝。然後轉頭說TIGER Please。
 
那女的突然鬆了口氣地說,好的,一瓶青島,一瓶TIGER。又朝我說,青島,支持國貨呢。
 
我朝她笑了笑,說唔該,沒再多答腔。
 
倒是他也換了副廣東國語,撇撇嘴,大聲說人家沒聽出來你從台灣來的啦。又說,點甚麼菜啊?吃點心,還是炒菜。我操著粵語說,點心好了,試試蝦餃,腸粉,鳳爪?都唔知他們家點心做得好唔好。他想了想,說幾項點心吃一吃,還是要差不多四十鎊,乾脆吃炒菜好啦。其實幾天前我們已在同一間餐館試過了炒菜,倫敦幾日下來,跟他肩並肩走路,卻不知怎麼地想念起香港。
 
我說,好啦,點幾項菜吧。
 
餐牌翻來覆去,拿不定主意,卻其實哪兒的粵菜館都是供應著類似菜色,有他,有啤酒,有時普洱,有時水仙。就很好。啤酒泡沫起了,旋即又滅。他闔起餐牌說,你吃甚麼啊?隨便點好了。我便喚來那跑堂的女人,指著餐牌這裡,那裏,說炸子雞,半隻,蔥薑芥藍,揚州炒飯,金銀蛋豆苗。
 
菜很快上來,炸子雞要做得好不容易。尤其在倫敦市中心的唐人街,講究客流速度,炸子雞可能都是預先炸到八分熟,逢客人點了上桌前才澆油炸到雞皮酥脆,加兩分熟脆。卻跟傳統一路用熱油澆炸,直至雞肉透底熟嫩,雞皮香脆金黃的做法相比,風味,功夫都差了那麼一些。
 
他把炸得不夠脆酥的炸子雞皮一塊塊剝下了,再指著盤子心裡的雞肉說,欸你說吃多點。
 
吃多點啦,你。
 
我還想搭著說點話,比如,早知就去唐人街另頭的金龍吃,他們的炸子雞吃起來地道些。
 
可只是想著,念頭起了,便想起香港那幾間粵菜館的炸子雞比倫敦金龍的自是更好,那炸子雞多麼費工啊,供應著的餐廳,時間過去了也是越來越少;要不,想吃霸王大肥雞呢,香港的選擇更是多了,好壞高低,卻不再論。既然在倫敦,點了便吃吧,想到這裡,話還沒起頭,又好像沒必要了。
 
吃飯的兩個人省著話,倒是那跑堂的女人,又招呼了幾桌廣東客、英國客坐定後,便束手站在走道旁邊,和另一個顯是新來到這餐館打工營生的樓面女人聊了起來。一個高,一個矮,高的那個看起來像是中國北方的面孔,矮的呢,說起國語來則不是北京腔調,也聽不出是哪邊人,卻是都穿了不合身的白色襯衫,想來是餐館的制服吧。
 
高的那個說,怎麼,這幾天在咱們這兒還好吧?
 
矮的說,還行呢,這裡營業到十一點嘛,樓面十二點不到,可以放工了。之前在金唐,別家中菜館開到十一點,它便開到十一點半,客人看完劇,十一點進來,問收不收啊,老闆說,收!收收收,當然收,可人一進來,吃下去不可能半小時嘛,樓面收完,等結帳,打烊都要十二點。放工已經是快要一點。
 
高的說,聽說了,金唐營業時間是要比誰都晚的。
 
矮的說就是。有的店,週末開到十二點、清晨一點,金唐那裏就得兩點關。嘩,表定的打工放工時間都參考用,客人站到店門口,人都沒問,就要我們出去說,還沒打烊,坐到幾點都行!做多點生意自然老闆是開心的,但樓面怎麼受得了?冬季放工了清晨兩點半,都不知怎麼回家。
 
這家餐館在唐人街據說開了四家系列餐廳,幾十年來,其中三間已頂讓他人,還有間是專做外賣小菜生意,不變的是僅留招牌店名。可揚州炒飯也只是做得不過不失,早知該點更重味的鹹魚雞粒炒飯,反而不該下味過重的金銀蛋豆苗,是決計太鹹了。我抬起臉,看他那愛吃芥藍的人,正想這盤芥藍梗比葉多,他要不歡喜的。自然,在倫敦的餐館也不能要求最好的郊外油菜,但他反正吃著,吃著,不說話了。就喝酒。扒飯。
 
高的那個說,唉唷,還真是受不了。幸好你來了。剛來那桌操廣東話的要點菜了,高的揮揮手走過去了,矮的就跟著說,矮的說,只要準點下班就好,其他事情我都還能承受的。
 
我邊聽著,吃著,盤子裏頭炸子雞風捲殘雲掃光了,剩下一塊雞屁股。我是不吃的。他伸出筷子,我說你幹嘛?七里香咧。他說怎麼?不能吃嗎?
 
我說吃,可以吃。你吃。
 
一頓晚餐即將完畢的時候,我問了洗手間方向,說是在二樓。
 
踅了上去,發現冰著啤酒的雪櫃上張著這麼條標貼,「各位工友請注意,這裡所有區域都是有CCTV攝錄的。請注意。」那雪櫃高高放在二樓,樓面上隨意幾張桌子套椅看起來不做平日生意,肯定只是客忙時才開放了的,自然那標貼呢,寫得不是給藍眼白皮膚的客人看的。 
 
我用過洗手間,抹完臉,回到那唐人街中菜館的一樓,他正仰頭飲光杯底最後一滴啤酒,說好了,走吧。我說,怎麼,埋單啦?
 
他又瞪我,說你覺得咧?
 
我笑。說以為這頓便宜的應該讓我來。
 
他說,好了,以後貴的便宜的都讓你來好了,養我啊。
 
那高的女侍應突然轉過來,眼神裡頭怪奇怪奇地透出一絲不理解的味道。這時,店後頭傳出一陣熱熱烈烈粵語罵聲。罵得甚麼是聽不明白的。那高的,矮的,還有不知突然從哪裡冒出來的,另一個襯衫穿得太寬合不攏腰的男侍應,三個人低著臉走進後堂去了。
 
我們兩個人吃完半隻炸子雞,推開門,走進倫敦算不上冷的初冬。
 
發現方方才才正下起雨來,也不知下的是不是一陣飯飽酒氣,啊當真想起自己不在香港,不在台北,這霧雨之城,唉我們又忘了帶傘。




 

Dec 15, 2015

〈分裂〉

 
親愛的。你,和我,是何時開始如南北半球星圖般分裂,馳向相異的航道呢?
 
我都記得的。
 
可是,當時的你,一定沒有想到我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吧。
 
而我只是不忍告訴你。我親愛的少年詩人。
 
 
 
 
親愛的。我所記憶的記憶中的那年夏天,你依偎在男人的懷裡,海洋是慾望,窗口是風,你以為他就是你望向世界那對熾熱的雙眼了。你和他在晃亮如燈的公路上疾駛,拉鍊底下是興奮的勃起。你和他看著夕陽成為戀人的語言,在我記得的記憶裡的夏天我知道那裏有一個男孩還不會喝酒,眼神已先為他句話而醺醉。
 
你那時年方二十,或許更輕些,或許,二十一,二十二。
 
你曾經以為世界可以改變,以為付出一切的愛戀肯定會得到回報。你慵懶地窩在床上,他的掌心擁抱意指一些非法的眷戀,但你不怕。譬如我所記得的記憶是花刺。是光。是鏡。你以為這就是一切了。
 
親愛的,我一直都在,在你之後的那些時間,你所記得的記憶也是我的記憶。只是,我所即將遺忘的那年夏天紅燈是等待,咖啡是冷卻而你眉毛上揚望著他的眼睛,我如今已無法止住的你的生命是燃燒。
 
老是在傍晚亮起的街燈暗巷裡,你與他擁抱。你愛。而他不再愛。
 
爾後,再也不肯提及的承諾是菸,是冷靜,是淚。記憶中,臉頰是撫摸溫度是流逝,自由是愛,也仍然像光,像海。你的心曾經如此打開。為一個人。而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告訴你,「不要往下跳。」
 
但我不能。
 
後來的事情你知道了。我也知道了。
 
我可以冷冷看著藍寶堅尼上燒起一朵火焰,我無法提醒你,他的掌心攤開,裏頭並不會有你的蓮花。如今的我,回想起那一切的溫度,卻連提起冷冽的冬天也都顯得合宜。
 
我已經不再為他流淚。
 
 
 
 
親愛的少年詩人,如果世界是沙漏我們是不是沙?
 
走過一路上的嘈雜,即使遭受世界磨礪,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身在沙漏之中。
 
是以我們,我和你,需要旗幟,令我們在人群中能夠辨認出彼此是安靜的。需要首先承認我有偏見,你也有。但我無法指導你該怎麼做,像你將會自己發現有光的地方也有影子。
 
你會自己走過那些乾旱,需要無意義的走動,並傾注那些將死的湖泊,令盆地充滿海洋。
 
令話語校準時間。
 
時間,那是我們之間唯一的距離。親愛的。
 
 
 
 
有個晚上我同你說話。我想告訴你,你有個快樂的名字但時常是憂鬱的。而你將背負這樣的詛咒,和我星圖般分裂,餵養出自己的哲學,記憶,與沉默。
 
我也記得,曾有個晚上,他對你說,「我想看你可以成長為怎樣的男人。」
 
當時你不知道,現在的我過著怎樣的生活。他也不會知道。你不知道我竟然認識了財務報表,研讀中國稅法,企業併購法,證監會的一切規章條例,如此讀遍了一年也就是四個季度,四個季度這樣過完,股東會,年報,公開說明書,承銷商報告。如果我可以,我願意回到那個夜晚,告訴他,這就是我如今的模樣了。
 
你不知道每天下班之後我都像枯坐在最深的井底,張望彼日的天空它讓我深深陷落。晴熱,光朗,卻又陰濕憂鬱。
 
我記得你的所有努力。
 
當時你像個大人那般練習在簽單上疾書你的名字,有時也欣喜於某個瑣碎無關的夢,而今,我只是假笑著撥打一通通電話問著最為內線的內線消息,忘記了你曾經那麼渴望想要當一個詩人,在三十歲的時候出版自己的第三本書,你有一段時間不必靠著酒精也能夠寫下一首又一首的詩,那時的你不會知道,我的書寫只是在重複我自己。
 
我已經不行了。
 
我笑著,累了。每一個夜晚我熟練地向侍者比出結帳的手勢,要來簽單,不需要看著筆尖也能夠寫下你我的名字。
 
曾經你說,每天都想與人群擦撞,搖晃菸盒,想確認裏邊還有最後一支菸,但那只是零與壹之間徒勞的嘗試啊。
 
那時你不相信,世界是難以改變的。其實我也不相信。
 
我們,我是說我們,你和我,能否同時是兩個人,又到底是誰在追趕誰的人生?
 
親愛的。
 
你不會知道,我多麼想念你。
 
 
 
 
我們仍然在早晨共飲一杯牛奶,同洗一條內褲,分辨汙漬裡相異的路徑。你就是我的部份。親愛的。只是你甚至不會知道,而今我已經不再時時刻刻反省我自己。因此我並不真的願意承認我曾經像你,一個內省的男孩。
 
我憎恨自己的工作。但我無法離開。
 
這是你當時所無法想像的吧?一個妥協的,無法下定決心的自己。
 
我親愛的少年詩人。
 
 
 
 
資本市場使我成為暴君,你不會知道。
 
我與人們的對談,都是圍繞著投資一檔短線操作股票的年化殖利率,一檔隔日肯定漲停的股票,究竟該等到隔年四月併購案完成才實現獲利,還是預期再隔一天可望繼續漲停的時候就停利賣出所獲得的年化報酬比較高。我告訴他們最理性算計的答案,我與人們談論,併購案的主管機關審查風險,談論中國那個人治的市場無法以常理經營。我被城市,被日常生活維持一份薪水的慾望所踐踏,且終於成為你所不想要成為的--那個每天上班就等下班,每個拜一便等待拜五,每個月初就等月底派糧--那樣的大人了。
 
親愛的,我記得你那些創作的狂喜。
 
可是我唯有在工作完成的一瞬間,會感受到電流般的狂喜通過全身,彷彿成就了世間最偉大的一件什麼。但那狂喜來得迅捷,消逝得也快,圓滿金身般的喜悅很快消退,於是我就又變回了原本的那個小小上班族,不多也不少。
 
這世界上會有一襲不盈也不缺的月嗎?
 
但親愛的,請把這些留給我,把最熱烈的愛情與記憶留給你,就好。
 
當時的你一無所懼,所有周末將自己投入藥物的迷幻,派對與派對與派對,與一段又一段沒有名字,也不需要的名字的戀愛,當時愛得痛並快樂的你,不會知道過了幾年,我會有一個情人,不會知道,過了一段時間,或許幾年,我會有些瞬間想對人說,「他其實是個王八蛋。可是,」然後便繼續下去。
 
親愛的。我也想與你談論,你也曾吻過但不認得的那每一張臉。
 
但我真的已經不記得了。
 
只是親愛的,我想告訴你。現在的你,擁有一個愛情的暴君,我們過得很好。
 
當時你身上留下的疤痕,都成為我的部份。
 
 
 
 
親愛的少年詩人,我記得你成為了街頭的抗爭者,但我更寧願當我記住街頭的氣候,即使只有片刻--我只是希望在下一次的風雨來臨之前,令一切得到安置。而無關公平,無關你對於理想世界的夢想。無關烏托邦。
 
烏托邦?是的親愛的你相信,那裡面有些事情是重要的。
 
只是如今我們不再是同一個人。
 
我想念你。
 
想念童年放學後的雨天炎天,頭一次我們並肩一把傘,爭執該向左或向右,往港邊或書店。我們,我和你,仍然在同一座浴缸裡摸索著彼此的脊骨,憑著記憶的觸覺我知道你曾經設想三十歲的自己。只是我不再提起那些過往今昔,像潮汐消長,像你一個人是孤獨的星辰,日子這樣子過。日子這樣在過。一條路走到這裡,是否有岔路已經不是很重要了。回頭與否,也不重要了。我走著。即使前方不會有甚麼完美的解答,那麼就給自己編上一個謊話,每天早上,跟昨天一樣戴著面具出門。
 
但我們確實不再是同一個人。而我只是不忍告訴你。
 
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是嗎?我親愛的少年詩人。
 
 
 
 
「原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當他這麼說,你想要反駁。
 
但其實你沒有甚麼不同。
 
我依然和人們談論典範的問題,談論著黑傘底下有人信守,有人踩著泥濘的雨水離開。
 
親愛的,我見過在陣風的巷口--蝴蝶拍過秘密的航線,我們眼見燕雀從眩目的日光中飛來,儘是一筆歪斜的飛行也能將之捕捉。我們,我和你,談論蝶的前世,讚歎尺蠖的屈伸,初春以後,又有誰來笑談蛻變的必然。當話題進行到飛行的快樂,帶來短促,沉默,與停頓--有些事情還能令我們都點頭同意,然後日頭越攀越高,照亮了你的夢。
 
像那首詩。
 
你能夠背誦的,「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天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我在這裡看你。
 
你握住了我的手。「我一直在。」你說。你一直都在。只是,當時的你,一定沒有想到我會變成現在這個模樣吧。
 
親愛的。我不猜測你的猜測。我也不願記憶你的記憶。
 
總有些話留給別人去說,當我看見昆蟲與風一同吹進了天井。那時,並沒有甚麼東西落在你的頭上,自然也沒有甚麼東西將巷口的夕陽遮蔽。
 
只是我不忍告訴你。
 
我親愛的。







 

Dec 11, 2015

沒有甚麼奇觀

 
越是旅行,越是知道,這世界上早已沒有甚麼奇觀。
 
不知道甚麼時候開始我已不與城市著名的地景合照了。我需要親臨它們,且可以攝下它們,但並不需要用我自己的臉在它們之上摻入新的雜質。我和他走著,且走著,越是走,越是覺得他其實才是我的奇觀--我無法遏制自己放慢腳步讓他走到我前面,然後拿出手機,偷偷拍下他的後腦袋,在塞納河畔,在倫敦眼下,在大笨鐘前在泰唔士河堤邊的酒吧。在我們走過的每一條路,然後他會回過頭來說,他媽的你不要每次出門旅行就一直玩手機。
 
我說,哪有。他說,哼啊你就是,一直玩手機你不要出門旅行好啦。
 
艾菲爾鐵塔,倫敦塔橋,大皇宮,小皇宮,聖母院和聖心堂。每一天我和他隨意決定了行程,隨意地觀覽大英博物館那所有考古學的贓物,國家畫廊與奧塞美術館的每一禎印象派巨作。我貼近了看,並且沉默,感覺時間在每一件建築它們身上留下的痕跡,感覺時間在我們踱步經過的石磚上,構成細微的磨損。
 
這是一個沒有奇觀的時代。網路幾個鍵就讓我們的眼睛飛到世界另一端。人生一定要去的十大景點。一輩子一定要造訪的絕美海灘。這些那些。已經太過習慣了從每一本畫冊,友人的臉書,維基百科習得關於「奇觀」的普同知識。城市本身依然讓人震撼。奇觀本身,也是。但它們卻不是旅行的最終理由。
 
他在城市裡是不辨方向的,愛德華王子劇院在路的西南側,他轉出餐廳卻往東南側走,我說,欸你去哪啦?他說,不是這裡嗎。我說你見鬼。是這方向啦。
 
他便往我的方向轉過來。說,好啦,走了。
 
再加上一句,以前都是需要旅遊書現在則是只要有Google Map就好。我回他,妳都是不先研讀地圖的。他說,哪有需要?然後問我,欸那我們現在往哪走?
 
登上鐵塔那天風大,在塔底他問我,從哪個柱腳上去啊。我說,應該是那裏吧。上到塔頂他說他媽的這裡可能只有零度。我說你冷嗎。他說不會。哆嗦著我說你真的不會冷嗎,要不要給你圍巾。他說,他媽的你不要每次都問我無聊的問題--想來沒說出來的是,給了我圍巾你不會冷嗎,他媽的。
 
倫敦跟巴黎市中心其實說小不小,但也不太大。他說,走去哪裡都是三十分鐘。可幾個三十分鐘接連下來,我走到腿斷,走到低血糖,路過花神咖啡館雙叟咖啡館我說欸這地方是文人聚集的地方,他哼一下說,你臭美。他又是不准許我胡亂購物的她說你看那個東西幹嘛,蠢欸。我擺臭臉,他就說,要吃甚麼。午餐我喝Picon Bier,他喝Chardonnay,邊哼出聲音罵,你來巴黎吃總匯三明治跟凱薩沙拉,就是在浪費時間。
 
當我們從那些世界名畫前頭過去,從英國皇室珠寶陳列前頭過去,庫利南一號鑽石在兩人眼底映射出輝煌的火光。但我們已經不需要甚麼奇觀了。生活本身沒有不滅的燈火,兩個人罵罵咧咧走過巴黎的一二三區,四區,六區,八區十區,他說你走的路跟Google Map規劃的不一樣呢,我說,他媽的我是帶你走最近的一條路。
 
親愛的,只是生活有甚麼最近的一條路嗎?或許沒有。都是時間過去。
 
旅行是這樣。不旅行分隔在兩座島的時候,也是這樣。
 
沒有捷徑沒有奇蹟沒有什麼讓我們「哇」地出聲,只是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看音樂劇的時候手臂挨著手臂,走岔了路便伸出手去拉住他,說「喂」。假期很短,生活很長,日子不長不短,讓我書寫讓我寫下我有他的生活,只是不知道他能否寫下也有我的。
 
不知道甚麼時候開始我已不相信世界奇觀了。卻或許奇蹟總是會發生它總是就發生在身邊。
 
在奧塞美術館午餐那日,右手邊桌面來了一對法國中老男子,年輕的大概五十五,年長的看起來則約莫六十五吧。侍者同他們問了餐點,問他們要不要氣泡水,年輕那個扶了下自己的紅色粗框眼鏡,說給我們水喉水吧。說完便拿起手機,對正了年長那個說「Cheeez」,拍完了,非常滿意地笑一笑,又將手機傳到桌子對面給那年長的看了,兩個人說著甚麼我聽不明白,但那和煦的笑容笑開來也把美術館裡恆溫恆濕惱人的空氣都給化開。
 
我跟他說,他們戴同一只戒指。他說,欸你專心吃飯不要對人家指指點點好了。
 
我說,他們另外一隻手腕上戴的也是同樣款式的白金手鍊。
 
他哼了下說,我們也有同款式的手環。
 
我說,是我買給你的,他說,是你自己想要Ferragamo。我說好啦,是啊。那對男子的戒冠是組非常平凡的「=」符號。平等。兩桌男同志各自吃飯,飲不同產區的白酒,午餐時間很快過了,幾年時間很快過了,突然明白原來世界奇觀之所以令人嚮往令人仰望不過是因為歲月淘洗依舊存在著。
 
而愛也是。當我們還不知道永恆的時候我們說著永恆,直到最後,或許也不需要永恆,只是日子過著過了,十二月近半,兩個人從香港機場的閘口並肩走下來,到達轉機閘口,他說,好了,我就在趕著入境的人潮裡頭飛快給他一吻,下次見面就是新的一年了。
 
我們確實不再需要甚麼奇觀。
 
四季遞嬗,憂樂與哀喜,那就是彼此的全部了。






 

Nov 23, 2015

你不只是想寫

 
你也不只是想寫。光是想寫的時候生活像黏膩的淤泥,無光的水底虱目魚在上頭巡游,落下糞便生活是一坨糜爛的日子不斷累積。
 
如果寫,能領你稍微看得更清楚一些也便度完了一生,自然很好。但不可能。寫不能讓一個黑暗的孩子見到光,不能讓瞎眼的人復明,讓喑啞的說話讓聾人見聞樂音。是以你不只想寫。你也祈禱。祈禱有一個慈愛的神,讓你活下去活過紅燈的路口一輛車駛過了一隻流浪的犬,當你別過臉去你會看清自己的本性。時間見諸命運,四面精靈,八面神祇,不會讓你過得更好,但看見艱難的生活看見意志,哲學,時間讓你寬慰也將你剝削。

寫的時候這裡沒有不滅的燈火。弈一盤棋局勝敗已寫定在你的名字,窗格之外守候自由,以及墜落。花蕊是時間,蜜是窄房,穿過信念的疆界都要你遺忘了。
 
時間是獄卒,守著你守著你和他共有的罪行,他是監獄困住你,困住你不是你自己。
 
你不只是想寫。
 
昨夜的書信住得離你很遠。你想自己變成了其他的人,爐子上熱著黑色的煤油等你去喝它,行經圍籬懸垂的花藤,尋找一個被門把包藏的鎖孔甚麼你都想打開。在屋裡等待電話接通,在屋裡,等待另一個男人在屋外站著,看到昆蟲與風一同吹進了天井。沒有東西落在你頭上,也沒有甚麼東西將巷口的夕陽遮蔽。像黑冠麻鷺不過掘起了蚯蚓,曾經活的死了,死了也就繼續死著,活是一種命運,曾經你以為生活與歷史同樣沉重同等嚴厲,但愛過了也不需要再說難,不必再辯證,不必有什麼藉口,他者的意志。
 
可是生活。生活哪有那麼複雜,你不必寫它也很快就過。像你不需要寫他。
 
日子是從報紙上讀出些舊年份的秘密,當新通車的軌道劃分樹蔭和島嶼,劃分盆景浴缸鑰匙,你沒有遲歸的藉口。來不及踱過的路,自然也不需要走避的理由。靜聽窗外風聲吹起是殘酷的玩笑,寫下一個字,兩個字。
 
筆尖沙沙,地獄的白噪音。
 
也很好。
 
不寫的時候終於明白他就是你四季的憂鬱。窗外的天空你不寫的時候成為一架航空器,歪歪斜斜地撞進大樓。再不可能完好。靜午的小時刻你寫。日的港邊你寫。冷冽的冬季你寫,或者不寫。寫他的吻,或者不吻。
 
為何不讓腐爛的腐爛,讓發芽的發芽,讓跑的繼續跑但靜止的繼續靜止,讓心中那幢大樓坍陷,選定別的位址再將它立成行走的碑文。
 
星辰沿著床緣滴落,所有聲音都止息了你這麼暗了下來。暗了下來不說不問不聽不言語。他關上門,你關上門。你關上門讓關上的關上,讓打開的繼續打開,讓發黴的繼續發黴讓明天還是明天。讓明天還是明天。明天很好明天是明天。但不是。不是這樣。可能不是一樣的也可能是,他讓謊言還是謊言,讓這裡的人還在這裡,讓關上的打開讓打開的關上,世界再來一次。
 
你寫下他有他的生活。他不是你的什麼人,你不只是真的想寫。
 
終歸是一個殘酷的狩獵者暗暗滅滅地走過了你的命運。於是便也無所差別。此夜依舊深靜,依舊晶瑩。星塵滴落如碎瓷,時光經緯都斷裂,只要你不把它們寫下這生活就會繼續,彷彿這夢未曾開始也就無從結束。




 

Nov 22, 2015

他們掌心對著掌心

 
公車對面座位戴帽子穿牛仔外套的少年,他另隻手牽著鄰座白襯衫少年的手。

窗外落著十一月季風的雨,我坐定了位置便將雨傘靠在胯間,玩起我的手機。敦化幹線走走停停,煞車間那傘突往對面座位那對少年傾過去,他伸出手來抓住我的傘,我抬起頭來說,謝謝。他說,不會。這才看見他們掌心對著掌心,暖暖熱熱,城市突來的東北季風也終止了。

戴帽子穿牛仔外套的,不知甚麼時候開始跟電話彼端的女朋友視訊起來,光用一隻手抓著電話嚷,我跟北鼻要去東區吃飯了,好餓喔。

白襯衫轉過頭,說是小巨蛋啦,小巨蛋不是東區。

戴帽子的說,你管我,那裏也是東區。

那戴帽子的講起話來旁若無人說,好想喝酒喔。歡快的音量帶著一點明亮的酒意,電話那頭,女孩子想必是問了說,去哪喝,喝什麼。戴帽子的說我甚麼都喝啊,但威士忌妳不可能喝很多耶,那個太嗆了。上次我在錢櫃才喝了這樣就大睡,什麼歌都沒唱到。戴帽子那個邊講還邊用拇指跟食指比出短短淺淺的深度。

這時話題一轉,戴帽子那個問電話對面的那女的,說是妳現在跟亮亮怎麼樣了,還是在搞曖昧嗎?女的想來是不置可否,戴帽子那的便再嚷了起來說,妳不要每次都找這種賤男人,賤,男,人,妳知道嗎?跟我們學一下啦。話講完把電話鏡頭轉向那個白襯衫,說,來北鼻跟她打個招呼,三個人對著一支電話,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想來他們是從中和一頭上車的,或許這雙手始終都是牽著。

戴帽子那個講完了電話,眼看白襯衫那個不斷玩著手機遊戲,便把手臂挽了過去,指著螢幕說你快把這金色道具打下來。又嗔,到哪裡了啊,好久了喔,看了窗外又看了白襯衫的手機屏幕說,講這麼多次你還是不會玩,笨耶。你才笨。最近天氣變很涼,你又不穿外套出門,那白襯衫伸手往戴帽子的大腿一抓,說你會借我穿外套呀。

才,不,會。戴帽子那個扯了扯自己牛仔外套衣角,說才不會。話聲還沒落,先把臉挨了過去。

敦化幹線晃晃悠悠,行經國北教大,白襯衫那個突然說欸你學校到了啦還不快下車去上課。牛仔外套回嘴說,你白癡喔,週末上什麼課啦。不用上課是我要陪你啊。

我要陪你呀。

大概是說到陪伴這對少年同志便說欸我們來自拍一下,兩個人擠起臉做出惡作劇的表情,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嘴也不是嘴的,我背後座位那對男女忍俊不住,噗哧笑了。戴帽子那個就說,好了好了人家在笑了,讓我看看照片。想是連拍了幾張,戴帽子的說唉唷這兩張好醜刪掉啦,白襯衫就說,不會呀你怎麼拍都好看。你少在那邊。

我在那邊你在這邊。哼。少年們小狗般話語對峙,偏生是甜往心裡去的。白襯衫說,好啦刪掉刪掉,不過呢--那我趕快把照片傳出去LINE叫他們備份。你很賤耶。戴帽子邊罵邊捏緊白襯衫掌心,話題又回過頭來說小巨蛋怎麼這麼遠啦,我好餓,等一下要吃什麼。

白襯衫臉,伸出手來輕拍著戴帽子的下巴說,你可以在吃到飽點滷肉飯啊,他們的滷肉飯超好吃的。
 
靠,昨天才吃滷肉飯你很讓人傻眼耶。戴帽子的說。白襯衫說,逗你的啦。

這時車過敦化南路,對面驥園川菜的紅招牌映入眼簾,戴帽子的說,嘩那是什麼餐廳感覺很厲害,那字是念「季」嗎?白襯衫說,你有事嗎,那就是「紀、元」啊,又拿起手機立馬上了網路查了,說哇靠價格好像也很厲害。只好以後賺錢了再跟你去吃,戴帽子的說,唷,以後賺錢,唉啊我好命苦啊,還要等你以後賺錢不知道要等到民國幾年我都要老死了--軟綿綿的語氣,聽得人酥,聽得人暖,還有人活該在他們對面坐個公車都要被閃。

這敦化幹線的司機我是熟悉的,上班時間下班時間,我也是這樣一路往敦化北路去。司機每次踩下油門啟動車輛都說,扶好。

車窗外十一月的冷雨森森地下著,我彷彿看見了甚麼光光熱熱的,從夜暗的台北街頭亮起。卻也沒有別的,不過是一座太平盛世的城市裏一對少年戀愛了。戴帽子穿牛仔外套的,和白襯衫少年他們當真當真是相互扶持著,直到車過敦南誠品,我在市民大道口下了車,戴帽子穿牛仔外套的少年,他另隻手牽著鄰座白襯衫少年的掌心手臂,無一刻放開他們的手。





 

Nov 17, 2015

與傲嬌共進晚餐

 
他總是來台北找我吃晚餐。
 
即便是長週末,情人的週末也抵不過三頓晚餐,見面的時刻多數是在落日之後,他問,要不要先去哪裡喝一杯。他說,要從機場帶瓶紅酒嗎?每當他選擇用餐地點,吃來吃去總是那幾家。無論在港島,台北,或者世界其他城市。爐端燒總是那家,麻辣鍋,台菜,更是。有時也選美式餐廳,法國菜,義大利餐。在 Happy Hour 的酒吧他伸出手指比「一」,便有杯白酒再端上桌。
 
近幾年來金融市場非常動盪,六年下來島與島的歷史,也是。可他有些過分穩定,穩定到讓人安心--去到任何地方每間餐廳的跑堂的結帳的全都認得他,認得我,有位店長見到他便喊,啊很會喝的又來了。我們就笑。說還好,還好而已。整桌酒席是愉悅的空氣。
 
白天我們講國際匯市怎麼走,講股市,講退休金。他說台北真慘呢,在上引水產聽說餐飲學校畢業人起薪不過兩萬三到兩萬五。他說,台北該怎麼辦。他說,他媽的你不要每天吵著要辭職,辭職我沒有要養你。又說,可是我也不會讓你餓死。說完這話他再夾起塊肉吃了,拿起酒杯便喝。他說,你不要喝那麼急你趕著去死。有人講,台北的經濟爛得要倒,半座東區的店面從去年冬天招到現在沒租出去,他便大聲說,所以我要常來台北吃飯才行。
 
又轉過臉來面著我,冷冷直起下巴說,是我要吃的,不是你。
 
他有他的品味,吃過了,認可了,便不斷去。點些招牌的料理,問我吃夠了嗎,又給我問來餐廳最趁手的甜品。
 
這習慣,或許也像他,像他的戀情。
 
當他不斷飛來台北。也不知道他認定的是這座城市還是我。
 
少許時候他有些藉口,說是幾個香港友人央了他一起飛來台北,然後命我按照他的規劃訂了幾間餐廳的桌子然後他說,你要一起來吃。他的霸道也是溫柔,乘著國泰航空來劃開海峽上的空氣,他或許不是行在水面上的人子,卻讓一顆心如摩西分開了海水。在我的新書發表會上,他說,其實我不是羅毓嘉的甚麼人,我是每次跟他吃晚餐付錢的那個人。他們聽他說話聽他絕不標準的國語,他們發出歡快的笑聲。可他從未承認,甚至不願談及了愛,我說我們要結婚嗎?他說,他媽的你在做夢。夢是我們共有的譫妄但他問我吃飽沒有,在燒肉店他問我要不要吃茶泡飯。在日本料理店他問還要不要幾貫壽司。要不要拉麵。要不要雪糕。
 
他說他沒有要跟我結婚,然後要我盡管去給別人爭取婚姻平權。
 
我常想自己在跟全世界最厲害的傲嬌戀愛。
 
或許很好,讓我的生活只剩下工作,酒精,一頭熊,還有他能給我的一切甜美。
 
他抱怨年底了還有假要休還有未完的航空哩程要換,冷不防又說好啦我來台北吃飯。你要一起來。那幾夜,他照例要我去同他一齊吃麻辣鍋吃日式燒肉。他說,他媽的我要點一塊A10牛排。他說你上次喝得很醉,今天不准喝了。我醜著張臉,說喝一點點嘛。他說,好啦,准了。跑堂的才給我遞上一只高腳杯。
 
晚餐總是要吃完的深夜他說,好啦,二十八號香港見呵--還沒意會過來他說他已排好了倫敦每一頓晚餐。像他總是擔憂我餓著了一樣,最重要的總是晚餐。戀愛也沒有其他,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吃飯喝酒,又或者是在香港街市問幾條魚,炒幾道青菜,燉牛肉,滷雞翼,那就是生活的全部了。他喃喃說,好啦,聖誕節不來了,十二月中從歐洲回來又要讓錢包休息一下。再次回見面,反正他一月七號會在台北的,我佯裝著不知情,問說幹嘛你一月七號要來台北?他瞪大眼睛看我,說你他媽的咧,當看進我的靈魂我感覺醉得有些發熱。
 
六年下來世界改變很多沒有改變的是他。有些餐廳新開,一些永遠打烊了,有些易主了,更多的是同樣的人不斷造訪,讓同樣的人服務著。
 
像我跟他的戀情沒什麼改變,冷的還是冷的熱的還是熱的,他總是來台北找我吃晚餐。朋友問說,某熊有沒有說過他愛你?我歪著頭說,相愛的兩個人沒說過幾次我愛你。我說,有時候我想要殺了客戶殺了同事,他吹鬍子瞪眼睛說,你不要當 drama queen,你要每天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他說自己也想殺了公司CEO,那都是工作的一部份。關於生活他從未安慰我,因為他本身就是安慰。
 
但那有甚麼?我回答朋友。只要他始終都會記得來台北找我吃晚餐。無論世界如何改變,總會有一張桌子留給我們,讓天黑的日子某個人始終坐在那裏,彼此斟酒,再用筷子指著盤底最後一塊虱目魚肚說,欸你吃啊。
 
你吃啊。我夠了。他說。而那天深夜在忠孝敦化路口道別時,他噘起嘴,我便在依然鬧熱的人潮當中吻他。感覺每個人都注視我們,或許沒有,接著他滿意地說好啦,下次見呵。
 
或許他要說的,是「這樣就夠了」。畢竟我每次都是跟一個傲嬌共桌,吃著幾年下來我們的每一頓晚餐。
 
這樣就夠了。
 




 

〈職場特派員〉都是為了準時下班

 
文/穿高跟鞋的女記者
 
在香港的跨國金融通訊社工作,首先要適應的就是不同國籍同事的工作習慣差異。

可無論有著何等差異,合作,絕對是大夥兒共同的目標,團隊的戰略非常明確:每個人都想準時下班。
 
一切目的都很簡單
 
義大利人早上外出開會,過午才回到辦公室,眼看新聞室裏頭每個人耳朵黏著電話、眼睛盯著彭博新聞台,奮戰的氣氛幾乎讓空氣都燒起來,他便用非常有精神朝氣的聲音大喊,「哇喔,我以為我九點進辦公室已經夠早了,想不到辛苦的各位比我更早呢!有人要來杯濃縮咖啡嗎?」講完,跟抬起頭來的每個人眨眨眼睛。
 
也總有有些午後,英國人拎著他中午沒吃的鮪魚三明治,和早上買的、不知何時已冷掉的黑咖啡,慢慢晃過來,說,「剛剛開了個會,某案子的這部分,我想我們可以一起做。」然後再用同樣的步調走回自己座位,開始吃他的三明治,喝冷的咖啡。至於他描述的那個案子,大抵要到隔天的早上才會出現在你的信箱。
 
美國人開完會回來,則會先去寫個電子郵件,或者在Skype上確認時間,比如說,「哈囉,十五分鐘後你可以來找我嗎?我們簡短談一下這個案子要怎麼做。不過我現在要弄杯咖啡,你要嗎?」
 
可率先幫大家煮好咖啡的,肯定不是美國人。而會是那個義大利人了。
 
義大利人端著托盤,把一杯杯濃縮、拿鐵、卡布奇諾,分發到每個人的桌上。再用悄悄話般的語氣,咬著耳朵說,「嘿我現在想要溜到樓下去抽根菸了,要加入嗎?」等到菸頭在香港那看不到天空的大樓與大樓間燃起霧霾,方真的說起了先前那個會議裏頭,有什麼需要你的消息來源協助評論的。
 
我們總是說,資本夜未眠,金融市場從不闔眼,可我服務的公司在香港、倫敦、紐約設有總部,在全球主要股票市場亦都設有分社──這確保了,即使某個辦公室的每個人都關燈離開了,市場繼續運轉,新聞會繼續遞送到每個基金經理人的信箱,即使少了任何一顆齒輪,業務亦照常運作。
 
所以,每個人,在這裡所做的一切目的都很簡單。
 
努力工作、團隊激盪,都是為了準時下班。

綁死了自己的台灣人
 
在台灣企業,總有些人覺得自己擁有過人的聰明、能力全方位,因此做什麼事情都得親力親為,但甜美又殘酷的事實是,如果少了一個人、少一份工就無法運作的組織,事實上是個最為失敗的組織。當你加班,覺得自己嘔心瀝血,鞠躬盡瘁,其實你是在向同事釋出「我不適合團隊工作我只能獨來獨往」、「少了你們我可以做得更好」的負面訊息。
 
但事情不應該是這樣,不應該的。
 
我幾乎可以想像──倘若是在一個像我服務的公司,一個台灣人外出和消息來源、和客戶、和合作廠商開了整天的會,當他回來,他會不會先表達「今天這個會怎麼開這麼久啊又沒重點,我好累,怎麼還有這麼多事情搞不出來好煩我需要咖啡。」就去泡了自己的咖啡然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埋頭工作。
 
直到義大利人、美國人、英國人都在六點五分、十分把結案報告送到客戶信箱。然後,背起背包,相互詢問,「要不要去喝一杯?」
 
那時,只剩下一個綁死了自己的台灣人決定要挑燈夜戰。
 
你今天準時下班了嗎?
 




 

Nov 13, 2015

變成大人之後

 
桃園本來多埤塘,一口口陣列在平原上,和棟棟廠房錯落著過去。高鐵帶著你三兩小時往返台北新竹,車窗外,旅途上有著好的陽光,你忙,陽光也忙,曬得你心頭發疼。
 
變成大人之後你總是工作。你還是一樣往返在台灣西部走廊的軌道上,只是高速鐵路讓台北新竹近了,讓台中近了,你不再搭漏夜的自強號莒光號。變成大人之後日子成為自我的重複,風仍是風雲仍是雲,抄襲自己的,還是只有自己。你記得陽光,不記得陽光何時遁隱,高鐵列車越過足底公路幾道,都已亮起初冬的車燈,排著,排著。你記得季節,但不記得季節何時更迭。
 
卅分鐘的高鐵車程,能想些甚麼。
 
時間是奇妙的把戲。
 
變成大人之後你還是記得公路上偶然的隧道,但不記得隧道這麼地長。
 
手機搜尋著訊號,時有,時無,斷了又連上,又斷。你焦慮地回覆著每一則手機螢幕上跳出的訊息,窗外幽冥的燈火,指示著島嶼的暗暝,變成大人之後,你記得工作的日子都是如此,但不記得工作之間如何氣溫已下降。你記得城市的名字不記得城市。風城漸遠,星火漸亮,冷冷的眼睛看著,煢螢之光,像尋找著基地台微薄的電波,都是你,都是自己。
 
他者都是海洋。
 
變成大人之後每天起床你都期待會有奇蹟發生,將你拯救。你期待走在每天相似的路上,總有一天會等到柳暗花明。你憂懼於離開生活,卻期待能看到與昨日截然不同的奇觀,想得到更多,卻毋寧更害怕失去。
 
有時你期待城市崩毀,有時則期待新的曆法生成,你許願。你祈禱。你無比虔誠,每天都想要當一個正直的人。
 
當你變成大人,節氣還是節氣,月曆跨入九月你覺知此刻節氣已經前赴了立冬。你記得你自己,高速鐵路快得人記不下任何文字,直當列車加速思緒便散了。變成大人之後你記得遠遠的海,不記得何時一封信能真切傳遞到海那邊。並無軌道相連的城市,時間都是距離。
 
你記得在有班機降落的地方有人等你,卻記不得是如何彼此信守了此在與來生。
 
時間是把戲,速度也是,速度使距離成為奇妙的把戲。
 
快步過去的光景裡邊你想--甚麼都過去了,時間會過去,景氣也是,季節很快進入下一個循環,有一口埤塘邊上立著排樹,開著甚麼白的花朵,定睛一看,卻是小白鷺站滿了塘邊的枝頭,像雪,像花,棉絮般掛落。
 
當你變成大人。變成大人之後其實並沒有甚麼事情被真正改變。
 
有隻白鷺突然飛起,振翅往列車行駛的反方向悠忽過去。啊你多麼想,也想逆反時間而行,想起久未回去的宜蘭鄉間都是白鷺忽湧的行伍,穿破過午的天光,然後降落在涉禽的地域。可這時高鐵的速度很快,來不及眨眼,那白鷺紙鳶般滑過埤塘平靜的水面,看不到了。
 
你心緒為一個夢而孤懸,且為之零落。忙碌的午後,有一個恍然如夢的場景你來不及回頭盼望,一隻白鷺點綴了你,列車奔入板橋地道時,只剩下手汗把無意滑動的螢幕和視線,都給沾污了。
 
走出台北車站,回到你居所近處,巷子兩旁的公寓暗暗地垛著。壓著。這日已近滿月,它是不是滿月你甚至不能確定。隔籬是大學的球場,傳出盤球少年們的吆喝與拍打而我慢慢從旁邊走過去,甚麼也看不見。夜真的黑了,雲是冷冷的樣子。你總是希望自己成為大人之後還能擁有些鎮靜的笑容,希望保有白天使勁敲著鍵盤以至於發熱,以至於激切的情緒。
 
有一瞬間你知道自己已經成為自己不想成為的,那種大人了。你想哭。但並不需要眼淚。這感覺好深。
 
你必須多走一點兒路。身體卻沒辦法移動,扶著水泥矮牆,感覺砂石粗礫的表面磨著掌心,一輛白色的寶馬轎跑從我身邊過去,好像把夜晚打活了,卻也把你照死了。你停下來。久久停著。感覺時間過去,感覺甚麼在你前面形成一道巨大的灰牆。
 
「甚麼也不能寫你就甚麼也不是了。」這日子即將終結,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明天很近,你只要撐一會兒就好了。
 
當你變成大人,你學會告訴自己,「再一會兒就好了。」
 
每天起床你祈禱,無比虔誠,但卻連尿尿都沒辦法全數射準在馬桶裡。日子這樣在過著,過著,無有奇蹟更遑論神啟,新的一天,你還是在馬桶邊上留下一圈黃漬,這才決定明天開始坐著尿尿。
 
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當你變成大人之後。




(國語日報.中學生報第153期)
 

Nov 2, 2015

婚姻平權大小事

 
過去這週末,台灣發生幾件大大小小的事。第十三屆同志大遊行落幕了。呂欣潔公開舉辦辦桌婚禮了。蔡英文公開表態支持同志婚姻了。朋友L肺部手術完出院了。瞿欣怡的新書《說好一起老》上市了。朋友G在雞雞上貼滿「同志婚姻法制化」的粉紅色貼紙風華絕代地遊街去了。我終於成功跟苗博雅合照了。談到同志,護家盟還是只想到人獸交了。這幾件事情,大大小小,不太相關,也相關。
 
然後當週末結束,新的一週開始。台灣有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則尚未發生。同志還是不能登記結婚。蔡英文還是沒有正面承諾執政後會推動婚姻平權。L的男友W仍然不是在他手術同意書上簽署的那個人。國民黨尚未下野。
 
這幾件事,大大小小。有些相關,也不相關。
 
我是苗博雅的選民,也是蔡英文的選民。那天,在同志遊行的紫色大隊宣傳車上,苗博雅聲嘶力竭告訴大家,「我們就是要推動婚姻平權,而那也是我今天站出來競選立委,一個重要的理由。」跟在車隊後面的我,情不自禁高喊,阿苗我愛你。而同一天的早上,蔡英文在網站上的錄影說,「我是蔡英文,我支持婚姻平權。讓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去愛、追求幸福。」卻在同一天稍晚的新聞訪談裏頭,蔡英文說,「社會有很多人支持婚姻平權,但是也有很多人持保留態度,這是一個整體社會必須一起面對的議題。希望在處理的過程中,社會不因此而對立、分裂,大家都能夠理性的以團結理解的心態來處理。」像極了她在各個場合談統獨,不談統不言獨,整體社會必須「一起面對」、「共同決定」。
 
有朋友問我,你是否對蔡英文感到失望?我淡淡回了,有甚麼好失望的。
 
她或許只是還不明白,同志婚姻不只是一個民法的議題,民生的議題,它同時還可能決定了一個國家的人權位置與高度,以及,我們該拿甚麼與中國談論「維持現狀」。如此而已。同志婚姻是當我們談論「國家正常化」的同時,如何讓每一對同志伴侶的日常生活也「正常化」的鑰匙,如此而已。
 
我只說,我會為了必須讓國民黨下野而投給蔡英文,但我還不會為了身為一個同志而投給蔡英文。如此而已。
 
呂欣潔在婚禮現場說辦一場辦桌結婚,不過是為了讓人們看見,同志的生活如此普通而平凡。瞿欣怡則在《說好一起老》--那是一本陪著她十五年情人阿述歷經乳房腫瘤檢查、確診、接受療程的陪病日誌--的自序裡,寫道成書過程中她不斷把文字改得簡單,更簡單些,也是要讓人了解同志的日常生活,沒有什麼偉大,談到底,也不過就是平凡的相處,失去的恐懼,以及到底到底,要那些愛被看見。
 
L出院後,我與他碰頭,談話間他描述著自己在五小時的手術後,父親對他形容自肺部切出來的兩塊組織,「一塊這麼大,一塊大概這麼大。」他用兩隻手指比了一比,一次間隔窄些,一些間隔則寬些。我說,你爸怎麼會知道得這麼詳細?他說,手術完,從你身上切下來的組織,都得端在那個不鏽鋼「餐盤」上,給陪同的家屬看看,第一個看的,當然是我爸。我說,你手術住院那幾天,W有沒有上來台北?他笑了笑,說有。但想也知道,跟L在一起十七年的W,肯定不會是那個能夠獨自陪伴著他,幫他簽手術同意書,晝夜陪在醫院裡的那個人。
 
愛總歸是形上的。可相較於每一對同志伴侶死生契闊的廣袤的愛,日常生活,則無法避免地,形下得讓人畏懼。
 
或許是我自己年過三十,身邊同年齡的異性戀友人陸續結婚,年長的同志友人與他們的伴侶則每過幾年,又老去一些。隨手數來,那對老師在一起已經二十二年,那對一齊經營咖啡館的朋友們則也同行超過十五年。我們都在變老。有些人病了,有些人自殺了。幸運的有人陪著,也有些人面對生命,老了,病了,死了。一個學長說,自己大學時代的法文老師,他三十五年的同性伴侶日前因病過世,身後的遺產,縫隙裡留下的生活,該如何處置,對那留下的人,更是折磨。
 
多數形上的煩惱擔憂隨伴侶的生老病死而來,我們卻需要更具體更明確的法制,幫助每一對同志伴侶處理形下的生活的難題。
 
難道,只是只是,因為他們是同性的伴侶,就要註定他們的愛不僅不能公開地被祝福,還要在尖刻的死亡與疾病恐將帶他們的另一半遠行之前,給予他們更多的磨難嗎?
 
同志大遊行走到第十三年了。是的,我們彷彿往前走了一些,但關於婚姻,我們還在原地。是的,我們有了一個願意「出櫃」支持婚姻平權的總統候選人,但當她非常有可能執政,我們對蔡英文的期待,不應該只是這樣。每一個人對同志平權、婚姻平權的支持確實都應該被感謝,好比天后張惠妹不知第幾次在唱到「彩虹」那曲目的時候,大聲為同志朋友宣揚愛的平等。愛是唯一。我們歡呼,我們說,阿妹我愛妳。但當蔡英文正在競選總統,她應該告訴我們,同志婚姻平權這件事情如何與她不斷提及的,那個「更好的台灣」連結在一起。
 
蔡英文甚至可以在談論兩岸「維持現狀」的時候說,「我們期待中國在各項人權領域與台灣都能齊頭並進。在那之前,我們將不討論任何改變現狀的選項。」而那,當然可以包含同志婚姻。
 
我們不可能在談論國家正常化的時刻,迴避有一個那麼簡單、那麼容易的選項,能夠讓同志伴侶的生活「正常化」。一起繳稅,成為彼此的保險受益人,替彼此做出醫療決定。陪伴。一起變老,而不必害怕無論誰先走了,要在生前,用繁瑣的每一道民事契約約定一齊負擔貸款買下的房子能夠留給當時共同生活的人。如此而已。只是希望蔡英文能夠告訴我們,她將如何在執政後,推動--而非只是「支持」同志婚姻--如此而已。
 
生活的大大小小事,並非每件事都必然相關,但也不可能全然彼此無關。
 
同志要的,不過就是能夠進入婚姻關係--沒有藉口、不是詭計,承諾彼此在婚姻當中將承分擔責任,相互守護,無論疾病,無論老死--那麼簡單的事情。如此而已。
 
現在就是推動同志婚姻平權的時刻。





 

Oct 25, 2015

頭上纏繃帶的男人

 
甫下計程車來到花蓮車頭前,那頭上纏著繃帶的男人望我走過來。「先生不好意思,」他口齒有些不清地問我。
 
終於換我遇到他了。那每一個他。
 
我抬起臉來,看著他的眼睛,讓他繼續說下去,等他。等著他說出一個數字。像那些我在每座城市每個火車站前聽聞不同朋友傳遞的故事版本,「我很想回桃園,但差了六十塊。你可以幫我嗎?」我知道我的口袋裡有六十元。我可以給他,畢竟那六十元是就在三十秒前計程車司機找給我的,一個五十元和一個十元的硬幣。我可以幫他。
 
我寧願相信他。能夠擁有心甘情願被騙的自由,其實也是一種幸福。但明明也知的--他就是他們,他是他們其中之一。他是每個火車站前的遊魂,欠缺著回家的路錢,若他們當真是要回家,回到工作的崗位,或者回去某個地方投靠他們的兒子或女兒。他們是車站前的地縛靈,同每一個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面的人,索討著無傷大雅的零錢。
 
許多人們會拒絕他們,許多人們不會。
 
我並沒有猶豫。雖然我知道他要去的地方或許並不是桃園。我伸手自口袋裡掏出零錢,一個五十元,一個五元。
 
這一切都是錯的。
 
我並沒有多說什麼,還是將那五十五元放進他的掌心,看進去他的眼睛,同他說,這是我僅有的零錢了。我多麼想跟他說,其實一分鐘前,就在我趕著同行的學弟妹們下車衝刺五分鐘後就要開的莒光號時,計程車司機錯拿了兩個硬幣當中的,其中一個。或許是蓄意的,或許不是。我並不介意被騙,但那確實是我身上僅有的零錢。
 
他的額頭上纏著繃帶,繃帶底下滲出非常粗陋的優碘的痕跡。
 
他先看了看手中的五十五元,又看了看我,非常誠懇地說,「我剛從醫院出來。這個周末我回來花蓮,我姓劉,叫劉查朗。昨天晚上被他們打。他們喝醉酒了,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是我明天必須要回桃園去工作,我是幫人割草的。我是原住民,我媽媽是阿美族。我少了六十塊。我回不去桃園。」我聽著。沒有說話,其實我並沒有甚麼話好說,或許他正等我掏出我的皮夾,裡面有幾張一百塊,而我會抽出一張給他。
 
他緊緊將那五十五元攢進掌心。他的掌紋很粗,且亂,屬於做粗工的,無法辨清楚任何掌紋的手。也因此,我絕無可能看清他的命運。
 
他說,「這樣我還差五塊。我明天必須工作。」
 
或許他真的就是需要那六十元。
 
我遠遠負擔得起再給他一百元。而且我不會向他要求,「請把那五十五元還給我。」那樣,他就會有一百五十五元了,他可以搭莒光號或者區間快車在深夜或明天清晨前回到桃園,還可以先在前往月台的地下道前買個台鐵便當。但那同時,我腦海中也浮現出,一個頭上綁著繃帶的男人,行動迅捷地自一個揹著鮮黃色背包的台北青年手中奪走皮夾的畫面。
 
我多麼願意相信他。我願意相信每一個人,如同我相信計程車司機只是誤找了零仙。然而徹底的信任並不存在,徹底的懷疑,也是。
 
猶記得這類故事的另一種結局。正當那車站前的遊魂,反覆向不同的如織遊人兜售著同一類身世的變形與重寫,往來的人潮裏頭會有突然伸出的小刀,割破女人的手袋,男人的背包,隨機地取走裏頭的甚麼財物。有一瞬間,我對他微笑起來,想像那支並不存在--或者尚未出現的小刀--取走我背包裡的電腦。書本。資料夾。讓我一無所有。讓我再把皮夾安置在他的掌心,裏頭有三張百元鈔票,一張五百,一張一千。
 
我想讓他回家,然後換我假扮為火車站前的他們。哪怕只是一天也好。
 
只是我沒有再多說什麼。當他開始描述前一個夜晚如何在小吃攤被「他們」攻擊,我知道,他的故事已經乾了。而我也開始想著,在等待火車啟程回台北之前的兩個小時,我該去花蓮街上吃點甚麼。
 
他想回家。而我只是餓了。
 
我笑了一笑,再次重複,真是很歹勢呢,這五十五塊,是我剩的零錢了。他說,好的,還是很多謝你啊。
 
當他自我的視線邊緣消失,我沒去留意他是否開始尋找另一個人,報出相同的價碼。六十元,或者更多,或者更少。或者,他僅僅只是真的需要那差缺的五元。但我想,兩個小時後,當我從花蓮街上用過晚餐回到火車站,那頭上纏有繃帶的男人仍然會在那裏遊蕩著。
 
而屆時,我才是那個正要回家的人。





 

Oct 22, 2015

〈逃亡〉

 
  我將啟動一場逃亡,轉身
  在舉辦彌撒的禮拜堂的每張椅背
  刻下我的名字
  然後逃亡
  我將驚動讀報的男人,撕扯女子的披肩
  他們將就此談論我的每個昨日
  當我展開逃亡
 
  讓我逃亡--當箭簇的毒雨
  自城市天空落下,印刷的字體都是
  謊言。讓我逃離周旋在每張餐桌的笑臉
  逃亡自銳利的目光,逃離
  陽台上那永遠無法斟滿的池塘
  我將逃離這裡
  逃離十年前用過的電話號碼
  成為我不曾是的那個人
 
  親愛的,請你不必來找我
  我將從此處展開逃亡,試圖逃離永恆
  能否逃過老死,逃過肩上
  貓爪的疤痕過去的微笑
  當我燒毀一座樹屋
  如今--過去的笑聲還寫在誰的筆記本呢
  或許是支不響的辦公室電話
  或許是某個下午
  你裸裎躺臥落雨的臥室
 
  --當我逃亡,會有人陪我嗎
  他就坐在我的對面
  為我斟酒,添菜,在搖晃的燭光裡
  試圖分辨我微笑與蹙眉間
  細微的差異
  這將使我繼續逃亡
  逃離他
  逃離他一度遲疑
  為了他的愛裡不見我的臉頰

  我將逃亡,逃開每一面簇擁著的
  相同的旗幟,逃離書店空寂的櫥窗
  逃離我一無所知的世界
  逃離那些
  我不曾見過的青年
  自半開的車窗吶喊明日的口號
  我將逃亡往陌生人的仰望
  我將逸散
  在隊伍的前鋒
  沒有甚麼可供回望
 
  我將逃進另一種生活
  再寫一首詩,是你不曾讀過的
  於是特別在此
  致上最為親切的問候







 

Oct 17, 2015

氣到我的陰唇都罵「幹」

 
今天看到一個反對同志婚姻的網友說,天生人類本來就是不平等的,「絕對平等會導致真正的不公平」,一旦「假平等實行起來,世界便沒有進步,人類便要退化。」老娘真的那不存在的懶趴整個火都要燒起來。
 
拜託好不好現在都甚麼時代了還在引用孫中山的過時話語在偷換概念,國家浪費資源讓這種人也擁有讀書識字的機會才是真正的假平等啦。我幹你媽的你國民黨喔,偷樑換柱功力真的一級棒咧。都講幾萬次了,同志婚姻絕對不是毀壞傳統家庭、傳統婚姻價值,而是在法律原本給予異性配偶的既有保障之外,將更多人容納到相同的保障底下。光是講個三次好了,識字的人都會讀懂了,你識字、你也讀了,還是沒辦法想清楚這麼簡單的道理,這真的不是同性戀的問題耶,請問說「天生人類就不是平等的」這話的人,你的異性戀爸媽是不是沒有生腦給你?
 
老實講我真的已經很久沒有為了這種事情生氣,老娘這幾年來跟識字卻無腦的人打筆仗真的已經覺得自己修養變好三萬倍,最新的美妝粉底,也讓我即使氣到眉頭都皺得像我那發達的腦皮質層了也不會脫妝。
 
可是,反對同性婚姻的一方甚至還可以大剌剌說出來講什麼同性婚姻會鼓勵「同性間發生性關係,這容易造成愛滋病疫情的溢流,因而大幅增加健保赤字。」今天讀到這種話還是覺得,哇操異性戀不就好棒棒好高貴都不會偷吃不會愛滋不會把小孩生在水溝裡不理不睬,光會生不會教我真的覺得種豬都比這些異性戀來得有責任感。對啦我今天就是要謾罵、我就是要惡言相向這口氣老娘真的吞不下去啦。
 
特別是今天,老娘在天母圖書館講「兩性,婚姻,平權與多元成家」,憑著老娘的口才跟智慧幾個爸爸媽媽級的聽眾反應還不錯,當天就看到有人講這種話我真的很不甘心。對啦世界本來就不平等,老娘就是活該下賤是同性戀才會活得這麼辛苦才能走到今天這裡,然後有些異性戀就是可以這麼光明正大的搞歧視對啦你們血統最純正了,這麼喜歡講傳統婚姻價值你就不應該在這邊上網發廢文還不趕快去繁衍後代為世界為全人類盡一份義務?被社會排除、被賤斥、被差別待遇的這種事情交給我們同性戀就好,趕快去打炮不戴套多生幾個啊,反正世界就不是平等的嘛你生得出養不起也不關我們同性戀的事啊加油好嗎?
 
還有人說,同性戀「已經變成一種觀念思想的感染散佈」,我真的笑到不存在馬眼都要流出汁來,這些人一方面說自己反對的不是同性戀,是同性戀行為,然後現在又說同性戀是一種觀念思想。哈囉請問你們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對啦我數學老師時常請假,真的很想問說,你們的國文老師是不是時常請假?
 
其實我真的以為自己已經不會為這種事情生氣了。可是,為什麼距離真正的平等還這麼遠,這麼遠呢?
 
法務部在今年八月間提出同性婚姻法制化線上民調,討論為期三個月,已進入最後倒數階段,本月31日截止討論。在反對者積極湧入下,同性婚姻支持度從首日97%,一路滑落剩下50%。目前贊成領先反對僅三十多票,未來兩週一旦翻盤敗北,恐成法務部再延宕婚姻平權的最佳藉口。
 
好啦延宕就延宕啦老娘不想管了不想再努力了。反正也不是第一天被當作次等公民啦,一堆同性戀相愛相知二三十年都沒辦法結婚了老娘這種咖小真的不算甚麼啦。每次努力過後彷彿我們好不容易改變了世界一點點,但它一直在告訴我們:這都是徒勞無功的。
 
就真的還是那個問題--如果只是想要在這國家,擁有一個家,怎麼會這麼難?
 
你們全都去死吧!
 
讀我的(陰)唇:去--死--吧--
 
補個幹。





 

Oct 16, 2015

Gay men don't come out of the closet, they explode──讀《玻璃衣櫃》

 
身為一個出櫃男同志,記者。我的男同志社交圈在我的工作上是一項無上寶藏。
 
當我自我那些在業界上班的同志友人口中又獲得一則獨家新聞,同事們,甚至同業們,往往會問,你是怎麼拿到這條消息的?我幾乎往往說謊不打草稿地說,我們是某個時代的學長或學弟。或許真的是,在這「出道」超過十年的時刻,幾乎每個年長同志都是我的學長,每個年輕的,則都是學弟。他們散布在半導體業、設備業,銀行業,律師樓,不同的媒體,先端材料產業……在產業都還沒打一個嗝,酒足飯飽的那些聚會裡面,已先讓我窺見了產業演進的端倪。獨家。並不是最重要的。他們在我打拚的證券金融業界,是最完美的資產。
 
但他們不是能夠被看見的──甚至在我所書寫的報告當中必須被姑隱其名,成為一個個面目模糊的「消息來源(source)」。就像每一個同志,在人群當中極力隱藏自己真我的一面,竭力使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特別,規避一切可能的刺探與騷擾式的提問。櫃子,在企業界無所不在。在半導體廠,在投資銀行,在律師事務所,在他們每一個人的「玻璃衣櫃」中,無法前進,卻也無從後退。
 
我就在那外頭看著。想問,有什麼是我可以幫你們的?
 
他們說。其實不必了,在這裡待著,也已經很習慣,很習慣了。他們回答地坦然,卻讓我幾乎掉下眼淚。
 
有什麼是同志不得不習慣的嗎?當一個假面人,切換與同事交談生活私事時的「男/女朋友」代稱,又或者必須用「馬子」、「我家那個」,去隱晦地指稱。這樣的雙重生活或多或少磨耗掉了他們的專注,聰明,創意,讓他們加入一個個又一個個的平凡的人的其中。
 
前幾個星期吧,有個派駐在歐洲的朋友說,就在與部門主管聚餐酒酣耳熱時,席間一個英國男同事問了他,「你在這兒有沒有打算找個男仔兒或女仔兒約會哩?」他猶豫了一會兒,但他們說,這都沒什麼。一個人,在職場上的工作表現及為人才是最重要的。於是他想,「堅信自己,」講了出來,獲得滿堂彩。
 
他想,出櫃,其實挺好的。挺輕鬆的。
 
仔細想想,若身為同志你在辦公室裡頭,即使是最窮極無聊的在茶水間的磕牙,你必須花費力氣把男女朋友的性別對調,必須持續記得自己為自己那存在(但不能存在)的伴侶安上一個虛構的身世,不能討論你們的性生活(像那些異性戀男性總是引以為傲的),回到辦公桌上,你有多疲累,就有多疲累。回想起來,曾經有個怎樣的世界,讓彼時的少年同志轉過身去,讓他們感覺,或許步入櫃子的企業生活會令自己比較安全。又是怎樣一條我們不曾也不能夠選擇的道路,承諾了比較平靜無風的海面,使他們可以勉強自己往那裡走去。像他們當時堅定而隱忍的下唇,說出,「我想我並不是……」
 
而這句話安在令我們地裂天崩的愛戀之後,卻又是如何地諷刺。
 
必須要等到什麼時候,這個世界才能令每一個少年同志,都感覺安全?
 
必須要到什麼時候,我們的社會才能夠容許每個人以自己的方式得到幸福。比如說,能不能再少一例,一例就好,讓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都能夠更忠於自己的選擇,分開是因為不愛了,而不是因為這條路不被允許。
 
該是時候解開這項詛咒,就從公司高層推動一個包容性的環境開始吧──像HSBC舉辦「全球高層出櫃日(Global Coming Out Day)」,讓大家知道,你並不孤獨。你在一個最大的資本集團當中工作,公司要的是你完全解放自己的工作能力,而不是花力氣在遮掩你真正的模樣。那樣,對你,對公司,都是巨大的損失。而另一方面,Apple 執行長提姆.庫克(Tim Cook )出櫃了。人們讚美他的坦承,稱頌他的勇氣:當今最有權勢的商界巨擘 CEO 出櫃,且在全球企業五百強當中是唯一坦承自身同志性取向的執行長。
 
Tim Cook 說,「我從未把自己視為一個同志運動者。但當我了解到自己的成功是來自多少人的犧牲,我必須站出來。如果蘋果的執行長宣示出櫃,能夠幫助一個掙扎著不知能否做他/她自己的人,抑或是讓一些人覺得自己並不孤獨、讓爭取平權的人們更加堅持,那麼我個人隱私的些許犧牲,就不算什麼了。」
 
在企業裡出櫃承擔的風險往往是關於考績、關於可能恐同的長官,以及或許並不存在的,職涯遭受中斷的風險。但我必須「先是」一個優秀的人,然後才能宣稱自己是男同志嗎?我必須先贏得社會的肯定,接著才能擁有「出櫃」的自由嗎?
 
不是這樣,不應該是這樣的。是嗎。
 
我們其實就是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在職場發笑、感覺沮喪,有時成就了快樂了,便前往下一個目標。而唯有脫下了身上──那無論是社會的職場的家庭的自己所加諸──的枷鎖,我們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我想起那年我愛上的一個人ㄔ。
 
那年他40出頭,是個電子公司的副總,有個相交18年的未婚妻ㄑ,那年ㄔ在內湖置了產,可在對ㄑ說明的時候我成了他(不存在的)手下ㄜ的弟弟,因為北上租房狹窄,剛好他新房落成,便找了我來住,相互照顧著。ㄑ或許相信,也或許沒有,在接近結束的那天晚上,ㄑ靜靜問我,你住在公館的爸媽還好嗎?我突然便知道了,活在ㄔ雙面謊言的人裡的其實只有他,只有我。ㄑ什麼都知道。
 
我對ㄔ暗自為我打造的雙重人生感到非常非常不安。隔天,在那迎向未完工文湖線軌道的陽台上,我抽完最後一根菸,把房屋的鑰匙投進信箱,再也沒有見過ㄔ。
 
他後來怎麼了呢?我沒再探問。
 
只是當時如果他能擁有一個像我們現在所能出櫃的空間,他,跟我的故事,或許就會非常不一樣了。
 
這想法讓我悵然。
 
但也就是悵然,而已。




 

Oct 11, 2015

回家快樂得像條狗

 
整個週末窩在宜蘭,雖然帶了些待擬稿子待看書本待準備的演講回來,終究是把多數時間都花在了河畔散步、玩狗、吃食與無所事事,沒能把工作全數做完。
 
和朋友開了個玩笑說,「宜蘭這田野閒適到會讓人喪失競爭力。」
 
朋友回說,「可是人為什麼要有競爭力呢?」便讓我想到一段話,「人這種生物生來就應該要多數時間都在耍廢,只有少數時間才勉強為了活下去而稍微努力一下,這樣才對,每天工作八小時根本就已經違背了生物界的法則。」
 
而事實上,看似工作最為勤奮的螞蟻,或許也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認真。有個海外研究觀察三個蟻窩,在兩週間的觀察中,只有3%的螞蟻總是在工作,卻有25%的螞蟻永遠不工作。餘下的72%呢,工作起來則貌似不太積極。難怪我看那些螞蟻的列隊,有時候想說他們根本只是在跟彼此聊天,從食物團回螞蟻窩的路上,也不是每隻螞蟻都有拿著食物。或許他們只是出去逛街,逛完就回家了這樣。
 
而這會不會才是生物界的真理?
 
我家狗少爺樂樂更是這樣。他一天花兩小時在田裡玩,一小時表演坐下、握手、好跟我們討食物,其他時間都在休息。我們常說「已經累得像條狗」,但狗可能都沒這麼累過。
 
扯遠了。在安農溪畔一個長週末還是看了點書寫了些字,這樣很好。成天想著「幹嘛上班那麼辛苦呢」「每天睡覺就好了」,其實也不錯。
 
媽媽說,「在台北覺得累,就隨時回來宜蘭吧。」至少在宜蘭可以快樂得像條狗,這是真的。
 
以後要常回家才行。




 

Oct 1, 2015

〈暗號〉

 
  若天有閃電,就讓它擊中我
  別等待他們側目
  偷偷我在每個街角塗寫你的名字
  在我還能思念你時
  這麼死了
  就不必驚懼於
  失去你,或雲之散去
 
  若雨水是針在你的瞳孔
  都因為這壞天氣--知道了些甚麼
  有人選擇甜美生活
  卻喜歡了偏苦的啤酒
  有人正開始決定
  有人看洪水從樹的一側淹沒
 
  總有天他們將會聽說
  某些他們不該知道的事情
  比如說愛闔起拉鍊
  影子走過
  無人的防風林
 
  如果天有閃電啊,地有流沙
  你可會選擇為我捍衛
  讓我在每個牆面
  寫下你的名字
  趁還能思念的時候用所有星辰
  留下暗號
  再將它們擦掉
 
  就像--有人做出一個決定
  決定問最為艱難的問題
  決定觸摸你的皺紋
  是因為知道
  你永遠不可能被撫平





--給醬
 

Sep 29, 2015

我醒來我記得恨

 
颱風夜我做了一個夢。
 
我以為年紀越長,夢境會隨生活清醒而越發模糊。生活本身太過明確,過分銳利,因此深夜時分所錄得那些嗔痴癲狂,比不得醒過來時的現實感來得強烈,來得清晰。我以為我不再有記認夢境細節的能力。
 
卻顯然不是。我誤以為一切業已消逝的夢其實正在往日常生活的內面快速塌陷。讓我忘卻,若不願再記得。
 
那是熟悉的校園有座歇業的咖啡館,我前往高樓的教室準備一席演講。題目很難,問題很大,在一座滿是現代詩集的圖書館裡我問了全場一個問題:「誰能夠舉給我六首詩,裏頭有『影子走過無人海岸的防風林』這樣的句子?」我等了會兒,並沒有人能夠立刻給我答案。台下的學生急於翻找詩集,我坐在台前,悠悠翹起雙腿,想起我也曾經有那麼多被為難的瞬間。我微笑。微笑的瞬間我快要落淚。
 
那是每一個被詢問最艱難問題的時刻。
 
比如說,你記得愛嗎你知道愛是怎樣一回事嗎?我不曾記得自己問過別人。今夜的月正圓。下一個句子則是,「雨已經來了嗎?」
 
雨確實來了。那時夢裡我們正前往各自彼岸,各自盛放。我們看著夕陽它用等速下落,落得很急,天這樣黑了。我們開始在黑暗裡奔逃而整幢大廈正在向內陷落。像生活。像夕陽。像每一滴雨每一場夢境。所有撐起城池的磚瓦。陷落。而生活是一場迷宮,夢境也是,我分不清楚邊界在哪兒我只是聽著身邊的人們彼此告知,「大水正從樹的那一側淹沒」。為何是這樣的句子我被那鏡面中的每一個自己突襲。樹在哪,夢在哪,水沒四隔,幾乎無法呼吸。
 
「若雨水是針在你的瞳孔。」那樣的疼痛我不知道。無法呼吸。哪兒是我的肺,誰又能是我的鰓。
 
拯救我。在一場大雨裡無人同行。並不能夠。我獨自穿越一個又一個無止盡的房間我尖叫。耗盡每個肺泡的氧氣。
 
第一個房間有人對我亮出雕花的皮夾。第二個房間另一個他。第三個房間她告訴我他有一雙全新的皮鞋。牛津刻花。他要我帶走他。我說我不能夠,他問我,為什麼,但我不知道。我說,「大水來了呵。」第四個房間已被淹沒。第五個房間。第六個。還是房間。我問我自己,他們都去了哪裡,太多的細節像那年陰暗的店招,晃啊晃,在風裡,雨裡,一個擁抱,一個親吻。
 
但沒有愛。水退去。像我們愛過了然後發現那裏空無一物。
 
空無一物的記憶。最疼痛的記憶最為艱難的問題我不應該問你。我為何記得或許我並不想要記得的。記憶只帶來更多的磨耗消損,每一張臉每一個人。同一雙鞋雕花的細節。卻仔細想想我並非憎恨他們全部。
 
但當我這麼說的時候我其實憎恨。

無詩無歌的生活當我醒來我記得恨。而你愛我嗎我想問--你知道愛是怎樣一回事嗎?





 

Sep 22, 2015

誰敢說一個家庭的需要

有些日子你感覺自己深深被一個問題侮辱。誰敢說自己了解一個家庭的需要?
 
至少,你不敢。
 
你不敢說自己身為一個男同志了解母親要的是什麼,要的是你健康、快樂,有一份好工作,還是不與男人性交?你不敢說瞭解父親要的是什麼。你不敢說,或許出生率連年下降,還是有人在家族聚會的時候期待著,期待著問你甚麼時候結婚,甚麼時候讓你爸媽抱孫?你不敢說自己了解家庭所需要的,是你能不能是你自己,或者你能是你自己但能否不讓家人面對那些尷尬的問題?你甚至甚麼也不了解。你只是嘗試,讓他們了解你的需要,也試探他們的需要,或許只是你每天早睡,早起,生活作息正常,規律運動不發胖,那樣的需要。但你不敢說自己了解。
 
你不敢說,身為決定不生育的已婚女性,能夠了解一個家庭的需要是甚麼。是你能夠維持和親人的良善關係,或許養一隻狗,但總要面對的是人們旁敲側擊探問你為甚麼不生?你以為自己可以決定。你以為那是你的需要,且與最親密的人共同溝通了,但你仍不敢斷言,那是一個家庭的需要。
 
你想,生得出,養不起,那是不是你的問題,為此你想得很多,最終你下定決心,但你仍不敢確定說出那個答案。
 
誰能了解你,你又何曾能說出自己了解一個家庭的需要?
 
也或許,你有一個相知相守十多年的伴侶,不管對方是男是女,年紀大些或少些。你怎麼敢說自己了解--一個家庭的需要。當然你想過,關於生,關於死,你的伴侶已生出比黑髮更多的白髮,或許他會先你一步而走,而你們是否為此做好了準備?法律是否允許你們彼此繼承,彼此簽署讓對方安去的文件?你想這當然是一個家庭,但你總是擔憂得太多,確定得太少,或許一個家庭所需要的也不過是有人等門,看進你喝醉的眼睛。你不願說,自己了解一個家庭的需要。
 
非常可能你正好就是他們說的--單身,女性。
 
確實你是不知道一個家庭究竟需要甚麼,就像你念書時被要求高分、頂尖,或許不念書時,被決定再也不能升學。總之那樣是一輩子,這樣也是一輩子。但那又怎樣,誰不是在每個千萬種樣貌的家庭打滾過來,時時刻刻滿足別人的需要,協調,斡旋,更多時候,放棄你自己。
 
你不知道一個家庭要的是甚麼。但也沒有人比你更懂得,你的家庭要的是甚麼。
 
但即使你是異性戀,男性,已婚,有子嗣。你又豈敢大聲說出自己完全了解一個家庭的需要?你總是想著,如果再多做一份工,老婆小孩能夠過得更好,但他們要的會不會只是爸爸早點回家陪著他們打球、寫作業、看電視?你總是以為自己了解家庭的需要但你所能給的,又為甚麼總有些時候招致更多的爭吵,不悅,各執一詞?你怎麼敢說自己了解一個家庭的需要?
 
只有最傲慢的人會說別人不懂得一個家庭的需要。
 
只有只有,那些沒有真正從掙扎裡活過來的人,能夠大聲說只有他了解一個家庭的需要。
 
今天你感覺被一個問題侮辱。你們都深深被一個問題侮辱了。








 

Sep 19, 2015

花神與你我之時間

 
這一切都是時間。時間令我們陷落,要我在它其中觀見生死榮枯四季遞嬗。觀見我對自身之齟齬,無能為力,以及偶一閃現的雲頂之光。難道不是這樣嗎?
 
昨晚第二次看無垢的《花神祭》,十五年了,時間能夠改變甚麼?我試圖在舞者塗妝的臉龐上指認每一個我所認識的她與他,傑文,明璟,芊懿,卻發現其實並無必要。零九年與無垢一齊排練《觀》的那段日子,我已能夠分辨他們每一個人,即使時間令他們的身體更加洗練,卻總還是有些慣習留了下來,那指尖,那脊椎,那深深蹲入地底的種子與春芽,合則而分,糾纏的慾望是我們在人世的一切輪迴,春芽,夏影,秋折,冬枯。
 
近日我總是折服於自己的生活,被莽亂如仲夏蟲虺侵擾的心緒吞噬。如野火燒遍全身我不再完整。
 
這一切都是時間的隱喻嗎?關於成長,成長為一個自己並不欲求的大人的模樣我每一天往返於自我和世界的邊緣,盡力維繫而不被這一切所溶解。我已經沒有自己了,卻還是想他。想起,我們上一次臉貼著臉是甚麼時候,如男女春神走近彼此,沾染彼此以臉上的油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以為時間,以為時間是這樣。
 
我們也沒有其他的共有了--如果我緩步行於海洋之上,能抵達闊海的彼方,抵達有你的那座海港嗎?親愛的,如果我們有春夏秋冬,能否告訴我,你我的枯榮已經走到哪一個季節。
 
我們一年又一年往返於海洋兩岸,我卻是如今才知道,情人的每一個季節都包含了所有死生契闊的關聯。相守相約,已經註定了我會聽聞海那端傳來離別的消息,你說,「他們如今又在同一個地方相聚了。」我在台北這兒,還是只能搓著我向來多汗的掌心,同你說著些不知是否切題的安慰的話語。親愛的,我終究是無能表達那最深刻的愛啊,卻仍想要給你我的時間以更多時間,像你總在喝醉酒的時候撥電話給我。彷彿我在那裏。彷彿,我又不在那裏。
 
而甚麼時候會是中秋呢?
 
你說,那天她這麼問。可那終究都是你我必須面對的循環。像春芽,夏影,如秋折,繼而冬枯。
 
親愛的。我想你了。世界繼續運轉而這一切都是時間。
 
時間令我陷落,你也是。我能陪你走到哪裡?我寧願是你的四季。不斷走近你,近至極處,而終能成就你生命的一部分,根與葉,花與果,即便時間改變了我們,也一定會有些東西真正留存下來的。




 

Sep 16, 2015

金錢萬歲

 
幾乎每過幾天,他總是從倫敦打電話給我。
 
開頭他問,你好嗎?我很好。你小子最近關於那個案子有沒有聽到甚麼醜聞?我說,還行,你呢?當真忙起來的時候,或他旅行的時候,他會換了隻美國的號碼撥給我。我便把那號碼存了下來,可也沒回撥過。
 
畢竟他往常都是用著倫敦的,那隻他的桌機電話撥給我。
 
偶爾我回撥,他不在座位也總由一個亮麗女聲回音接起了說「KiteLake」,的那號碼。我從未留話。只是告訴她,我再試試他的手機。她便說,好。
 
資本市場是這樣:我們交換著情報,像盲目的工蟻在世界不同的資本市場擷取對話的片段可能的猜臆。銳利的分工體系有人負責數學模型,有人負責小道消息。有人專門做情境分析為的都是算出一個「event」的風險與年化報酬率。我們稱消息來源是「source」但我往往將他們暗自稱為「sauce」單單是為了一個故事需要更多的顏色與氣味。如此你會有不同的資產配置,從事件之成與不成當中都能套出絕對的利潤。
 
絕對的利潤。絕對的套利。因此金錢是不必睡覺的。
 
自然不必。國際主要市場東京開盤之後,接力著開始交易的韓股、滬深股市、台北、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與印尼。再晚一些吧,孟買上線了,中東的期貨市場開盤了,接下去接下去,接下去,也不用再提法蘭克福,巴黎,倫敦。越過一個大西洋,就是海的彼端,紐約,那世界資本主義的中心了。
 
以前聽「Money never sleeps」以為是隱喻,現在才發現是真實。最極端的電話會議行程:早上台灣上海香港北京。四點半倫敦。五點倫敦。五點半倫敦。六點倫敦。六點半紐約。八點半紐約。九點紐約。
 
算得沒錯的話,全球24小時當中只有4個小時沒有交易所的股票交易活動進行。
 
香港中環LHT Tower的某家對沖基金,還有個L專門在香港上晚班。甚麼意思?當然是在香港盯美股的意思。這傢伙五六點進公司,早上五六點離開,是日常的背反還是被反才是他的日常?我不知道。
 
總之,倫敦那傢伙總是問候我。在不同的時間。通常是台北時間的傍晚,算算差不多是倫敦進了辦公室的第一件事--我猜測他是否還來不及喝一杯咖啡便急著要跟我說話,因為他打了一個好大呵欠。我問,你還好嗎?他說,怎麼可能好,滬股殺成這樣接下來中概股的ADR私有化該怎麼辦?我說,這我沒有答案的。他說,我成晚看,看了看覺得別看了,出去晨跑。跑完了回來,還跌。怕了,便打電話給你,算是講講話吧。
 
我說,這盤,這市,我是說不出甚麼所以然的。
 
他就笑。他說之前當然也經歷過股市大崩壞的時節,但我啊,是只要找個人來講講話,心也就定了,寬了,接下來的壞日子,好日子,都傷不到我身上去了。這樣的道理你明白嗎?
 
我說我其實並不明白。卻隱隱約約感覺自己正在變成,大人。
 
有次,記得是台北時間午後一點左右吧,電話響起我看了號碼詫異竟然是他。接起來說,你好嗎?他說他很好,又改口說,其實睡不好。怎麼可能睡得好。我說,其實你都根本沒睡著吧。他嘆了口氣說,是。你能跟我聊聊嗎?
 
當時我手頭正有一個案子忙得如火如荼,也不確定他要談什麼怎麼談,話頭一轉,卻講到那個日前調降了私有化要約要約價的10%的案子。他說,另外一個案子應該不會吧?我說,另一邊有富爸爸,還兩個,你要押著手槍對準我的頭我才願意說這兩個案子是依模一樣的根柢。雖然作帳方式拙劣地如出一轍,但要引申到他們打算做同一件事,我 是覺得太遠了些。
 
他一拍電話那邊,哈!的一聲,說信你了。又嘻嘻一笑,說,好那我今天可以睡一下了吧我想。
 
送走他的電話,像我憂懼於離開生活,卻期待能看到與昨日截然不同的奇觀,想得到更多,卻毋寧更害怕失去。也曾在香港街頭與整個部門的同事大吼--我們的工作究竟是幫助了誰?讓富者更富讓貧者更貧,然後呢?一且的問題都是在那個「然後呢」才能開始的。可是我不知道。
 
時間是把戲,速度也是,速度使距離成為奇妙的把戲。當你變成大人。變成大人之後其實並沒有甚麼事情被真正改變。
 
一個永不闔眼的全球金融市場,一群為此失眠的基金經理人,還有一個誤打誤撞在這裡和他們接上線的局外人。這荒誕極了。每一個人都有往右與吻左的願望,但只能實現一個,另一個則會落空,世界不會停滯的反而加速從我們身上輾過。我任憑它壓扁了躺在路邊,也很好。
 
想要深深休息,深深呼吸。像一個人。
 
一個人走進金雞園,跑堂的看到我的臉就問,「一樣嗎?」我點點頭。我連說「好啊」的力氣都差不多用罄。
 
不妙的是有人用了沒有顯示號碼的電話撥打過來。我女性第六感直覺的是紐約客戶用IP Phone打來。接了。「真是很抱歉我想你現在應該是晚餐時間」(幹你娘我的油豆腐細粉來了啦幹)「不過我想這件事情我們可以稍微討論一下嗎?非常快?」(給你五分鐘)「我覺得他們對CFIUS的審批確實是比較謹慎一點」(I FUCKING KONW我要吃飯)「不過現在看來extended 75 day應該是滿自信的了」(我的炸雞腿也來了你為何不去問他們啊)「..........」
 
電話講完,七分半。我的細粉已經吸飽了湯,變成粗粉,炸雞腿的皮也不酥脆了。我的人生就像一瓶沒有密封的香檳,掰開來的時候一點都不剩下任何的驚喜了。
 
變成大人之後。其實我每天起床都期待會有奇蹟發生,將我拯救。期待走在每天相似的路上,總有一天會等到柳暗花明,等到我。
 
但沒有。我只是不斷迷失在一通又一通的客戶電話當中,等待城市崩毀,等待資本主義的傾頹將會造成了一種新的曆法。我許願,我虔誠,我也想歌頌萬歲的愛情,但更不願忘記每天早上起床在鏡子裡對自己說的那句話:
 
這地獄不知何時結束,還是每天都要當個正直的人。
 






〈金錢萬歲〉

Sep 13, 2015

〈教育〉

 
  多半的時候他們教你
  應該成為那樣的人:認真,負責
  身心健全,擁有面對安靜街道的落地窗
  且懂得分辨紅酒產地的土壤
  氣候的層次,懂得用橡木與可可
  形容一杯你品嘗的
  生活噢生活。只是多半時候--
  真真切切的多半時候
  他們並不鼓勵你真的擁抱
  生活的土壤

  多半時候他們教你,人生
  應當有比講話方式更重要的事:
  卻不像他們所言,凡事按顏色分類了
  分站在記憶的兩岸
  男孩背著郵包,爬上土壕
  指認砲彈與其悲鳴所來的方向
  讓其他人翻過高牆,聽一聽
  戰爭輾過人群的聲響
  這夜,雕像的吻啊
  冷過愛人的呻吟

  多半時候他們只是講話
  但從未聆聽你的擔憂,廣袤之海上
  未來的航道有一場暴風雨將摧毀風帆
  又該如何踩過政府
  肅穆的圍牆
  拆解廣場上的每一只耳朵
  他們不曾教你說話。或許是
  你說話時--不覺用上了他們的嗓子
  聲腔冷靜,音調清晰
  且還有頓挫的語氣
  遮蔽邏輯的斷裂歷史的缺頁

  多半時候他們不指認萬物。
  他們說:凡事間僅有一種正確
  一種解答。他們不願教你
  在不同的季節裡
  你能守候不同的失去。比如說
  在校園裡失去了一個人在深秋的夜晚
  你能決定愛與不愛--
  決定軟弱與堅毅
  有類似的重量

  炎夏的少年們翻過圍柵高牆
  高舉雙手道別了
  多數的晚上他們教你,卻不曾說
  他們是誰。他們寧願你安靜
  躡腳走過歷史
  而不要為誰的錯事嘆息
  這樣就好。他們沒收你的電話
  像他們不曾教你求救
  如此他們將能撲滅了你
  適才燃起的時代
  與火炬頂端那微弱的星光




 

Aug 18, 2015

〈中元〉

 
  如何超渡一顆恨的果實
  結纍在神佛胯下
  眾仙在前,人世在後
  此刻七月正半
  三月修行
  鬼火來又去了,給出半城的黝暗
  恨只是恨的孩子啊
  不需要給他任何的貼紙
  沒有愛的臉龐
 
  理當安生定冥,渡死入道
  得赦罪,將進酒
  卻如何超渡槍的激響
  超渡子彈無目標的航向
  列車上陡然亮出利刃,能怎麼呢
  說不清的我們
  該如何超渡孩子的憤怒的父親
  假如他們
  從未擁有一個愛的母親
 
  無法超渡,亦無從擁抱的
  愛。轉頭就要迎上雙唇
  坐得太近
  於是引起暈眩
 
  每逢雨季我想起:
  渡一次錯愛,花去我多少生命
 
  親愛的,我該如何超渡你
  你的髮鬢
  呼吸,與聲音
 
  最終我離席了。徒留你
  側身,褪下衣履半穿
  骸骨自地底發出細微的呼喚
  在那天
  他們目擊愛的毀滅
  我們都死了啊
  只有你在狂歡的夜
  渾不知覺



 

Aug 13, 2015

有人不配當一個老師

 
當我們要求台大新聞所與台大重審彭文正的產學合作案,須首先考量在校生學習需求,有人說,台大新聞所的校友們「大義滅師」。但事實並非如此。彭文正案中,關於產學合作與兼職的關係爭議,其實非常明白--兼職在前,提出產學合作在後,此謂就地合法、此謂為彭文正一人量身訂作,無論就程序上,義理上,都非常不妥。爭點其中是非對錯十分清楚,沒有甚麼好爭辯,新聞所校友站出來表達意見,只是做一件該做的事情,更沒有甚麼好值得特別讚揚。
 
要求校方、所方,重新審慎思考彭文正的「兼職」與「產學合作」,真的只是剛好而已。這絕對不是現任所長王泰俐所言,二者不能脫鉤,無法分案。
 
台大新聞所需不需要產學合作?絕對需要。二十多年來台大新聞所在師資上長期引進業界實務教師,提供非新聞科班出身的學生結合理論與實務的學習機會,這些事情早就在做。但如果「產」,「學」合作只是讓教師本身享有兼職機會,而無法給予學生任何學習與實習的新資源,這根本就不是我們一般人心裡所認知的產學合作,硬拗明顯,真的太過可笑,讓台大蒙羞的其實並不是彭文正,是台大本身。
 
再者彭文正一方振振有詞,說是產學合作案有利於台大新聞所發展云云,聽在新聞所畢業校友乃至在學學生耳裡,恐怕更是不堪入耳,他敢說,我真的不敢聽。
 
請問彭文正在新聞所「教學」期間,為學生付出過甚麼心力、做出過甚麼指導?
 
碩一上學期,一堂三個小時的研究方法課程,彭文正可以夸夸其言,漫談自己多快就拿到博士學位,卻連最基本的質性與量化研究方法究竟適用於那些不同的研究主題都講不清楚,要學生自己閱讀研究方法課本,這是怎樣的老師應該有的教學態度?在就讀台大新聞所的期間,每個學生都知道彭文正很忙,他身兼數職,他神龍見首不見尾。固然有人求其「方便」選了彭文正當論文指導教授,因為--老師根本不會管你論文寫了甚麼進度寫到哪裡,研究期間有甚麼困難。但是,作為學生的指導教授,直到口試當天才知道學生論文的題目跟研究旨趣是甚麼,這會是任何一個稱職的「教授」所應該的嗎?
 
台大新聞所也流傳著一個笑話:「有沒有台大新聞所碩士班可以當博士班在念的八卦?」當然有,只要當彭文正電視新聞實務課程的助理就可以了。因為碩士生要負責備課、教學,面對嗷嗷待哺的大學部學生。
 
這是不是很荒謬、很悲哀?
 
當然。所以請問彭文正到底有甚麼立場談產學合作有利台大新聞所?
 
聽有人尊稱他一聲「彭P」,我聽了只覺得想吐。
 
彭文正其人其事爭議從沒斷過,但身為台大新聞研究所碩士一員,我真的只想說,彭文正,這一切都是他的咎由自取。
 
談話性節目固然有其言論自由,然而正晶限時批的論政方式,就跟台灣其他的政論節目沒有兩樣,並未因為彭文正先前所具備的「台大教授」身分而顯得更加客觀中立。而請問,新聞學的ABC,難道不是客觀報導,立場超然嗎?彭文正如此「實踐」新聞學的第一守則,請問他要如何透過「產學合作」,讓學生們了解新聞學的核心義理?而彭文正但問立場、不問是非的作為在稍早的周玉蔻節目上,更是展現得無比赤裸--他可以把前任所長洪貞玲老師在所務會議上的質疑,扣上「升等舞弊被他揭發,所以挾怨報復」的黑帽子,他可以把創所所長張錦華老師講成他身為「所內孤鳥」的「幕後黑手」。
 
彭文正真的沒有想過,為何所上老師們不挺他,連學生也不挺他。
 
「孤鳥」並不是一開始就是孤鳥。一個行事不求合理公平的爭議人物,一個教學課程讓學生從未有所獲得的老師,一個所作所為不值得人敬重的長輩,我們又何必與之起舞?
 
在公開場合講出自己所上的老師有多爛,並不是容易的事情。畢竟我喜歡台大新聞所的三年時光,我感念與同學們同窗、彼此學習成長的那段歲月。我總是很開心在反服貿黑箱、在樂生遊行、在反媒體壟斷的每一個社運現場,可以見到洪貞玲老師、張錦華老師、林麗雲老師的那些時刻。是我所有的同學,以及我的師長們,切膚地讓我知道,有一種「正義」我們必須堅持。
 
但那絕對不包括彭文正。
 
他從來不配作為我的老師。
 
從來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