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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Dec 24, 2015

阿力

 
有時候他叫Lee,有時叫Hugh。也知道他本名本姓的顏,但給他剪頭髮幾年了,輪幾家店下來,還是習慣,走上位在二樓的髮廊就問,「阿力在嗎?」
 
人生就是一連串習慣的積累,比如說,我習慣扯謊。扯些不算對,但也不算錯的謊話。對於初次見面的人,保險業務,街頭直銷,乃至第一次嘗試的髮型設計師,扯些無關痛癢的大話小話。明明二十五歲說自己二十二,在念研究所時說自己在當兵--天知道我根本沒當過兵--被問到家裡是否有其他小孩之時,就臉色也不改地說,沒有,我是獨生子。若有人問,結婚了嗎,就說正跟女朋友在計畫打算要結婚了。
 
很多時候,我從來就不習慣,其實也沒有必要,鉅細靡遺交代自己生命的來龍去脈。
 
第一次見到阿力是在公館大學口的PS7。當髮廊助理給我洗完頭,坐回剪髮椅上,戴著粗框眼鏡的阿力笑笑走過來,問我,「你台大的吼?想怎麼剪?」
 
我也不例外地腦筋一轉,開始講些不著邊際的鬼話。
 
 
 
 
我邊形容著,其實就把兩側剃平,擼掉,來個兩三分吧。頭頂髮尾打薄,抓一下就可以展現俐落,的那種男人髮型。
 
阿力點著頭,拿出長夾丈量我的髮線,夾住這排髮流,再從腰間抽出另一枝長夾,固定另外一側的髮流。說,怎麼啦,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是高材生齁!我說,沒有啦,不是台大啦。多數時候,我們都不免面對這類問題:我是台大的,但是研究所畢業生。承認了自己是台大,接下來又要問你念什麼科系,做甚麼工作。果然,阿力不出所料問了,所以你現在在工作囉?我說是。做哪方面的呀?這類問題不斷開下去,我回了,證券相關。這不算謊話,但也不是實話,他說哇很厲害呢,財金系嗎?我說,沒有啦就是念了一點相關的。
 
我大學不在台大啦在政大,只是住在附近,就跑來給你剪。
 
髮型設計師可能都是擔憂尷尬,感覺服務不周,必須講話。可有時候只是想要好好剪個頭髮而已。我真的沒有那麼多話好說。
 
光是講話,不算謊話,也不算實話。扯謊不用負責的狀態,很舒服。我喜歡。
 
阿力服務的店家收費實惠,剪起來也齊齊整整,過去一個設計師用剪薄刀修的髮尾,整一個長度其實層次就死了,阿力呢,則是仔細盯著用梳子挑起了,用利剪喀擦喀擦削過去。用電推修整我頭側鬢角的時候,還拿出一副壓克力眼鏡,說「哇,羅哥你髮質很硬,電推推過去噴上來射進我眼睛會很痛,你不介意我戴眼鏡吼?」
 
我笑。我說我當然不介意。
 
頭髮長得快,三週兩週就得找一次阿力。
 
原本扯的謊勢必得開始自我延伸--比如說,才從新竹採訪回來我說,明天又要下高雄。忙死。週末要去香港。怎麼這麼多地方好去?他說,拜訪客戶囉我說,他說你究竟是做甚麼?我說證券。我們寫的東西,給客戶看了,當作投資的判斷。這形容不算錯,但也不算真的對。我就是沒說出財經記者這四個字。他喀擦喀擦剪薄了我頭頂的瀏海,說,啊錢的事情證券的事情,我真的不懂啦,能夠去香港很好咧。羅哥,這我要跟你多多請教呢。
 
我說沒有沒有,就是混口飯吃。這是真的。
 
有些下午,我抓緊了沒採訪的時段來去找阿力剪頭髮。
 
阿力瞪大眼睛,怎麼有空下午來?
 
我說,公司福利好嘛,想要剪頭髮就任性請了半天的假。阿力說,啊,真好,是外商公司吧。我嗯了一下,沒肯定,也不否定,讓他的剪刀繼續在我頭上遊走。其實想要剪頭髮於是任性起來反正不用進辦公室,是真的,請假,外商,是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那時候我覺得,信口雌黃,人聚人散,並無所謂。
 
不過是剪個頭髮。阿力的剪刀喀擦喀擦從我耳際過去,從我頭頂過去,要我瞇起眼,讓他拿柔毛刷好拂去沾黏在我前額的髮屑。
 
他總說,像你這種頭髮長得快的人吼,我剪起來格外有成就感嘿。
 
當時他可能都沒想到我給他剪,喀擦喀擦,喀擦喀擦,四年多便這麼過去。
 
 
 
 
有幾次,阿力有些下午他下刀顯得猶豫,疲累,停頓。我問他,怎麼了?
 
阿力說沒事沒事,昨天睡得不夠。我又問,怎麼?
 
阿力說,在樂華夜市那邊跟人合資租了一個攤位,賣一些衣服之類的。我說你住哪啊?他說我是三重人啊,所以公館下班,去永和,三四點回去三重,中午一點又回來公館上班,還算順路啦。他笑。阿力戴著一副粗框眼鏡,笑容藏在底下,有些疲勞但閃著某種我沒有見識過的光芒。我說,也就是下班還兼做著點小生意囉?
 
阿力說,對啊,找了一個合夥人一起,兩人均分。可是吼,我跟你說,攤位其實也是貴得要命耶,這樣小小一塊一個月要三萬!如果下雨,哇,慘了,那個整晚上東西賣不出去也是有,就蹲在那裏,蹲一整個晚上,看夜市都收了想說,好了回家吧。
 
就這樣騎車回三重睡覺?然後再騎來公館上班?阿力說是。
 
不會太累嗎?
 
是啊。不然咧,唉呀,羅哥,你很可愛耶,投資的生意要做,日常生活的工作也要顧啊。阿力笑。
 
他說,你有沒有考慮過染頭髮?我說沒有。
 
我說,上班族嘛,其實不太適合染頭髮。這是實話。幾年下來,我處在資本主義的漩渦之中,扯謊也不打草稿地說自己上班,唉呀我們這行業,每個人都矜得要死,穿西裝西褲人模人樣但每天也不過就是盯著大盤風風火火的走勢上沖下洗……
 
剪髮到一半,誰回了電話,一看接了,嗨財務長是我啦,唉呀又來麻煩您真的很不好意思,是這樣的……
 
阿力只是聽。
 
等我講完電話,阿力淡淡地說,來羅哥,我們再洗一次頭。
 
 
 
 
做到了設計師,其實阿力大可以找助理幫我「汪一下」,可他,多數時候還是親自幫我洗頭。阿力的手勁總是催得很滿。洗髮精抹了滿頭,不只用指腹推拿,還兼了用指節屈起了當作按摩球。邊問,這樣的手勁可以嗎,應該不至於太輕吧。不論晨昏,早晚,有極少數幾次打電話去硬讓他在打烊前擠出時段,幫我剪頭髮,我想他肯定也是累了,洗髮的指掌勁道卻一絲不減。
 
如果有一排雙手的照片,要我指認哪雙手的主人會成功,我肯定能夠認出阿力的手來。
 
我說,再更用力我的頭就要被你「擼芭樂」擼破了。阿力就大笑。說,羅哥,你這麼聰明的頭腦沒有這麼容易被弄破的啦。
 
我笑說,這兩件事情沒有相關吧。
 
他倒是逕自講起來,當時跟PS7的區域經理,店長都出了些問題,他內心其實並不掛念合夥入股當店的機會,但因為資深,客人又頗都喜歡他--當然,給阿力剪過頭髮的誰不會被他的直率、誠懇,和一手好手藝給折服呢--經理店長大約是看他有些意見,常常找碴。我說那怎麼辦,阿力手上剪刀梳子還拿著雙肩就已聳了聳說,能怎麼辦,到時候可能就辭職吧。我說,你刀子還在手上,就去提辭呈,誰敢讓你不走。
 
阿力又嘿嘿一笑。話頭卻轉開了,說跟樂華夜市的合夥人鬧不愉快。沒意外是為了錢,賣女裝飾品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懂的商品。雙方做得心煩意亂,頗有些摩擦,投進去的資本還沒回收,夜市的規則又多,生意實在不怎麼樣,兩人都不確定該不該做下去……猶豫了一會兒,說,可是我除了剪頭髮也不知道會做甚麼,如果辭職了,又放棄了這點生意,實在不知道可以幹嘛。
 
羅哥,我還是羨慕你們這些會讀書的人。你們好像都很知道自己的人生方向。
 
我怔了。沒回話。平常天馬行空的扯淡功力也不知道去了哪。當然我可以同他說,其實光會念書的人才可憐,每個家人親戚朋友都對你有什麼期待,有的同學去唸了醫學院,法律學院,接下來一輩子好像也就這樣了。成功嗎?成功。像我,整個新聞科班的求學過程都是為了逃避未來進入新聞行業,到了最後還是誤打誤撞當了記者,有份還行的工作,也可以是,一輩子的事。但我成功嗎?我不算失敗。但這是我要的嗎?
 
嘆了口氣,我跟阿力說,其實我不知道。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知道自己要的是甚麼,阿力。
 
 
 
 
阿力說,羅哥,給我你臉書,我要辭掉PS7的工作了。我說好,接下來怎麼打算?
 
阿力說我會先換到師大夜市那邊的店。做趴炭。然後一邊準備開自己的店。做趴炭時間比較自由,可以找店面,想裝潢,找員工。可能要這樣熬幾個月,阿力說,羅哥你有認識做房地產租賃的朋友嗎?我說這方面我幫不上忙,他說,沒關係,我再問問看。他說,你這次兩邊要剃出刻線嗎?
 
交叉,還是平行?
 
我說左右各一道剃痕好了。阿力說,好。
 
阿力說,羅哥,你們那個遊行是甚麼呀?看你臉書的照片好像很熱鬧耶。大家都裝扮得很認真耶,我說是啊,很多人都為了一年一度的同志遊行挖空心思裝扮咧。阿力說,哇,羅哥,我以前真的沒有想過說會有這麼多同志耶,我有一個表弟也是,我看他好像不是很開心,可是羅哥,你也是嗎?我說,阿力你覺得咧?我常常飛香港其實不是出差啦,是去找我男朋友。阿力說,啊,這樣喔,遠距離內。很辛苦喔。
 
我說對啊。遠距離啊。
 
又過了一陣子,阿力傳訊息來說,羅姐,我的店在永和要開了喔。
 
我說好喔恭喜啊在哪裡呀。
 
阿力說就在樂華錢櫃旁邊而已,二樓的店面啦,很容易找。阿力的店叫做「夢想髮藝,Dream Hair」。剛開始給阿力剪頭髮的時候我是個財經記者,現在還是。那些胡亂答應著的謊話對阿力我是不再說了。阿力的店面確實很容易找,就在樂華夜市入口邊上的二樓,第一次循著地址去,就見到阿力在展示著髮雕、保養品的架子上,也放了《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棄子圍城》。
 
我說,阿力啊。阿力。謝謝你。
 
 
 
 
接下來的每個十月,阿力還是用一樣勁道的雙手洗我的頭髮,說,羅姐,今天剪漂漂亮亮明天要去遊行喔。我說對啊。阿力說,欸羅姐,遊行是幾點開始啊,我覺得我也應該要去響應一下耶。
 
我說遊行兩點開始,可是你不是要開店嗎。
 
阿力說,唉唷,一年一次的事情,我請別的設計師開店就好啦。我來走一下,晚一點回去店裡就好了,同志好辛苦耶,要支持的啊。
 
好啊那就遊行見喔。阿力。
 
阿力後來就都叫我羅姐。
 
阿力當了老闆。請了幾個設計師,有的留下了,不認真的就辭退,幫我剪髮的時候說,羅姐最近壓力大吼,有點鬼剃頭喔。我說阿力你一年頭髮顏色要換幾次,他說,沒有啦。他說,羅姐現在還是有去健身房嗎?我說有啊,不然肚子越來越大,阿力就說,對呀你看我肚子超大的。又沒時間運動。也是沒辦法啊,你現在是老闆了,要照顧的人多了啊那也是沒辦法,有時候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員工溝通……
 
你還是有在抽菸嗎?唉唷怎麼可能不抽……隨後的事情繼續發生,樂華夜市生死未卜。但阿力的夢想髮藝在那裏,亮起招牌燈的地方,欸,阿力我今天上班好累,你幫我剪頭髮的時候我睡一下喔。阿力說好,那就剪跟之前一樣喔。
 
好喔。麻煩你了,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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