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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Dec 22, 2015

半隻炸子雞

 
我們點的菜色很快呈了上來。有半隻炸子雞,脆油黃亮。
 
甫在唐人街的餐館坐定,樓面上,個頭高高那跑堂女人笑著迎來,用不太標準的粵語說,飲茶?
 
他說普洱。
 
倫敦初冬其實不算特別冷。幾天前聽說溫度突然降到零下兩度,幾年來最冷十一月,可不知怎麼,入到十二月初氣候突又回升,十三四度的空氣裡喝喝熱茶溫溫手,還是挺好。跑堂的女人頓了一下說,喝甚麼茶呀?
 
他重複,他加重了音的粵語他重複。普,洱。聽起來像溥,儀。
 
我說,普洱茶囉。
 
又再問,你們有甚麼啤酒啊?跑堂的女人說,老虎啤酒,青島啤酒,百威,還有健力士呢。我說給我青島吧,又問他,你喝甚麼?他瞪了我一眼說,又喝。然後轉頭說TIGER Please。
 
那女的突然鬆了口氣地說,好的,一瓶青島,一瓶TIGER。又朝我說,青島,支持國貨呢。
 
我朝她笑了笑,說唔該,沒再多答腔。
 
倒是他也換了副廣東國語,撇撇嘴,大聲說人家沒聽出來你從台灣來的啦。又說,點甚麼菜啊?吃點心,還是炒菜。我操著粵語說,點心好了,試試蝦餃,腸粉,鳳爪?都唔知他們家點心做得好唔好。他想了想,說幾項點心吃一吃,還是要差不多四十鎊,乾脆吃炒菜好啦。其實幾天前我們已在同一間餐館試過了炒菜,倫敦幾日下來,跟他肩並肩走路,卻不知怎麼地想念起香港。
 
我說,好啦,點幾項菜吧。
 
餐牌翻來覆去,拿不定主意,卻其實哪兒的粵菜館都是供應著類似菜色,有他,有啤酒,有時普洱,有時水仙。就很好。啤酒泡沫起了,旋即又滅。他闔起餐牌說,你吃甚麼啊?隨便點好了。我便喚來那跑堂的女人,指著餐牌這裡,那裏,說炸子雞,半隻,蔥薑芥藍,揚州炒飯,金銀蛋豆苗。
 
菜很快上來,炸子雞要做得好不容易。尤其在倫敦市中心的唐人街,講究客流速度,炸子雞可能都是預先炸到八分熟,逢客人點了上桌前才澆油炸到雞皮酥脆,加兩分熟脆。卻跟傳統一路用熱油澆炸,直至雞肉透底熟嫩,雞皮香脆金黃的做法相比,風味,功夫都差了那麼一些。
 
他把炸得不夠脆酥的炸子雞皮一塊塊剝下了,再指著盤子心裡的雞肉說,欸你說吃多點。
 
吃多點啦,你。
 
我還想搭著說點話,比如,早知就去唐人街另頭的金龍吃,他們的炸子雞吃起來地道些。
 
可只是想著,念頭起了,便想起香港那幾間粵菜館的炸子雞比倫敦金龍的自是更好,那炸子雞多麼費工啊,供應著的餐廳,時間過去了也是越來越少;要不,想吃霸王大肥雞呢,香港的選擇更是多了,好壞高低,卻不再論。既然在倫敦,點了便吃吧,想到這裡,話還沒起頭,又好像沒必要了。
 
吃飯的兩個人省著話,倒是那跑堂的女人,又招呼了幾桌廣東客、英國客坐定後,便束手站在走道旁邊,和另一個顯是新來到這餐館打工營生的樓面女人聊了起來。一個高,一個矮,高的那個看起來像是中國北方的面孔,矮的呢,說起國語來則不是北京腔調,也聽不出是哪邊人,卻是都穿了不合身的白色襯衫,想來是餐館的制服吧。
 
高的那個說,怎麼,這幾天在咱們這兒還好吧?
 
矮的說,還行呢,這裡營業到十一點嘛,樓面十二點不到,可以放工了。之前在金唐,別家中菜館開到十一點,它便開到十一點半,客人看完劇,十一點進來,問收不收啊,老闆說,收!收收收,當然收,可人一進來,吃下去不可能半小時嘛,樓面收完,等結帳,打烊都要十二點。放工已經是快要一點。
 
高的說,聽說了,金唐營業時間是要比誰都晚的。
 
矮的說就是。有的店,週末開到十二點、清晨一點,金唐那裏就得兩點關。嘩,表定的打工放工時間都參考用,客人站到店門口,人都沒問,就要我們出去說,還沒打烊,坐到幾點都行!做多點生意自然老闆是開心的,但樓面怎麼受得了?冬季放工了清晨兩點半,都不知怎麼回家。
 
這家餐館在唐人街據說開了四家系列餐廳,幾十年來,其中三間已頂讓他人,還有間是專做外賣小菜生意,不變的是僅留招牌店名。可揚州炒飯也只是做得不過不失,早知該點更重味的鹹魚雞粒炒飯,反而不該下味過重的金銀蛋豆苗,是決計太鹹了。我抬起臉,看他那愛吃芥藍的人,正想這盤芥藍梗比葉多,他要不歡喜的。自然,在倫敦的餐館也不能要求最好的郊外油菜,但他反正吃著,吃著,不說話了。就喝酒。扒飯。
 
高的那個說,唉唷,還真是受不了。幸好你來了。剛來那桌操廣東話的要點菜了,高的揮揮手走過去了,矮的就跟著說,矮的說,只要準點下班就好,其他事情我都還能承受的。
 
我邊聽著,吃著,盤子裏頭炸子雞風捲殘雲掃光了,剩下一塊雞屁股。我是不吃的。他伸出筷子,我說你幹嘛?七里香咧。他說怎麼?不能吃嗎?
 
我說吃,可以吃。你吃。
 
一頓晚餐即將完畢的時候,我問了洗手間方向,說是在二樓。
 
踅了上去,發現冰著啤酒的雪櫃上張著這麼條標貼,「各位工友請注意,這裡所有區域都是有CCTV攝錄的。請注意。」那雪櫃高高放在二樓,樓面上隨意幾張桌子套椅看起來不做平日生意,肯定只是客忙時才開放了的,自然那標貼呢,寫得不是給藍眼白皮膚的客人看的。 
 
我用過洗手間,抹完臉,回到那唐人街中菜館的一樓,他正仰頭飲光杯底最後一滴啤酒,說好了,走吧。我說,怎麼,埋單啦?
 
他又瞪我,說你覺得咧?
 
我笑。說以為這頓便宜的應該讓我來。
 
他說,好了,以後貴的便宜的都讓你來好了,養我啊。
 
那高的女侍應突然轉過來,眼神裡頭怪奇怪奇地透出一絲不理解的味道。這時,店後頭傳出一陣熱熱烈烈粵語罵聲。罵得甚麼是聽不明白的。那高的,矮的,還有不知突然從哪裡冒出來的,另一個襯衫穿得太寬合不攏腰的男侍應,三個人低著臉走進後堂去了。
 
我們兩個人吃完半隻炸子雞,推開門,走進倫敦算不上冷的初冬。
 
發現方方才才正下起雨來,也不知下的是不是一陣飯飽酒氣,啊當真想起自己不在香港,不在台北,這霧雨之城,唉我們又忘了帶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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