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只是想寫。光是想寫的時候生活像黏膩的淤泥,無光的水底虱目魚在上頭巡游,落下糞便生活是一坨糜爛的日子不斷累積。
如果寫,能領你稍微看得更清楚一些也便度完了一生,自然很好。但不可能。寫不能讓一個黑暗的孩子見到光,不能讓瞎眼的人復明,讓喑啞的說話讓聾人見聞樂音。是以你不只想寫。你也祈禱。祈禱有一個慈愛的神,讓你活下去活過紅燈的路口一輛車駛過了一隻流浪的犬,當你別過臉去你會看清自己的本性。時間見諸命運,四面精靈,八面神祇,不會讓你過得更好,但看見艱難的生活看見意志,哲學,時間讓你寬慰也將你剝削。
寫的時候這裡沒有不滅的燈火。弈一盤棋局勝敗已寫定在你的名字,窗格之外守候自由,以及墜落。花蕊是時間,蜜是窄房,穿過信念的疆界都要你遺忘了。
時間是獄卒,守著你守著你和他共有的罪行,他是監獄困住你,困住你不是你自己。
你不只是想寫。
昨夜的書信住得離你很遠。你想自己變成了其他的人,爐子上熱著黑色的煤油等你去喝它,行經圍籬懸垂的花藤,尋找一個被門把包藏的鎖孔甚麼你都想打開。在屋裡等待電話接通,在屋裡,等待另一個男人在屋外站著,看到昆蟲與風一同吹進了天井。沒有東西落在你頭上,也沒有甚麼東西將巷口的夕陽遮蔽。像黑冠麻鷺不過掘起了蚯蚓,曾經活的死了,死了也就繼續死著,活是一種命運,曾經你以為生活與歷史同樣沉重同等嚴厲,但愛過了也不需要再說難,不必再辯證,不必有什麼藉口,他者的意志。
可是生活。生活哪有那麼複雜,你不必寫它也很快就過。像你不需要寫他。
日子是從報紙上讀出些舊年份的秘密,當新通車的軌道劃分樹蔭和島嶼,劃分盆景浴缸鑰匙,你沒有遲歸的藉口。來不及踱過的路,自然也不需要走避的理由。靜聽窗外風聲吹起是殘酷的玩笑,寫下一個字,兩個字。
筆尖沙沙,地獄的白噪音。
也很好。
不寫的時候終於明白他就是你四季的憂鬱。窗外的天空你不寫的時候成為一架航空器,歪歪斜斜地撞進大樓。再不可能完好。靜午的小時刻你寫。日的港邊你寫。冷冽的冬季你寫,或者不寫。寫他的吻,或者不吻。
為何不讓腐爛的腐爛,讓發芽的發芽,讓跑的繼續跑但靜止的繼續靜止,讓心中那幢大樓坍陷,選定別的位址再將它立成行走的碑文。
星辰沿著床緣滴落,所有聲音都止息了你這麼暗了下來。暗了下來不說不問不聽不言語。他關上門,你關上門。你關上門讓關上的關上,讓打開的繼續打開,讓發黴的繼續發黴讓明天還是明天。讓明天還是明天。明天很好明天是明天。但不是。不是這樣。可能不是一樣的也可能是,他讓謊言還是謊言,讓這裡的人還在這裡,讓關上的打開讓打開的關上,世界再來一次。
你寫下他有他的生活。他不是你的什麼人,你不只是真的想寫。
終歸是一個殘酷的狩獵者暗暗滅滅地走過了你的命運。於是便也無所差別。此夜依舊深靜,依舊晶瑩。星塵滴落如碎瓷,時光經緯都斷裂,只要你不把它們寫下這生活就會繼續,彷彿這夢未曾開始也就無從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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