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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Dec 31, 2010

2010



難得騎車上班的日子,結束了往常的一天我再次從台北101離開,溫度回升的十二月氣候裡,自然而然往城市南方的路途上,就這麼想起了2010。該如何描述這個年頭,當然我會想要如此開展這捲軸--33首詩,3篇小說,9次演講、發表與分享,雜文散文、導讀與評論近60篇。恐怕是和現在的工作密切相關的,各種量化指標讓人清楚明瞭,感覺到一切曾經存在的軌跡。

若我能武斷把它一分為二,那麼前半與後半,教我的事情是如此不同。在一切孵化為它當今的模樣之前,誰能說得準呢。

其實我每天都想不起來自己發生了甚麼事情,又彷彿記得2009是好消息的一年。然而,我可以一直依賴這些那些的好消息過生活嗎?好消息就像毒品,我越來越習慣了它們的刺激,也就逐漸喪失對於平穩生活的耐性。2010年我彷彿獲得一些動力了,那夜在栢青敦促下一口氣完成了《嬰兒宇宙》的補助申請,我衝刺起來,由於路上繁花朵朵而不免期待終點線上會有掌聲,但2010又是如此平穩靜好一年,我卻一度因期待更多好消息而如毒癮戒斷症狀一般,由於守候肯定的瞬間遲遲未至,而涕泗滿盈。

每一年照例都有些願望。

有些完成,有些守候,也照例有些難以完成的部分。

其實我始終想要過種放肆的生活,恣意的生活。墮落而無所而謂的生活。但我想我始終丟棄不掉的關於日常的規則與節律,好比詩,好比散文。好比臨危受命接下的三少四壯專欄,都一次又一次落實了這被時間所役的人生。

比如說,一步之先地為表演藝術雜誌寫《十年一觀:悲憫自然的身體史詩》文稿,幾度回首盤整2009下半年那陣子,在景美在永和在國家劇院度過的晨昏日暮;比如說,飛了一趟美國幾趟香港,和情人並肩度過幾個週末。又比如說所謂時間之簡省、之縮微,三月初收到一紙免役令確知自己的人生可以和兵戎無涉。

比如說三年兌換了的那紙畢業證書,很輕很薄,又感覺像是甚麼的具體。
拿到了畢業證書回到新聞所的座位上,汗水蒸乾後,在皮膚在襯衫在身體四處,留下膩白的鹽粒。那是時間。又如在多鬆咖啡一待六年,從青春期到青年的詩人,飲咖啡如飲水,談唱高歌的歲月,都在2010年安靜地畫下句點,好像我告別的不只是自己的青春期,而是更厚重的、不能說清楚的甚麼,我畢竟是因此而看得更多了一些吧,或至少至少,學會和我之外的人相處,且更能與自己相處。

蜉蝣、曇花,也都是時間。它們從我身體當中穿行而過,飛射出去,而我伸出手能否就抓住它們如同我跨越時空的罅隙?

只是只是,後來的下半年,竟又更加順理成章地,跨入到一整筆穩當到可能無法更穩當的生活。一種模式,一種固定。一種比研究所生活更規律的規律,時間勒得,緊得,像一襲19世紀的維多利亞馬甲。

我和情人這樣度過了第11個月,12個月,時間過去。13個月,14個月。15個月,然後時間過去。

一年真是無比奇妙的長度,曾經我為過往的他們所寫就,篇章抒情的頌歌我只是就寫了我說,一年真是奇妙的長度,足令人自一切傷害復原療癒,從所有的傾斜當中找回生命的準衡。2010年,於是所有詩歌與讚頌,如今都成為愛情充分的註解了--我還是說,一年真是奇妙的長度,只是我不再自傷自憐,兩人的默契與距離彷彿相互填補,這樣說來我和之前有什麼不同?

快要26歲的我,因為工作之故而終於來到這個世界的現實一面。關於那些我以往所排拒的,即使我仍不能喜歡它,但至少可以站在它前方好好端詳--我是這樣想的,如果我因為道德上的、意識型態上的潔癖,而連認識它的機會都不給予,那麼,我將失去批判它的立場。

我怎能批判一件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的事情?

在許多時候,人們往往誤將情感與道德包裝成論理與諸般堂皇的理由,因此在說服時仍有煽情之必要。所以我之深陷,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正是證成了這個體系壓迫個人的特定方式。

幾個月下來,身為財經記者的身分,一方面把我領到另個層次了,曾經活躍的那個左派少年彷彿不再出現在我夢中,但我仍會因為某個盯市看盤的夢境而驚醒。其實我一直都知道答案的,他其實並沒有走開,只要我還願意留一個位置給他。是的,折衷並不意味著必須放棄那些重要的事物。而是學習放棄不重要的事物,去完成真正重要的部分。

2010年,難以形容的年份我又拉哩拉雜說得太多了一些。

寫詩的時候我給自己套上特定的枷鎖,寫散文卻追逐著絕對的自由。至此,詩和散文的邊界在我內心消融,我繼續書寫,感覺偏鋒但繼續書寫。原先所不能想像的,一年下來所寫就的散文竟然比詩篇還厚重許多,那份量甸甸的,壓著,生活本身可能並不因為歲時變遷而有所更迭,書寫技藝的成長,卻讓我有了更多的武器防身。

終究這個世界並非樂園--意識到這件事情可能是2010最重要的收穫,於是我有了《樂園輿圖》,就算自己過早地以特定形式處理某些題材,然而一年下來的書寫,讓我正視自己所無能掌握的巨大,與不可知。

我再次重啟了自己的台北漫遊之旅,一趟又一趟,從那三樓的高度一次次通過。由於這些那些身分的不同,而看出了那些新與舊的,好與壞的,一切都值得歌詠。

敬2010,敬那些完成的時間,與未完成的夢。敬陪伴我度過這年的你們。

新年快樂。











 

Dec 30, 2010

〈繚繞之煙〉

 
  少年成長這諸神之島,生於斯,長於斯。


  先王先民遺緒處處在島國的街角化為一座座廟宇神殿。是落難的神祇,開光點睛肅穆靜立,尚且那些有眾多分身、怕是擱淺在早已不是湖海之地的媽祖林默娘,對街的地府陰公廟,挾立玻璃帷幕大樓中間地產商再怎樣大膽可能都不願去動。保安宮三進幽深,還有更多的佛道神靈,太虛三清三寶並立。

  還在挺小的年紀,少年已篤信神明。聽母親傳述不知幾次了,姊姊尚在襁褓當中天曉得給保母餵食什麼不乾不淨玩意兒,高燒腹瀉幾日不止,更且求醫無門藥石罔效幾乎小命一條都要送掉那次,聽信鄰居媽媽勸,拎進了五甲媽祖廟跪求媽祖婆贖救小女性命,若幸得康復吾當每年返回來還願鮮花素果以酬呵……

  想是焦急父母心都能感動天,也未可知。據說當晚,姊姊一切症候便像夏日午後雷雨般,說散就散了的。

  是那樣信了吧?又或者,終究是生死緊要的關頭,信仰不信,可能都不是重點。然而趨吉避凶本是人類根性,一個人,若感覺對命運招架無力,又無從預知未來短暫方向的片刻,則都不免要往偉岸大靈魂去求籤問卜。

  是心猿意馬糟糟亂了步,討個心安又更是無可厚非的事兒了──比如說,龍山寺後殿右進,文昌帝君紫陽夫子大魁星君佑護的是天下讀書人。每逢大考前夕呢,要抱的不只佛腳,更多的是帶上了准考證影本來到神明跟前默禱,學生某某生辰某時住某處,今次考試某月某日某幾科,還請文昌帝君多多保庇讓學生應考神智清明答題順利。其實壓根也不管文昌君哪時代人,會不會那些研究所考科的工程數學高等微積分或者舶來的傳播理論社會學,哪管得著那樣多?

  拜,就是了。

  但偏偏島國諸神也各自有著禁忌。沒考上那人愁眉苦臉說,根本沒用。朋友聽了問,你該不會有吃牛肉?

  大驚失色反問,什麼?原是沒留意文昌帝君陰騭文裡邊一句「勿宰耕牛,勿棄字紙」,犯了忌!

  摸摸鼻子只好算了。又再下回踏進龍山寺後殿,來到的卻是左進,求得月老為了一段都還不知道在哪兒的姻緣,一條紅線兩個人,隱隱牽著;上指南山頭踏青,到達指南宮門口說是不能進去,學乖的人倒也不是迷信,只是聽說呂洞賓向何仙姑求愛未果,從此立誓拆散每對到祂眼下轄區的情侶,嚇!總是寧可信其有吧,這樣撐過一陣子,婚好了的年輕夫妻,島國的出生率屢屢下降,真想生的反而生不出來,幸而月老旁邊淺笑端坐就是註生娘娘,來個白胖娃兒吧。

  後來才懂得了這道理,龍山寺那七個爐鼎七炷香,原來早是先人的智慧供著每一位神明各顯神通,現代企業流行的一站購足所有需求,其實早早那龍山寺的廟祝們就已想到兼且實踐。

  諸神照看,少年成長。一次進了劇場,焚香祝禱繚繞的煙氣在黑沉空間裡漸次消散。回到後台把玩化妝組的假睫毛,印著「make your eyes have God!」稍微一怔方明白了──令你的雙眼有神。誰說這城這島,不是四處充滿神明?








(2010.12.30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Dec 23, 2010

〈Hotel California〉



   「聲音從走廊傳來我想他們這麼說:/歡迎來到加利福尼亞大
    飯店呵/這可愛的地方/甜美的臉龐/許多房間的加利福尼
    亞大飯店


  任何時刻,歡迎來到加利福尼亞。每當少年走過櫥窗底下,不免這麼想啊他們唱著騰踊著在跑步機和飛輪上頭,任何時刻都人滿為患的加利福尼亞,對著行過的人們招呀招,唱呀唱。為了更好的身體為了健康,為了什麼可能也不十分能說得清楚的人們在加利福尼亞。

  比如說,從捷運站出來。少年總看見些汗流浹背從加利福尼亞晃悠晃悠像飄又像跳,三七步踏叢聚門口抽著菸,交換情報交換口水與身形欸你這條肌肉練得真好看說著說還邊伸手去摸,那人心裡,想又是週末了吧等下吃什麼呢的思考聲音突變得很大,晚上,去跳舞嗎?

  肩著個運動提袋的上班族,肯定是肩著條棉褲,肩著雙鞋。

  換下俐落裝扮成為更俐落的他們是城裡繁花,無花無草的城市裡庭園盛開,他們跳舞。


   「甜美的夏日甜美的汗水/有些人跳舞是為了喚起記憶/而有
    些人為了遺忘/歡迎來到加利福尼亞大飯店/那些聲音從遠
    方來/在深夜將人驚醒/只聽到他們這樣說


  還真跳不夠,削肩背心削著看不見的房間有氧舞蹈教師算著節拍前四後四左臂擺動 one、two、three 嘿!一首音樂接著一首燃燒多些體脂肪,指間燃燒根根的菸。是縱情的人群使少年迷惑,還是少年也成為那群聚惑星的部份?

  又或許,攀上了蝴蝶機的人一刻是花,一刻是蝶。

  一刻停留,飲完了蜜流下汗水然後離去。旁邊飛輪貴婦師奶踩了整晚,不過是為了AB型怎樣壞雙魚座如何不可靠噯25歲的男人沒什麼不好,可惜了是經驗太過差勁挺不老到……

  濃妝蜜意防水的睫毛膏,沖涼完畢還僵著些聲音從遠方來,漢子精赤著身體還有汗水鹹氣肚腹光圍了條巾,在滿是鏡子的房間在滿是房間的加利福尼亞大飯店。有人說蒸汽室裡充滿了神明有人說,碰觸是為了記得,有人進來有人遺忘。還是進來吧,在這裡任何夜晚也都是宴會。


   「縱情歡好的加利福尼亞大飯店/天花板上的鏡子,冰鎮紅粉
    香檳/聚集這裡的人們正奔赴一場宴會/拿鋼刀戳刺/只是
    他們殺不死野獸呵/那是我記得最後一件事,我奔向門口


  就在門口抬起臉來,恍惚發現可能正有十台iPhone對鏡子攝下疲憊的臉,可有什麼好拍呢?這樣一座鏡中之城。

  不乏那些八卦口舌眼睛意味鮮明的交換,誰搭上了誰下去了,幾個月來誰換了副身材,但更懷疑任何時候皆活力十足追趕跑跳的人,怎麼可能都是在運動?聲音從器材背後傳來從走廊傳來,他們是這麼說的,關於一間健身房,或一間不存在的飯店,約在東區飲宴餐飯前上樓洗個澡,那肩著運動提袋的人在袋裡肯定也肩著一支香水,走出加利福尼亞成為位可愛的人有甜美臉龐,肩著更美好的自己,迷走這許多房間的噢加利福尼亞大飯店。







*括號內歌詞,引自Eagles在1977年發表的〈Hotel California〉


(2010.12.23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Dec 19, 2010

〈流蘇〉


  先是雀鳥醞釀歌唱,彷彿枯木將要
  再次生出嫩芽生出大寒後呼息初暖的空氣
  季節與靜默,鋼與火石
  我是暮春最終最豐盛一場雨雪

  假使我有足夠的勇氣去等待,而等待
  使慾望成為狂喜的部分。如同雲從地面湧升
  聲音賦予花形狀,風賦予葉片皺褶
  通往歲月每道分岔都稍作猶豫

  且自最初,時間瞠如平靜的眼眸般看著
  是甚麼從我們肩膀之間穿行而過?
  火焰充盈黑暗牆充盈污漬
  假使不再慾望,等待也令人抱懷欣喜

  寒冷與去年的枝條一齊消失了……
  有時我不免思念。有時窗戶同聲向外敞開





Dec 16, 2010

〈創世紀〉



  城市適才自睡夢中翻醒過來,還想再多賴幾分鐘床,列車從城市的肚腹間裡邊駛過,晨起人群或斜倚垂首,或閉目虛立,輕輕一陣晃盪都不能簡單驚醒。整車永遠不能饜足的睡眠,悠忽穿梭過半座城。那時神說要有光,便有了光,起初,神將天地分開,而人群創造了捷運,祂稱黑暗是夜,光是白晝,人們在城市裡創造了許多的黑夜。但這是週一,人群總喜歡待在黑暗裡。

  轟隆出了隧道,他們驚惶睜眼是問,為什麼要有光?

  週一是循環之始,憊懶那些上班族半瞇半閉,更像菩薩低眉。

  有列車往南。沉睡那黃色制服少女未在景美落車,溪河從隧道上方通過,盆地的陽光星辰必都在她躲懶的夢裡流轉。

  週二,過了白晝過了黑夜,蒼穹為天,百水匯集。

  祂說,天下的水應聚在一處,使旱地出現。人們在眾多的檔案文件中間清出塊方寸空間,卻只是頭顱想偷閒裡瞌睡,桌面上有更多的訊息公文繁衍,好像地上要生出青草,結種子蔬菜,結果的樹木,地上的果實都含有種子。午後偶有陣雨突然侵襲,倉皇躲避人們交換狼狽與淋漓,彼此相問,怎麼只是週二而已。

  唉怎麼只是。

  週三萬獸瞠眼,眾生目盲。

  祂說,天空中要有光體,以分別晝夜,作為規定時節和年月日的記號。於是人們說,週三是循環中點,稱為小週末吧,慶幸一週五日至此已過一半,再撐一半就好。祂造了兩個光體,較大的控制白天,較小的控制黑夜,並造了星宿。四處亮起霓虹,人們並宣告,週三晚上是淑女之夜,神給予人們最好的事物是過了黑夜便有全新的一天,城市裡最好的事物,是酒吧裡小週末進場女士免費。

  但週四,繼續是饑荒是疾病,是黑死的症候與更多無以為繼。可能因為談了場一夜的戀愛,可能因為宿醉。祂說,水中要繁衍蠕動的生物,天空中要有鳥飛翔。女孩們交換商店特價的情報,粉餅唇膏色號,試驗一款最新潮的妝容,在眼角畫上飛簷,讓鳥停駐。

  過了白晝過了黑夜,週五天開雲朗。

  到了週末一切確實寬闊許多,幾個晝夜後又是望月,寬朗的天空彷彿容不下一片雲。列車往北出站,盆地上頭氣候晴朗得嚇人,淨藍空闊天幕都讓人想好好在那兒躺一會兒。祂說,照我的肖像造人,祂說,凡你們要生育繁殖,充滿大地,治理大地。入夜,雲開月明天際,從餐廳出來的人們閒坐書店百貨門口相談,不經意數算那些驚心動魄年頭,某些看過電影彷彿還映演在街角,穿拖鞋劈哩啪啦晃過路口的少年男女,如今都到哪裡去了?

  週六暮色降臨,祂說,酒精是你們的敵人,但祂又說,你要愛你的敵人。於是他們把酒飲宴,如百鬼夜行,令繁花盛開,每個街角都瀰漫淫靡的氣息。過了黑夜又是白晝,直到東方現出魚肚米白,確知如是週末趨近終結,就著陽光互道晚安。

  週日,萬事停頓日期收息,睡足了出門,很快倦了便回返,整個城市再次的動靜,醞釀一週將始的氣息。又是華燈初上時刻,魔術時刻籠罩,大樓復大樓,空氣動盪模糊,列車自三層樓高度通過,時間都為夕照靜止。

  隔天又是一日將息,一週將啟。

  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






(2010.12.16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Dec 14, 2010

〈創世紀〉

 
  每天過完你彷彿只剩下一點點
  因為你高舉旗幟卻不能創造方向,你將
  眾多散落的竹籤搭築為樓房
  鋪陳空景涉獵光線,你不能創造無限是因為
  有風但沒有落葉是因為
  你不能創造新生又何來適時的枯萎

  凡事都欠乏如一輪完滿的時間。
  你創造金屬,暴力,和音樂
  是因為你不能創造寂寞的相反是因為
  你創造鏡子也無法看見自我的背面
  你創造季節
  或者只是它們各有分歧的姓字
  因為每天過完,你感覺甚麼正漸次無聲地終止
  而你不能創造結尾是因為
  你不能創造白晝,不能創造黑夜是因為
  一條蛇吞食牠的尾巴
  過早被創造的情節裡面
  你創造了標題但不為誰創造智慧

  因為不能創造潮汐
  你創造更多辭彙
  去調度,去編篡類似的澎湃與驚歎
  即使汲乾整座海洋也不能創造島嶼是因為
  你創造了港不能創造停泊
  是因為你創造號誌之無所不在是因為
  你不能創造離合的次序。你不能
  創造毀壞是因為
  就算你砌起平地高樓的傳奇也不能創造
  有甚麼正好與記憶相互背反,相互曲折
  創造嘈鬧的音色創造城市
  是因為你不能創造一切的不存在

  也還有些許笑聲。些許眼淚
  你創造嬰孩同成人的眾多慶典是因為
  哪怕是給出乳房和擁抱,你也不能創造母親
  因為不能創造公轉的行星
  在那裡,你創造了誰都將側身向前……

  每天過完,是冬季更近了或者遠了
  該如何辨悉那幽微的篝火
  但不是日光你不是星辰
  你不能創造天空是因為你不能創造時間
  是因為,所有這些尚未示現於我們的
  其實也從未消失









Dec 11, 2010

〈夾竹桃〉

 
  向晚的山風獵獵,鎮日夾道歡唱

  野火燒燎盤纏我豔紅的髮鬈子
  可能我是棵開花的樹
  兀立守候,綻放周身當然我有所執所求

  等誰來摘取的我毒我血,我身盼望
  那人能否在我根前多駐足一會兒
  甚且屈膝拜服吧,我將覆他以瓣瓣猩紅飄落
  前世今生都好再當一次他新娘

  寥闊道路兩旁風勢突然靜了下來
  我不再為誰專注地舞蹈
  卻總看見有人迤邐而來,彷彿未及言明的
  月色婆娑,死亡親吻都是蠱惑

  慾望同需索也像影子般越拖越長
  枯萎我等便再披上來年的嫁衣與紅花








Dec 9, 2010

〈UP!!〉



  如今,許多天空都被征服了。年輕的父親在航道底下,給肩上的女兒指著遠方越近越大越近越低的航空器說,飛機。遠方,夜晚的陽台上依稀可辨城市唯一的塔台頂端燈光旋轉,一、二、三、亮,好像有了璀璨燈火也就不再需要星光,有衛星導航人們便無需抬頭循北斗七星的斗杓延伸線,探找北極星。

  在馴服天空之前,人們擁有許多的天空。

  少年記得,曾在掌心搓飛那簡陋的竹蜻蜓,也想像自己搭載了小叮噹的飛行器,爬上高處,一跳。飛出三五公尺開外吧,歪歪斜斜墜在地上,摔落了的螺旋槳,無情地與竹棍軸心分了開來,少年情急奔了過去,歪頭想想,回家尋強力膠去了。其實都是想要飛,一首童年的歌這樣唱,飛呀飛呀看那紅色蜻蜓飛在藍色天空遊戲在風中不斷追逐他的夢,夏季天空突來的暴雨雷電,黑雲降落,旋即散了,陽光鋪陳得彷彿雨只是午後一夢,恍惚便過了。冬季,盆地堆垛著沉厚的北風,少年總會仰望,瑟縮在大衣或傘底,路人在騎樓下狼狽的身影彷彿什麼也不用多言,就說盡了天空帶來的一兩個秘密。

  然而如今,航空雜誌上繪滿了從城市到城市的線條,墨點般,鋪滿所有星球表面每一吋空白。當每塊新大陸都已老去,再是新的航線。北極航線。飛向雷克雅維克。飛過極光與凍原。哩程積累再積累,日暮黃昏,那一趟趟短暫漫長的飛行旅程,跨越換日線的時刻空服員提醒著靠窗旅客,請拉下遮光板。但為什麼要在這逼仄空間裡複製出發地的黑夜呢?人們跨過日期跨過時間,看見那並不存在的經線,卻看不見自己。少年儘量蜷曲身子,縮小在窄得可憐的座位上,以為自己馴服了天空,縮短了城市的距離,卻已少有城市裡的住民伸出雙手,就能擁抱整片無際的蔚藍。

  逐漸熟悉拖著行李走過海關的速度,也知道,旁的人很快能分辨出這些飛行的旅客是否習於一趟趟折衝與轉運,等待出發並等待到達。

  少年可以不辨方向,出了關,直奔機場快線月台。在歐哈爾機場,入境後再次將行李送往國內線班機。成田機場,N'EX最快36分鐘急送東京市區。台北機場捷運尚未通車,拿高鐵權充著快線吧,門與門,與行人輸送軌道,再次走過一扇門。唯有到達了候機室,距離登機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才終於感覺天空畢竟已是模糊的背景,透著機場的隔熱玻璃望出去,那歪斜的藍,彷彿摻雜了讓影像失真的白色噪音,帶點雜訊。

  一趟旅程接近終點,接近目的地時正好是島嶼的黃昏時刻。航線東方,雲海之上,幾座三千公尺高山矗立,赤裸的岩層在夕照中竟陳列得像海中之島的行伍了。夕陽霞光在東方的地平線上給散射出紅黃綠藍的光譜,粉彩一般,對照半空之上冰藍的月色,竟已是接近滿月的時刻了嗎?然而這樣的情景只是天上有,很快機長廣播,目的地天候陰涼,班機沉落降入島國多雲的天氣。

  不知從哪兒輾轉聽來一個餘興笑話,大抵是說,進入城市的方式有許多種──人類學家步行,社會學家乘車。專欄作家呢,則一律是搭飛機。









(2010.12.09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Dec 7, 2010

讀石黑一雄《夜曲》



有些時候,你會只想為某個人演奏特定的曲子。說演奏可能都還稍嫌太嚴肅了,如此想像吧在特別疲憊的夜晚,將客廳的燈光都給撳熄,令音樂緩慢地流瀉出來。或你只是壓低嗓音在耳邊哼唱,哼唱,一首青春期時代的旋律。猛地,那已經消逝的鎏金歲月會懵然地回來於是你知道,事實上過往記憶尚未示現於我們的部分,從來就不曾消失。

只因為,特定片刻的記憶必須留存在腦海深處,直到你歷經一切破碎與誤認,苛刻與微小,沉默與斲傷,其後,方能讓陣風為我們拂去所有雜念,而留下心盤中間銘刻的文字。

《夜曲》正是這樣一本小說--生活的富饒或困頓,從來不曾真正改變我們為某個人演奏的心情,我們只是忘記了,忽略了,總有一種方法可以帶領我們回去。結褵27年而為了「遊戲規則」分開的歌手和女明星,懷抱夢想的音樂少年,貌合神離明明想靠近卻無以為繼的中產夫妻,其貌不揚的爵士樂手……石黑一雄在作者自述中說各個篇章之間並無必然關聯,但其實隱於文字背後反覆重現的變奏、複沓的迷魅小調,是時時刻刻潛匿在你我、我們、與他們之間,那細瑣的生存關係之齟齬、斷裂、和傷害。

渴望擁抱的人恍然發現擁抱已然的不可能,渴望離去的人卻正視離開並非最好的解答……直到音樂響起,我們都必須努力從時間當中生還,才有資格翻開記憶,詳加辨悉那些默認、抵抗、或拒絕所引發的愛與疤痕。

石黑一雄為受傷靈魂譜出的《夜曲》,像唱盤軸上撐開手臂張揚如花的芭蕾女孩,只要有音樂而音樂也是時間,她會一直旋轉的,她當然會。





-石黑一雄,《夜曲》。2010十月,台北:聯經

Dec 5, 2010

〈曼陀羅〉


  近午天色鬱鬱蔥蔥,蟬聲突然停止
  走獸飛禽巡行花下探問牠們失落的前世
  所謂今生可能只是影子的輪迴--卻爾何處
  引路者的音樂,催促的是我還是我們?

  驀然有人在天河上浮水而過……這是鬼月
  出門遠行之不宜,收割慶唱之不宜
  猶不宜追憶仲夏裡我等盛放的花之前身
  蟬鳴又再轟然如野火。髮鬢夾藏同樣的隱喻

  我的名字是一座城,鬼月的晌午
  季度在城中繁衍出更多生世的房間與情節
  該如何識見我執而後跨越記憶的限制
  汗水已為花汁鴆酒所蒙蔽,雨霧瀰漫而霶礡……

  花樹凋萎此路崎嶇。我應守候或遺忘
  下一筆輪迴,當又有華枝開滿我風雨奏響






Dec 2, 2010

〈當代文青考〉


  我們何時開始用文青彼此稱謂?我們召喚之,演繹之,甚或操之如一句較裸露性器官更髒的髒話般相互問候,我們說,你這個文青。我們砌造想像中文青的國度並非遠得要命王國,而是就在轉角處的龍泉街,溫州街,永康街。我們指認那奔赴一場場不插電現場的少年男女,說,看哪,文青。我們曾試圖分辨文青的血親系譜,是美式嬉皮?是廢業青年?是英倫搖滾墮落的音牆?或是百無聊賴的五年級廢柴,啊那些伏案書寫,不分晝夜的詩人或小說家出版最新著作,污染這已如末日到臨的崩世光景……都是。也都不是。

  叭叭!還說別人,你自己就是個文青!

  才坐在咖啡館裡頭,正開始寫篇關於文青的稗官野史考呢,寫了一段寫不下去,給朋友看了,落得如此評價。喂喂怎麼可能,文青不是早就被當成髒話在操了,我怎麼可能是個文青?

  又再細想,自己彷彿是,也不是。要考究文青由來自然得先從字面解,文青者,文藝青年也。要文,要藝,要青。首先注意那些掏出筆記本窸窸唰唰抄寫蠅頭小字的人,用的也不是楷書,恐怕更傾向如篆刻般圓胖方正字跡,錄記的儘是今天陽光晴好,午後場雨淋得滿身啊情人的午後肚腩在飽食後格外讓人感覺安心。又或者,讀京極夏彥姑獲鳥之夏,落地窗外樹影搖曳當真讓人有台北我城乃一魍魎之匣的錯覺……凡此種種,文青歌唱,文青彈吉他,更多時候他們只是在咖啡店寫點什麼恍惚的靈犀。

  沒有人知道他們如何維生,文青甚至不像吉普賽人有算命的本領。當然,更沒有人知道這從外表看來男女界線模糊的族群,究竟如何繁殖,成為現在這樣偌大一個族群……

  屁咧,你以為每個文青都是同性戀嗎?他們只是看起來很像好不好。

  很像,就不是。這道理你懂不懂啊?朋友又有意見了。

  突然網路上流行起轉錄篇列表,名曰「文青一百元素」之類,奇異的是,不約而同每個收錄文章人,都煞有介事逐條回覆,有的呢怕是興致一來,還給每條目皆加上註解。不外乎「煙管褲那麼窄我哪穿得下」、「我痛恨菸味」、「我近視很深不可能待在燈光昏暗的咖啡館」之類抗辯辭術,但當然也不乏「村上春樹主角沒有名字系列的作品真的很好看」、「蘋果電腦本來就比PC好用」的肯定之語。總的來說,從沒看過哪個人可以完全符合那百條所述,但同樣地,也沒有誰回了那文章,還能從逐字逐項中全身而退。

  結果呢?講這一大篇,你還是沒說什麼是文青。

  結果,不知是哪個缺德鬼,把第一百條悄悄改成「文青都會轉錄這篇文章」。

  ……咖啡館的空氣都為之停頓的轉瞬一刻,又隨即爆發出震盪的空氣。鄰座的少年少女隨意翻著不知是《裝苑》或《流行通訊》之類日本雜誌,少女歪過頭來,瞪著明亮雙眸,肯定疑惑著這兩人對張寫滿字跡的回收紙,笑個什麼,可起勁呢!

  欸,那隔壁桌究竟算不算文青?朋友湊過來,壓低嗓子問。

  我才想,他們會不會認為,旁邊這兩個根本就是文青。

  文青這辭兒呢,同文青一般讓人又愛又厭。人都知道,怎樣都不該把髒話掛在嘴邊的,可和朋友看完影展藝術片出來,明明感覺電影爛得要命,卻拐彎抹角著清談那不著邊際情節運鏡人物,怎麼不快決定今晚去吃什麼?那是些氣急敗壞的時刻,你這個文青!這話,就飆出口來了。文青是這樣成為一句髒話的。

  是為考。






(2010.12.02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Nov 26, 2010

〈獅城絮事〉



  一直到親眼見到了這熱帶的樹海之前,我仍以為自己降落的地方會是某個與香港有著近似味道的城市。或許是看過了太多關於這島的圖像光影,都照著更好、更高、更有效率的腳本去臨摹,因此拿香港一座奇觀之城的底氣去想像新加坡,可能是初到遊客的無可厚非。

  赤道附近不分四時,太陽永遠直直照著,建築人形都像沒有影子,熱得,午後雷雨滂滂沱沱下。

  但樹又不同,穿行過去的雨豆樹,榴槤樹,雞蛋花樹和青龍木成排成列地遮著城市遮著路徑,在樹杈搭著些藤蔓和寄生,樹的尺寸像是毫不忌諱的熱帶的光景。亞熱帶的人來到熱帶,我不由得感覺南洋的天色竟像是誰的前世。對於這些樹影的印象似真又假,帶著太多的情緒前來這濱海的城,看這些樹與花,樓房與天氣,靈魂裡邊畢竟會有些東西與記憶無關嗎?

  在〈假期〉那條詩裡邊我憑著想像寫下這樣的句子:


  教堂尖頂彷彿等待著對流雨
  那淋漓如笑聲的友誼。於是
  我與影子出發去看海


  這時我和我的情人正出發去看海了,卻誰才是誰的影子?

  或其實我們都是自己的影子。如果日頭炎炎底下打不出影子,我們就自己創造光。

  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情結,比如說中環之於香港,信義計畫區之於台北,若是在新加坡,則當然就是濱海灣了。在這情結的敘事裡,一切都指向更美好光敞的佈局,更高更現代的樓廈,讓一切都在控制裡邊顯露出它們溫和而銳利的光--人們決定要平地起高樓,甚至讓海灣成為陸地,並再次在填海為陸的小型微熱帶島嶼上,栽植椰子與棕櫚。

  所以親愛的,你能告訴我,在人們新堆疊的屋瓦邊緣垂掛的綠意,為何能比原本的叢林綠得更讓他們嚮往?

  濱海灣是新加坡的奇蹟。濱海藝術中心,大華銀行廣場一期,海外聯合銀行中心,還有富樂頓海灣酒店,將濱海灣捧成一個小小的環且抱著,抱著魚尾獅。而原本濱海灣真是面對海的,當這一切規則建立起城市的高度,海卻反而從視野裡給海堤退成一個小小的、溫馴的水面。城市給自己策劃出奇蹟,好像神在第四天說,我們要有中心商業區,神要每一幢大樓爭高,但又給了它們280.1公尺的天頂說,只能走到這裡。

  於是城市成為自己的神蹟。為了觀望自己,神在第七天,城市趨近完成的時候,造出濱海灣金沙酒店,三幢高樓站成一氣的有些威嚴又有些唐突。祂住了進去,以矯作的身段回頭觀望自己所創造的這座城市,並感覺一切甚好。

  但獅城新加坡,周身還是晾著一股大剌剌的態勢,時刻勾起一股熱帶的豐饒的香料氣味。它為何和香港不同?

  即使只是幾個地鐵站出去,地景也就顯得如此不同。從萊佛士中心到牛車水,哪怕是幾分鐘的路程吧,已將城市從它自己裡邊切分出去──親愛的,你想過為什麼一座華人的城裡還有座中國城。它張燈結綵它大紅燈籠,它冶艷地劃歸出一塊土地,是為了名他們不能成為的那些嗎?像這樣的一個地方,不免透露出自身的侷限比如說,中國城當然必須是個比中國還中國的地方,憑欄遙想的側身,好比麝香好比松脂,暖暖的在熱帶一座中國城,卻只是它想像的具現。

  且在矮平房的天際線上緣,大樓所凌厲劃開的線條,其實也是提點著,很像,像得比真的還真,就不是。

  親愛的當然我會這麼想,這城之所以和香港不同,是它靜下來的時候非常深邃非常柔軟,走出戶外可以不辨方向,亮通通一片日光,站在麻六甲海邊兩個人,不近不遠肩膀靠著,風吹過來,海岸線上一排椰子樹讓人感覺什麼事情正在發生。

  而我們在這裡,親愛的,你能告訴我什麼是香港的氣味嗎?或者,甚麼是香港的聲音──香港有靜下來的時刻嗎?

  我們走過ION Orchard,走過Orchard Central,走過313@Somerset,看見聖誕樹的搭設當然我會想──聖誕節,我又將抵達另一座島嶼了,但熱帶的整年暑熱的新加坡,該如何想像聖誕節?不分四時的城,在門廊口架起聖誕樹與鋪陳的碎雪,也因此而有了季節的遞嬗,花火漫漫,當然它要有比其他地方都更像聖誕節的姿勢。

  聽過一段打趣話,大意是說新加坡其實並不是開明專制政體,而是個一神教的城。當神創造這一切他並不允許眾人說話,好比祂在這裡創造中國人,也創造聖誕節,且要它們全都並行不悖。

  所以是這樣。直到要離開獅城了那時候巴士又循著原路要到達機場,我再次目得樹影後方的樓房錯落,交疊,光亮的城市分布,乾淨爽脆得,彷彿又想起自己曾如何敘述這樣的一座島嶼,如此整潔而繽紛。一個往暖冬尋去的假期在這裡,我多麼想問的是,究竟是人在樹海裡建起了城市,還是人給城市栽植出樹海?


  我能看見島嶼四方的邊境
  歌頌曼陀羅開滿了我前來的路徑
  我便回頭去看海


  我會想念海在樹的旁邊,我會想念島嶼它熱朗朗的11月。想念我曾以一首詩和影子去看海了,而當我真正在海的旁邊,有樹木陪著,且還有你。

  親愛的,於是我們分開的班機要前後起飛,回來之後當然便知道獅城是先有了城市,才有了樹,但我不免想著,如果某天城市與文明都止息了都崩壞了,樹也仍然會在那裡的。







(2010.11.20-23.新加坡紀遊)

Nov 25, 2010

〈溜滑梯〉


  許多國小校園裡都有這樣的溜滑梯。地面通往一樓的階梯中間吧,砌著條細砂磨石子表面的溜滑梯,雙黃線般,分隔開上下樓梯的人群。國小正值好動的年紀,更多孩童在底下這頭,每每要助跑個五六公尺往上衝去,登峰了!振臂揮拳,小霸王也似,宣告自己在世界之頂──不知究竟是溜滑梯依附樓梯,或者溜滑梯才是正主兒。

  女孩兒們穿著制服百褶裙,通常是走在邊上,是不溜的,但男孩兒們呢,穿的是褲子,卻也少拿褲底去擦經年累月班痕的滑梯。踏雙前幾日新買的JUMP運動鞋,便這麼唰地踩溜往下,溜滑梯既是孩童們測試新鞋摩擦力最好所在,是踏浪迎風,更像是預演著未來的滑板少年們,在西門町、河濱高灘地、或甚至就在東區街頭催踏著,一路而去。

  有那麼幾次,溜滑梯上頭孩童們不辨來往人流方向,逆溯、順流幾個人,生生碰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給路過的老師拎著鼻子耳朵往保健室去,叨念一頓肯定不會少。可念歸念,刺激的嘗試從制不住這些體力過剩小魔頭,跌倒受傷的案件更多了,學校乾脆在溜滑梯前拉起命案現場一般黃色膠條,為維護各位同學安全即日起上下樓請走樓梯,禁止使用溜滑梯。

  那男孩先是跌出膝蓋小腿邊整片擦傷,傷口還髒兮兮地搽著紅藥水呢,課後就下戰帖也似說,喂,要不要去溜滑梯?

  學校不是不給玩了嗎?

  不給玩你就真的不玩喔,沒用。敢不敢嘛?

  禁不起激幾個人,列隊搭著去了,最淘氣那人甚至提議在滑梯上接龍。猶豫一陣,有人退出,有人加入,最後還是湊出同班不同班的男孩串兒,鼻頭貼著後腦跨坐著,一、二、三、溜!列車出發近到地面時,天知道怎麼,最底下那人足心發毛怕得突然站起身來,嘩,原是相挨著冒險的呼息髮絲,全跌成一塊兒的鼻血沾著制服黏了頭髮咿咿啊啊受疼的哀叫,引來學校警衛,只是課後時間,保健室早就人去樓空,一群人給押著去到醫院急診室。獲報來了現場的訓育組長眉頭一皺,哎,受傷的,怎麼又是這幾個!

  隔日鼻頭貼著固定器那幾張臉,免不了要給導師懲處,但要怎麼罰?拿捏半天,既然這麼愛跑跳,跑完操場再罰寫百次我以後會注意安全不會在樓梯上玩接龍遊戲,那龍字筆劃特難,歪歪扭扭寫著,好像疊成一垛兒的哀呼身形。

  後來,隨著學校建築整頓增修,那依附在樓梯上的溜滑梯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靜默一隅由塑膠板塊拼接成的巨型遊樂設施,通道空管裡時刻迴盪驚叫與尖笑。管道裡穿行的小小頭顱,一躍而從路線底端的滑梯直下地面,鮮紅豔黃的聲響色彩,彷彿停駐在不識歲月的樹影底下,從不曾長大。

  依稀記得階梯旁植著幾棵樹,如今是已想不起來那樹種是楓香或合歡了。總是到了換季時節,秋風凌厲而苛刻的氣勢,明明晨間掃除才整理的,過午之後颳下滿地落葉,很快就又把溜滑梯底下蓋滿了。許久許久之後,孩童們還是樂此不疲跑上跑下,反覆衝刺,那鞋子踩進落葉堆裡傾軋的聲響,笑聲對照片刻之間,竟突顯得些許蕭涼。






(2010.11.25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Nov 19, 2010

〈海芋〉


  僅是我孱弱的手指向雲的去處,山風河雨
  黃昏壯闊而飄搖。指向一場塵暴之突如其來
  傾軋我的是天空嗎?
  指向氣旋指向山,它顏色茫渺

  我記得水塘斜映舊日時光的叢莽
  指向灼然的光線,令一切雜沓皆曝熾而後還原
  復歸為煙霧與火焰啊我多想就伸出手
  指向時間。假使我能夠

  也絕無可能,指向新芽更遑論別人的夢
  驀然指向一隻飛鳥闖了進來
  告訴我的秘密幽涼如水,又像個季節
  指向日短的白晝是天空繼續鋪陳

  彷彿誰把風寬容地留下,卻帶走燃燒帶走山谷
  指向遠而淡漠的地平線我該如何到達





Nov 18, 2010

〈側臉45度〉


  某條廣告嘗言,人,才是一座城市最美的風景。

  光是看著那些無懼於背景之平淡無聊,即使在咖啡館、拉麵店、麻辣火鍋水滾汆燙間也要抓緊時間拿起相機的人們,在捷運移動間或乾脆等待紅綠燈空檔,對準了鏡頭噘起嘴唇,片刻不敢或忘是取鏡永遠的45度角大剌剌拍將起來的花樣年華妙齡少女們,少年幾乎要相信那條廣告確是所言不虛了。

  當然也曾懷疑過,究竟是有什麼東西那樣好拍的?

  一回,友人新購入了相機,少年靈光一現遂決意親手實驗如法炮製一番,舉起相機整個臉兒的湊上去,按下快門旋即翻過相機來查閱,果真是!壓根不必在意背景幾何,照片出來端的是張臉擠眉弄眼的,卻下巴削了去,不在照片裡邊。納悶究竟要怎麼做,才能兼顧那側臉的角度,又能同時將整張臉框進那兩吋平方的小小畫面裡去?試多幾次,兼且四處觀摩,才發現訣竅不只是努力收起臉頰兩側的肌肉,網路上看來那些自拍美女,巴掌臉大小的圖像從來都是拿起相機一瞬間,彷彿反射動作般翻轉脖頸,壓低下頷,睜大了水汪眼眸,附加蜜甜豐唇輕輕一噘,這系列動作既是同時發生,卻又沒那樣簡單,仔細探究,當中有著微妙時間差,觸發先後的連動。

  噢少年不禁暗自讚歎佩服起那些拿出相機便訓練有素調校到位,甚至看那小小一台相機近距離拍攝,能容下多大面積?硬是有人可以放進姊妹淘整夥兒人的一、二、三、四、五張臉煞是奇觀。

  手持相機的距離,有關。鏡頭的位置,有關。臉側少些,則可以放進畫框裡的人數就少些。這年頭,流行小臉美女嘛!瀏海髮鬢的位置,癟嘴或微噘,一切都有關係。啊,惟是以相機所在位置為依歸的,向日葵般臉頰粉嫩的少年少女,照相本身,竟已成為比攝下的影像更重要的事。

  卻不意這習練自拍過程,全給少年友人黃雀在後捕入鏡頭,上傳相片分享網站不算,兼下了圖說:「隨著數位相機的普及,自拍族群崛起,嚴肅攝影式微。」這可不能令人服氣了,怎麼拿的是數位單眼,就自動變得嚴肅了嗎?氣鼓鼓的語氣裡,少年詫異的是自己原先不以為然的自拍,倒也漸養成了稍有創意的攝錄表情,歪嘴斜眼配道具,擰臉瞠目齜牙吐舌,都算不上誇張,這些原先打旁邊路過看了都要皺眉的,現在卻不過是--剛好而已。

  因為拍的總是臉,而科技又始終來自於人性,少年第一台親手擁有數位相機最大賣點,是它單鍵切換的美肌模式。拍出來膚質平滑,光潔,清亮,什麼熬夜疲累的毛孔放大,全都晶瑩無瑕。樂此不疲的自拍少年,幾回一個人出門旅遊,再不能像兒童時代,全家人並肩微笑靜止在某國家公園迎賓告示前,真真正正嚴肅的到此一遊。幸虧數位相機謀殺的不是底片,是電池的電位差,左右校準角度,練習將自己放進城市風景裡去,於是練習,於是刪除重來,將西爾斯塔,香港中銀大廈,哈爾濱龍塔……全同自己的臉,齊放進相框裡去。

  只能是張臉,再多也不可能的,一張臉。

  這麼慣習了一陣,少年有回興致高昂回顧硬碟裡邊江湖行走四處的照片,只覺得不同城市不同高樓的不同地景角落裡,表情如此刻意修飾,總歸是微笑著,卻再回憶不起旅行當下真切的情緒。怵然自問,你為何能隨時保持微笑?




(2010.11.18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Nov 11, 2010

〈找一間咖啡館〉


  這許多人,離開咖啡館之後都去了哪裡?

  幾年來,據稱是島國經濟轉趨低盪,薪資數字像卡死的電梯,再昇不動了!於是城裡人彷彿趕著某種流行,不想上班的全調動資金跑去開了咖啡店。為此,那個死了老婆哭哭啼啼又旋即和舞蹈老師出雙入對的全台首富還曾大張旗鼓批評,說是年輕人不思長進沒有野心,真正的海島人民應該要進軍中國放眼全世界云云。可是可是啊,開咖啡店有什麼錯呢?

  是嘔氣還是實踐對那億萬富翁的咋舌生厭,城市街角雨後春筍般開起大大小小咖啡館。有的標榜公平交易,與跨國企業血汗咖啡一較高下,提供您更綠色的選擇!有的走精品路線專賣別家喝不到的傳說名豆單品,有的主打可愛貓狗助拳,店內來去數十隻附近街貓街犬挺親人,您所喝的每一杯咖啡都是支持流浪動物捕獲絕育放生的TNR基金,可惜謝絕過敏顧客勿近。更多是什麼路線也不走,宣稱我們什麼都不特別就是特別親切,供租不起工作室的翻譯人設計人聊天人與窮學生每天來上班,工作中場休息還供陪抽菸陪聊!

  傳說獨立咖啡店反映的是店主人脾性,若窗外看進來是白皙冷調裝潢,肯定服務態度也是酷到不行,加水點單拉延長線,煩請自助。城市南區如火如荼綻放的咖啡店呢,悄悄地一家家窗口過去,全都陳列木質色調桌椅,桌燈從品東西來,水杯是生活工場或IKEA絕對沒錯,播放音樂品味端看當班人喜好,晴空朗朗卻放著後搖滾後爵士之類對心理健康有害的旋律,有冇搞錯嗄?晚一點吧,某大學電音社的女孩來上班,就啪的一下切掉換成電子音樂,乒乒乓乓。有次客人進來,朗聲抱怨每家所謂獨立咖啡店裝潢的怎麼都是類似場景--打著反連鎖的名號,骨子裡,說不定才是真正的連鎖店。

  所以,該怎麼找一家最搭拍的咖啡館,總的是要碰點運氣。吧檯椅子的高度,案前有沒有燈,喜歡面牆位置卻老是有人佔領,問清了你們幾點營業,我一開店就來,可以吧?吧檯又最是小咖啡館最重要的場景,整排的腦袋有時埋進電腦書本裡去,有時聽聞什麼外邊世界的變異,就同聲抬起頭來開始交換情報了。聽說那曾寫〈威尼斯之死〉的小說家,卻與自己的小說人物相反,受不住咖啡館裡的人際牽絆,一被認出來便宣稱著是逃亡的開始。

  可是逃亡。能逃到哪裡去?另一本小說寫傷心咖啡店的傷心人生,宣稱人才是咖啡館最重要的元素,其他氣氛僅是妝點,這倒是。人聲不定要鼎沸,最好有些喧囂但隨即巧妙地靜默。吧檯裡煮咖啡那人,可能雌雄莫辨,更可能是一間咖啡館最招徠人客的牌招,電話響起,那頭少婦說,請問今天誰煮咖啡?

  掛上電話,啐一聲,哼,還能有誰?

  每個人心中都有間理想咖啡館的原型。或比不得巴黎左岸花神咖啡知識份子清談來去,也可能不如美帝流行星巴克那樣明朗有效率,但咖啡館之所以老這樣總這樣,為的不過是竊聽周遭幾人高談闊論,像一場現代版本的莎士比亞充滿或抒情或機巧的瞬間。隨著室內全面禁菸,雪茄大叔撤退到陽台的座位,不分晴雨繼續薰染著咖啡店的燈光。城南街區晃晃悠悠,早已過完的青春期,與那間間享樂而憂鬱的咖啡館一齊拉下鐵門,打烊了。卻意外開得更加密集的咖啡店,會是城市的荼蘼花事嗎?

  追憶青春的花事將盡,晚間十一點,位在鬧區邊緣的巷弄都已沉入城市的黑夜。孤黃的街燈下不禁自問,這好些人,離開咖啡店之後都去了哪裡?





(2010.11.11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Nov 9, 2010

〈關於密室幾種說辭〉


  燈光隱遁,空氣幽微。終於剩下你一個人了。

  即時通訊軟體傳來訊息,你揉揉眼睛,噯不是深夜了嗎,王浩這傢伙明明白天上班便會遇到了,什麼事情非得現在講不可呢。

  欸我被開除了。呵呵。

  還呵呵呢。語氣漫不經心還併著個笑臉,浮動游標在訊息格裡閃爍彷彿跳動的嘴角。你以為王浩同平常一般喳呼打鬧,回過去說幹,真的假的。那頭旋即回了訊息說,哪個正常人會拿被開除來說笑?雖然你肯定沒把王浩當正常人,但終究意識到整件事哪兒有些不對勁,作罷了,犯不著造酸不溜丟的口業。

  是太嘈雜了些吧這裡。每日你在咖啡館的吧檯後頭,調整咖啡機蒸汽口的旋鈕,將蒸汽管埋進牛奶鋼杯,滋呲作響乳白色液體隨即膨脹懸浮,旋轉收束。這技術,不是蓋的。你想。在你當班的時段,咖啡館鎮日播著獨立搖滾樂團的噪音龐克聲響,吧檯上五個座位都有人坐著,他們說各種俏皮的話抱怨的話,對電話喊,或網路聯繫世界另一端的友人,戴著耳機麥克風,幹是你那邊lag吧!你拿湯匙刮去鋼杯表層比較粗的奶泡,往工作檯上敲兩下,傾注赭紅色的濃縮咖啡上並同時搖晃。一片葉子的形狀隨即浮現。柔滑如絲綢的奶泡。

  這些人到底都從哪裡冒出來的你知道嗎?

  某日,當王浩這樣問你,你想他畢竟是個雙魚座,夏日的午後並不打算認真回答。你說,天知道。

  我更好奇的是,這些人離開咖啡店之後都到哪去了呢?王浩追問。

  媽的你問題很多耶。竟當真與星座有關嗎?

  來到這咖啡店的原因,你有點想不起來了。彷彿是個意外吧,蹺課又生死無事的午後,你喜歡找間咖啡店窩著。彷彿趕著近年來某種城裡人的流行,街角四處都開起大大小小的咖啡店。你記得那個死了老婆哭哭啼啼又旋即和舞蹈老師出雙入對的全台首富曾大張旗鼓批評,說年輕人不思長進沒有野心,真正的海島人民應該要進軍中國放眼全世界云云。可是可是啊你想,開咖啡店有什麼錯呢?

  窩久些了,你不免為長時間佔了座位感到些許歉仄,想著是否再多點一杯咖啡?吧檯裡那老闆模樣男人,突然走到桌邊來給你加完水,指節敲敲桌面表示有話要說。你取下耳機,說嗯?

  你是大學生吧?

  你當然是。

  看你都下午就來了,想不想來我們店上班?

  反正是日落後精神比天明時好,大學唸到第五年才修剛超過一百個學分的人,沒考慮多久,應了。你知道王浩和你根底差不多,每天睡到中午剩下的白晝不知做啥,排班時兩人自然搭在一起,午後開店站吧檯站到晚間。比較閒的下午,玩手機,回電子郵件,有一搭沒一搭鬼扯,看著關掉聲音的電視胡亂轉台看卡通或國家地理頻道,七點不到你開始倒數,等九點晚班同事來接手。

  再兩個小時就下班了。再一個半小時。挺好的。

  上班一陣漸聽說了這店有間密室。以及關於密室各種玩笑說法。

  不是什麼死過人的密室案件,而是店裡倉庫。你道聽塗說知道了倉庫原是前任老闆的私人洗手間,頂讓給詹老闆後,馬桶浴缸蓋上水泥隔板,擺進鍍鉻鋁架恰好把整箱雜貨備料堆到天頂。整理雜貨時,聽見樓上浴室淋淋的水聲,一度漏水的天花板,滴滲著密室地面渾水一灘,運氣不好的,在倉庫更怕被滴進領口的污水驚著了,暗罵媽的不知道是洗腳水還是屍水,密室之名不脛而走。你們說,進去密室。不見了。消失了。倉庫和洗手間毗鄰,有客人誤開倉庫門,在吧檯裡聽見開錯門又關上的聲音,撇撇嘴說,哼洗手間門上明就清楚貼著標牌,硬是有人要去密室閉關。

  密室是咖啡店員工間流傳的密碼,但來到咖啡店的人們,更常討論著的,則是那彷彿居住在洗手間裡的人群。

  咖啡店廁所藏在一條狹窄的走道邊,被啤酒冰櫃和書櫃遮掩的隱蔽位置。檯面上放著一組疊疊樂積木,每次進廁所,疊疊樂始終被誰變換著不同的堆疊擺放姿勢。

  廁所裏永遠有人。

  大白天的咖啡店裡,也不免耳語著關於靈界朋友的奇談。書櫃背後,間歇著便會開關一次,聽它開,走過去時門又保持緊閉深鎖,敲門有時會回響,更多時候不響,但最多的時候是聽見裡頭潺潺水聲不管它來自水龍頭或者馬桶,可根本從門上的縫隙透出來的光線完整,看不見形影在裡頭活動。

  轉個身,在廁所進出的人誤開密室的人,哪裡去了?

  一間普通的咖啡店,釘著每個熟客的時間表,時間到了人自然出現。吧檯上整排人頭,時常感嘆戲稱哈哈,根本是失敗者人生的集合。詹老闆年過三十,心悸焦慮手抖的毛病,始終沒法適應普通上班族朝九晚五少女八婆叢聚團購的生活,在台南家裡工廠做過一陣,待不住,還是來台北頂下這咖啡店。打從前任老闆起算,這店十歲了。嘿那之前老闆為啥要把店頂掉?

  她啊,酒精中毒吧。詹老闆說,他們都喊那女人阿菲,原本是國會助理,有了點積蓄,和男友合資在世紀之交開了店。許是兼賣酒的場子,當初在國會認識的那些立委啊助理啊司機啊都來捧人場,唉生意一直不壞但她不知怎了,上班上到一半抓著酒瓶子蹲進密室去喝,給男友抓到,醉醺醺搖著酒瓶說這、是、水啊你幹嘛管我。見鬼了,一聞誰分不出水和伏特加啊?這樣一個女人。漂漂亮亮的,但從什麼時候,像折了手腳的人形玩偶,壞了。詹老闆那時已是店的客人,沒工作嘛,半夜溜過來喝雙份濃縮,開到凌晨四點的咖啡店滿是夜貓,煙霧瀰漫,快五點才依依不捨散去,不曉得這群人到底有沒有在上班或啥的。

  其實肯定有。你知道的,那個藥商業務員,年紀大概三十左右,非常俊俏的一個小伙子,十二點多總醉醺醺拎著他那口塞了各種藥物樣品仿單企劃書的真皮公事包跌跌撞撞進來,砰一下趴在吧檯上說,唉啊給我,濃,縮,咖,啡。紅通通的臉突張開來爆個老大酒嗝,噴得整個吧檯裡都是酒氣,說幹,今天那榮總某科的主任啊,你知道他有多會喝,一上來就先點四個妹開四瓶皇家禮炮,哇靠他媽的我和阿光兩個人陪喝,超掛……濃縮咖啡上來,一飲而盡。話鋒一轉他眼角快垂到下巴哭著臉又說,幹,可是他媽的,點那四個妹根本是假的,幾個店裡最貴的辣妹耶小禮服胸部都快開到肚臍,他碰都不碰,幹,搞半個晚上他一直在捏我和阿光的手……你說我們搞業務的,欸這手能抽回來嗎能嗎你說說看,弄整個晚上我都覺得自己才是酒店小姐了你說這錢難賺不難賺,做業務和做酒店究竟有什麼不同呢哈哈哈……

  唉明天又要上班。那業務說。啪地把百元鈔票按在桌面上然後說幹,走了。

  這裡始終如此嘈雜嗎?

  你收了咖啡杯,杯口一圈 crema 凝固的褐色斑痕。像你凝固在吧檯裡頭的人生。是人生壞了才去開咖啡店,或者咖啡店竟是超新星爆炸前,那璀璨光輝一瞬,終究要收縮成無底的黑洞?

  王浩又再沒頭沒腦問個拗口的問題。

  你不知道。總之不是咖啡店的錯吧你想。這畢竟是個雙魚座的怪問題,你不是喜歡胡思亂想的人。

  其實你也曾設想過阿菲把店頂給詹醫師之後,究竟去了哪裡。吧檯上一個客人有天問詹老闆,欸老闆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又問怎麼寫,大聲咦了一下,說這是小兒科診所醫生的名字吧。後來不喊詹老闆了,喊詹醫師。

  你拼湊調度著曾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消息,可能是阿菲時代就光顧的客人處吧,並不十分確定,但心裡隱隱有個印象說,老鮑同阿菲求了婚,酒精中毒女人決定洗心革面,去戒了酒。

  幾個人在吧檯裡邊外邊說話,邊點起菸。

  「他們訂婚那天,一個阿菲當國會助理時認識的朋友送來上等法國紅酒,晚上儀式要開酒的時候,打開木盒子,發現剩下空酒瓶。」

  「酒呢?」

  「蠢啊,當然是被阿菲偷喝掉了。」

  「然後呢?」然後老鮑就崩潰了。然後,就沒有了。照阿菲那種喝法,掛掉不過是遲早的事,真是有夠悲慘。你把菸頭火星在菸灰缸裡面按熄,窸窸窣窣戳著沒燒光的菸草,叫王浩出去幫客人加水。晃了圈回來,搖搖水壺說,今天客人水喝比較慢,又問,坐角落那個戴帽子的小痞子去哪了,半小時前去加水好像看到他把電腦丟在桌上,人呢?

  不是去外面講電話了?

  也有可能是在巷子裡玩貓。天知道。咖啡店全時段供應街貓食物,因此和鄰居處得並不很好,樓上住戶那女主委有次下來說,你們可不可以不要再餵貓了牠們一直生一直生一直生又到處大便很不衛生你們知道嗎?詹醫師不置可否,倒是那女人出去後,叫小寶去添貓食。從此放在店門口的貓食碗時常神祕地消失。當然知道是鄰居幹的,詹醫師彷彿和誰賭氣一樣在量販店買回來二十個貓食碗,向員工宣布,貓食碗再消失就拿新的出去,沒關係。但天知道,那個嘻哈大學生樣貌的小痞子愛不愛貓。

  「應該是吧。講這麼久喔電話都不用錢。」王浩聳聳肩。

  沒關係。詹醫師說。

  你下班後老喜歡坐在吧檯上看個兩本漫畫,但直到你離去,那人還未回來。對付這樣的客人,店裡有套標準作業流程,你會非常有禮貌在空有個人物件而無人的桌上放張立牌,寫著「親愛的顧客您好,敝店座位有限,若您在本店消費期間有外出之需要,恕無法為您保留座位。煩請先行結帳並收拾個人物品之後再行離席,非常感激您的配合,謝謝。」待客人回來,待你確認立牌已被翻來覆去閱讀過,你非常有禮貌地說,「幫您整理一下桌面,」不動聲色把立牌收回來。

  你非常有禮貌。並不發出太多的聲音。

  通常客人便露出噢真是抱歉的表情,小聲說,不好意思。

  但也有客人,結整臉臭屎作為回應。更有的人呢,三番兩次這麼幹,反正吃定店家在桌上放張立牌,不能真怎麼樣,詹老闆再次過去,拿指節敲敲桌面表示有話要說。

  「先生不好意思,你這樣做已經造成了我們的困擾,我要請你離開。而且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我們不歡迎你。」

  我們不歡迎你。

  有次你和高中同學聚會,義大利麵店爆炸似的被整群人佔領,昏黃逼仄的空間裡,整群人感覺自個兒耳膜都嗡嗡嗡地響起來,服務生三番兩次來說先生可不可以請你們小聲一點,但小聲,過不了兩分鐘又那個誰誰誰上次肏過一個夜店妹媽的那胸部有夠大,有夠假啦幹!再次爆發瘋狂的笑聲。服務生最後一次走過來,臉真的是有夠臭,說先、生、可、不、可、以、請、你、們、小、聲、一、點。黃老逼回說喂,今天是有其他客人嗎?你們是生意很好嗎,蛤?服務生沒說什麼退回去了,吃完那天甜點的提拉米蘇,全部回去拉了整整三天的肚子。我們不歡迎你。王浩說,被開除那天,詹老闆傳給他簡訊差不多這樣一句話。

  重點是你知道這所有人離開咖啡店之後去了哪裡嗎?

  印象有些模糊了。王浩提到阿菲老鮑,彷彿順口問了這樣一個問題。或者某次,開店沒半個小時,全店客滿,煮咖啡煮到手軟,你恨不得把鐵門拉下說今天咖啡機故障,不幹了!邊飆髒話邊在拿鐵杯上拉出葉子,兼和吧檯上玩魔獸爭霸的客人閒聊鬼扯,空檔王浩插了話頭進來,又問。

  你根本不想理他。可能你根本覺得為什麼他要問這些奇怪的問題呢?你已經很忙了,他都不覺得自己這樣問東問西天馬行空還不如趕快去做鬆餅比較實在嗎?你有點煩躁,隨口回說不就是各自回家要不然就是去喝酒嗎。為什麼要知道他們去哪裡呢。

  然後,又一陣子,王浩在網路上傳來訊息。

  欸我被開除了。

  認真想要說些什麼,寬慰的話狗屁的話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話,想不到王浩話頭一轉,「欸你想店裡的客人會不會想念我啊?」

  想個屁。

  雖然你並不十分欣賞王浩的工作態度,但以王浩喜歡賺上班空檔看漫畫、拿出 NDS開瑪莉歐賽車的行徑,也罪不致開除吧你想。事情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對勁了?咖啡店開在夜市左近,但又不是最繁華熱鬧的一帶,偶爾你也上晚班,吧檯裡一路站到凌晨四點,三點五十分一桌桌同客人講,不好意思我們要打烊結帳。沒什麼大不了的,走出店外頭,生生冷冷的街景散落一地菸蒂,你走回去拿了掃把將路面清掃乾淨,街貓還從車頂過去,喵喵叫囂,又彷彿撒嬌的態勢。

  終究還是問了王浩究竟怎麼一回事,這傢伙吊兒啷噹,餵老闆吃了炸藥了?

  說這幾個禮拜學校比較忙,一週只排一個班,詹醫師就傳簡訊表示由於最近幾週發生好幾次你都不接店裡找你安排班表的電話,既然你可以不用理會這家店逕自排了自己喜歡的班就得了,因此我得請你離開。

  螢幕上的訊息對話框冰冷閃亮。事不關己似的,你拿不定主意到底要回過去說就跟你講上班認真點你不聽,活該,還是同仇敵愾鼻孔出氣說媽的早知道詹醫師看你不順眼。

  你感覺說什麼都不甚妥當。怎麼說,倒是說了,呃那你接下來呢。

  呵呵我哪知道。見招拆招囉,你等著瞧。

  對話框轉為灰色,框著什麼你說不上來。面著電腦彷彿窺視沒有人的房間。

  當你意識到王浩從此自你生活中消失,卻反而是後來的事了。偶然間你注意到王浩再也沒上線了,打開王浩的部落格,想著會否有些關於咖啡店的談話,按重新整理,時間總停在王浩被開除的那天。也想過是否要撥通電話,還是作罷,撥過去,談什麼呢?王浩這傢伙,念的哲學還社會學之類,你不很瞭,上班時間也不光看漫畫打電動,不時找話題扯時事,你聽完就算了的,儘是相安無事。

  但王浩這雙魚座人,脾性還是硬的,你反覆推敲王浩捎來訊息的語氣,頗有期待讀到王浩在部落格上幹譙,援用勞基法再附上些對勞工片面有利的鬼扯淡,最後結論主張此次解雇是違法解雇之類的修辭。沒有。沒有。

  王浩只是就消失了。

  這些人離開咖啡店之後都去了哪裡?

  往後,你和詹醫師,和小寶,和阿思阿德等其他同事話題裡,再沒出現王浩的名字。兩人一起上班那些午後,像被噴了穩潔,輕輕擦過去的玻璃一樣,絲毫痕跡都不留下。

  生活中總有人會憑空消失。

  好比你高中同學,那圓圓胖胖18號。

  18號是高二重新分班後,從高一隔壁班編進來的男孩。戴個眼鏡,是個從各科小老師手中拿回小考考卷,還會輕聲說「謝謝」,非常有禮貌一個人。成績不特別頂尖體育不特別好,男校有太多凡此種種各項領域都幾乎在平均值中的平均值的人,進來了,畢業了,註定不被記得太久。

  說實話,你的高中同學除了黃老逼等狐群狗黨到現在還保持聯絡,班上其他人,要想起臉孔都不太可能,更遑論姓名座號。但18號其人其號,偶爾鉤起來在你心頭,咖啡店上班的日子,門推開一個圓胖福態和你相似年紀客人進來,你不免心頭一緊,直覺是不是,18號?

  那天,你假借校刊社公假,說穿了窩在社辦睡覺躲懶的午後。

  睡醒了,兩個學長正溜出去抽菸,一問你要跟不要?當仁不讓義不容辭,跟了。十六七歲少年推開活動中心後門,來到建築物和圍牆的夾縫,跨越發出陣陣濃縮了初夏雨水和落葉和快可立飲料杯甚至半個便當的水溝惡臭,拐個彎,來到學生吸菸區,學長從口袋裡掏出七星和打火機,努嘴說欸,菸。你注意到的卻是18號圓滾側臉,蹲在水溝蓋上,將菸往嘴裡送的手勢非常嫻熟,長長吐口大氣。

  欸,菸啦。學長碰了碰你肩頭。

  當然18號聽見人聲,轉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怔了。

  你一直記得那炎夏裡空氣凝結得詭譎尷尬,才想打屁搭訕說哈想不到你也抽菸,但喉頭卡卡的,平時油嘴滑舌聰明伶俐的滿腦袋不知怎地全變成漿糊,還說不出話,18號倏地起身,把剩大半根的菸丟進水溝,埋著臉,低低從身邊走過去,你清楚聽見,18號用囁嚅的聲音說,對、對不起……

  對不起。

  然後,隔天,18號休學了。

  班上四十來人,沒有一個知道18號為何休學。但對你而言,更如迷霧另一件事情是,18號為什麼要道歉?活動中心後頭本是男孩們相互保守的秘密基地,從未想過揭發18號抽菸,畢竟18號也同時握有你的祕密。你們兩人與其說是乖寶寶與不良兒童的差別,不如說是更像同艘船上的漂流夥伴。可18號休學了。姑且不論真相為何,時機如此不巧,就已足夠讓你懷疑自己是否在某次漫長夢遊中,向導師揭發了18號的真相,啊,班上如何有一個看似安全無害遊手好閒實則陰毒的同學,殘酷地告發了秘密。

  18號會否這麼想著,而選擇了休學……

  當然,你們班上流傳數個關於18號休學原因的版本,包括版本一,18號的爸媽同時罹患癌症他必須打工貼補家用……或版本二,罹患癌症的不是他爸媽而是他本人而且還是最難治癒的腦瘤……版本三,18號把他那無人謀面的女友肚子搞大了而得打工支付女方的人工流產手術費用……有人驚訝問說等一下,我以為他是同性戀,不是嗎?……版本四……你也有著自己的版本,18號休學,是因為在活動中心後面抽菸被一個白目給告發,噯他實在承受不了這個惡意的世界而自殺了……

  不要怕。我們在同一艘船上。我們在同一個房間。每次你想起版本四,就不由自主想告解是自己的錯。想告訴18號,沒事。嘻嘻一笑拍拍18號的肩膀指著活動中心方向說,去抽菸吧。可是18號在害怕什麼呢?

  你在害怕什麼呢?

  18號的休學,也似有若無連帶影響了其他人的神經。你們數學老師喊座號要人上台解題的習慣,向從45號開始。因此班上45號一遇數學課就必定頭痛去健康中心吹冷氣睡覺。打18號休學那天,數學老師不知吃錯什麼藥,一上來喊,18號。18號呢?黃老逼說「老師我們班18號休學了」的聲音打破眾人面面相覷的尷尬。好那就19號上來吧。黃老逼罵聲幹,拎北19號啦。學期即將終結,黃老逼私底下向全班宣布,媽的數學老師要是再喊18號就換我去健康中心了的那天,數學老師果照例又喊了18號,黃老逼的表情是即使吞劍也準備好了要回答「老師我們班18號休學了,19號請病假」的瞬間,數學老師那繃緊了粉底腮紅的濃妝臉孔突然變得鬆懈柔軟,自言自語說,啊,你們班18號休學了。

  那就,45號吧。數學老師露出了唉真是,果然又搞錯了,那樣的表情。

  對、對不起。18號說。

  究竟是什麼事情搞錯了?長久以來你覺得犯錯的是你才對啊。也許,也許那個午後,你根本不該接受學長邀約去活動中心後面抽菸的……

  總之18號消失了。

  來這咖啡店上班,不覺已是四年前事。店頂給詹醫師沒多久,營業時間從阿菲時期的下午六點開門提前到兩點,早班前半,幾乎你一個人揮汗灑掃店面,兩三熟客進來,總坐到晚上。其中一個從來只穿皮拖鞋而被店員們喚做皮拖的男人,留著半長髮,總在兩點剛開門便進來,不好意思營業了嗎?

  咖啡店人來人去,少有人確知彼此作的什麼工作。你幫客人送飲料添水換菸灰缸時,總喜歡探探眼睛,皮拖攤開在電腦旁的文件,並非英文的某種外文,字底下畫著紅黑底線。作翻譯的吧你猜。也沒多問,只不免想這皮拖菸抽得有夠兇,兩包紅色大衛杜夫放在電腦右側,一包打開,沒打開那包放在底下。一根根抽。晚上七八點離開,肯定留下個空菸盒。這樣過了一年,皮拖不再出現。又再兩年後,剛開了店,還整理水杯突聽見聲音說,咦你還在這裡打工啊。抬起頭來,是皮拖。剪短了頭髮的皮拖。

  所以即使看起來很像是那樣,但你知道他們並不是真的消失了。

  「嗨好久不見。你還是一樣喝熱美式?」

  「哇你記得我都喝熱美式。」

  「是啊我記得。」然後,皮拖坐到兩年前那位置,拿出兩包紅色大衛杜夫,開始工作,稍微不一樣只是電腦換了更新款式。彷彿彷彿,皮拖只是出去剪個頭髮,又回來了。

  有次你和同在店裡有些資歷的小寶打屁,講起來,她甩著馬尾說哈哈,那些人只是被收進密室啦,放著,總有天會再拿出來。所以你知道這些人離開咖啡店之後去了哪裡嗎?蹲在密室裡畫圈。在密室裡喝純伏特加的阿菲。好像把生活片段放進去,按啤酒巧克力醬茶包與餅乾分類堆疊,走出倉庫,門喀答一聲關上了,下次要補貨的時候,打開門,它們都在原來位置。

  還是會過期吧?如果王浩還在的話,這雙魚座人,肯定會這麼說的。

  欸你問題真的很多耶你有病啊。

  肯定會。是這樣吧。但問題是問題是,問題難道不是並非每個人進去密室都會再次出現。難道不是這樣。隔天早晚班交接,探著做完幾杯咖啡,你問阿思說欸後來那戴帽子的小痞子幾點回來啊?阿思說凌晨三點半多,快打烊才進來收電腦。他死哪去了啊,妳沒有把牌子放過去?阿思說有啊,回來時候還自己把牌子拿回來說不好意思他在旁邊巷子裡講電話。啐了一口說,屁咧,哪一牌的手機電池可以通話這麼久我也要去買,哈哈。

  可是再也沒有人見到那戴帽子的小痞子了。人間蒸發。消散的人。光天化日之下,魔術師眾目睽睽倏地把自由女神變不見。

  當初王浩在線上說,進去密室待一下,是宣告著他會再次出現,或者是直到過期成為出清商品特賣一律六折的啤酒之前,再不出現?

  咖啡店打工一待四五年,在路上與店裡客人不期而遇的機會並不算少。比如說在學校後門路口,你驚訝見到總喝熱拿鐵那小平頭,小平頭猛力吸口菸,看見你,瞪大眼睛說咦你怎麼在這裡。你露出一貫笑容說這是你的學校啊。想不到小平頭也是呢,這麼巧。非常有禮說掰,繼續窩身回返各自軌道。有一次和王浩說這事,王浩像看到妖魔鬼怪一樣盯著你,說你都不會覺得很恐怖嗎?

  你並不覺得恐怖。當然,但為什麼恐怖?

  從來不認為咖啡店的人們需要知道彼此的底細。當然你很少思考這類的問題,可能這正是你和王浩最大的不同。你想工作是工作,你泡咖啡,客人點了咖啡你便填壓適量咖啡粉,等待濃縮咖啡流出來並沖泡以完美奶泡,如此而已。

  你喜歡閒聊。但在吧檯裡邊那全體的鬼扯陪笑並不意味著你想要多了解他們。印象中,這城市從不缺那些中產階級雜誌,寫著大意老調說年輕人該趁各種機會拓展人脈,包括大學時打工、實習、出門旅行多認識人,知道他們的工作背景生活脈絡,出了社會這一切都會變成無形資產成為你工作時有力的奧援……你感覺有些噁爛,覺得狗屁,這類人生以工作為最高貴價值啊。是嗎。煮咖啡是份工作沒錯,但對你來說,也是個逃開日常生活的孔隙。吧檯上坐著那平常都是晚上來的客人,你有點驚訝他今天這麼早來,嘻嘻一笑回說辭職了,所以就來打魔獸爭霸。回說是喔,那你要喝什麼?

  給我來點不一樣的吧,慶祝恢復自由之身!

  所以究竟是要逃到哪裡去?

  事情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對勁的。王浩隨口問著,我的意思是,這些人離開咖啡店後都去了哪裡?

  戴帽子的小痞子,是跟女朋友吵了一整天架,沒結果,回到店裡座位上發現被放了那張牌子,一個一個字讀著那非常有禮貌的文字。有點顫抖。耗費唇舌只是為了說服女朋友,不,今天真的只是在咖啡店沒有跟其他女人鬼混。走回店裡就能讓她知道自己並未說謊,只是單純不這麼做。小痞子邊講電話邊抽了一根兩根抽三根菸,這天帶出門的半包菸很快抽完,她在電話那頭說,你每次都這樣你明明有空為何不陪我。為什麼要去咖啡館。不要再抽菸了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那什麼聲音明明就是便利商店的聲音,你哪是在咖啡館。我來買菸。壓了壓帽沿,並不想吵架。拿著立牌,感覺屈辱,走回櫃檯發現白天兩個上班的男生不見了,換成一男一女。不好意思,我在旁邊巷子裡講電話。讓你們困擾了。

  然後呢?

  那陣子城裡城外風風火火的自殺案件,想像自己即將在報紙社會版一隅發現男大學生為情自殺母親哭斷腸說我們家三代只出了這個大學生啊電視新聞特寫阿嬤阿母死者姊妹在老式公寓藤椅上排排坐哭成一團,父執輩鐵青著臉說「當然,當然心情是很歹啦出這款不孝子……」鏡頭一轉,來到校園同學中間,戴粗框眼鏡的男生說「他們感情不錯啊,雖然不時會小吵架,情侶不是都這樣。」女生家裡,肯定是拒絕訪問的,記者站在公寓一樓按紅色鐵門旁邊的對講機叭嗶、叭。叭。但不會有人回答。多麼俗爛的劇情啊,再過幾天……誰還記得誰自殺了?

  天啊這真是爛透了。

  再好比皮拖。你總能夠很快認出皮拖來。皮拖帶著電腦與工作文件出現在咖啡店,皮拖從未不告而別,皮拖永遠精神奕奕地在兩點整出現在老位置上,甚至,皮拖每天固定在咖啡店抽完近一包或更多的大衛杜夫,而你偏執地認為,在有旁人之處抽許多菸的人是不會自殺的……

  是這樣嗎?

  或者是,皮拖畢竟完好無損地再次出現了。如此而已。

  關於那些自咖啡店離去的人們,你懷疑自己會否什麼時候,或許某個週末夜晚下了班和詹醫師並肩去喝酒時哈出濃郁的酒氣,一拍桌子說,欸雖然和王浩常常一起上班,可是他媽的我根本不喜歡跟他排班,他愛做不做客人是我在招呼水是我在加貨都是我在補,王浩從兩點到九點一直在玩手機玩NDS看漫畫我他媽的不要再跟他一起上班了我超超超超超不爽的……

  你,超,不,爽,的。然後砰一下把喝了一半的台啤重重放下。

  然後打個嗝。呃、ㄜ!

  會不會,這樣的片段竟出現在縫隙當中。你不記得了。

  見招拆招囉呵呵,你等著瞧。你等著瞧,當王浩這麼說,是否暗示著,其實王浩早已知道是你向詹醫師碎嘴抱怨,就算記憶晦混不明,但你不會做這樣的事情吧那個人不是你吧詹醫師在訊息裡說王浩已經造成了其他人的不滿,不是你,那肯定不是你……

  中午的豔陽你汗流浹背來到咖啡店,意外發現鐵捲門開著,以為是早班同事先開了店,裡頭卻非常悶熱黑暗,電視開著,新聞台哇啦啦報著。高雄某高職夜校女學生,全班四十名同學有三十人集體吸毒,且越陷越深、無力自拔,其中十多名女學生缺錢買毒,不惜出賣靈肉,放學直奔酒店脫衣陪酒……女學生懷念過去半工半讀,對未來懷有憧憬,但吸毒、陪酒之後,如今渾渾噩噩沒有未來……什麼啊這新聞大白天的也太不健康了吧……

  你來了。

  循聲探去,詹醫師坐在黝暗的吧檯角落。晌午光線透進店裡,但沒法將店整個開亮來,彷彿畫出一條線橫在你和詹醫師的中間,是要傳達什麼幽微的訊息嗎?詹醫師表情有些疲倦,看來是整夜沒睡。沒等你反應過來,詹醫師逕自說起話,唉收到了王浩的存證信函宣稱他並未有重大違反勞動合約情事因此主張是一違法解雇,由於王浩在本店工作超過兩年依勞基法詹醫師應給付他過去六個月薪水的平均值作為資遣費……這是開玩笑嗎?或者不。你站在那模糊的界線兩步開外,可以退一退,退回正午的盛夏裡點起根菸,打電話給王浩說你這王八蛋,或閉上眼睛,跨過去,啊你只感覺有些迷惑。王浩畢竟是在密室裡待了一下,這些人離開後都去了哪裡……

  瞇起眼睛,你稍微適應了室內的黑暗。

  有那麼一條線嗎?又彷彿沒有。

  王浩是否真問過那個問題?消失的人都會回來這裡吧,或持續以某種方式在城市別處可有可無地運轉。比如說,王浩寄發給詹醫師的信件,王浩終究是要從咖啡店離開的,沒人能一直待在這裡頭。而離開,難道不是旋開密室的喇叭鎖走進咖啡店,從一間密室到另一間,然後然後從咖啡店走出去……

  是真出去了。所以王浩離開後去了哪裡?

  另一家咖啡店。詹醫師說,表情有些憊懶。問說你還好嗎?

  沒關係的。詹醫師說。

  那條線突然出現來,將你喚醒。是你夢遊中途,半天響起焦雷般驚醒過來,你真的好想好想轉頭尋找最初事情開始改變的一刻。但怎麼可能。重點是,有人再也不會回來了,憑空消失的人會回來嗎或者不會,即使那樣,即使不知道接下來事情會變成怎樣也沒有關係嗎?

  都沒關係了。

  失業男人在吧檯上鎮夜操作滑鼠與快速鍵,女人躲進洗手間飲烈酒如飲水。講電話講到手機發熱燒炙臉龐的大學男生。另一個男孩坐在角落,到夜市吃了晚餐,感覺飽足,喜悅,打算在咖啡店抽完一根菸繼續工作,老闆模樣的男人走過來,拿指節敲桌面發出喀答的聲音,開口說,我們不歡迎你。不。歡。迎。你。請你離開。

  那男孩離開咖啡店的背影是困窘的嗎,或者或者。或者有人再次打開倉庫門,窘迫發現左右兩側堆疊著高高的啤酒箱咖啡豆巧克力醬可口可樂沛綠雅蘋果汁與茶包茶包茶包茶包。門打開,門關上。你突意識到,因為店員勤於加水而不幸無法自制地喝了過量開水,不得不勤跑洗手間的客人,如何急迫地在被佔用了的洗手間前,面對兩扇毗鄰的門,無助地伸出手去,轉動另一扇門的喇叭鎖而更可能店員就在左近處店員說,不好意思那是倉庫……

  啊,對不起。我以為也是洗手間。

  沒關係。店員總親切和藹微笑,服務業嘛。

  沒關係。如果真的是你揭發了那和你同在叛逆之船上航海飄搖的少年,告訴教官老師嘿你們知道嗎18號在活動中心後頭抽菸,18號也會笑著說,沒關係的。18號是那樣有禮的人啊。沒關係。不只一次你想像18號笑臉盈盈出現在咖啡店,你會興奮又像懺悔地說,嗨,高中同學我記得你。當然記得。還抽菸嗎?同學說你家出了點事情是真的假的。身體還好嗎。或者,或者是你根本不應該問那些唐突問題,如同他不該應允學長的邀請。所有這些毫不合適的事匯集在一起,咖啡店彷彿一個密室,逐漸塌陷,黑色的牆壁中間事情不知在哪個時間點上就此停頓。

  來了走了的。現身的,消失的。站在吧檯裡邊的你,感覺所有人像是乘在捷運時,向外看那棟棟樓房牌招街景與樹木,迅速從眼前滑過。啊是否能夠乘上逆向列車,如果想再多知道些什麼,城市彷彿還是在原來的地方……

  你其實也想一如往常,隨口回答王浩那些繞口令也似的問題。

  但沒關係了。燈光隱遁,空氣幽微。排全日班的一天接近結束,站十四個小時真不是輕鬆的活兒。腿有點痠,光站著不動也感覺有些搖晃,有些恍惚。打烊前看沒什麼事,你讓小寶和她男友先走。總的是難得上晚班,你也不急著回家。切斷咖啡機電源,確認椅子都翻起疊在桌面了,每扇窗戶都已拉上。

  所以你知道其他人離開後去了哪裡他們都消失了嗎?

  從落地窗望出去,巷口寂靜漆黑。可能從未有人問過的問題,當然不會有任何人應聲回答。

  這密室裡終於剩你一人了。撳熄吧檯裡最後一盞燈,盛夏的凌晨四點半,窗外已曖昧地透出軟白的天光,彷彿誰在徹底的黑暗中鋪開床單,容得下任何一個夜歸的,失聲慟泣的人。下班,離開,時間靜止漫長。疲憊地抽完最後一根菸,確實該回家的時刻。你將吧檯上凌亂的玻璃杯疊起,推到一起,反鎖後門,離開前,讓一切都在安全的位置。

  熄了大部分燈光的咖啡店像是口深邃的井。開鑿中的井。不只是深不見底,是往底下挖啊挖,挖啊挖。得要挖掘到什麼程度你從來就不知道。

  等等……這裡原本就有兩扇門嗎?





(2010初夏寫完,仲夏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