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許多天空都被征服了。年輕的父親在航道底下,給肩上的女兒指著遠方越近越大越近越低的航空器說,飛機。遠方,夜晚的陽台上依稀可辨城市唯一的塔台頂端燈光旋轉,一、二、三、亮,好像有了璀璨燈火也就不再需要星光,有衛星導航人們便無需抬頭循北斗七星的斗杓延伸線,探找北極星。
在馴服天空之前,人們擁有許多的天空。
少年記得,曾在掌心搓飛那簡陋的竹蜻蜓,也想像自己搭載了小叮噹的飛行器,爬上高處,一跳。飛出三五公尺開外吧,歪歪斜斜墜在地上,摔落了的螺旋槳,無情地與竹棍軸心分了開來,少年情急奔了過去,歪頭想想,回家尋強力膠去了。其實都是想要飛,一首童年的歌這樣唱,飛呀飛呀看那紅色蜻蜓飛在藍色天空遊戲在風中不斷追逐他的夢,夏季天空突來的暴雨雷電,黑雲降落,旋即散了,陽光鋪陳得彷彿雨只是午後一夢,恍惚便過了。冬季,盆地堆垛著沉厚的北風,少年總會仰望,瑟縮在大衣或傘底,路人在騎樓下狼狽的身影彷彿什麼也不用多言,就說盡了天空帶來的一兩個秘密。
然而如今,航空雜誌上繪滿了從城市到城市的線條,墨點般,鋪滿所有星球表面每一吋空白。當每塊新大陸都已老去,再是新的航線。北極航線。飛向雷克雅維克。飛過極光與凍原。哩程積累再積累,日暮黃昏,那一趟趟短暫漫長的飛行旅程,跨越換日線的時刻空服員提醒著靠窗旅客,請拉下遮光板。但為什麼要在這逼仄空間裡複製出發地的黑夜呢?人們跨過日期跨過時間,看見那並不存在的經線,卻看不見自己。少年儘量蜷曲身子,縮小在窄得可憐的座位上,以為自己馴服了天空,縮短了城市的距離,卻已少有城市裡的住民伸出雙手,就能擁抱整片無際的蔚藍。
逐漸熟悉拖著行李走過海關的速度,也知道,旁的人很快能分辨出這些飛行的旅客是否習於一趟趟折衝與轉運,等待出發並等待到達。
少年可以不辨方向,出了關,直奔機場快線月台。在歐哈爾機場,入境後再次將行李送往國內線班機。成田機場,N'EX最快36分鐘急送東京市區。台北機場捷運尚未通車,拿高鐵權充著快線吧,門與門,與行人輸送軌道,再次走過一扇門。唯有到達了候機室,距離登機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才終於感覺天空畢竟已是模糊的背景,透著機場的隔熱玻璃望出去,那歪斜的藍,彷彿摻雜了讓影像失真的白色噪音,帶點雜訊。
一趟旅程接近終點,接近目的地時正好是島嶼的黃昏時刻。航線東方,雲海之上,幾座三千公尺高山矗立,赤裸的岩層在夕照中竟陳列得像海中之島的行伍了。夕陽霞光在東方的地平線上給散射出紅黃綠藍的光譜,粉彩一般,對照半空之上冰藍的月色,竟已是接近滿月的時刻了嗎?然而這樣的情景只是天上有,很快機長廣播,目的地天候陰涼,班機沉落降入島國多雲的天氣。
不知從哪兒輾轉聽來一個餘興笑話,大抵是說,進入城市的方式有許多種──人類學家步行,社會學家乘車。專欄作家呢,則一律是搭飛機。
(2010.12.09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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