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何時開始用文青彼此稱謂?我們召喚之,演繹之,甚或操之如一句較裸露性器官更髒的髒話般相互問候,我們說,你這個文青。我們砌造想像中文青的國度並非遠得要命王國,而是就在轉角處的龍泉街,溫州街,永康街。我們指認那奔赴一場場不插電現場的少年男女,說,看哪,文青。我們曾試圖分辨文青的血親系譜,是美式嬉皮?是廢業青年?是英倫搖滾墮落的音牆?或是百無聊賴的五年級廢柴,啊那些伏案書寫,不分晝夜的詩人或小說家出版最新著作,污染這已如末日到臨的崩世光景……都是。也都不是。
叭叭!還說別人,你自己就是個文青!
才坐在咖啡館裡頭,正開始寫篇關於文青的稗官野史考呢,寫了一段寫不下去,給朋友看了,落得如此評價。喂喂怎麼可能,文青不是早就被當成髒話在操了,我怎麼可能是個文青?
又再細想,自己彷彿是,也不是。要考究文青由來自然得先從字面解,文青者,文藝青年也。要文,要藝,要青。首先注意那些掏出筆記本窸窸唰唰抄寫蠅頭小字的人,用的也不是楷書,恐怕更傾向如篆刻般圓胖方正字跡,錄記的儘是今天陽光晴好,午後場雨淋得滿身啊情人的午後肚腩在飽食後格外讓人感覺安心。又或者,讀京極夏彥姑獲鳥之夏,落地窗外樹影搖曳當真讓人有台北我城乃一魍魎之匣的錯覺……凡此種種,文青歌唱,文青彈吉他,更多時候他們只是在咖啡店寫點什麼恍惚的靈犀。
沒有人知道他們如何維生,文青甚至不像吉普賽人有算命的本領。當然,更沒有人知道這從外表看來男女界線模糊的族群,究竟如何繁殖,成為現在這樣偌大一個族群……
屁咧,你以為每個文青都是同性戀嗎?他們只是看起來很像好不好。
很像,就不是。這道理你懂不懂啊?朋友又有意見了。
突然網路上流行起轉錄篇列表,名曰「文青一百元素」之類,奇異的是,不約而同每個收錄文章人,都煞有介事逐條回覆,有的呢怕是興致一來,還給每條目皆加上註解。不外乎「煙管褲那麼窄我哪穿得下」、「我痛恨菸味」、「我近視很深不可能待在燈光昏暗的咖啡館」之類抗辯辭術,但當然也不乏「村上春樹主角沒有名字系列的作品真的很好看」、「蘋果電腦本來就比PC好用」的肯定之語。總的來說,從沒看過哪個人可以完全符合那百條所述,但同樣地,也沒有誰回了那文章,還能從逐字逐項中全身而退。
結果呢?講這一大篇,你還是沒說什麼是文青。
結果,不知是哪個缺德鬼,把第一百條悄悄改成「文青都會轉錄這篇文章」。
……咖啡館的空氣都為之停頓的轉瞬一刻,又隨即爆發出震盪的空氣。鄰座的少年少女隨意翻著不知是《裝苑》或《流行通訊》之類日本雜誌,少女歪過頭來,瞪著明亮雙眸,肯定疑惑著這兩人對張寫滿字跡的回收紙,笑個什麼,可起勁呢!
欸,那隔壁桌究竟算不算文青?朋友湊過來,壓低嗓子問。
我才想,他們會不會認為,旁邊這兩個根本就是文青。
文青這辭兒呢,同文青一般讓人又愛又厭。人都知道,怎樣都不該把髒話掛在嘴邊的,可和朋友看完影展藝術片出來,明明感覺電影爛得要命,卻拐彎抹角著清談那不著邊際情節運鏡人物,怎麼不快決定今晚去吃什麼?那是些氣急敗壞的時刻,你這個文青!這話,就飆出口來了。文青是這樣成為一句髒話的。
是為考。
(2010.12.02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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