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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Dec 31, 2020

在2020年的最後一飛


一、今年最後一飛。疫情影響,二月之後以為會全部停下的旅行計畫,倒是全都變成了國內旅遊,算一算,這竟然是今年第四次來台東。畢竟香港東京去不成,離開台北已經都滿好。

在登機閘口,驗票的地勤人員看了我的登機證,立刻抬起頭來喊「毓嘉!」原來是超過十年沒見到的高一同班同學。我也喊了他的名字,後頭排隊登機人眾,不能多聊,匆匆祝福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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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好的我並沒有要說什麼溫情回顧,也不打算為這個奇怪的年份下什麼註解。而是要說一件很智障的事。早上明明是要去松山機場,出門的時候大概是因為穿長褲順手就套上了上班的皮鞋,走到公車站才發現。

我有一瞬間想說那我應該:1)回家換然後搭計程車去機場 2)到台東再買一雙鞋 3)穿皮鞋過整個週末

整個天人交戰了十秒鐘左右。

我的朋友們一定都是會幫我選2)的。但我才不會中計。

身為一個節儉的都會女性我還是決定 1)回家換再搭計程車;因為 2)不一定買得到我喜歡的鞋你們這些虛華的男同志不要找藉口購物;而 3)會死掉。

希望是2020年最後一件蠢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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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2020年發生的最好一件事就是——再半天它終於要過完了。

但明天起,還沒做完的事還是沒做完喔,大家一起繼續加油吧啾咪。

今晚,就先喝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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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祝福大家身體健康。身體健康永遠是最重要的。

我們明年見!



Dec 26, 2020

宜蘭人的家庭聚餐



中午和爸媽姊姊姊夫聚餐。點菜自然是我的任務:老爸說切點雞肉,老姊愛青菜不愛蔥,老媽說蒸條魚吧。

站在菜檯前——看了一輪很快決定好菜色,要了一條紅喉魚、白切閹雞、腐皮蝦捲,看了新鮮的小蝦仁,老闆說蔥爆好否?我說可以炒個蔬菜嗎?好好好,炒糯米椒。賀喔。順便要了一盤炒山茼蒿。生魚片?免。魷魚卷?免。但是當然要糕渣,要西魯肉。做中的?賀。

有肉有菜有魚有糕渣,我們宜蘭人的聚餐就是這麼樸實無華。

然後豬油炒麵什麼的當主食最棒了!

不服來辯。






Dec 24, 2020

Merry Xmas to dear W


十年來,日子是這樣子過。聖誕節的週末,要不我飛去香港,要不他在台北。跨年我們則依例是跟各自的朋友,在中環的文華東方,或在台北市政府左近的天臺,看著那一年一年彷彿重複著的花火。重複的生活,規律的慶典,都很好。因為重複讓我幸福。然後再過一週,他會飛來台北,拎著我的脖子跟向我敬生日酒的朋友說——「好啦不准再讓他喝了。」然後為我擋掉三杯酒。

朋友說,他板起臉來的表情實在是威嚴得!讓人不敢造次。

但今年事情產生了許多變化,閉鎖了的邊境,不再往返台港兩地的班機,甚至港龍航空都撐不住撤了市。政治那廂,國安法通過那一陣子他難得起了些情緒,罵罵咧咧投訴港府的作為。而我剪去國泰世華銀行的亞洲萬里通聯名卡,決定不再搭國泰航空——大概也是不能夠了。有那麼多的不能夠。無以為繼。無能為力。

今年畢竟是一個歷史的大漩渦。朋友問我,你跟老爺多久沒見了?我說二月中,從倫敦回來就沒見到了。亦有朋友問,是不是要趕快把老爺弄來台灣。

其實我都想。多麼想。

但他說,yes, but not now。我想,香港畢竟是他的家鄉。要下定決定離開,終究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我說就由著他吧。他是大人了,自己會做決定的。但事態演變得那樣快,每過一個黑夜,又是一個白天,下次的晚餐卻真的不太確定會是何時。今年是那麼奇怪,可科技的演進卻又讓分隔兩地顯得不那麼魔幻——我跟朋友說,若是五十年前,那些因為戰亂而分開的兩個人,生死未卜,寄信講話都不可能,而當代的我們,WhatsApp如此簡單。

我們畢竟是幸福的。那天熊說,I will come back soon to Taipei。他說日子還是這樣過,餐廳酒吧皆封鎖,那就在家煮幾隻大鮑魚,蒸條魚,做了幾個小菜,開幾瓶酒。從冬至開始就是香港人的大日子,家庭聚餐,然後是聖誕節與朋友的相會,再是跨年了。

2020很快就要過去了——這年,他說,還是要多賺點錢。股市的報酬率依然不錯,不過也是這樣的一年,上海交易所的科創板(STAR Market)超越了香港,成為亞洲 IPO 募資最多的交易所;而香港,則撿那些中國地產商分割出的地產管理服務商、教育公司、整個香港的新股上市無一不是中國公司。顯而易見地,香港的「國際」金融正在慢慢地被中國抽乾成為「中國的一部分」。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呢?直到維多麗亞港被填平,直到港島連結了九龍,直到整個「珠江口大灣區」淹沒香港為止,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而我依然想念他。每當他喝醉就會變成一個小孩的臉,每當他冷著臉說「羅毓嘉你要多賺點錢我要吃晚餐欸」的玩笑。

這種等待讓我感覺毀滅。但充滿愛。

2020改變了許多事情但也讓許多事情變得更加清晰了吧。

時間過去或許時間就會是一切的解答——直到我們下次見面的那一天。Merry Xmas, and happy new year.

My dear W.




Dec 10, 2020

〈麵人〉


時序進入冬季,台北天氣變得越發不穩定,每下過一場雨,氣溫便低了一些。霪雨綿綿的日子裡,我總喜歡靠上一台蒸蘊水氣的麵車子,看著掌麵的人捏著一把又一把寬麵、細麵、油麵、米粉,扔進鍋子裡,再利索地撈起甩乾入碗。

麵條是種這麼簡單又複雜的物事,配著嘴邊肉、海帶、滷蛋、花干的黑白切,氣溫再冷,也不怕。

是以若不知道該吃什麼的時候,我總是吃麵。一天又一天,在那些麵店之間往返來回。尤其我喜歡看似髒亂油膩的老麵店、老麵攤,它們總是看似渾沌無序,然而內在的秩序卻非常清楚:熱湯,白麵,醬汁,蔥花。

如此簡單,如此穩妥,守護了我的每一頓午餐與晚餐。



吃這家麵店沒有二十年、也有十七八年了吧。第一次吃印象中是搬來公館前,老爸看到了中意的房子,就夥了全家隔天再來看房。看完房,一家人都喜歡,走出社區,過了街就是這間麵店。
老麵店總是非常簡單,熱湯白麵添著醬汁蔥花一把,就成了。這麵店,麻醬、炸醬滋味其實普普(哪比得上我們宜蘭的麻醬麵呢!),但我其實好鍾意他的香菇雞湯,幾塊肉雞腿,切成厚片的香菇,那滋味之鮮。後來更多的時候,我就點香菇雞麵,加大碗麵量加倍都才加十元。吃得飽的,沒有問題。

有時我週末宿醉,就來外帶。靜靜排在午餐漫長的隊伍裡,看著老闆娘皺著眉頭煮麵,也偶有些時候她擰著眼睛碎念老闆不是這桌!是那桌!然後搖搖頭,把臉埋進白氣蒸騰的麵鍋子裡去。

十幾二十年來都是一樣,這店每天早上十一點開了門,晚上十點打烊。一週只休禮拜六。有時我在外頭鬼混得稍晚些,路過還見到老闆和老闆娘兩個忙進忙出灑掃的身影。

也想著,怎麼不乾脆把店面租出去給別人做就好了呢?

十幾二十年了。老闆娘的頭髮從全黑轉為近乎全白。間中有一次,麵店接連休了好長一陣子,也沒貼什麼公告。後來,又靜靜地開張了,內裝沒變,後進炒麵炒飯的雜沓聲沒變,水鍋麵撈,也都沒變。香菇雞湯依然在廚台上的悶燒鍋裡邊煨著。倒是從切塊的雞腿肉,變成了整支的棒棒雞腿。變的是,老闆他看來蒼老了些,腳步踉蹌了些,手腳不方便了些,說話口條,含糊了些。

這間麵店和我素來常去的別間店都不太一樣——這老闆娘向來不愛找客人聊天,自然也別指望她多說幾句老闆發生了什麼事。我也就一如往常當我的安靜的客人。排隊時,有別的客人說「我的不要加味精」,老闆會咕噥著「我們、才沒、有加、味精」;吃飽了要離開,老闆會輕輕問說「可以、收了、齁」。

然後我吃麵。我離開。我又來吃麵。吃飽了就離開。

這一陣子不知道是不是年紀漸大,還是夏日炎炎胃口不佳,熱湯熱麵的,近幾次都點了小碗的香菇雞麵。

昨天則突然懷念麻醬麵。點大碗乾麵,配香菇雞湯。畫好了單,送去給老闆,他卻愣了一下,問我「今天、怎麼、不是、吃香菇、雞麵?」我笑笑說今天難得想換換口味。翻了翻口袋只有大鈔,便又跟老闆說不好意思要讓你找。

「沒有、關係。」老闆說。

他掏掏圍裙口袋,翻出一疊鈔票,點了九張百元鈔找給我,全是翻向同一面的、整理妥當的百元鈔。「來、九百塊、找你。」

那麼齊整。那麼自信的一間老麵店。




有時我回宜蘭。——宜蘭市區選擇自然是多的,要吃麻醬麵、排骨酥麵、肉羹麵,走個幾步路也就到了。不過發懶的時候窩在三星村落裡,鄰近的老街上,則只是有幾家便當店,幾家麵店。我總是會走進麵店的,隨意點個乾麵,有時是麻醬,有時則是肉燥,配一碗大骨湯底再套一瓢蒜酥、一把韭菜的魚丸湯,貢丸湯,或豬血湯,這樣吃了。

當然蒜酥韭菜的搭配是好的,小小的麵店讓人喜歡之處,卻往往並不總是麵,也並不一定是湯。而是各色老闆趁手的小菜。燒肉也好、油豆腐也不錯,我的選擇,則多是看檯子上幾道蔬菜,有時候選的是苦瓜配茄子,有時,要來紅菜搭空心菜,蝦米香菇爆炒的滋味,不會出錯。

連續兩天來這間麵店。還是點了乾麵,點了湯,選兩道小菜搭著。臭汗淋漓地吃完了。

這天吃飽了,回到麵檯跟老闆娘喊了埋單埋單,老闆娘說,你吃什麼呀?很快盤點一下,說,九十元。我遞出一張百元鈔,邊想著去旁邊全聯買個冰茶吧就邊往外走了。老闆娘突大聲喊著「欸欸欸欸欸,」我一時沒意會過來,說怎麼。

「找錢啊。十元十元。」老闆娘笑瞇瞇。

隔天,搭著乾麵貢丸湯,順口要了瓠瓜,絲瓜,海帶滷蛋,那蛋竟還是溏心的做法。簡直要命。

「年輕人這樣一百喔。」老闆娘說。

「今天不用找,你可以直接走了。」還是一樣,笑瞇瞇的。

被記住了呢。其實啊,喜歡的麵店常來的麵店,就是要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吃到被老闆娘記住,那當然是無比幸福的一件事。




若是在台北,沒有宿醉的星期六早上,則肯定是要依例來了林家乾麵。

位在建中旁邊的林家乾麵,從高中時代吃過來,也差不多二十年有。某次午餐,和另外三個客人併桌吃著白麵搭蛋包魚丸湯,其中一個大學生年紀的大男生,和他的同行友人說——這店我從高中時代就開始吃喔!我忍不住接了話去,說「我也是。」桌子另一邊,那個看起來五十多歲的男人竟也說,「我也是。」這麵店照看了建中許多許多代的男孩,餵飽一張張永遠吃不飽的,青春的胃。

最近幾年,有時是老闆掌勺,有時則是老闆的兒子——算起來是這麵店的第三代了——不時幾次,我和學長學弟們討論著這麵,評論著老闆兒子的手頭功夫沒他老爸好。大家還特意選了不同時間突襲麵店,比較著,卻有些不得要領。

我則是覺得,不知何時,好像是麵店換了麵條的供應商,白麵吃水比以前厲害,原先爽利的口感變得稍微肥厚濕漉。但和學長學弟們講了,沒得到什麼結論。卻還是吃。沒什麼大不了。
我還是吃這大碗乾麵,四顆魚丸加蛋包的湯。

老闆煮麵,不會出錯。

剛把依然半熟的蛋包扔進麵碗裡,戳出金黃的蛋黃,還不及拍照,突然臨路一邊有輛計程車靠了邊,搖下車窗望老闆喊——「那邊紅線來拖吊啦!你趕緊跟客人喊一下喔!」突然整間麵店就像那口總是水氣蒸騰的麵鍋子一樣,沸了起來:有沒有人車停在紅線!拖吊喔!停紅線的!

一個男人從店裡衝出來,跨過馬路向拖吊車猛力揮著手。

那通報的計程車司機,想來也是店家熟客吧,報馬了之後便揚長而去。倒是那拖吊車緩緩地開走了,帶著一股訕訕的氣味,空手而歸。

林家乾麵是這樣:老闆總是在麵鍋子那頭喊,不要併排!街角可以停!併排會開單!這麼過了許多年,彼此照看著的司機、學生、附近的上班族,以及畢業了的老建中們,吃著那碗麵,撈起一顆顆蛋包,繼續每個星期不同況味的旅程。




有時則想——麵攤的那些故事演義,往往大過一碗乾麵一碗湯。假日我散步,不辨方向胡走一通,來到雙連,剛好肚子餓了,便吃黑白切吧。

這黑白切麵攤,麵車一台,火爐一座,桌子椅子沿著隔籬牆面這樣排過去,便做起生意了的一對老夫婦。麵攤十分簡單,賣的品項也不複雜,陽春麵,餛飩,麻醬,炸醬,寬麵細麵,如此組合起來也有許多種變化。

我老是坐在麵車的位置——用fancy一點的說法,就是吧台座位了。好處是可以看看今天黑白切有何好料,或者滷鍋裡頭的白蘿蔔是否燉得透了,就點來吃。

另一方面,則是掌麵的老闆,和掌滷味的老闆娘,鬥嘴起來十分好看。

此時有客人來了——向著老闆說,我要乾麵、花干,切豬耳朵和豬頭皮。老闆還沒應話,人在後頭洗著碗盤的老闆娘出了聲:豬耳朵和豬頭皮沒道理啊!你趕快問人家是不是要骨頭肉!都不問,啞了嗎?那客人趕緊說,對對,是豬耳朵和骨頭肉。老闆也不說話,抓了一把麵往鍋裡下去。

又有客人來——點了陽春麵切了小菜,逕自往巷子底的桌子去了。老闆這時咕噥一聲,問老闆娘,是乾的還湯的?老闆娘提起聲量,說乾的啦!人家來幾百次了哪次吃湯麵?

而我在這麵攤,主食總是點麻醬麵,配骨肉湯。

然而他們倆又是那麼合作無間。老闆娘切了骨頭肉,扔進後頭的湯鍋,等它沸上一陣。那時老闆會掂著鹽匙子,點半匙、再點一尖,抓一把薑絲進碗。就等著。然後老闆娘嘩「燙喔!」一轉身把還沸著的湯傾進碗裡。鍋身邊發出ㄘㄘ的聲響。

真好。怎麼能不好?

若硬要說為何雙連近處好吃攤檔那麼多,我偏偏獨鍾這明不起眼的麵攤子呢——大概是我打從第一次來,看著掌鈔的老闆娘俐落地收錢找錢,就知道麵攤主人也是同道中人:

是的,無論千元百鈔,全都是向著同一面整理妥貼的。

身為一個麵人——看著這一切的齊整而又混亂,總是讓人幸福。

而你大概也猜到了,老闆娘掌鈔,老闆呢,掌的,當然只是零錢盒了。




《皇冠雜誌》2020年12月號

Nov 16, 2020

有一種母愛不存在⋯⋯嗎?

 
我出櫃的時候把父母和我自己的生活都燒得只剩下灰燼,
 
這是《有一種母愛不存在》裡頭的一句。讀得人怵目驚心。身為女同志的女兒,與無法諒解、甚至將自己罹癌歸咎於「生出了一個女同志女兒」的母親,用一輩子的生死時間去償還,理解,原諒,乃至和解的可能與不可能。
 
這樣一本書。我讀到雞皮疙瘩都爬起來——
 
這就是許多許多同志兒女共有的恐怖經驗。某種程度上,你知道父母是愛你的。但某種程度上,你不時感覺,自己或許並不是那個最應該被生下來的小孩。
 
身為一個同志,我很少正面去書寫自己的媽媽。
 
出櫃之前我再怎麼頑皮、再怎麼搗蛋,頂多就是「那個調皮搗蛋鬼破壞王」,出櫃之後,卻無法避免地成為了爸媽眼中「那個好像還算優秀的同性戀兒子」。這個標籤再也撕不下來了。
 
其實我多麼希望自己擁有的,是童話故事裡面那種——「噢你是同志啊,那晚餐要吃什麼?」的父母。我多麼希望自己可以做得更好,更好一些,去「抵銷」爸媽靈魂深處的自責、怨嘆、與哀愁:「為什麼我有一個同志兒子?」
 
然後,這樣的希望,無意間把生活變成了巨大的黑洞:我的所作所為,都只是想要讓爸媽感到驕傲。而不因為這「家醜(skeleton in the closet)」蒙羞。我想要讓成績更好,我想要得到一份體面的工作。我想要在停車的時候倒車入庫一次就成功。我想要當一個每次考試都考一百分的模範生。我想要在過年的時候給得起爸媽一個頗大的紅包。讓親戚聽到數字會覺得羨慕的那種。我想要做得更好。其實我已經做得很好了,但內心深處我壓根就甩不開——「我必須更好才行。」的那靈魂的呢喃。
 
因為在我跟爸媽出櫃的那個時刻,我就已經「不對」了。即使爸媽不斷告訴我,「其實你只要健健康康的,我們就很開心了。」但問題就出在那個,「只要⋯⋯我們就很⋯⋯」。的句法。那是你已經接受某件事情已經不可能實現的句型。我永遠不可能是三十幾年前他們所想像的那個小孩。即使那樣的想像,可能也只是一瞬間出現在他們心裡而已。但不可能。
 
即使只是閒聊時候,媽媽的一句「看到某某阿姨家裡孫子跑來跑去,好可愛,我還是會覺得我們家裡好像少了一點什麼。」都讓我警鈴大作。當然,理智上那完全不是我的問題,會有那樣的感覺,當然也不是媽媽的問題,但她說完那句話之後旋即接上的,「你也不要想太多,我們家就是這樣了,我沒有要要求什麼」——究竟是什麼,讓我們母子必須非得覺得對彼此不起才行?
 
這麼多年來我都是自己故事的唯一證人,」《有一種母愛不存在》的作者斯高烏這麼寫。
 
身為同志,我們都在用了一輩子的力氣和時間去與這樣的自己,這樣的家人和解。
 
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其實,爸媽也沒有。我們只是無法真正彼此理解,只是無法完全揮去「我會不會因此而不被爸媽所愛」的陰影。那個陰影可能不存在。卻又無所不在。——這本自傳小說雖則題為《有一種母愛不存在》,所想要談的,無非是不論母親父親在或者已經不在,身為同志兒女的我們都只是想要緊握住那蠟燭尖端小小的火焰,想要相信,自己是被愛的。
 
回過頭來,想要對媽媽講的,不過是像個孩子被世界傷害透徹之後,回到家,能夠撒嬌張開雙臂高喊——
 
「媽媽呀⋯⋯」的,無條件的愛而已。





 

Nov 15, 2020

〈我總是不願意回想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

 
回想起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其實我總是不願意回想的。那是一個分裂的時代。與不信任的時代。身為一個同志,那個年代是我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的年紀。經歷第一次的同志大遊行,然而同志權益不斷在公領域落空。那個年代的青春少年同志對世界充滿熱情,對愛情懷抱憧憬。奮不顧身地愛了。
 
像嬰兒一樣。然後被不斷失落的愛情碾軋。而至覆滅。
 
曾有一個同志學長問我,「1999年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情,我們這個世代,為何全都是在1999年『出道』?」見鬼了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
 
同時也是陳水扁第一次當選總統、乃至連任的時代。而馬英九也在同一個十年「班師回朝」。台灣社會快速分裂,那是個不信任的時代。
 
然而,不管誰當總統,在那個十年,對於同志而言似乎都一樣吧?畢竟2008年國民黨即已再次執政——「同性戀,並不是和同性上床的那些人。同性戀是見不到政治人物,政治人物也不想見的那些人。」
 
所以是我們的裂縫。我們是男同志,我們與世界之間,曾經有一個那麼巨大的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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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怎麼回想。但我回想。在你我立定之處的此地,此刻,此時。彷彿台灣已經緊握了平權的「什麼」之際。那個十年,裡邊的各種過程,毀棄,重組,之後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所能夠發生的那些社會的變遷,或許都該是有意義的吧。
 
於是我回想。政治的。文化的。流行的。像是HIV/AIDS,像是California Gym,像是,安室奈美惠。「一切都是隱喻。」都象徵著什麼。比如說,數過西元2000年的那時,千禧蟲沒毀壞銀行交易系統,時至今日已經退休的安室奈美惠,在2000年的第一個元旦推出了單曲〈LOVE 2000〉。那個十年的前半,快歌是張惠妹,蕭亞軒的天下,而蔡依林的〈舞孃〉則在2006年成為舞池經典。
 
男同志們搔首弄姿。成為白蛇。成為青蛇。成為鳳凰。或者雞。在teXound與2F的舞池裡當一個個搖頭擺腦的娃娃。美麗也好。頹廢也好。荒涼也好。那個十年,是整個性別啟蒙時代的裂縫。奇摩交友與網際網路正開始串連我們。我們是美麗的彼此按個簽心吧。然後到網路更普及的時刻,我們有了Gay Map。有了Fuckrace。我們熱愛自己的身體並熱愛與他人交歡。
 
我們不再問「我是誰。」我們甚至不問「你是誰。」
 
我們不問彼此有沒有明天。
 
我們問,「Fuck now?」「Fuck later。」「Not horny。」但Not horny肯定是一個謊言。那只是因為,不好意思你不是我的菜。
 
十年的時間可以讓同志社群成為怎樣的樣貌呢?
 
那幾年,我十五歲,剛上高中。還是處男。耗費數日完成男同志的自我認同不多久,進了位在台北市男孩路的男子高級中學。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的年紀,正值花樣年華,青春蕩漾,對世界充滿異樣的熱情,伸出觸角探索所有搽抹過費洛蒙的牆角。對男人也是,像一隻螞蟻。一隻,發情的蟻后。而台北我城,整座城市從世紀末的華麗延伸,舒展,巨大的頹廢正在造就它之後的繁華。像有毒的花蕊,正在不斷舒張,擴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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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一個時代——沒有人想看見我們。甚至,連我們自己都不見得想要看見自己。
 
所以你問我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是什麼樣子的?
 
那是屏東高樹國三學生葉永鋕,在音樂課上舉手告訴老師他要去尿尿,那時距離下課還有五分鐘。這個男孩從來不敢在正常下課時間上廁所,他總要找不同的機會去。葉永鋕去上了廁所,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的年代。
 
那是個,同志們躲在網路的背後,質問著彼此——「究竟那些去遊行的娘娘腔、扮裝皇后憑什麼代表我們這些『正常男同志』?」的時代。那是個,講到舞廳講到迪斯可,就必定會被與藥物汙名、濫交、與HIV/AIDS連結在一起的時代。那是個沒有人願意承諾彼此終身的時代。那是個,即使談了戀愛還是不禁自我懷疑,「就算現在再好,到最後還不是一樣會分開。」的時代。
 
當人們可以「就代表自己想要代表的立場站出來」的時候,他們缺席了的時代。
 
那是個我們尚且被污名與標籤困縛,受到傷害還得吞下去。甚至進一步傷害自己,的時代。
 
然而也是同一個十年,窗戶正在打開,島嶼正在浮出。晶晶書庫的成立、同志諮詢熱線、性別平權協會對於性別/愛滋等平權運動的諸多努力、台北市政府舉辦的同玩節、以及同志社群內部自發性推動的台灣同志大遊行等等活動,皆使得同志在面對自我、或者想像平時不可見的社群時,有了更多的力量。
 
台灣第一次的同志遊行在2003年舉行──那年僅是只有數百人的規模——而台北西門町紅樓的同志露天酒吧區,也在這個時代開始發展。那個十年,是台灣的同志第一次能夠出現在看得到天空的地方,衣著完整地與朋友「像個正常人一樣地」社交的地方。
 
那確確實實是第一次。
 
我們彼此看見,第一次離開那些餐風露宿的釣人場合比如說新公園、中山足球場、沙崙海水浴場,夏天流汗,冬天淋雨。第一次離開總是位在地下室或者古舊商業大樓不知名單位的酒吧,揮別沾滿衣物的菸味。像辛曉琪的〈味道〉⋯⋯啊那是上一個十年。總之,那是我們第一次集體現身。第一次能夠說,「我在,你也在。」
 
幸好你也在。幸好你還在。
 
那也是光良的〈第一次〉發行的年代,第一次知道天長地久的年代。梁靜茹的〈勇氣〉給予我們勇氣的年代。
 
那十年間,第一次,同志們能夠像個人一樣地,在日常——而非「正常」——的空間裡交流彼此生活經驗與八卦交流,或者互吐苦水,相濡以沫。愛與被愛,分開,然後再次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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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的自我認同,有相當程度建立在「與同志社群有所聯結」的慾望之上,同志的集體現身對於促進個人認同有相當正面的影響,即使只是坐著、即使「只是」談天說地,都能讓同志在回歸日常生活後,包紮好各自的傷口,當一個「正常」的同志。
 
即使,事實上所有「正常」都是不正常的。
 
而所有的不正常,也因為其存在,而顯得正常無比。
 
對於愛的追索,對於性的憂懼,對於未曾傷害他人的色愛之幻想,最終回到的問題卻都是:「我們必須先是一個正常人,才能夠值得被愛嗎?」愛滋病?不正常。男同性戀者?不正常。同性戀的性行為?違背社會良俗。不正常。你就是不正常。你的存在,就是不正常。
 
很難想像,2003年首屆台灣同志遊行的參與人數僅寥寥數百人,當時我在其中,多數人遮面蓋臉,站出來了但並不真能站出來。可不過短短十年間,台灣同志大遊行參與人數暴增到六萬五千人,隊伍不僅吸納了來自香港、日本、星馬與中國的同志,異性戀——那些被暱稱為「直(straight)同志」的人們——比例更是與日俱增,一年勝過一年。
 
是異性戀的父母,帶著小孩。是與同志交好的年輕學生們。是一個母親,舉著張牌子寫,「為什麼我可以愛男人,我的兒子不行?」是這些人,讓台灣不僅延續了亞洲首宗同志遊行的傳統,更讓它一舉成為亞洲最大的同志大遊行,參與人數遠高於香港、東京等大都會的數千人規模。
 
因為你的存在,就是正常的。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值得被愛。
 
也是這十年,教導了我們這樣簡單明白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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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時間繼續它空前的紀錄……無論我們從文學、電影、音樂讀起,從已經現身出櫃的第一線政治人物身上,再回到每一個我們渡過非常日常時刻的空間裡,那個願望是如此地相似——同志,不僅不髒不噁心,也並沒有比較高貴優雅有才華。同志就只是人。會愛會哭泣。會擁抱會親吻。
 
我總是不願意回想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
 
但我依然記得。是那樣的一個時代,造就了現在的「我們」。
 
無論身在何處,是男是女,還是不男不女,或許只是想要有個家,如此而已。怎樣都很好,無論人們是哪些模樣,都挺好的。那樣的社會正等著我們。我們這麼希望著。
 
那個十年——是的也是那個十年,讓我有了這樣的詩句:
 
「讓我們齊記住街頭的氣候/即使只有片刻/也要在下一次的風雨來臨之前/令一切得到公平與安置」
 
我畢竟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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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不願意回想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
2020.Nov.15 聯合副刊








 

Nov 2, 2020

2020年全地球最大的同志遊行

 
直到同志遊行前兩週,我心情都還是非常忐忑的。疫情封境,同婚上路,不可愛又不迷人的基督教反派角色打得又那麼沒創意(真是讓人失望),到底會有多少人上街實在是未可知。想一想,不管了,因為疫情關係,老爺從2009年以來參與台灣遊行的紀錄也中斷了,那麼我就自己找點樂子,扮個裝,大鬧一場吧。
 
然後老爺在香港,看到了我的(偽)定裝照,說——「我就知道我不在台北,沒有好結果!」很好,很瞭解我。
 
這樣很好。於是當天早上,我把假髮穿戴妥當,心機很重的捨棄了網襪換上更婊的白襪搭上那雙死亡芭比桃紅魚口鞋,然後到了遊行現場。看到大家把遊行玩成自己的派對,喝酒的喝酒,尖叫的尖叫,老朋友新朋友,拍個照片,互罵「你這個妖精」然後擁抱。十八年了,台灣的遊行真的成人了。
 
隊伍出發前,我應AirBnB之邀,和海外的扮裝皇后連線——那時我說,天氣真好。非常開心有這麼多的人在這美好的日子和每一個人一起慶祝,今年又是那麼地可惜,全地球有這麼多的人們不能夠上街慶祝各自的驕傲日,但台灣——是的我們台灣,今天就是要為了每一個人而走。讓大家看見台灣這座美麗的島嶼。希望明年,希望明年大家有機會,來台灣玩。來台灣和我們一起慶賀。
 
視訊對面,來自葡萄牙的扮裝皇后說——hey Rob,一定的。我們說好。有機會的話我們台灣見。
 
其實講著講著我自己有點想掉眼淚。這真的是台灣的驕傲啊。防疫的成果,讓我們今年舉辦了可能是全地球最盛大的同志遊行。(就這兩天,丹麥的朋友美國的朋友德國的朋友波蘭的朋友都傳了新聞連結來說——『我們看見台灣了。真好。』)然後我們開始走。高跟鞋真的很難走啊到底是誰發明這美麗的壞東西。
 
好一陣子沒有那麼高調地走在人潮裡了。過去幾年,我和老爺少數時候走在人群裡,更多時候站在人群的邊上,看著標語行過,看男,看女。看著每一個人。眾多的同性戀,眾多的性少數。遊行的人流既是時間,是發騷的浪,是你,是我。我跟他一齊看著。
 
像看著我們自己的時代。
 
今年我走到南路線的熱線舞台上,浪浪騷騷對著行過的人群,湊著大聲公講了些什麼。其實講了什麼已經忘了(因為那時候我已經醉了)。但真的很開心。朋友說——你一路上就說自己真的好開心。我想,應該是真的真的非常開心吧。
 
十八年了。今年只有我們自己。但其實,時代是這樣,始終都只有我們自己。這無止盡的人潮是要遊行到甚麼時候,好想離開(因為我真的他媽的超醉的),但又捨不得走。大家好美。大家的笑容還能夠更開心嗎?我們能夠為了自己,覺得驕傲,覺得無懼,覺得日子原來可以如此輕鬆嗎?
 
這條路畢竟是沒有終點的吧。為了別人,也是為了我們自己,終歸是要繼續走下去,問那些可能沒有答案的問題。
 
準備好了嗎?那麼我們繼續走吧。
 
#TaiwanPride2020 #Pride #Taiwan #Taipei
 
#prideanywhere #weaccept #Airbnb







 

Oct 29, 2020

喜歡對同性戀指指點點的基督教

 
2020年台灣同志遊行將至,喜歡對同性戀指指點點的某些基督教徒果然出了一篇文章,寫說「當裸露及情色離開遊行,社會將更能接受同志」,姊姊真的是快要笑掉大牙。你們不想接受就不要接受,不要在那邊有條件的接受,假惺惺的真的是臭不可聞,還好意思提愛與尊重耶。
 
人家在爭情慾自主,你就想到多匹濫交,看到裸露的男體就想到情慾放縱,看到兒少也有情慾自主就想到戀童,你們這些人真的到底平常是多壓抑?在禮拜的時候看到十字架上裸體的耶穌是不是有勃起?要不要也來承認一下?教堂也不需要裸露和色情啦。
 
想想你們那些道貌岸然的神父好嗎。你們真正在玩的,我們同性戀玩的搞不好十分之一都不到啦。
 
那篇文章還說「在第一次同志大遊行的17年後,我們認為有另外一些聲音必須發出」,好笑的是,事實上同志遊行究竟要不要裸露,要不要色情,要不要扮裝,在2003年的遊行時刻同志社群內部就已經網內互打過了啦,5G都開通了請問你們這些人是在用撥接嗎?
 
文章說「參加遊行的人公然裸露,男生全身脫得只剩包住私處、女生堂皇在大眾面前露胸,看在他人眼裡,某種程度其實非常難以接受。」我覺得你們就是想要伸手去摸,不就剛好是動物性,看到別人裸露就想犯罪啊。說穿了,管不住自己雞雞和陰道的從來不是同性戀啦。
 
平常性少數已經扮裝成異性戀這麼久了,每天西裝革履的上班去了你們有比較接受同志嗎?沒有嘛。那就少在那邊指指點點。就這麼一天,我們想穿什麼就能穿什麼,輪不到你管。事實上,每一天,我們想穿什麼就穿什麼,也不關你的事。
 
看不慣我們這樣那樣,很簡單啊,你們這些假道學的基督徒,趕緊離開這個社會就沒事了。
 
社會也會更接受你們的喔。啾咪。





 

Oct 26, 2020

建議NCC不予中天電視台換照

 【意見書】2020年10月26日召開

「中天電視股份有限公司申請換發中天新聞台衛星廣播電視事業執照案」聽證會

台灣人權促進會作為鑑定人之意見書

意見書主筆:台灣人權促進會 副會長 沈伯洋

利益揭露:本會有其他執行委員以個人名義擔任NCC廣電諮詢委員,特此揭露,以昭公信。

先說結論:詳加考慮未盡程序與實質結構性保障一事,並參酌比例原則之考量,本鑑定建議不予換照。

依衛星廣播電視事業及境外衛星廣播電視事業換照審查辦法(以下簡稱換照辦法)第十一條規定,評分基準有各種不同之項目。本鑑定意見以其中兩項目作為審查基準如下。



▌頻道規劃的多元保障

本鑑定意見認為,新聞自由需受保障,因此重點不在於報導內容是否親近特定國家,而是處理與編排新聞之方式,是否符合相關規定。

新聞報導有事實與意見兩個面向,關於事實有查核原則之限制,關於意見亦有公平原則之限制,此為衛星廣播電視法所明訂。

關於事實查核一事較無爭議,因為新聞自由與言論自由相同,皆有追求真理、保障多元文化、促進民主等目的,此亦為我國大法官所肯認,而新聞自由亦為達到言論自由的重要工具。因此,在違反目的的情況之下,新聞與言論自由仍須受到管制,例如惡意的誹謗言論即不在保障範圍之內,甚至需受到法律懲罰。

至於意見之自由,到底要達到什麼樣的多元、如何取得平衡,則有不同見解。本鑑定意見闡述如下。

以保障多元觀點與促進民主出發,乃屬於換照辦法十一條「頻道規劃」之範圍。亦即,頻道規劃若能保障多元觀點,則符合新聞與言論自由保障之目的。所謂多元觀點,可包含弱勢族群保障(不同語言與民族的加入)、人權侵害的討論、環境污染與破壞等等。

論者可能援引單一的聲音可以藉由其他電視台的競爭而緩和,進入「意見自由競爭」,然而,意見市場的自由競爭,最後將會造成以財力作為言論自由的界線,因為有資本才能進入言論自由的市場,弱勢族群不具備此一條件。如此一來,所謂「不同頻道各持不同觀點」的競爭,無助於保障多元觀點,此亦為代理人理論與民主理論所肯認(促進民主);反之,真正有助於多元觀點之方式,應為各電視台在內部節目規劃上置入多元觀點,方能達到新聞自由追求之目的[1]。

綜觀歷年電視台的頻道規劃,顯然較為缺少多元觀點[2];而前期獨立審查人之條件不履行亦惡化此一現況。近年假新聞崛起之時,亦不見與中立查核單位合作訓練,或與各人權團體之對話,相關的員工訓練,例如107年7月26日員工訓練內容為新聞報導與個資保護;7月31日員工訓練內容是兒少保護,結果107年8月18日新聞內容即被裁罰兒少個資洩漏。108年2月21日員工訓練為新聞查證,過五天,2月25日即出現「韓流助攻最佳動畫短片包子奪回小金人」,2月28日「星國大使忙碌低頭回報」的新聞因為違反查證義務裁罰60萬,3月8日因為柚農新聞裁罰100萬,3月14日被發函改進聳動標題;3月27日即因誤導民眾中天因為關西機場被處罰,裁罰80萬;28日也因為誤導民眾以為中天因為報導韓國瑜而被受罰,違反事實查證,裁罰80萬,同日亦出現農漁產滯銷新聞被裁罰違反事實查證,內控機制似需加強。

尤有甚者,新聞亦出現了多次的誤導事件(如誤導民眾以為中天因為報導韓國瑜而受罰)此種報導方式無異會加深仇恨與對立。意見自由競爭在社群媒體的同溫層效應下,會造成彼此更不容易溝通之現象,而意見自由競爭支持者並未考慮網路時代的問題。如果在頻道中保有多元觀點,則受眾即使意見不同、意識形態不同,都能夠輕易地保留瞭解對方與對話的空間。

以新聞自由為名,卻侵害了多元保護的人權發展,新聞自由即不可無限上綱;此時新聞自由應有一定之限制,問題僅在於需要形式限制[3],還是實質限制(針對內容審查)。

本鑑定意見認為,新聞自由乃重要之權利,內容審查將形成寒蟬效應,但是至少需有形式之審查(例如節目本身的配置、報導本身的比例等等),方可保障多元自由之發展。否則當新聞自由幾乎沒有成本可言,則容易變成攻擊之工具,形成以自由之名,反對自由之實的結果。

故,所謂言論市場的極大化,需要讓各種聲音有場所與時間表達,並兼顧多元觀點。若依賴自由競爭,無異於將言論市場的公共性私有化,將新聞自由變成財團之禁臠。對此,長期多元觀點的缺乏,應為換照審查「頻道規劃」時需考量之重要因素。對此,此一標準亦應為未來其他頻道換照之考量。



▌組織內部的制度保障

協助公民監督政府是媒體的責任,其非代表財團立場,而需代表公眾的言論立場。然而不能忽視的是,現今媒體背後多為財團,因此如何以內部設計,一方面達到前述之多元保障,一方面保護新聞從業者的責任不受干擾,即為重要之課題。此亦與第十一條「內部控管與內容編審」一項息息相關。雖可不涉及內容的實質審查(除非違反查證),但至少應有形式的制度保障。

即便具備前述多元觀點之限制,仍無法解決資金與言論自由的矛盾,對財團而言,賺錢的自由凌駕於言論自由時,新聞自由的目的即無從企及。唯有組織內部適當的設計(例如編審不受控制等等),方能保障新聞自由。前述節目的配置與規劃,乃為外部限制;而所謂組織內部之制度,乃內部限制;而其目的均相同,乃保障多元並預防言論市場的單一化。而釋字509所課予的亦非絕對查證之義務,而是相對查證之程序。確保程序不受干擾,是組織內部制度保障所必須。

從組織內部設計看來,2014年審查換照時將獨立審查人之觀念導入,並要求增加1名專職編審人員,僅僅是以程序之要求保障新聞自由。然而在執行上,獨立審查人遲至2019才納聘,而編審問題亦遲遲未解決。若以程序保障一事難以達成,更遑論實質保障新聞自由一事。

獨立審查人若要對新聞有審查能量,其亦需專職專責,並且即時監看;但目前之獨立審查人業務極為繁忙,僅為兼職,以資料看來亦無法得知其意見被採納之程度,或者開會之時程等等。亦即,即使有獨立審查之形,NCC亦應審查有無獨立審查之實。

另從組織架構看來,集團以法人代表入主董事會,隨時可以撤換之下,從上到下的意志即難以有結構性的抵擋;亦即,若新聞從業形成了一個容易上命下從的結構,再搭配財團本身的立場,則無異於更進一步形成前述之禁臠。若有惡意國家之介入,則將更進一步惡化問題。例如,人權在特定國家被迫害之情形,即屬多元保障之範疇,但目前的組織結構卻讓此種保障方式消失於無形。

媒體自律之要求,首重結構上的保障,否則自律即難以形成。以本鑑定人自己蒐集之案例為例,電視台即曾經將中國製造之爭議訊息,直接複製中國官方與農場標題作為新聞標題,如2019年6月5日,中國評論網先是從香港發出「在最壞情況下,台灣會成唯一輸家」的內容後,海峽飛虹等做成農場標題:「美:台灣會成唯一輸家」,電視台即隨即跟進,直接變成直播新聞下的大標題,但主播的內容卻跟標題沒有直接連結。本問題並不在於中國訊息報導之疑慮,因為在新聞自由之下,將中國觀點加以報導也在保障範圍,問題在於直接抄襲農場標題,亦未引用,表示在新聞倫理上的不遵守已經變成慣習。而這種不遵守在並非特例的情況下,媒體即變成一個單純的傳聲筒,失去了協助公民監督的意義。

其他的一些內部控制機制亦有令人不解之處,例如,關於客服與申訴的問題,電視台主張2019年申訴僅有164件,不知計算基礎為何?是否是將民眾申訴改列為意見反應?由於申訴數據與外界之觀察有嚴重落差。而此亦為換照應考量之因素。至於事後的監督,以108年倫理委員會的會議記錄看來,亦處於十分被動的狀況,前述問題大多存而不論。

所謂的制度設計,一方面是讓員工有遵循之依據,一方面是以揭露取代內容之審查:讓上下其手的情形無所遁形。如果在程序上的設計與揭露都無法達成,則遑論實質對員工之保障。

以比例原則而言,此乃典型限期改善之事項,然而,六年的限期改善若無法落實,則應該更進一步考慮其他的行政處分,否則前述之處分將變的毫無意義。

對此,詳加考慮未盡程序與實質結構性保障一事,並參酌比例原則之考量,本鑑定建議不予換照。



[1] 所謂的second order diversity也並不會揚棄first order diversity,亦即,不同頻道完全持有不同觀點一事,必須建立在每個頻道仍保障少數立場。另外,當diversity是在宣傳一個更有力、更大的資本擁有者之意識形態時,更難援引所謂的second order diversity作為理論依據。

[2] 此觀點並非內容上的觀點多元,而是發言權的多元。言論自由本身跟平等權有所衝突時,即應有此考量。

[3] 例如刑事中新聞自由與名譽衝突時,要求更高的查證義務,而在行政規制中,新聞自由與其他利益衝突時,要求更高的新聞倫理。

https://www.tahr.org.tw/news/2809

Oct 24, 2020

第18屆台灣同志遊行

 
台灣同志遊行今年第十八屆了
如果是2003年那時出生的小孩也都成年了啊
十八年來台灣的LGBT社群真的經歷過許多事情
抵禦著寒風和雨水
我們這樣走著走著走著
當年一起走的夥伴都一起變老了
以前多麼怕老啊,但現在想起來才覺得
有這麼多人一起變老實在是一件很棒的事情
 
你說是吧
十八年過去了有的人結婚了有的人還沒
有的人病了死了,活下來的人哭了然後繼續活著
有人問說同性婚姻都已經合法化了
究竟為什麼還要遊行呢為什麼
其實遊行原本是一場生存的鬥爭啊你還記得嗎
那些同志光是「活著」就被質疑的時代
那些伸過來的手指說你「不正常」的言語
而終於我們變得更有自信了一些
同志遊行就像我們這個時代
共同孕育的孩子啊
 
所以我們為什麼還需要遊行呢
說穿了,這就是一場我們對於自己生存的禮讚
這麼艱難的時代我們都挺過來了
這麼艱難的任務我們還是活下來了
這難道不是一件最最最值得慶賀的事情嗎
 
路是人走出來的
下星期六的市政府廣場路權是我們的
儘管已經是我們的權利只要我們一時退讓了疏忽了
這個社會或者說那些少數懷抱極端惡意的人
就會見縫插針地欺壓過來
哪怕是刮走一點點已經屬於我們的權利也好嗎
所以我們要走上街告訴自己
「我過得很好」
「我們依然在這裡」
 
天氣預報可能並不是太樂觀有50%的降雨機率
但或許就像那幾年,遊行前下著雨
隊伍出發那時就曬出巨大的太陽
那是我們的黑魔法
對嗎
 
天氣都是我們的控制這樣很好
十月31日一起走上街吧我們不見不散
 
喔對了今年我會扮裝喔
睽違十年的扮裝走遊行請大家一起來玩吧
 
#TaiwanPride2020




 

Oct 21, 2020

陌生人的善意

 

陌生人的善意之一。

在某國家風景區入口準備買票,我搖下車窗。收票的大姐問我說「是本地居民嗎?」不是。「是軍公教嗎?」也不是耶。「在本地讀書嗎?」⋯⋯呃也不是耶我不是學生了。

然後大姐就說,「喔喔在這裏念書啊,來半票。」

我「???謝謝」

//

陌生人的善意之二。

在路口等行人穿越道的紅綠燈,被一手持問卷的男子拍拍肩膀。我瞄了一眼,大概內容就是那些問你的投資方式啊,有沒有儲蓄習慣啊,最後要你留下個資他們會call客找你去一些投資「講堂」的問卷那樣,我當然是興致缺缺。

我搖了搖頭說謝謝,不用了。

持問卷的男子:「那可不可以還是幫我填一下,綠燈我就讓你走⋯⋯啊綠燈了,你走吧你走吧你走吧(悲憤貌)」

我「???謝謝」

//

陌生人的善意之三。

旅行途中自己去居酒屋吃晚餐,週六夜晚的台中大家成群結隊,店裡熱鬧非凡。我點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東西,就邊喝啤酒邊等著。這時店員送來一碟鮭魚烤物,油滋滋香噴噴的,我說,可是我沒有點這個唷。

店員:「師傅說擔心你是自己一個人來,餐點等太久會無聊,這盤鮭魚大骨是招待的。」

我「???謝謝」

//

謝謝招待!真的好喜歡台灣的一切!






 

Oct 9, 2020

掌鈔的是老闆娘,那麼老闆

 
放假第一晚,不辨方向地隨意亂走一陣,竟然也就這樣從辦公處走到了雙連。
 
當然不是第一次來這黑白切麵攤。麵車一台,火爐一座,桌子椅子沿著隔籬牆面這樣排過去,便做起生意了的一對老夫婦。麵攤十分簡單,賣的品項也不複雜,陽春麵,餛飩,麻醬,炸醬,寬麵細麵,如此組合起來也有許多種變化。
 
我老是坐在麵車的位置——用fancy一點的說法,就是吧台座位了。好處是可以看看今天黑白切有何好料,或者滷鍋裡頭的白蘿蔔是否燉得透了,就點來吃。
 
另一方面,則是掌麵的老闆,和掌滷味的老闆娘,鬥嘴起來十分好看。
 
此時有客人來了——向著老闆說,我要乾麵、花干,切豬耳朵和豬頭皮。老闆還沒應話,人在後頭洗著碗盤的老闆娘出了聲:豬耳朵和豬頭皮沒道理啊!你趕快問人家是不是要骨頭肉!都不問,啞了嗎?那客人趕緊說,對對,是豬耳朵和骨頭肉。老闆也不說話,抓了一把麵往鍋裡下去。
 
又有客人來——點了陽春麵切了小菜,逕自往巷子底的桌子去了。老闆這時咕噥一聲,問老闆娘,是乾的還湯的?老闆娘提起聲量,說乾的啦!人家來幾百次了哪次吃湯麵?
 
而我主食總是點麻醬麵,配骨肉湯。
 
然而他們倆又是那麼合作無間。老闆娘切了骨頭肉,扔進後頭的湯鍋,等它沸上一陣。那時老闆會掂著鹽匙子,點半匙、再點一尖,抓一把薑絲進碗。就等著。然後老闆娘嘩「燙喔!」一轉身把還沸著的湯傾進碗裡。鍋身邊發出ㄘㄘ的聲響。
 
真好。怎麼能不好?
 
若硬要說為何雙連近處好吃攤檔那麼多,我偏偏獨鍾這明不起眼的麵攤子呢——大概是我打從第一次來,看著掌鈔的老闆娘俐落地收錢找錢,就知道麵攤主人也是同道中人:
 
是的,無論千元百鈔,全都是向著同一面整理妥貼的。
 
齊整而又混亂,總是讓人幸福。
 
而你大概也猜到了,老闆娘掌鈔,老闆呢,掌的,當然只是零錢盒了。







 

Sep 29, 2020

〈皇后大道中〉



今年我們能不能安靜變得渺小
像在去年的生日
焚燒你送的那支唇膏
搽上它並去吻街頭第一個遇見的人
 
今年的我們,能不能
像一隻倉鼠住進了抽屜
在黑色房間
堆滿黑色的靈感,黑色的安全
 
今夜的我們能不能在失速之前
就找到濕地的軟弱
讓我們最後一次望天空伸手
讓天空唱紫荊花的歌
 
雨來了就張開黃色的雨傘
若有滂沱我們便吃碗粥,夾塊牛腩
再展開對勇敢、智慧的論辯
自由,與思想的怎能封存
 
能不能讓風停止對土地的嘲笑
讓雨洗淨街頭刺鼻的煙塵
不幸的時刻有個不幸的皇后
總是嗅到瓦斯的氣味
 
只是每一隻手都在上升。
各自的手指,指向許多星辰的方向
能不能給它們一座港
讓遙遠的大船能夠駛了進來
 
明年的我們要低垂進土吧⋯⋯
我擦了唇膏安靜變得渺小
在黑色房間撐開黃色雨傘
遙遠的大船它終駛了進來
 
另條街上還有人騎腳踏車
一條街上焚起了唇膏,紫荊,寫字紙
昨日的花叢騎出一位青年他騎車
搖搖擺擺
且發出吱呀的聲響





Sep 23, 2020

關於身體健康這件事


關於身體健康這件事啊

今天簽了新一期的教練合約

算一算,從這期合約的四月初到現在

深蹲從95公斤進步到127公斤了

好神奇啊

真的就這樣變成春麗了呢


教練說你知道今年為什麼你進步這麼多呢

我說因為你排的課表很紮實啊

教練搖搖手指說

並不是這樣喔,其實你進步的秘訣是

「因為你今年都沒辦法出國啊」

你老師咧是誰說服務業要以客為尊的啊

踩我的痛腳你很開心嗎


然後他要我接著做一組34公斤的肩推

然後他在那邊說著幹話說你看是不是很順

順你老師

我現在只想出國只想喝酒

就是不想運動這種真切的心情你懂嗎

你不懂

因為你只想到你自己


教練接著又說

「去東京喝掛一個禮拜回來要調整很久啊」

「那樣對身體的質地影響很大的」

請問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嗎

我在國外喝掛關你屁事

然後休息時間滿了再來做一組肩推

人生好難啊我何苦當什麼春麗


然後他又問我

你記得第一次見面對「運動目標」的回答嗎

「我想要身體健康每週規律地動一動」

幹這種事情誰會記得啊

「你看」

「是不是在不知不覺間變健康了呢」

請你不要學比司吉講話好嗎

但確實不太會宿醉了體力也變好了呢

話是這樣說的嗎


是說我現在覺得啊

運動就是為了不要忌口想吃就吃想喝就喝

每個禮拜運動兩次你也可以變春麗

年底就深蹲140了呢


才怪。


我要去喝啤酒了掰

大家一定都要身體健康喔





Sep 12, 2020

沒有宿醉的星期六早上

 沒有宿醉的星期六早上,依例來了林家乾麵。

最近幾年,有時是老闆掌勺,有時則是老闆的兒子——算起來是這麵店的第三代了——不時幾次,學長學弟們討論著這麵,評論著老闆兒子的手頭功夫沒他老爸好。大家還特意選了不同時間突襲麵店,比較著,卻有些不得要領。

我則是覺得,不知何時,好像是麵店換了麵條的供應商,白麵吃水比以前厲害,原先爽利的口感變得稍微肥厚濕漉。但和學長學弟們講了,沒得到什麼結論。卻還是吃。沒什麼大不了。

我還是吃這大碗乾麵,四顆魚丸加蛋包的湯。

今天是老闆煮麵,總之是,不會出錯。

剛把依然半熟的蛋包扔進麵碗裡,戳出金黃的蛋黃,還不及拍照,突然臨路一邊有輛計程車靠了邊,搖下車窗望老闆喊——「那邊紅線來拖吊啦!你趕緊跟客人喊一下喔!」突然整間麵店就像那口總是水氣蒸騰的麵鍋子一樣,沸了起來:有沒有人車停在紅線!拖吊喔!停紅線的!

一個男人從店裡衝出來,跨過馬路向拖吊車猛力揮著手。

那通報的計程車司機,想來也是店家熟客吧,報馬了之後便揚長而去。倒是那拖吊車緩緩地開走了,帶著一股訕訕的氣味,空手而歸。

林家乾麵是這樣:老闆總是在麵鍋子那頭喊,不要併排!街角可以停!併排會開單!這麼過了許多年,彼此照看著的司機、學生、附近的上班族,以及畢業了的老建中們,吃著那碗麵,撈起一顆顆蛋包,繼續每個星期不同況味的旅程。




Aug 18, 2020

〈不正常的,就是最正常的〉

 ——2020台灣國際酷兒影展短片輯:揮舞吧!彩虹旗、真愛有戲唱、星期日的理容院、池畔之吻、春光海灘


人類情慾千千萬萬種,這一套短片輯拉開時空,以腦性麻痺的同志劇作家、被父權約束的日本插畫家、同志在健身房與游泳池眼神交會的情慾橫流與意外的恐懼,乃至「深櫃」的父親與理容師的短暫意淫⋯⋯鋪開了那些,從來在現實社會當中不見容的「不正常」的慾望。然而慾望何曾不正常?被感受到的,都是真的。

對於愛的追索,對於性的憂懼,對於未曾傷害他人的色愛之幻想,最終回到的問題卻都是:「我們必須先是一個正常人,才能夠值得被愛嗎?」就以描繪祁家威的紀錄片《揮舞吧!彩虹旗》來看,台灣同性戀者的運動史,就是一部關於「何謂正常」的鬥爭史。

愛滋病?不正常。男同性戀者?不正常。同性戀的性行為?違背社會良俗。不正常。你就是不正常。你的存在,就是不正常。

而即使許多國家的同性婚姻法制化了,在那些扭曲的時代所遺留下來的傷害——那些為了表彰自己的「正常」而將更多「不正常」的人踢到線的那一邊去的有意無意的「努力」,造就了更多的不正常。

腦性麻痺的男同志去三溫暖上約砲軟體釣人?不正常。花痴腐女偷窺壯熊在天體海灘做愛?不正常。當理容師為自己刮著鬍子的時候意淫他的呼吸?不正常。知道自己的不正常卻更因為這樣的短暫逃逸,能夠再次回到「正常」的異性戀家庭生活中?這聽起來真的超不正常。在健身房中與他人的眼神交會,卻勾起了歧視暴力的駭人記憶?不正常。不正常。

因為這一切都是正常,又不正常的。

只要存在,就應該是正常的。劃分正常與否,從來不應該是多數與少數的分野,而是,人們彼此能否看見對方正常而又不正常的「存在」。

腦性麻痺的湯瑪斯班克斯不斷出櫃現身——還在影片中做出了自己的第一部舞台劇作品。在法國尋找插畫靈感的紀子,巧遇奔放性交的男同志壯漢,看著看著,也看見了新的自己。在澳洲,即使同性婚姻合法化了,過去襲來的歧視暴力的暗影,卻只能讓人啞口大喊「請不要傷害我,對不起。」

但是情慾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呢?身為一個性少數,有什麼好道歉的呢?

祁家威在台灣同志遊行的邊上每一個制高點搖著旗子他說——「沒有,我只是一個搖旗子的。」然而也是這樣的旗手,讓更多人知道,最重要的,就是被看見。

只要被看見,就有希望。

湯瑪斯班克斯在劇場的舞台上說,「我學著不在乎別人用什麼眼神看我。因為我永遠不會變成像你那樣的人,我是一個腦性麻痺的男同志。我的名字是,湯瑪斯班克斯。」

心靈獲得解放的紀子,乘著風,一件一件將社會加諸於女性的束縛脫下。最終得到了她個人的解放。生活的解放。制度的解放。紀子終能成為她自己。

然而同時,同一個時代的不同國家,那位只被稱為「先生」的無名印度男子,卻只能在週日午後的理容之後,回到家見到他美麗的妻子與女兒,撫著自己的雙唇,恍然,而又若有所失。

誰能說——婚姻平權就是終點呢?解放永遠未完,當我們看著立法院內對748號解釋文施行法的同意票不斷亮起更多更多的綠燈,我們流淚,但在那些彷彿同志們變得「正常」了的時刻,我們應該看見,正如這五部短片所呈現的,其實不正常不只是正常。不正常的,壓根就是最為正常的。

而每一個人都需要這樣的信念,需要這樣的希望。被容許擁有這樣的希望。

#2020TIQFF 

#台灣國際酷兒影展





Aug 13, 2020

老麵店總是這樣


吃這家麵店沒有二十年、也有十七八年了吧。第一次吃印象中是搬來公館前,老爸看到了中意的房子,就夥了全家隔天再來看房。看完房,一家人都喜歡,走出社區,過了街就是這間麵店。

老麵店總是非常簡單,熱湯白麵添著醬汁蔥花一把,就成了。這麵店,麻醬、炸醬滋味其實普普(哪比得上我們宜蘭的麻醬麵呢!),但我其實好鍾意他的香菇雞湯,幾塊肉雞腿,切成厚厚的香菇,那滋味之鮮。後來更多的時候,我就點香菇雞麵,加大碗麵量加倍都才加十元。吃得飽的,沒有問題。

有時我週末宿醉,就來外帶。靜靜排在午餐漫長的隊伍裡,看著老闆娘皺著眉頭煮麵,也偶有些時候她擰著眼睛碎念老闆不是這桌!是那桌!然後搖搖頭,把臉埋進白氣蒸騰的麵鍋子裡去。

十幾二十年來都是一樣,這店每天早上十一點開了門,晚上十點打烊。一週只休禮拜六。有時我在外頭鬼混得稍晚些,路過還見到老闆和老闆娘兩個忙進忙出灑掃的身影。

也想著,怎麼不乾脆把店面租出去給別人做就好了呢?

十幾二十年了。老闆娘的頭髮從全黑轉為近乎全白。間中有一次,麵店接連休了好長一陣子,也沒貼什麼公告。後來,又靜靜地開張了,內裝沒變,後進炒麵炒飯的雜沓聲沒變,水鍋麵撈,也都沒變。香菇雞湯依然在廚台上的悶燒鍋裡邊煨著。倒是從切塊的雞腿肉,變成了整支的棒棒雞腿。變的是,老闆他看來蒼老了些,腳步踉蹌了些,手腳不方便了些,說話口條,含糊了些。

這間麵店和我素來常去的別間店都不太一樣——這老闆娘向來不愛找客人聊天,自然也別指望她多說幾句,老闆發生了什麼事。我也就一如往常當我的安靜的客人。排隊時,有別的客人說「我的不要加味精」,老闆會咕噥著「我們、才沒、有加、味精」;吃飽了要離開,老闆會輕輕問說「可以、收了、齁」。

然後我吃麵。我離開。我又來吃麵。吃飽了就離開。

這一陣子不知道是不是年紀漸大,還是夏日炎炎胃口不佳,熱湯熱麵的,近幾次都點了小碗的香菇雞麵。

昨天則突然懷念麻醬麵。點大碗乾麵,配香菇雞湯。畫好了單,送去給老闆,他卻愣了一下,問我「今天、怎麼、不是、吃香菇、雞麵?」我笑笑說今天難得想換換口味。翻了翻口袋只有大鈔,便又跟老闆說不好意思要讓你找。

「沒有、關係。」老闆說。

他掏掏圍裙口袋,翻出一疊鈔票,點了九張百元鈔找給我,全是翻向同一面的、整理妥當的百元鈔。「來、九百塊、找你。」

老麵店總是這樣。它們總是看似渾沌髒亂,然而內在的秩序卻非常清楚:熱湯,白麵,醬汁,蔥花。如此簡單,如此穩妥,守護了每一頓午餐與晚餐。




Aug 7, 2020

〈這樣可以了〉

 
比如說,總是選擇了別人的風鈴
澆錯了時辰的花在冬夜裡不曾開過
戴著別人戴過的安全帽
是證成了安全
還是引導向更多的未知
 
關上燈的時候將門打開了有人進來
有人出去像一個難得的嘈雜的夜
把唯一的蠟燭吹熄吧
只留下幽幽的梔子花香在一張床上
 
你會如何選擇:
即將開始模糊的標線
在盛夏裡融化的柏油路面或者
一隻山羌撞碎玻璃等待他的
是自由
還是更深的傷害?
 
你會如何選擇
比如說總是選擇了對的島嶼
但找不到可停泊的港灣,比如說
在二手店裡選擇一條開始脫線的毛衣
或接受一雙嶄新完美的卯釘皮靴
從此之後的每一天都出現瑕疵
像一張床睡了幾個人
會開始顯得擁擠?
 
一座城市的顛倒,是不是它平常
總是站得太過筆直
而風鈴為此沈默
有條銀手鍊掛在那兒許久了吧
 
無人進來可你我之間已顯得擁擠
這樣可以了,且再讓我想一想
若你決定出去
請輕輕幫我把門帶上
 
 
 
 
 
〈這樣可以了〉
 

Jul 9, 2020

〈送鐘〉

 
你是灰燼
是時間
是時間走過你
你是不具名的灰燼
 
灰燼是你
灰燼是時間
灰燼是不具名的你
你是時間的灰燼
 
是你走過時間
你是時間的灰燼
是不具名的你
走過時間
 
走過灰燼是不具名的你
不具名的你是時間
是灰燼
時間走過你是不具名的灰燼
 
 
 
 
 
 

Jul 1, 2020

他們就是要你收聲

 
「那是人家的法律人家的規定,管好自己別去碰那些敏感的話題就好,」今天看到有人這麼說。我靜靜地讀著,邊看著新聞四處傳來,香港人依然遊街去了,打著游擊,而有人因為收著青天白日滿地紅旗而被逮捕。有人在微弱的燈火之中喊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口號,而有一些人,用更大的聲音,說,「收聲啦。」你安靜就好了。
 
收聲。別發出任何聲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安安靜靜地賺錢,國家就不會來碰你,不會傷害你。收聲啦。收聲就好。
 
但偏偏,偏偏這就是他們所想要的——他們要你不要有任何令他們不開心的主張,任何會傷害他們那脆弱無比情感的標語,旗幟,與意見之表達。對他們而言,一切的話題都是敏感的。一切的反抗都是非法的。而他們用一部甚至不知合理性在哪裡的法律,超越一切,告訴你,這一切都不被允許。
 
那就是他們所想要的。希望我們刪去網路上曾經發表過的意見,要我們告訴自己「香港是不能再去了,」要我們「管好自己」。要我們,「別去碰觸那些敏感的話題。」
 
如果我們不知道白色恐怖之所以恐怖,很好。現在中國正在香港幫我們每一個人重複一次台灣曾經有過的歷史。而我們曾經以為——網路的訊息交流可以讓人們更靠近真相,靠近真實,但他們就這樣告訴我們:「你連思考都不被允許。」那並不是什麼今日香港明日台灣,而是——昨日台灣,今日香港啊。
 
你有聽過豬被殺之前的慘嚎嗎?豬被殺掉之前,尚且懂得淒厲地喊上一回。而今,我們連喊叫的資格都不被他們所允許了。
 
「你思念香港了嗎?」今天朋友這麼問我。
 
我說,這時節,也僅能想念了。
 
而我依然非常想念他。卻覺得無比毀滅。
 
 
 
 
 
 
 

Jun 25, 2020

春子的店

 
老街上午餐的選擇並不多。幾家便當店,幾家麵店。我總是會走進麵店的,隨意點個乾麵,有時是麻醬,有時則是肉燥,配一碗大骨湯底再套一瓢蒜酥、一把韭菜的魚丸湯,貢丸湯,或豬血湯,這樣吃了。
 
當然蒜酥韭菜的搭配總是好的,小小的麵店讓人喜歡之處,卻往往並不總是麵,也並不一定是湯。而是各色老闆趁手的小菜。燒肉也好、油豆腐也不錯,我的選擇,則多是看檯子上幾道蔬菜,有時候選的是苦瓜配茄子,有時,要來紅菜搭空心菜,蝦米香菇爆炒的滋味,不會出錯。
 
連續兩天來了這間麵店。天氣雖熱,還是點了乾麵,點了湯,選兩道小菜搭著。臭汗淋漓地吃完了。
 
昨天吃飽,回到麵檯跟老闆娘喊了埋單埋單,老闆娘說,你吃什麼呀?很快盤點一下,說,九十元。我遞出一張百元鈔,邊想著去旁邊全聯買個冰茶吧就邊往外走了,這天氣。老闆娘突大聲喊著「欸欸欸欸欸,」我一時沒意會過來,說怎麼。
 
「找錢啊。十元十元。」老闆娘笑瞇瞇。
 
今天,搭著乾麵貢丸湯,順口要了瓠瓜,絲瓜,海帶滷蛋,那蛋竟還是溏心的做法。簡直要命。好吃得即使走出麵店就被曬得化為一灘血水,也覺得,可以。
 
「年輕人這樣一百喔。」老闆娘說。
 
「今天不用找,你可以直接走了。」還是一樣,笑瞇瞇的。
 
被記住了呢。其實啊,喜歡的麵店常來的麵店,就是要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吃到被老闆娘記住,真是無比幸福。
 
 
 
 
 
 

Jun 11, 2020

於是我繼續哼著歌

 
下午去銀行辦事,把存摺和憑條文件遞給行員,等待之間,隨意地哼著方才耳機裡播放著的音樂。啦啦啦啦。嘟嘟嘟嘟嘟,哼哼,啦啦啦。登登登、登。耶耶。
 
行員邊鍵入資料,突然抬起頭來說,羅先生,你上次也是這樣哼著歌,感覺你心情很好耶。我一陣驚嚇。想說我上次來這間銀行辦事,好像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竟然被記得了我到底是多失態啊我這個女瘋子。
 
行員趕緊說沒事沒事,只是因為很少人會這樣邊等待邊哼歌。你可以繼續啊沒關係的。就覺得你心情很好,讓人也覺得心情很好。
 
我笑笑,唉唷畢竟沒什麼事情讓人心情不好,就是好事啊。
 
於是我繼續哼著歌,跟著腦子裡的節拍,嘟嘟嘟嘟嘟,哼哼,啦啦啦。登登登、登。耶耶。行員繼續鍵入相關的資料,且在口罩底下笑著。
 
事情很快辦好了。行員把憑證存根遞給我,說等等還有存摺喔。好喔,謝謝你,掰掰。
 
我拿了存摺,戴回耳機,啦啦啦啦地走出銀行。(對我就是個女瘋子)
 
希望妳也有愉快的一天喔。
 
 
 
 
 
 

Jun 9, 2020

〈言論自由〉

他們在你們之間派發剪刀
要你們剪去最不適用的手指
而你們都是被奴役著的每個人都是一口枯水的井
差別不過在於誰能夠開出朵最值得被剪去的花
值得一個人循著繩索下降至更低的地方
然後剪去那隻最不適用的手指

你們都是被奴役著的一口井
與被奴役的一座大樓
你們沿街兜售靈魂買下一副更高價的太陽眼鏡
然而你們已在漆黑中端坐又儘是想像著最快速的道路
能夠最快速抵達的地方像你們是時間的共犯
而你們甚至未曾出發未曾揮舞一把剪刀

你們都是被奴役著的一把剪刀
把捏著菸的手指剪斷了
把通往未來的車票剪斷了其實你們想著
剪斷並不盡然是一件壞事吧它可以是
告別,可以是對過去的奴役還持續發生可以是
哪一隻手指呢哪一隻手指相對於明天
是最不適用的呢

而我有一把剪刀我這兒有一把剪刀
剪去黑色的苔蘚白色的枝葉而有人為了選擇
選擇腳趾或者手指而單純地踟躕
他們在你們之間派發剪刀要你們選擇
選擇舌頭或者生命
你們都是被奴役著的

像是一棵來年春天也不會發芽的春櫻
應該也只能開在沒有人駐足的街角
而他們派發一把鑄鐵的剪刀
總是如此樸實而簡單

我勤奮地工作等待你們選擇把哪隻手伸出來
或者靈魂或者舌頭或者
我這兒有一把剪刀
你也有一把剪刀
我們都是被奴役著的 
他們在你我之間派發著剪刀






 

Jun 4, 2020

約炮無罪

昨日忙了一天,越想越氣。原還想說點媒體倫理、記者應該學會拒絕以公眾人物無傷公益、無傷私德的「窺隱」為文之誘惑云云。因為一場成年人的合意性交根本不是「新聞」,毫無公共意義上的任何價值,反而只是「途說」如此最官能的娛樂——無比簡單的道理。後來想想,不說了。

可接連一整天下來,看到鏡週刊竟然還去寫了鍾欣凌「嘴角失守」、寫「異裝網紅黃小愛爆氣回應」等等,最後,竟然還把原始文章撤了?這超不對。超奇怪的。越想越覺得鏡週刊從頭到尾都是故意的——故意知道會犯眾怒、故意知道這題不應該做,但他們還是做了。

壹週刊當年大膽對名人窺伺、跟蹤,擅寫臆測之流至少還是公然的小人行徑,鏡這次,竟乾脆不演了流量先賺再說。賺完了,撤文,一句道歉都沒有。我覺得這是八卦雜誌的墮落。蘋果與壹,甚至當年新新聞、甚至諸多財經雜誌挖掘名人花邊與政商醜聞,至少是坦然與對方對簿公堂,要告要賠,文責自負。

做這條爛文花了多少成本?零?台灣都沒有更有意義的調查報導勾結醜聞值得投入人力成本去追去寫了嗎?

還是鏡沒錢了,就只能寫這種題目?沒錢就別做了,沒人逼你出這種爛文章,倒是這篇逼著別人出櫃了。三十年前張國榮被出櫃,十七八年前陳克華被逼出櫃,你們鏡週刊可不可以長進一點?幾十年的性別啟蒙都白做了嗎?通姦都除罪了何況人家是單身合意。光憑這點,做這系列的記者編輯就應該去自殺謝罪。

過去壹週刊以羶色腥、以偷拍跟監搶佔了市場半邊天,彼時八卦市場藍海無邊,雖不能說是情有可原,但至少盜亦有道。鏡這次我只有一個想法:窮途末路。

幹他老師的拿了爆料截圖出了人家的櫃,有沒有妨害通訊秘密我們就暫且不論,請問人家你情我願、男男歡愛又關你屁事?或者,就佔好了這個甘你屁事、干犯眾怒,危殆之秋流量先入袋了續命了是不是這樣?

窮途末路——若還只能拿出這種菜色騙流量,依我看來,還是早點收一收吧。

髒東西。

至於截圖爆料那位,你他老師的有種就具名一起出櫃啊,不要躲在編輯記者的背後閃閃躲躲,站出來啊。

讓大家看看你也會約炮。

沒關係,你站出來,我第一個聲援你「約炮沒有錯。」但我也是第一個要噴爆你,截圖爆料這件事錯到離譜,錯到你值得一個未來完全沒有性生活的人生直到老死。

直。到。老。死。







May 28, 2020

可是香港還沒死啊,大家


「可是,香港還沒死啊!大家!」中國的香港版國安法沒有懸念地通過了,看著臉書上的朋友們紛紛貼出再會了香港,香港RIP,香港已死云云的諸多貼文,我多麼想走到每個朋友的面前,搖搖他們的肩膀,大聲說,香港還在努力,香港還沒死掉啊。不要這麼快失去信念。

我多麼想這麼說。但內心深處,我也非常清楚明白,有什麼東西已經不見了。

2020 - 1997 = 50。可以,這個算式很中國。

台北的雨忽大忽小讓人心情奇亂無比。我甚至無法想像,每個香港人在催淚瓦斯瀰漫的城市在這樣的時節裡,還是要咬著牙,嘗試著把日常生活過下去,就讓我覺得疼痛。空洞,且疼。



疫病依然封鎖著各國的國境。而中國要用港版國安法封鎖一座城市。國安法提案那天,熊傳了訊息來說,「你好嗎?」他向來不是會說這種話的人,我有些詫異,邊覺得他是不是被盜帳號,邊覺得他有些別的話想說。我說,我很好,只是擔心香港,我想你。 

他說,「噢這樣。」很好,沒有被盜帳號。我在捷運上讀了訊息,眼淚跟著掉下來。那天他說他跟朋友去吃了早午餐,吃完了那時候,銅鑼灣又丟著催淚瓦斯彈,「這感覺真他媽的很真實。」可以,港警正常發揮中,讓人想要反抗,且覺得活著。

覺得活著,是一件必須用整座城市與好幾個世代人的命運去交換的事情嗎?

「天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他說。不過香港人跟中國人不一樣。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中國之所以需要香港並不是因為香港是中國的一部份,而是因為需要港幣作為掛勾美元匯率的貨幣,需要金融市場獨立運作,把中國的黑錢運出去。把那些政商勾結的資產洗進國際市場。香港掐著中國的金流。

所以香港跟中國不一樣。所以可以攬炒,可以玉石俱焚。

是怎樣的時代怎樣的國家,讓人必須成天不是想著「生活」,而是想著,「我死了你也別想活著」呢?

空空的,很疼。然後他說,「我們很快可以見面了。」



過去兩三年之間,中國的二三線城市銀行紛紛轉進港股上市。每個案子募得資金折合台幣一兩百億吧。地產發展商,則是陸續分拆了物業管理部門,風風火火地也「去了」香港。一兩年前,地產泡沫壓力湧現的時候,也是這些地產商,在香港籌集了充足流動性的續命資金。

而今年,在美國上市的京東,雇用了十家投資銀行,計畫著要在香港第二上市了。同樣在美國上市的百度,執行長李彥宏則說,「我們不擔心來自美國政府的壓力,因為百度的資本市場選項,亦包括了在港第二上市。」

或許大家還記得,小米在港上市之後不久,董事會便以「答謝雷軍為公司付出的辛勞」為由,給雷軍無償配股。

藥明生物的創辦人一行人呢,則是在2017年掛牌香港之後,將持股從逾73%一路套現減持到僅剩26.9%。

所以,若問,為什麼中國需要香港?

因為中國是一個無恥國度。



確實香港的生存變得越發艱難了。我真的想問——如果一場關於生命的鬥爭終將是要失敗的,那麼今日此刻,此時,此地,所做的所有努力,是為了什麼?如果人皆有死,那麼我們努力地活著,又是為了什麼?

不是賴活,不是不死。而是好死。輝煌地死。攬炒地死。好好地活過了,時候到了,戰爆了中國,再死。好好地告別。或許這些努力終歸是有意義的。

還是那句話——「台灣人啊。請踩著香港的屍體前進。」

可是香港還沒死掉啊。你會艱難地活下去,直到榮光重歸香港的那一天。對吧。

我是這麼相信的。請你也一定要這麼相信。




















May 23, 2020

當我們心繫革命不過思念腳下的土地


「現代香港處處發展,失去聲音的後裔逃無可逃,避無可避。要是離開香港,可以去哪?」

香港座落在花崗岩盤上,為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定妥了地基。人們建築高樓,填平海洋,向天,向海,索討更多的領地。高樓的頂端只差一點就要超越山丘,而碼頭望海的另一端不斷延伸,或許兩十年後,就要抵達對岸。這樣的香港,穩當,自信,且生成一種明知是妄言的幻覺——好像,唯物之香港,是絕對不會改變的。

但香港。明明什麼都快速地運轉著,且每一天都被自己改變。承受颱風之摧折,山被夷平,造陸填海,它每一天都變得更新更明亮。然後。

然後。卻沒有然後了。

這是香港的宿命嗎?有時雨來,整座維港給濛得晦暗陰鬱了,才驚覺從前我以為港島天際線會永恆晴爽。維多利亞港是條微型赤道,旺角是永夜,港島是永晝。現代性奇蹟之於這城,什麼時候開始,我竟認為香港從來晴朗無雨。

但香港當然是會下雨的。

甚至有霾。來自北方的風色帶來飛塵與陰鬱。是物理的,更是隱喻的。霾害遮蔽了眼睛,遮蔽天際。遮蔽民主。壓抑了自由的空氣。

而用文字影像留存下來,卻依然只能勉力記得的那些——鑽石山大觀路,藍田的公屋,香港中文大學粗獷主義清水模的建築,已不存在的灣仔同德大押——無不指向了香港可能的宿命。英領期間,它本身就是為了一座為了「未來」建造的城市。它的傳統與現代無涉。更遑論未來。未來本身在香港延伸至2046,或許更早一些的時候,未來已經即將消失。

《偽雙城繪圖誌》穿入香港歷史之巷弄,逡巡離島與甚至海底,水文,地文,乃至人文。留下不僅只是個人的記憶,與青蛙城——那倒影中的虛構香港——的相互對照,一座存在又不存在的城邦之史與偽史,誌與偽誌,看起來卻更似我所立足的台灣。近年來對於政治制度的不滿足,對於公共治理的抵抗與反駁,最終,無論在香港或者台灣,都新生出對於在地文史的聚焦,並在更深入的地方耕耘之中誕生了對島嶼地方的全新認同。

城在偉岸大陸之南巍巍長成,新舊交替,歲時相生,是歷史的偶然,也是偶然的歷史。

「逝去的何止是人?物也會毀寙消失。」

肉身之死亡,樓廈之傾頹,城邦之毀棄,都不是真正的死亡。

遺忘才是。

近年來我時常思索著關於革命的一切。常有人說,革命就是破壞現有的架構。但我想不是這樣的——所謂革命,是因為不忍眼看著自己所愛的土地與人民,在時代的巨輪與暴力的政治傾軋之下,為了守護珍惜所愛,而不得不為的反抗。革命的初始起點絕非破壞,而是建設。不僅是憎惡腥臭的現狀,而是冀望能有更豐美的未來。

因為心有所感,而不忍城邦陷落。只要記憶仍存,就有從廢墟裡重生的可能。

舊的樓宇或許佇立,居住在裡頭的人則已遠行。太平山的風依然吹著,啟德機場與九龍城寨化為塵土,裡頭立起的新的東西,不知是否亦有了新的生命。香港傍海而興,海岬燈火通亮裡,光塵兀自飛落。如果香港有毀滅的一天,海依然會在那裡。港依然在那裡。雨在那裏。卻仍會有一把傘,為誰撐著,擋住胡椒子彈的暴雨。

我們要守護的究竟是什麼呢?

或許也沒有其他。只不過是一座城,一個人。一扇窗。只是想要記得——曾經有那樣的時光,人們可以聚集在自己城市的廣場,點上白色的燭光,唱著歌,流著眼淚,記得多年前那個六月四日發生的事情。曾經有那樣的時光,在政總前方封閉的路障所在之處,青年的學生們帶著防毒面具,高喊「沒有暴徒,只有暴政」。曾經有那樣的時光⋯⋯我們甚至不必擔心這些那些。但我們依然擔心,擔心一切的努力將被遺忘,像鐵絲網拒絕悍馬,我們並肩望著紅帆船駛向一句從未實現的諾言,而烈火在港邊,在大學校園裡,燒出脆弱而璀璨的玻璃。

想要為一座城市為文作記,是多麼浪漫而憂傻的行徑啊。我想著。而這些大樓終究在許久許久以後,是要化為塵土的。

那個紅棉路的夏天,而今又變成了怎樣的,新的文明?

「終有一天,這本繪圖誌不再是偽書,而是真實的抗爭之書。」當那一天到來,我們就可以不必再徒勞地閃躲。而《偽雙城繪圖誌》留下的香港與粵語之光塵與聲響,都將成為反抗與革命的密語,一座城市的未來如何,是真真切切關乎於人們如何看待他們的現在。香港的故事與歌謠,將會繼續生長,穿透時間,超越死生而繼續流傳下去的。

香港可能沒有多少時間了。但「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當時間再度開始運轉的那一天——那一天,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

我正在為自己的未來付出怎樣的努力?

當未來抵達,我們將不可能迴避這樣的詰問。

當我們心繫革命,其實,不過是思念腳下的土地。

祝福我們所一同傾心的香港。





序黃可偉《偽雙城繪圖誌》

May 20, 2020

為何移工總是選在火車站

為什麼是火車站?為什麼——無論是中壢,桃園,台中,台北,移工在假日聚集的地方,總是火車站?

想像一下。你遠到他鄉上班賺錢,一週休假只有週日一天,拿個低於當地最低工資的薪水,還要支付出國打工的仲介費用。你的朋友,那些跟你講同一種語言的朋友,可能是你的國小同學,可能是你的隔壁村的大哥,可能是,可能甚至只是你朋友的朋友,你們聚在一起,只是單純因為你們都來自台灣。

然後他們或許在新竹的園區工作,可能在台北的醫院做看護,在桃園的工廠站生產線,在林口的新市鎮做營造。你們一個禮拜就休假這麼一天,然後大家相約,要聚在一起吃吃飯,唱唱歌,喝杯啤酒喝杯奶茶。

你們會約哪裡?

火車站。當然是火車站。因為你可能多數的薪水都寄回家了,因為你覺得多花一點錢,都好心疼。更可能只是因為,你放假的這天,早上八點離開,晚上六點就得回到宿舍。

七折八扣,時間永遠是最缺稀的資源。所以你跟你的朋友,會約在哪裡?

當然是火車站。也當然只能是各地的火車站。

可是竟然還有人問說,為什麼要在火車站大廳聚集呢?你們可以去河濱公園呀。可以去森林公園呀。可以去麥當勞呀。他們說,你們聚集在公共場合很不好看。然後他們去河濱公園野餐,他們去森林公園遛小孩,他們在麥當勞放任自己的小孩奔跑,尖叫。他們可以睡到中午再出門,吃個下午茶,看場電影再回家。

可是想像一下,你一個禮拜就休假這麼一天而已。

所以,為什麼移工非得都在週日擠在就那麼幾個地方?與其問這個問題,不如問問自己,你願不願意讓移工多休一天假,給他們更高的薪水,讓他們更能夠支應休假的開銷與通車的時間成本?

移工提供了這麼多的基礎勞動力,降低家庭看護勞動的有形與無形成本,維持生產線的高效率運作,讓台灣社會以優惠的成本享有持續成長的空間。然後人家一個禮拜聚會一天,你真的不必覺得自己被妨礙到了什麼。人不要得了便宜又賣乖。大家都是人生父母養,出來上班不是活該要被別人糟蹋。

講到底,還是那句話,同理心而已。

台灣加油喔。





May 2, 2020

我是一個寫字的人


我以為我是一個寫字的人。那些戀愛的時光我伏在校園的書桌上,在每冊課本的天地出血處寫著他們的名字,寫一封信,熟習他們名字筆畫的配置,一豎橫一捺,如此虔敬微小。然後把信,塞進不存在的他胸口的口袋。不曾寫出來的信當然也就不會送達。而我曾是一個寫字的人。

我以為的事情,一切都是錯的。

倘若無須天崩地裂地愛,我根本已許久不曾寫字。



那是NOKIA貪食蛇稱霸手機遊戲,打電話一分鐘要五塊多、一則簡訊兩塊半、卻只能寫七十個字的時代。倘若談起戀愛來滿腔的費洛蒙情不自禁要人寫多了,還得刪刪減減,把每句話都捏到緊緻飽滿。在課堂上傳著,在補習班傳著。在被窩裡傳著,七十個字,加上全形符號,是定要寫到滿才可以的。

也不只愛。那些不愛的人,傳回來的往往就是幾個字。七十字真心換來不到十個字的絕情,同是一則兩塊半,也只能告訴自己:他每個字的成本,比你高得多。

當時沒想到的是,把心給出去了,又值甚麼呢?

手機的簡訊匣也小。一百則吧。有的簡訊讀完便刪了,捨不得刪的,往往卻是傷人最深的那幾則。年輕時候誰懂得愛呢,以為愛就是彼此折磨,傷害,誰傳來的哪則簡訊說著,「我想我曾經喜歡你。但我們不能這樣下去,我也不曾承諾我們能夠在一起。」各種錯過,各種蓄意的拒絕,留在簡訊匣的最底層,刪去新的,舊的疤痕仍留在那兒。

NOKIA 5130,它能儲存的記憶是如此稀少。後來新的人近了,濃情密意再次灌滿簡訊匣。決定揮別舊的簡訊。直到非得要刪除簡訊的那天,儀式般,還是決定把它抄進日記裏頭,跪撫,痛哭,才刪掉它。

GSM時代相遇的那些人那些電話那些簡訊,哪怕再怎麼珍惜,最後手機還是注定要掉的。

換過Sony Ericsson,又換回NOKIA,他們說過的話,哪能每字每句都記得清楚。當時想留下的人, 近二十年了,電話號碼沒換,卻不再聯絡。直到現在,高中時代的日記早已泛黃,即時傳訊app讓訊息變得幾近免費,那字斟句酌的青春時光,是再沒回來過。

* 

我的情人稱讚我筆跡漂亮。我是一個寫字的人。

而有甚麼字值得我練習——練習愛,以及,練習被愛。像是冰箱門上我們沉默與冷戰的線索,第一行是他的名字。我總要寫了又拭去的字句筆劃,忿怒,或我們相愛而歪斜的順序。都很好。

如果再寫得快些,就走進他下背部的線條,他的腰腹他扭曲的一撇、一捺分了岔。我只想維持生活的均衡,我多所練習,非常想規避毛躁的筆順不必爭吵非常想他的時候,我寫我情人的名字。

要他乖順、平安、工整。


可我已久不寫字。讓4G訊號傳遞對話,愛是因此變得更輕一些,還是變得更為艱難了?

打開WhatsApp打開LINE,你好嗎,現在可以打給你嗎,垃圾話的集錦,有用的沒用的,凡此種種都變得好快。好快。同時海峽兩頭的對話也輕簡了。短短的幾字幾句,我去了哪,要去哪了,吃了甚麼,跟誰談天,看了甚麼書,寫了信給誰,收到誰的信,好了要睡了,你也早點睡,好好。晚安。 

但總在鍵入晚安之後我覺得若有所失,不寫字的日子,我們是更接近還是更遙遠。

寫字的時候我思緒緩慢。要把每個字塞進最多的情緒與思念與描繪,這樣寫了,覺得好像少說了甚麼,整張信紙撕掉了,又改。

珍而重之的情懷。因為在意所以要慢,更慢一些。

但現在不。WhatsApp上永遠對方顯示為「輸入中」,就這麼趕著了,三個字,五個字,按下送出再是三個字五個字八個字,不成句的片段說著不像是我會說的話,好了,正要去看一場商展,下大雨呢。有點煩。看完展去寫稿,記者室好悶。或是工作悶。下班吃飯去,和某某,與某某。吃了日式豬排,不是你要吃的。我知。回家去,累死了。好好。晚安。

就這麼趕著。趕著。過完一天又一天。


我不寫字了。我們甚至不講電話了。在那些隻字片語斷簡殘篇的流洩裡邊,是什麼東西省下,又拿甚麼東西的淡薄去交換?其實我真的好不肯定究竟是好的,還是壞的,有甚麼東西壓壓抑抑地,沉著,鯁在胸口說不出的,是我太多的愛,或者憂鬱的告解與等待。

彷彿我失去了說長句的能力。可手機裡又滿滿都是字,都是字。或者說,只有字。三個五個八個字的,送出。送出。送出。

到了不知還能說甚麼的時候,便給文章下一個句號。該說的,就是這樣了。

終於我也成為那種只有字的人。

而完成這篇文章的時刻,我要離開咖啡館了,門外收拾清潔的市場口像是片清冷荒原,哪還有聲光燈色,無人寫字的時代讓我在想像裡給自己斟酒,喝乾一杯再乾一杯。

卻沒有任何墨漬落在任何一張紙上。





〈我是一個寫字的人〉
 《文訊》第415期,2020年五月

Apr 21, 2020

〈封鎖〉

彷彿在出生之前已見過整座銀河
且對世界感到失望了。習慣
在未能推開的高樓窗戶上
貼著臉且習慣並無人來將你我拯救
對吧——在閏四月的第一天
約定相見的滿月之夜
會是哪一個呢

終歸要錯過的愛
不過是你無目的的工作吧

而他們封鎖眼瞼封鎖不了眼淚
口罩封鎖呼吸像不久前才咬開了蒜頭
習慣在出門前點一根菸
現在
則在不能走出的門前
看著自己從鞋尖開始燃盡
遠方濕密的霧雨藏有黑細的針尖

也習慣了以針晷定時
習慣在夏季向秋天告別了,漫長的
閏四月春天啊——你還在聽嗎
梔子花有梔子花的幽靜
無人涉足的曬榖場上
已鋪滿了玻璃

從此我不再留意滿月了
畢竟豐盈也能是失約的藉口
母親們的願望
從來都清簡
從來都艱難,像生
以及死

然而死亡是可以被習慣的一件事嗎
今天會是適合放棄的日子嗎
在閏四月的第一天
我於封鎖之中端坐了
聽雨聽風
慶幸你還是我一朵火的蓮花






Apr 1, 2020

〈掛劍,而後歇〉——給楊牧先生


 
屋子裡有一種秋葉/燃燒的氣味,像往年/對窗讀書在遙遠的樓上/簷角聽見風鈴/若有若無的寂寞,我知道」——〈卻坐〉
 
楊牧先生仙逝那日,全球武漢病毒的疫情正如火如荼燒盡整座地球的信任,讀一首詩,像是安慰更像是探索宇宙時間內部那隱隱旋轉的關於一切秘境的共同文本:預言也好,寓言也罷。屋子是國氣味是你我,而有沒有英雄來將我們解救——會有英雄嗎?
 
都到這個時代了,我們需要英雄嗎?
 
翻過這一頁英雄即將起身,著裝/言秣其馬/檢視旗幟與劍/逆流而上遂去征服些縱火的龍/之類,解救一高貴,有難的女性/自危險的城堡。他的椅子空在/那裡,不安定的陽光/長期曬著」——〈卻坐〉
 
人都過去了,楊牧先生依然給了他們全體的希望。
 
前有太多論者或談或演或奏,把楊牧先生一生以來長短作品或坐或臥或掩面或張揚的演了。那裡頭統御一切的詞彙和音樂呀,斷難是我背後代詩人僅能抄摹,臨仿,別談青出於藍,許多時候,我們連那藍的色澤都還未能看清,楊牧先生又已走進一片綠影短丘,看山看海去了。
 
世界上就是有這麼一位先生他在你出生之前,便寫出你一輩子寫不出的好作品了。
 
恐怖的是,當你以自己賀爾蒙下降,貪懶了,不寫了,遠方那位先生還是在寫著。即使用盡全身的心靈這麼一說:「我想成為比楊牧更偉大的詩人。」大概是要百年修得,方能成為楊牧先生臨筆的硯墨吧。
 
陰謀有之,末世有之這時代啊。
 
我依然認為楊牧先生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預言家。
 
 

 
 
第一次讀楊牧先生的作品,應是〈延陵季子掛劍〉——談然諾,談交心,然而楊牧筆下的徐君季子又何嘗只是國君使節的關係呢——「我總是聽到這山岡沉沉的怨恨/最初的飄泊是蓄意的/怎能解釋多少聚散的冷漠?罷了罷了!我為你瞑目起舞/水草的蕭瑟和新月的寒涼/異邦晚來的擣衣緊追着我的身影/嘲弄我荒廢的劍術。這手臂上/還有我遺忘的舊創呢/酒酣的時候才血紅/如江畔夕暮裏的花朵」——〈延陵季子掛劍〉
 
理當是愛吧。那幾句詩不知啟蒙了多少當年還不知道「男歡女愛」所謂者何的青春男女,讀到第二段,那時高中時代的我再也坐不住的汗水涔涔,逼仄著未變聲完全的嗓子,就念:
 
你我曾在烈日下枯坐──/一對瀕危的荷芰:那是北遊前/最令我悲傷的夏的脅迫/也是江南女子纖弱的歌聲啊/以針的微痛和線的縫合/令我寶劍出鞘/立下南旋贈予的承諾……/誰知北地胭脂,齊魯衣冠/誦詩三百竟使我變成/一介遲遲不返的儒者!」——〈延陵季子掛劍〉
 
然而愛。愛那麼難,說不出。便寄託於劍吧。可他們想不出的是,時間,永遠走在最前面。
 
古今中外所有愛情小說戲劇的原本,都在愛之失去。而非完滿。
 
淺淺地知道彷彿也就夠了。沒有人告訴我在那最一開始,太初的荒原是誰走近了伏案的人,提筆在他們額眉之間墨染,寫就了詩人的名字。那時我寫,只是寫了,還以為也不及帶齊行囊,懷中揣了幾本書便匆忙上路。行走在圖書館冊列的峽谷與溪澗,抽出幾本書,瞎讀。以為,那就真是浪漫了。
 
開始寫詩那幾年,1999有著世紀末的氣候,城市有張躁鬱的臉。而不知信諾仍在,愛過幾個人,人們總在約定場所守候,於是讀到了那詩的最後:
 
呵呵儒者,儒者斷腕於你漸深的/墓林,此後非俠非儒/這寶劍的青光或將輝煌你我於/寂寞的秋夜/你死於懷人,我病為漁樵/那疲倦的划槳人就是/曾經傲慢過,敦厚過的我/」——〈延陵季子掛劍〉
 
偶爾和友朋們談笑,有時,則也懷疑文學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麼寫了幾年,努力讓自己詩藝精進,努力描摹人間百態可知不可知的風景。寫著寫著,路的終止,黑牆堵著哪裡也不能去的人,「我隔著一朵康乃馨尋找定位/看殘餘的日光在海面上/不停搖動,無窮的/訊息和少量焦慮,時間--/假如時間允許〈殘餘的日光〉」抬起臉來,又看見是他們前行者的名字甸甸地壓著天空,壓著路。壓著。
 
不知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也不知道,和孤獨同樣不朽的是甚麼。時間過去,那時少年詩人還不知道,前行者們夙昔的典範還在推衍,文學的版圖持續擴張。
 
誰知我封了劍(人們傳說/你就這樣念着念着/就這樣死了)只有簫的七孔/猶黑暗地訴說我中原以後的幻滅/在早年,弓馬刀劍本是/比辯論修辭更重要的課程/自從夫子在陳在蔡/子路暴死,子夏入魏/我們都悽惶地奔走於公侯的院宅/所以我封了劍,束了髮,誦詩三百/儼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
 
等不著你了。我只好做這些,做那些。封了劍,束了髮,誦詩三百。
 
依然不見你我也就只好往前過去了罷。有死亡的重量比然諾更重嗎?我相信有。你最好也相信。
 
 

 
 
語言包藏秘密,魅影來去是城市的道聽塗說與精神病。
 
又讀幾本書,感覺經典都與我的內在一同毀壞,憂鬱的時候我寫。好一點的時候有力氣哭泣,某天醒來,確知自己內在有些東西不見了。不對了。壞掉了。那時以足跟貼著足跟的,我瀟灑行走街頭的影子去了哪裡,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
 
唯獨她的下落我們一無所知/恐怕忽略在詩的修辭和韻類裏了/在讚美的形式條件完成剎那即回歸/虛無,如美麗的漩渦急流裏流逝(平達耳作誦)」我必須重新與這個世界建立關係。在眾聲雜遝中理出記憶的線索,方能從須臾的切片裡脫身,適度地丟棄,方能更多地擁有。「告訴我,甚麼叫遺忘/甚麼叫全然的遺忘/……/當花香埋入叢草,如星殞/鐘乳石沉沉垂下,接住上升的石筍」——〈給時間〉
 
告訴我,甚麼叫做時間,而時間它會帶給我寬慰嗎?
 
於是我亦開始旅行。我自咖啡館與床,與書桌與酒吧的路徑脫離,前去香港,倫敦,東京,巴黎,柏林,華沙乃至紐約。有時還是追著他們的足跡,有時在旅館的木門這邊聽見鬼影的頓踱,「又如一個陌生者的腳步/穿過紅漆的圓門,穿過細雨/在噴水池畔凝住/而凝成一百座虛無的雕像〈給時間〉」大湖在東方安靜地浮動,人群如洄游的鮭魚,溯流在金色街廓,行走,錯身,都是表達。
 
噴射渦輪咆哮著,雲層往機身後方奔騰而去。城市變為螢幕上微渺的亮點,平原與海洋是圖上藍綠的差別。
 
有時是回家的旅程,有時則是深更的班機,劃開星空劃開夜,語言劃開宇宙。「深淵上下一片黑暗,空虛,他貫注超越的/創造力,一種精確的表達方式/乃以語言責要意念/承擔修辭/實現結構體系/光始隔絕無以界定有,微弱而增強/至於永遠。」——〈蠹蝕〉
 
但甚麼又是永遠?我想,可能我們都在這速度當中,失去一些什麼。
 
 

 
 
必須要在很慢的時候讀《林沖夜奔》的折子戲。嗓子想演。聲音想演。肢體想演。但那又是個太挑戰困難的劇本。詩的語言是開啟萬神之城的鑰匙,是心靈浮光之鏡,然後時間過去。樓廈會傾頹,萬物皆枯朽。然後時間過去。
 
然後林沖⋯⋯
 
燈會暗下來,給了林冲。
 
想我林沖,年災月厄如/今不知投奔何處/雪啊你下吧,我彷彿/奔進你的愛裡,風啊/你颳吧,把我吹離/這漩渦。廟裡三顆死人頭/東京更鼓驚不醒一場/琉璃夢。仗花鎗/我林沖,不知投奔何處/且飲些酒,疏林深處/避過官司,醉了/不如倒地先死/
 
一支響箭射進蘆葦洼裡──/想我林沖(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東)年災月厄/也無心看雪。多謝那柴大官人/指點路口,來此/水鄉宛子城,暫且/尋個安身。折蘆敗葦/好似我的心情落草/東京一種風流/還是鬱鬱的三春/鞦韆影裡飲酒/木蘭花香看殘棋/月下彈寶刀……/(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東)⋯⋯
一個英雄。一個在威權政治動亂理站起的英雄。山神小神都救了他,要殺他的差人,又何嘗不是那平庸之惡的具現化形式呢。就是吧。什麼公理什麼正義,那是都不存在的是嗎?而楊牧,作為一位詩人,他的提問是不是終止的:

風靜了,我是/默默的雪。他在/渡船上扶刀張望//臉上金印映朝暉/彷彿失去了記憶/張望著煙雲:/七星止泊,火拼王倫/山是憂戚的樣子

山是憂戚的樣子
 
 

 
 
或許及至所有發問都已內爆無法言詮的時候,仍然有一首詩照樣寫。是啊楊牧先生,您留給我們的一切,早已超越時間。然後時間過去,你我現今所立定之處仍然會是一樣的地方嗎?正因為詩是唯一不滅的,而能高於時間而存在,能定義時間、空間,讓所有可能的段落在那裡交會。時間永遠不停,但當時間過去,我是變得更溫柔,或者更殘酷了?是詩帶著我回去,回到那書寫當下已必然流逝的今日的居所。

那首詩是這樣問的⋯⋯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寫在一封不容增刪的信裏/我看到淚水的印子擴大如乾涸的湖泊/濡沫死去的魚族在暗晦的角落//留下些許枯骨和白刺,我彷彿也/看到血在他成長的知識判斷裏/濺開,像炮火中從困頓的孤堡/放出的軍鴿,繫著疲乏頑抗者/最渺茫的希望,衝開窒息的硝烟/鼓翼升到燒焦的黃楊樹梢/敏捷地迴轉,對準增防的營盤刺飛/卻在高速中撞上一顆無意的流彈/粉碎於交擊的喧囂,讓毛骨和鮮血/充塞永遠不再的空間/讓我們從容遺忘。我體會/他沙啞的聲調,他曾經/嚎啕入荒原/狂呼暴風雨/計算着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嚮導的使徒──/他單薄的胸膛鼓脹如風爐/一顆心在高溫裏熔化/透明,流動,虛無
 
詩人從來不僅只是先知。不僅只是預言家。更不僅只是寓言而已。
 
只是他們總是看清楚了這個世界的能這樣總這樣該這樣。然後,帶領著個世界,不斷向前。
 
不斷向前,回返。
 
而楊牧先生呢,他給我們這個時代掛了劍,至死方歇。
 
 
 
 
 
 

《INK印刻文學生活誌》200期,2020年四月

Mar 30, 2020

His 50 and still fabulous

週五的時候我問他,噯你這個生日的週末要做什麼呀?他說,晚上就和朋友們吃個飯,接下來的幾天,就休息休息。

一轉眼,上回見到他已是我們歐洲旅行的最後那天。當時,誰也想不到,也不過就一個半月之後,整大半個世界火燒一樣的武漢肺炎疫情,會燒得人們無處容身。遠端工作。國境封鎖。視訊會議。強制隔離。郵件往返。一切的一切變得無比超現實,卻又無比現實。

六個禮拜未見。十年多的時間來,這樣的時間間隔已是絕無僅有,可封鎖的時程還在延長,看不到終點的計時加賽,總是讓人心慌。

他說,這不是世界末日。

然後一年過去,明天將是他的生日了。

其實這一年又一年過去,我們並肩見證著整個世界的改變——人們改變著時代的同時,又何嘗不是也被時代所改變著。目擊台灣幽微的痛楚成為龐大的敘事,同志社群中一切形下的愛恨成為的形上的法制的部分,我們一起歷經了三次總統大選眼看著台灣逐漸靠近我們理想中的那個國家的樣子,這所有一切,跟他一起。

這次的武漢肺炎,如此形而下的生與死,帶來的卻是無比形而上的,對愛的痴迷執著,對情的反覆思索。我每天進出公寓,回到家便用肥皂刷著雙手,一天一天,看著國際旅遊警示逐步提升,想的無非是,四月看來已不可能。五月並不樂觀。那麼六月如何,七月呢?再就是八月了。

氣溫上升的時刻他說,希望熱天氣會有所幫助。我猜測著,他想說的是,希望我們可以早些見面。但他沒說出來。

希望我們可以早些見面。但我也沒說出來。或許,也沒有必要。

那天他傳來一個線上的訴願連署,說是要把COVID-19武漢肺炎給「正名」為CCP Virus,中國共產黨病毒。我順手填了,又轉傳給朋友們。我說,可以,這很有趣。他說,不安的世道,人們總是要想辦法給自己找些樂子。

「係我,」於是,也可以用我不熟悉的腔調說起今日的天氣,拿你的語言講相異的街道相左的詞彙,同一句台詞還在反覆——

「你會唔會同我齊走?」

或許吧。而疫病的時刻,我也沒有其他的話了。日子這麼過著。相遇那年。簡簡單單的一個男孩遇到了一個男人,也沒想到事情變得如此尋常,而不尋常。只不過是把生活過下去,就這樣了。那時的自己呀,誰知道呢。

從他的39, 40, 45, 然後明天他即將要滿了50歲。他總是嚷嚷著說羅毓嘉你不要每次都寫那些沒人看的文章,可他罵罵咧咧的時候嘴角掛著笑意。我常說,其實全世界也只有一個人可以這麼對我。而愛情啊,總歸是權力的接受和給予,容許他這麼做,也就是我僅有的溫柔了。

下次什麼時候見到你呢?我想你了。真是。

同我齊走吧。

To your 50, and still fabulous. My dear W. 生日快樂。







Feb 24, 2020

「易生」

 
「易生」的相反是什麼呢?是難活,還是易死?
 
公車短暫停等紅燈時候,我看著窗外那台計程車的車門上,噴著「易生」。想來是司機的名字,或者他只是姓易。他的名字扛著什麼,死生契闊,難中之難。疫病蔓延之時,那生之簡易,卻顯得如此奢求。
 
下班時間,行駛和平東路的公車人滿為患,人都戴著口罩,多數的人都不說話。只有上下車時短短淺淺的,不好意思。借過。不好意思。好了我們下車了。再見。不好意思,借過,謝謝。
 
所有謹小慎微在口罩底下,以費力的呼吸聲表達著,嗡嗡的引擎聲響,竟還能聽見許多人呼氣的聲音。
 
我只是看著窗外,想,活著如此艱難。
 
我早已在上車穿過人群時把背包從肩上卸下,提著。縮起身體讓出再多一點點的空間。車在隔站停下,旁邊的女生向我點了點頭,也再挨進來一些,在車門左近之處多容出空間好讓人上車。世界之大,病毒之微小,沈默的公車裡頭司機突然廣播:「站在後門的小心,我要關門了。」
 
我們把自己縮得更小一些。今天只是禮拜一,學校陸續開課,拜一到拜五,每一天的挑戰都更艱難一些。韓國旅遊警示提升了,日本也納入健康自主管理的旅遊地,全面淪陷,會否只是遲早的事。
 
如果是,那麼我們今日此刻此時所做的所有努力,為了什麼?
 
如果人皆有死,那麼我們努力地活著,又是為了什麼?「易生」。然後我看到那輛計程車。
禮拜一下班後,我固定的行程是上健身房流一個小時的汗。
 
是為了什麼?
 
或許易生的對面不是賴活,不是不死。而是好死。好好地活,時候到了,好好地死。好好地告別。或許這些努力終歸是有意義的吧。

而今天終歸只是禮拜一而已。





 

Feb 17, 2020

那時的自己呀,誰知道呢

 
這趟倫敦與斯德哥爾摩的旅行,完全就是圍繞著瑪丹娜的演唱會而安排的。誰知道呢,去年六月某熊就買好了演唱會門票——那是六月中,反送中的氣氛正在香江沸騰著,誰知道呢,竟會一路延燒半年有餘而震波蕩漾。
 
誰知道呢,新年伊始,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又鬼魅一般纏繞在東亞的空氣裡頭。
 
而瑪丹娜去年底因膝蓋受傷推遲了演唱會時程,更在一月底宣布二月不得不取消數場倫敦的演出。我們的演唱會票是在二月中旬,她究竟會不會如期演出,誰知道呢。
 
這趟且戰且走的行程,居然也能這麼有驚無險地走完了,誰知道呢。
 

 
出發那天人已經上了機場捷運,朋友傳來防疫中心最新的公告:二月10日起,14天居家隔離檢疫的對象擴大到自香港轉機的台灣民眾。心一慌,慘了,原本跟某熊團進團出經香港回台的班機,這下子也讓我成了居家檢疫的對象。
 
在桃園機場打了電話進航空公司的客服線路,看看能不能幫忙安排個改道吧。等了半天,沒能接通,電話斷了幾次,又打。一轉眼已經要登機前往香港,也不能怎麼辦,收了線。
 
向香港機場的航空公司轉機櫃檯說明狀況,對方兩手一攤,說我們這裡沒有權限處理票務。你看先飛倫敦,請那邊的票務櫃檯幫忙吧。
 
機場裡草木皆兵。人站得遠,每個人都是疑似的感染源,誰也不知道誰是不是中國來的,誰身上恐怕沾染了奇異的病毒,怎麼感染的,不知道。究竟要靠得多近才會被感染,不知道。病毒能在無機物表面上生存多久,不知道。多久才會失去活性,不知道。
 
像是資本市場那句話:人不怕downside,怕的是未知。
 
知道全部,心就定了。什麼都不知道,可能是幸福。但知道一些,不知其全貌,最是恐怖。
和戴著口罩的某熊在登機門會合。說了狀況,他說好。
 
然後他淡淡地說,倫敦和斯德哥爾摩的餐廳呀,我們就到了那邊再看看好了。
 
最近的狀況,讓人沒心情安排研究那些。他說。而跟著他旅行這麼多年去過那麼多地方,他最講究的也沒別的,就是吃。唯有吃,也沒別的了。而他說,難有心情。
 
怎麼會有心情?
 

 
幸而倫敦機場的票務姊姊幫助之下,完成了後段行程的退票。便就買了一張單程的直飛回程。心先定了一半。倒還有一半懸著。行程能怎麼樣呢,就還是走吧。疾病總是考驗著人們能夠有多少維持「日常」的心緒,能夠維持多少的人性——薩拉馬戈的《盲目》,寫的不就是這樣的一件事。
 
疾病蔓延的初春你是你自己嗎?可能也不是你可以決定的事。
 
倘若感染了的你,還能是你自己嗎?
 
在斯德哥爾摩在倫敦。我們走路。散步。哆嗦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雨之中,縮著脖子縮著手,像兩隻笨拙的鵝或者鴨子,走在城市的水氣之底。羽絨衣濕了又乾,且乾了,又濕。走過幾間博物館,看了幾場音樂劇。與朋友吃飯。喝酒。說笑,酒酣耳熱再走回飯店,然後打呼,然後起床。
 
我們斷斷續續討論著香港呀新加坡呀,日本,泰國,台灣那些遠方傳來的疫情。遠遠的,但又感覺很近。正被非常的疾病緩緩改變著的,我們總有一天要回去的日常。看著新聞裡邊,那些慢慢變得瘋狂的人們,以及,努力著保持理智清明的人們。
 
突然意識到,在這瘟疫的季節,我們能做的事情竟然是如此稀少。
 


行程一路且戰且走,居然也是有驚無險地走完了。
 
某熊得要先去了機場的那個早上,他在飯店房間輕輕地跟我說,好啦下次見呀你自己要小心啊。我說你也是呢。只是下次會在哪兒見面,這回誰也說不得準。居家檢疫讓台灣與香港的會面顯得不切實際,即使是最為方便的日本泰國,也說不上什麼時候,說不定就去不得了。誰知道呢。
 
跟他一起十年多了,這竟然是第一次,斷了線一樣我們得彼此在狂風之中,飛上一會兒。等著能夠降落的天氣。等著能夠降落的地方。
 
這是第一次我覺著微微地憂懼。擔憂失去。擔憂,疫病會不會不斷延長。
 
擔憂疫病將讓我們變得瘋狂。
 
而情人節那天,照例地我們也沒有什麼禮物沒有什麼特別的慶祝。早上起床,我說,欸今天是情人節呀。他說,情人節快樂。我說你也情人節快樂。然後我們並肩看著電視。就知道那是我們的神魂清明,我們的理智如往。
 
我們的日常便這麼下去了跟過去的每個年頭一樣。
 
像是相遇那年。簡簡單單的一個男孩遇到了一個男人。過下去,就這樣了。那時的自己呀,誰知道呢。




 

Feb 14, 2020

Madame X

 



















瑪丹娜還是照例遲到一個多小時
但第一首就開了Vogue
所有人就原諒她了
老娜氣場一點都沒有比較弱
雖然她說她腳受傷
但她只是穿著平底鞋而已
她第一首就開了Vogue
 
然後她跟大家聊天
用拍立得和全場拍了一張自拍
然後現場義賣一千歐元捐給兒童基金會
那是全場唯一留下的照片
因為進場前每支手機都被封起來了
老娜說
那是要讓大家專心看老娘的秀
我倒是很疑惑
怎麼會有觀眾現場身上帶著一千歐
的現金
老娜的觀眾真是深不可測
 
Madame X豈止是一個whore
Madame X並且是一個businesswoman
Madame X豈止是一個sinner呢
Madame X其實是一個
你說她是什麼
她是一個saint
 
然後她就在舞台上喝了一瓶啤酒
然後她唱了American Life
然後她請大家去里斯本旅行
感受那兒的音樂
然後她唱了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
大概是因為Maluma沒來當嘉賓
當然我是開玩笑的
Madame X是一個地球公民
 
我想她應該也玩得很開心吧
她在台上喝第二瓶啤酒的時候我心想
她以為自己是張惠妹嗎
但她是老娜啊
她想做什麼都可以被原諒的
張惠妹也是
幸好我有兩杯double gin and tonic
幸好我買了足夠的酒
 
Madame X豈止是一個whore
Madame X並且是一個businesswoman
Madame X豈止是一個sinner
Madame X還唱了Frozen
 
最後一幕拉開了整面的巨大彩虹旗
畢竟她是瑪丹娜而我們是男同志
大家就尖叫
我們就對她尖叫
我想她應該也玩得很開心吧
希望下次還有機會
看到穿回去高跟鞋的Madame X

Feb 11, 2020

我們討論台灣的風電

 
一、他從香港來台北出差,想想又是差不多一年未見,便約了一起吃頓午飯。筵席未開,先是聊起香港近日的動盪街頭,他搖搖頭,說香港警察真的太過誇張而港府顯然在政治上完全無法負責,背後都是那幽靈一般的北京啊北京。他說。
 
話頭一轉他講到台灣大選——問我,這下子民進黨和國民黨選起來究竟會怎麼樣呢?理論上,這個政治態勢,會對比較不傾向北京的民進黨有利吧。我留意到,在講話之間,他小心翼翼地選著英文的用字,「比較不傾向北京的民進黨」,以及「比較傾向北京的國民黨」。
 
他又問我,那你呢?你的政治傾向是?
 
真的好久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啊——我說。我傾向台灣喔。
 
「傾向台灣」,那是什麼意思?他問。就是認同台灣應該是個獨立國家的意思。他瞪大眼睛說自己來台灣的次數大概不夠多,又多是公務出差,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當著面跟他說,自己支持台灣獨立啊。
 
我說你下次不要只是來台灣工作,可以多和台灣人賊混,會聽到更多類似的說法喔。他聽到這邊,就笑。
 
 
二、他說自己看了好一陣子的能源專案,跑遍東亞各個國家和不同的人見面說話聊天。從太陽能到風電,也包含煤與天然氣等等化石燃料,最近的工作核心則是在離岸風電——包括日韓台灣中國和東南亞的各種專案。
 
自然也好奇,在這好些國家當中,哪個國家在離岸風電著力最深呢?
 
他說——其實中國投入的資源算是最多,但他們,中國,你知道的基本上他們不跟別人玩,所有技術他們都想要自己做。從風機,電纜,和基礎電網的橋接,安裝技術等等,都是。但偏偏他們的案子都是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之間的角力,還有各個利益團體在彼此派分,研究他們的案子實在花很多力氣又不太有意義。那是一個封閉的生態系。
 
日韓呢,則是動得比較保守。日本基本上放比較多力氣在太陽能的普及,韓國則還沒有看到太多有成效的離岸風電計畫。至於越南泰國都還在一座一座蓋燃煤發電廠,原因也沒有別的,就是那是成熟技術,他們在經濟的高成長期,可以快速地讓電廠投入營運提供工業所需的電力。
 
所以就是台灣啦。他說。這兩三年,台灣政府真的花好多、好多心思在做離岸風電。
 
現在技術當然都還是來自歐洲。不過歐洲,他們的離岸風場大多是試驗性質——測試學習曲線,風機和電網的接置,還有嘗試抓出最合理的成本架構,一言以蔽之,大規模的離岸風力發電其實在歐洲並不追求規模,他們要的是,整體的技術輸出。
 
可是台灣。他說,台灣現在在嘗試的是把銀行融資的資金鏈、來自歐洲的生產技術,加上整個離岸風場建置的基礎建設與船舶技術等等,要整合在一起。
 
你知道這會是整個亞洲第一個有能力整合離岸風電的供應鏈嗎?
 
那不會是在別的地方——就是在台灣啊。
 
 
三、我這次來台灣,和那些搞離岸風電的人聊到政治,他們都很隱諱地說,畢竟還是希望蔡英文連任。他說。哎呀他們做風電的生意嘛,如果國民黨政府上來,政策不知道能不能延續,那生意當然也不知道會不會延續了。我說國民黨,大概不會吧。他就笑。
 
不過,如果繼太陽能之後下一個亞洲的主流再生能源是離岸風電,那麼以台灣現在的進度和資源的挹注,台灣,絕對有資格成為整套技術的輸出國。你有know-how,有供應鏈,有資金配合,當日韓與東南亞都開始跑起來,台灣會佔據最重要的戰略位置。台灣就會是這個產業在亞洲的最重要國家。
 
「那是一個 billions of billions 的生意呀,」他說。
 
光憑著這點,民進黨政府在策略上的設定,以及截至目前為止的所有實踐,就是絕對值得支持的。
 
他們做得太對了。他說。
 
 
四、所以我才說,民進黨絕對不只是一個光只是「不那麼傾向北京」的政黨。我說。
 
那更是一個,比較傾向台灣的政黨喔。就像我。我說。
 
與他的飯局結束之時,台北輕輕地下著典型的初冬的薄雨。他接下來還有個會議,和我在反方向路口道別。我說祝福你一切順利,下回不管台北見,或者香港見,都好。我說祝福香港。他說祝福台灣。
 
「2020,台灣要贏」喔。他轉身回來,從傘下冷不防給我來了這麼一句。他媽的這傢伙早先還說自己沒聽過誰親口說過支持台灣獨立呢。
 
這傢伙。
 
我就大笑說好。希望台灣會贏。下次見。





 

Jan 20, 2020

新年快樂呀,我也快樂

 
今天去銀行提領新鈔準備包紅包,在取款憑條上填妥了每日新鈔可提領的上限額度。櫃檯行員接過取款憑條,問說,「先生要怎麼配鈔呢⋯⋯啊等等你是不是填了剛好的數字⋯⋯謝謝這樣我很方便⋯⋯」看著背後人山人海等著領鈔的無助的台北市民們,我一向是很擅長給人方便的
 
順便補摺。眼看著存摺就要印到本摺的末頁,行員拉出我的存摺問我說「那個⋯⋯先生如果你沒有辦定存的話是不是⋯⋯我們可以印到這頁嗎⋯⋯」當然可以啊現在請你幫我換新摺你應該就要崩潰了吧大過年的大家都方便就好「啊⋯⋯真的很謝謝你⋯⋯」行員眼睛竟然給我跑出漫畫式的感動水汪汪眼神
 
好我真的很久沒有補摺了,連定存頁都不夠用,硬生生印到了最後一張,行員臉色大黑盯著我的存摺。接著很大聲地說
 
「還剩最後兩行!夠用!夠用!」
 
你不要這麼興奮啊啊啊我都要伸出手去跟你擊掌了啊啊啊啊啊我年後再來換摺就是了就是了嘛可是我錢不夠用啊啊啊啊
 
新年快樂呀,我也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