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有一種秋葉/燃燒的氣味,像往年/對窗讀書在遙遠的樓上/簷角聽見風鈴/若有若無的寂寞,我知道」——〈卻坐〉
楊牧先生仙逝那日,全球武漢病毒的疫情正如火如荼燒盡整座地球的信任,讀一首詩,像是安慰更像是探索宇宙時間內部那隱隱旋轉的關於一切秘境的共同文本:預言也好,寓言也罷。屋子是國氣味是你我,而有沒有英雄來將我們解救——會有英雄嗎?
都到這個時代了,我們需要英雄嗎?
「翻過這一頁英雄即將起身,著裝/言秣其馬/檢視旗幟與劍/逆流而上遂去征服些縱火的龍/之類,解救一高貴,有難的女性/自危險的城堡。他的椅子空在/那裡,不安定的陽光/長期曬著」——〈卻坐〉
人都過去了,楊牧先生依然給了他們全體的希望。
前有太多論者或談或演或奏,把楊牧先生一生以來長短作品或坐或臥或掩面或張揚的演了。那裡頭統御一切的詞彙和音樂呀,斷難是我背後代詩人僅能抄摹,臨仿,別談青出於藍,許多時候,我們連那藍的色澤都還未能看清,楊牧先生又已走進一片綠影短丘,看山看海去了。
世界上就是有這麼一位先生他在你出生之前,便寫出你一輩子寫不出的好作品了。
恐怖的是,當你以自己賀爾蒙下降,貪懶了,不寫了,遠方那位先生還是在寫著。即使用盡全身的心靈這麼一說:「我想成為比楊牧更偉大的詩人。」大概是要百年修得,方能成為楊牧先生臨筆的硯墨吧。
陰謀有之,末世有之這時代啊。
我依然認為楊牧先生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預言家。
*
第一次讀楊牧先生的作品,應是〈延陵季子掛劍〉——談然諾,談交心,然而楊牧筆下的徐君季子又何嘗只是國君使節的關係呢——「我總是聽到這山岡沉沉的怨恨/最初的飄泊是蓄意的/怎能解釋多少聚散的冷漠?罷了罷了!我為你瞑目起舞/水草的蕭瑟和新月的寒涼/異邦晚來的擣衣緊追着我的身影/嘲弄我荒廢的劍術。這手臂上/還有我遺忘的舊創呢/酒酣的時候才血紅/如江畔夕暮裏的花朵」——〈延陵季子掛劍〉
理當是愛吧。那幾句詩不知啟蒙了多少當年還不知道「男歡女愛」所謂者何的青春男女,讀到第二段,那時高中時代的我再也坐不住的汗水涔涔,逼仄著未變聲完全的嗓子,就念:
「你我曾在烈日下枯坐──/一對瀕危的荷芰:那是北遊前/最令我悲傷的夏的脅迫/也是江南女子纖弱的歌聲啊/以針的微痛和線的縫合/令我寶劍出鞘/立下南旋贈予的承諾……/誰知北地胭脂,齊魯衣冠/誦詩三百竟使我變成/一介遲遲不返的儒者!」——〈延陵季子掛劍〉
然而愛。愛那麼難,說不出。便寄託於劍吧。可他們想不出的是,時間,永遠走在最前面。
古今中外所有愛情小說戲劇的原本,都在愛之失去。而非完滿。
淺淺地知道彷彿也就夠了。沒有人告訴我在那最一開始,太初的荒原是誰走近了伏案的人,提筆在他們額眉之間墨染,寫就了詩人的名字。那時我寫,只是寫了,還以為也不及帶齊行囊,懷中揣了幾本書便匆忙上路。行走在圖書館冊列的峽谷與溪澗,抽出幾本書,瞎讀。以為,那就真是浪漫了。
開始寫詩那幾年,1999有著世紀末的氣候,城市有張躁鬱的臉。而不知信諾仍在,愛過幾個人,人們總在約定場所守候,於是讀到了那詩的最後:
「呵呵儒者,儒者斷腕於你漸深的/墓林,此後非俠非儒/這寶劍的青光或將輝煌你我於/寂寞的秋夜/你死於懷人,我病為漁樵/那疲倦的划槳人就是/曾經傲慢過,敦厚過的我/」——〈延陵季子掛劍〉
偶爾和友朋們談笑,有時,則也懷疑文學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麼寫了幾年,努力讓自己詩藝精進,努力描摹人間百態可知不可知的風景。寫著寫著,路的終止,黑牆堵著哪裡也不能去的人,「我隔著一朵康乃馨尋找定位/看殘餘的日光在海面上/不停搖動,無窮的/訊息和少量焦慮,時間--/假如時間允許〈殘餘的日光〉」抬起臉來,又看見是他們前行者的名字甸甸地壓著天空,壓著路。壓著。
不知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也不知道,和孤獨同樣不朽的是甚麼。時間過去,那時少年詩人還不知道,前行者們夙昔的典範還在推衍,文學的版圖持續擴張。
「誰知我封了劍(人們傳說/你就這樣念着念着/就這樣死了)只有簫的七孔/猶黑暗地訴說我中原以後的幻滅/在早年,弓馬刀劍本是/比辯論修辭更重要的課程/自從夫子在陳在蔡/子路暴死,子夏入魏/我們都悽惶地奔走於公侯的院宅/所以我封了劍,束了髮,誦詩三百/儼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 」
等不著你了。我只好做這些,做那些。封了劍,束了髮,誦詩三百。
依然不見你我也就只好往前過去了罷。有死亡的重量比然諾更重嗎?我相信有。你最好也相信。
*
語言包藏秘密,魅影來去是城市的道聽塗說與精神病。
又讀幾本書,感覺經典都與我的內在一同毀壞,憂鬱的時候我寫。好一點的時候有力氣哭泣,某天醒來,確知自己內在有些東西不見了。不對了。壞掉了。那時以足跟貼著足跟的,我瀟灑行走街頭的影子去了哪裡,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
「唯獨她的下落我們一無所知/恐怕忽略在詩的修辭和韻類裏了/在讚美的形式條件完成剎那即回歸/虛無,如美麗的漩渦急流裏流逝(平達耳作誦)」我必須重新與這個世界建立關係。在眾聲雜遝中理出記憶的線索,方能從須臾的切片裡脫身,適度地丟棄,方能更多地擁有。「告訴我,甚麼叫遺忘/甚麼叫全然的遺忘/……/當花香埋入叢草,如星殞/鐘乳石沉沉垂下,接住上升的石筍」——〈給時間〉
告訴我,甚麼叫做時間,而時間它會帶給我寬慰嗎?
於是我亦開始旅行。我自咖啡館與床,與書桌與酒吧的路徑脫離,前去香港,倫敦,東京,巴黎,柏林,華沙乃至紐約。有時還是追著他們的足跡,有時在旅館的木門這邊聽見鬼影的頓踱,「又如一個陌生者的腳步/穿過紅漆的圓門,穿過細雨/在噴水池畔凝住/而凝成一百座虛無的雕像〈給時間〉」大湖在東方安靜地浮動,人群如洄游的鮭魚,溯流在金色街廓,行走,錯身,都是表達。
噴射渦輪咆哮著,雲層往機身後方奔騰而去。城市變為螢幕上微渺的亮點,平原與海洋是圖上藍綠的差別。
有時是回家的旅程,有時則是深更的班機,劃開星空劃開夜,語言劃開宇宙。「深淵上下一片黑暗,空虛,他貫注超越的/創造力,一種精確的表達方式/乃以語言責要意念/承擔修辭/實現結構體系/光始隔絕無以界定有,微弱而增強/至於永遠。」——〈蠹蝕〉
但甚麼又是永遠?我想,可能我們都在這速度當中,失去一些什麼。
*
必須要在很慢的時候讀《林沖夜奔》的折子戲。嗓子想演。聲音想演。肢體想演。但那又是個太挑戰困難的劇本。詩的語言是開啟萬神之城的鑰匙,是心靈浮光之鏡,然後時間過去。樓廈會傾頹,萬物皆枯朽。然後時間過去。
然後林沖⋯⋯
燈會暗下來,給了林冲。
「想我林沖,年災月厄如/今不知投奔何處/雪啊你下吧,我彷彿/奔進你的愛裡,風啊/你颳吧,把我吹離/這漩渦。廟裡三顆死人頭/東京更鼓驚不醒一場/琉璃夢。仗花鎗/我林沖,不知投奔何處/且飲些酒,疏林深處/避過官司,醉了/不如倒地先死/
「一支響箭射進蘆葦洼裡──/想我林沖(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東)年災月厄/也無心看雪。多謝那柴大官人/指點路口,來此/水鄉宛子城,暫且/尋個安身。折蘆敗葦/好似我的心情落草/東京一種風流/還是鬱鬱的三春/鞦韆影裡飲酒/木蘭花香看殘棋/月下彈寶刀……/(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東)⋯⋯
一個英雄。一個在威權政治動亂理站起的英雄。山神小神都救了他,要殺他的差人,又何嘗不是那平庸之惡的具現化形式呢。就是吧。什麼公理什麼正義,那是都不存在的是嗎?而楊牧,作為一位詩人,他的提問是不是終止的:
「風靜了,我是/默默的雪。他在/渡船上扶刀張望//臉上金印映朝暉/彷彿失去了記憶/張望著煙雲:/七星止泊,火拼王倫/山是憂戚的樣子」
「山是憂戚的樣子」
*
或許及至所有發問都已內爆無法言詮的時候,仍然有一首詩照樣寫。是啊楊牧先生,您留給我們的一切,早已超越時間。然後時間過去,你我現今所立定之處仍然會是一樣的地方嗎?正因為詩是唯一不滅的,而能高於時間而存在,能定義時間、空間,讓所有可能的段落在那裡交會。時間永遠不停,但當時間過去,我是變得更溫柔,或者更殘酷了?是詩帶著我回去,回到那書寫當下已必然流逝的今日的居所。
那首詩是這樣問的⋯⋯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寫在一封不容增刪的信裏/我看到淚水的印子擴大如乾涸的湖泊/濡沫死去的魚族在暗晦的角落//留下些許枯骨和白刺,我彷彿也/看到血在他成長的知識判斷裏/濺開,像炮火中從困頓的孤堡/放出的軍鴿,繫著疲乏頑抗者/最渺茫的希望,衝開窒息的硝烟/鼓翼升到燒焦的黃楊樹梢/敏捷地迴轉,對準增防的營盤刺飛/卻在高速中撞上一顆無意的流彈/粉碎於交擊的喧囂,讓毛骨和鮮血/充塞永遠不再的空間/讓我們從容遺忘。我體會/他沙啞的聲調,他曾經/嚎啕入荒原/狂呼暴風雨/計算着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嚮導的使徒──/他單薄的胸膛鼓脹如風爐/一顆心在高溫裏熔化/透明,流動,虛無」
詩人從來不僅只是先知。不僅只是預言家。更不僅只是寓言而已。
只是他們總是看清楚了這個世界的能這樣總這樣該這樣。然後,帶領著個世界,不斷向前。
不斷向前,回返。
而楊牧先生呢,他給我們這個時代掛了劍,至死方歇。
《INK印刻文學生活誌》200期,2020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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