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有一種母愛不存在》裡頭的一句。讀得人怵目驚心。身為女同志的女兒,與無法諒解、甚至將自己罹癌歸咎於「生出了一個女同志女兒」的母親,用一輩子的生死時間去償還,理解,原諒,乃至和解的可能與不可能。
這樣一本書。我讀到雞皮疙瘩都爬起來——
這就是許多許多同志兒女共有的恐怖經驗。某種程度上,你知道父母是愛你的。但某種程度上,你不時感覺,自己或許並不是那個最應該被生下來的小孩。
身為一個同志,我很少正面去書寫自己的媽媽。
出櫃之前我再怎麼頑皮、再怎麼搗蛋,頂多就是「那個調皮搗蛋鬼破壞王」,出櫃之後,卻無法避免地成為了爸媽眼中「那個好像還算優秀的同性戀兒子」。這個標籤再也撕不下來了。
其實我多麼希望自己擁有的,是童話故事裡面那種——「噢你是同志啊,那晚餐要吃什麼?」的父母。我多麼希望自己可以做得更好,更好一些,去「抵銷」爸媽靈魂深處的自責、怨嘆、與哀愁:「為什麼我有一個同志兒子?」
然後,這樣的希望,無意間把生活變成了巨大的黑洞:我的所作所為,都只是想要讓爸媽感到驕傲。而不因為這「家醜(skeleton in the closet)」蒙羞。我想要讓成績更好,我想要得到一份體面的工作。我想要在停車的時候倒車入庫一次就成功。我想要當一個每次考試都考一百分的模範生。我想要在過年的時候給得起爸媽一個頗大的紅包。讓親戚聽到數字會覺得羨慕的那種。我想要做得更好。其實我已經做得很好了,但內心深處我壓根就甩不開——「我必須更好才行。」的那靈魂的呢喃。
因為在我跟爸媽出櫃的那個時刻,我就已經「不對」了。即使爸媽不斷告訴我,「其實你只要健健康康的,我們就很開心了。」但問題就出在那個,「只要⋯⋯我們就很⋯⋯」。的句法。那是你已經接受某件事情已經不可能實現的句型。我永遠不可能是三十幾年前他們所想像的那個小孩。即使那樣的想像,可能也只是一瞬間出現在他們心裡而已。但不可能。
即使只是閒聊時候,媽媽的一句「看到某某阿姨家裡孫子跑來跑去,好可愛,我還是會覺得我們家裡好像少了一點什麼。」都讓我警鈴大作。當然,理智上那完全不是我的問題,會有那樣的感覺,當然也不是媽媽的問題,但她說完那句話之後旋即接上的,「你也不要想太多,我們家就是這樣了,我沒有要要求什麼」——究竟是什麼,讓我們母子必須非得覺得對彼此不起才行?
「這麼多年來我都是自己故事的唯一證人,」《有一種母愛不存在》的作者斯高烏這麼寫。
身為同志,我們都在用了一輩子的力氣和時間去與這樣的自己,這樣的家人和解。
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其實,爸媽也沒有。我們只是無法真正彼此理解,只是無法完全揮去「我會不會因此而不被爸媽所愛」的陰影。那個陰影可能不存在。卻又無所不在。——這本自傳小說雖則題為《有一種母愛不存在》,所想要談的,無非是不論母親父親在或者已經不在,身為同志兒女的我們都只是想要緊握住那蠟燭尖端小小的火焰,想要相信,自己是被愛的。
回過頭來,想要對媽媽講的,不過是像個孩子被世界傷害透徹之後,回到家,能夠撒嬌張開雙臂高喊——
「媽媽呀⋯⋯」的,無條件的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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