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老大作戰--中年男同志美容手術初探〉
酷兒飄浪國際研討會草稿
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羅毓嘉
摘要
中年男同志面對老化議題,除了考量退休生活、病症照護、以及伴侶關係等層面之外,由於男同志文化向來對外型有著較高標準的要求,甚至在年輕族群中瀰漫有揮之不去的「老年歧視」價值,都使得中年男同志對容顏老去抱持相當程度的焦慮。美容醫學科技一再演進,透過手術(包括除眼袋、眼尾去皺、拉皮,乃至各種『微整形』療程)來抵抗容顏老化,不再是女性的專利。隨社會對美容手術的觀感越加司空見慣,亦由於美容外科診所的宣傳,選擇躺上美容外科手術椅的中年男同志,已日漸增多。本文透過訪問曾接受美容手術的中年男同志,試圖耙梳中年男同志與自身「變老」的時間想像反覆對話,透過美容手術改變老化歷程中對身體意象的認知。身體的「回春」,如何改變了中年男同志與他者的互動?在初次手術之後,又為何選擇/不再次接受美容手術?同時,本文亦從受訪者的美容手術經驗出發,對形構出「中/老年理想樣貌」的男同志文化結構,進行批判性的社會學考察。
關鍵字:中年男同志、美容手術、老化
姓李的又再胖了,說就算端午節被打回原形,沒看過這麼胖的白蛇。怎麼不少吃點,多運動?懶哪。燈光突然變亮的處所,話鋒突又轉到姓王的身上,姊,你多久沒打針啦臉都垮了。兩年沒打了,怕皺紋消失會上癮,能打一輩子嗎。想想也覺得不能,自然點好。真是自然點好--看看我媽咪,心寬體胖,臉上堆滿油連皺紋都不用愁了。誰是你媽咪,我這麼美。是啊,這麼美,當年可是個瓜子臉,……談笑之間,其中一個看著我還邊努嘴轉頭,說你看看他,年輕時騎台野狼125,剎車蹬的一下停了,多帥。現在還行嗎?[1]
前言、當青少年哪吒變老
七○年代的孤臣孽子[2]行走新公園的荷花池畔,阿青老鼠小玉彼時不過十餘歲已嚐盡世間冷暖;八○年代有肉身菩薩度化五年級眾生,當「六年級都已經出來混,」說起三十啷噹歲竟「已經是很老、很老了[3]」;到了九○年代愛滋瀰漫城市,荒人[4]彷彿與世界相互離棄,尋找色情烏托邦之路勢必危殆。新世紀伊始,搖頭花[5]開,紫花[6]凋落,然而,若往光亮處看,即使是朱天文筆下的荒人,也終於會體認肉身難得,為了頂住遺忘,書寫仍要繼續。但殘酷現實世界裡,人人會老的警句揮之不去,卻是老T要搬家[7],如果中年男同志的居處是無偶之家往事之城[8],當青少年哪吒[9]長大,飛揚跋扈體態豐美的年紀過去,甚麼時候失身給誰都已想不太起來,走進新的生命週期,早晨醒來是看見自己益發老了的男同志,驚愕鏡中那人怎老得再認不出來的男同志們,還是要回到只有自己的肉身戰場上頭。
官方訂定的「老年」為六十五歲,然而女同志四十歲就改稱歐蕾(old lady),在男同志交友板上,年輕同志則清楚明白寫著「拒老」,而所謂的「老」不過是年過三十五[10],可見得同志社群對於老年的想像,與異性戀社會顯然有著巨大的差異,這差異的背後,是真實的同志生命在原已小眾的社群內部,再次切分出更細微的次級群體。
Raymond Berger(1996)曾謂,當同志研究在學術領域當中日漸增加,研究主體仍始終偏重青年同志群像,老年同志作為族群當中看不見的少數(unseen minority)。老化,既是社會狀態,是心理狀態,更因為肉身老去直截衝擊影響到的是個人連接社會與自我這一管道的狀態,而使得「老化」過程勢必也存乎於身體的狀態,沈志勳(2004)即指出,面對老化議題,中年男同志除了考量退休生活、病症照護、以及伴侶關係等層面之外,由於男同志文化向來對外型有著較高標準的要求,使得中年男同志對容顏老去抱持相當程度的焦慮,感受到因為身材、外貌、性能力降低而面臨的「價值」危機。弔詭的是,無論是針對同性戀或異性戀主體的老年人研究,則更偏重老年生活中,包括家庭或親密關係等社會功能聯結的議題,在此同時,對於性以及身體認知的研究,卻可謂付之闕如。在此處,老年同志的身體存有與身體經驗被忽視,成為同志研究領域中一顯著的缺角,延續Judith Butler(1993)針對早先女性主義學界漠視「身體」的提醒,生理性別的「物質性」,也就是身體之存有,為何會僅僅被理解為文化建構物的承載者,而它本身卻不是一種建構物[11]?
身體作為人感知社會與自然處境的中介,也同時受到各種情境的影響與塑造。誠如Mike Featherstone(1982)所言,「在消費文化中,身體是快樂和表現自我的載體。苦行般的身體勞作帶來的不再是對靈魂的救贖或更健康的身體,而是得到改善的外表和更具市場潛力的自我,」男同志個體普遍對於身材與外表有著較高水準的自我/社會要求,男同志對於外觀改造的投入程度顯得比異性戀來得更高一些,當身體成為一種社會性自我實踐的計畫,它「未完成」的本質便促使人們透過改造(work on)身體,藉以補充個人的身份認同。同時考量到中年男同志可能面對的老年負面刻板印象與年齡歧視(ageism),當美容醫學科技持續演進,透過美容手術(cosmetic surgery,包括除眼袋、眼尾去皺、拉皮,乃至各種『微整形』療程)來延緩,抵抗,甚而逆反肉身老化自然過程的一切企圖,在中年男同志的聚會中被提起,已不再是禁忌的話題--流行歌手高唱「美麗極限/愛漂亮沒有終點/追求完美的境界/人不愛美天誅地滅[12]」,社會對美容手術的觀感越加司空見慣,選擇躺上美容外科手術椅的中年男同志,在我認識的人當中也日漸增多。
但中年男同志所要追求的,只是違抗地心引力讓皺紋消失,或者守住快速後退的髮線而已嗎?「並不是怕老,只是怕醜」是迷戀青春的原因還是結果?美容手術召喚中年男同志的魔法裡面,除了害怕失去外在吸引力的焦慮之外,是否還藏有別的原因,影響了中年男同志坐上手術椅前的決策歷程?對男同志而言,美容手術如何改變了他們對身體的自我認知,身體的「回春」是僅止於肉身皮相,抑或是竟能如乘坐時光機一般,同時逆轉了中年男同志面對自身的老化態度(attitudes towards ageing)?
第二節、性別與美容手術
美容手術(cosmetic surgery)顧名思義是為了美容而做的手術,以透過外科手術,光電美容,化學換膚等途徑改善求診者的容貌外觀,包括割雙眼皮,除眼袋,眼尾去皺,拉皮,鼻孔及鼻翼整形,乳房手術,除班去痣,注射美容,植髮,外耳整形,抽脂等都包含在美容手術的範圍之內,是一類醫療行為但又不完全盡然。從傳統角度來看,美容手術主要乃是以外科療程改變受術者的外表形貌,畢竟是對身體的傷害,而在中國文化當中更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之說,卻依然有越多個體願意付出金錢,肉體損傷,與精神壓力等代價修整身體。美容手術的大多數顧客是女人,然而近年來也不再只是女性的專利,接受美容手術的男性日益增加,中年男性意圖扭轉衰老狀態,而年男性則傾向改善五官或臉型,其間考量到受術對象的心理,需求,部位,與術後照顧的差異,美容醫學發展出更多樣化的技術,以滿足求診者改善容貌的個人化要求。
時序進入二十一世紀,美容醫學逐漸成為醫學界和社會大眾共同關切而感興趣的課題,隨著健康知識和身體美學的傳播,身體與容貌的美容醫學技術之消費性需求,也不斷增加(李宇宙,2005年三月)。值得注意的是,美國整形外科學會(American Society of Plastic Surgeon)的2008年度報告指出,在2007年接受美容手術近一千兩百萬的求診者中,微創美容療程(minimally-invasive cosmetic procedures)即佔有超過八成的比例,而在2000年至2007年間,微創美容療程的受術者亦攀升了近八成[13]。這反映著隨美容醫學的演進,透過非侵入性手術局部性地改善樣貌,乃是一不可擋的趨勢[14]。
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來看,身體外觀乃是社會秩序與個人認知的一個面向,個體的外觀從具備吸引力與否,到與他人互動過程中的鏡像自我認知,無所不在地影響著個人的社會關係(Grogan, 1999)。作為整形外科手術的分支,美容手術的原初意旨乃是協助自覺外觀不正常而受到心理社會困擾的患者,M.T. Edgerton等人(1993)將求助者接受手術的動機分為來自社會情境的外部動機(external motivation)和病患身心壓力的內部動機(internal motivation),無論內部或者外部動機,外觀的缺陷可能導致的不滿與認知失諧,讓個體透過接受美容手術,消極地「削減外貌帶來的困擾」或積極追求外觀的美感,各種動機之間亦有層次的差別,然考量到美醜概念並非固定不變的美學規則,同時也涉及個人主觀經驗,手術動機的評估與術後滿意度的掌握,成為臨床美容醫學重要的考量項目(李宇宙,2005年三月)。
國內近年與美容手術相關的經驗研究,量化方面有沈怡君(2005)的研究顯示個人的自信心與自我評價,都與個人身體意象的滿意度呈現正相關,而醫學美容可以讓人看起來「更好」的同時,卻也弔詭地擴大了個人面對理想身體與實際身體之間的期望落差;李心荻(2009)同樣以問卷方式,立意抽樣調查探討台灣成年女性美容整型動機的影響因素,進一步發現除個人內在因素之外,媒體形象和人際關係作為接受美容手術的趨力也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質化研究方面,則有鄭婉君(2005)透過深度訪談耙梳女性經歷臉部整形醫療的體現(embodiment[15])經驗,從社會身體,政治身體,與醫療身體等面向切入女性本身思考與行動在決策前後所面臨的協商歷程。無論是量化或者質化方法,關注的主體皆在於接受美容手術的「女性」,這固然可能是因為目前接受美容手術的個人仍以生理女性為主,也反映著女性期望透過美容手術調控理想樣貌與現實樣貌差異的心態,然而男性在這些研究當中的缺席,並不表示男性不受到身體認知的困擾,也萬不能因為接受美容手術人口中男性的比例較低,便斷言男性對自我樣貌的評價較高。相反地,正因為社會對於男性樣貌的要求標準較為寬鬆,一般認為男性隨著年齡產生的歲月痕跡會使自己更加有魅力,這種心態在男同志社群內是否亦然?
固然,包括年齡,種族,社會階層與文化因素都會影響到個人對身體的滿意度,然而性別卻是影響身體滿意度的主要因素。除了女人普遍對身體感到不滿意之外,男同志社群中亦由於存在著擁有「好的身體」之社會壓力,而對於自己的身體感到高度地不滿意,並透過健身,飲食調整,化妝,以及美容手術等手段來改變身體與面貌(Grogan, 1999: 250)。即使接受美容手術的男性個體在近年逐漸增加,但由於美容手術的受術者仍以女性為眾,七○年代以降,美容手術在女性主義陣營即曾掀起許多波論辯,主要著眼於批判主流文化價值如何將「理想身體」的想像加諸於女性而造成的壓迫,並譴責醫療科技對身體的操弄,另一方面則意圖呼喚女性自主意識的覺醒,希冀女性可以「抵抗美容手術的誘惑」(Davis, 1995)。同樣地,由於文化在要求女性的「美」時主要是為了控制女性的行為能力並要求其進行身體的自我審查,女性主義者也對於男同志社群追求改善外貌的種種努力,有著「身體物化」所帶來被異性戀主流文化宰制的疑慮(Wolf, 1991;轉引自Grogan, 1990: 210)。
表面上,美容手術帶來的是一個「更美好的自己」,然而實際上是距離目標更接近,或者是更遠了?女性主義在理論上批判為個人帶來宰制壓迫與理想身體圖像的主流價值,宣告人們都應該接受自己原原本本的樣貌,然而Kathy Davis(1999: 8)卻指出,有許多女性都知道接受美容手術可能只是一場愛美的瘋狂災難,也理解意識型態上的政治正確立場,卻仍然認為美容手術是「唯一的出路」。女性在被物化的身體當中掙扎,想要超越身體,成為可以透過身體對世界展現權力的主體,美容手術是女人對「身體認同」的干預,讓個人原先消極地僅把自己看作一具身體,得以轉變成採取行動的主體--那麼,男同志的狀況又是如何?特別是當身為多重弱勢的中年男同志發現自己的年華老去,青春不再,接他們如何透過美容手術與自己的身體互動,並發掘他們成為自我主體的機會?行動力(agency)是所有社會實踐的核心,而教條式地宣稱「中年人也可以有中年人的風華」或「整容是那些沒自信的人才會去做的事情」之類說法,只能從理論上批判對中年男同志帶來壓迫的社會結構與意識型態,卻無助於進入他們的生命史,更無異於舉著政治正確的大纛,抹消了接受美容手術眾多個體之間可能的多樣與異質性。
本文即透過六位中年[16]男同志的主體發聲,據以詮釋,解讀中年男同志在接受美容手術的之前之後,各種曖昧與複雜的情境。必須特別指出的是,本研究緣起於我個人的同志社群社交網絡,從二○○八年左右即開始對此一議題產生興趣,在日常聚會中獲知幾位友人接受美容手術的相關訊息,由於美容手術牽涉到的並非只有術前術後的外表改變,而是在一歷時性軸線上,與行為主體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受術、復原與改變之歷程,本文除欲進行因此本文的分析資料雖主要來自於半結構式訪談,亦有部分是在獲得幾位受訪者同意後,擷取自我與他們的平日閒談、電子郵件、與社交網站的顯示狀態、日記與留言。
第三節、回春妙方?中年男同志的美容手術經驗
我某一天發覺自己狀況變得很不好,我就打電話去問朋友說醫師是誰,那他就帶我去診所這樣。醫生給我建議說是,直接打玻尿酸,凹陷的部份打玻尿酸,動態紋的部分就是打肉毒桿菌,那時候我覺得還沒有必要說去打肉毒,所以就是打玻尿酸把淚溝填起來。那之後我就不只是一個三八雞,而且還有蘋果肌了呢。
(受訪者M)
在接受手術之前,受訪者多是有自覺地將外表當做一種日常功課,以保養品,飲食與日常生活習慣的養成,在抵抗著日漸老化的身體外觀,以受訪者K為例,即是從控制掉髮的療程開始接觸美容醫學,進而拓展到注射肉毒桿菌素等微創手術,甚至日後的五爪拉皮手術[17]。然而隨著時光日進,到了保養品都不能拯救你的年紀,該下垂的都下垂了,不該下垂的也都下垂的時候(受訪者D),在受訪者的人際關係網絡裡頭流傳的醫學美容診所資訊,逐漸流傳開來並且受到重視,中年男同志相互交換手術的訊息與資料,就像是一個歐巴桑的秘密結社(受訪者R)。雖同樣屬於醫學美容的手術範圍,但美容手術又可分作侵入式與非侵入式的微創手術兩大類。本研究受訪者皆指出,消除皺紋是抵抗面貌老化的第一步,在此一出發點上,經過注射即可完成此效果的微創手術,獲得大部分受訪男同志初作美容手術的手選,包括透過玻尿酸、微晶瓷以及肉毒桿菌素的注入,透過填補肌膚紋路或者暫時麻痺臉部特定運動神經的作用,控制臉部靜態或動態皺紋的狀況。特別是由於微創手術簡單快速的受術過程,且做完馬上看起來就很漂亮(受訪者K),雖然受限於注射物質會被人體自動吸收的性質,若欲保持效果需以數個月至一年為週期,定期、長期地注射,但仍獲得受訪者的肯定。
另一方面,我在募集受訪者時,是讓受訪者自我認定「已經邁入中年,並期望透過美容手術改善、或延緩面部外觀的老化」,有受訪者言說如此:「我是絕對不想變老的(受訪者C),」則更進一步的問題是,除了自己之外,有誰可以決定一個人「老了」呢?男同志的社群網絡如同一個鏡像的自我,在相交多年友人的日常對話裡被人指出「姐,生日快樂,生日禮物是不是應該送你肉毒桿菌療程啊,你看你臉都垮了(受訪者R)」,在當代同志社群越發熱門的社交網站上張貼的生活照片中發現自己又粗糙又凹陷的,有夠老(受訪者M),甚至看到其他年輕人貼的照片,他們去海灘上玩的照片,就感覺自己真的是很老了(受訪者R)。台灣男同志的社群文化,或隱或顯,無不在在提醒著青春的易逝,以及姣好容顏的難求,儘管受訪者K表示「不管是異性戀或同性戀,只要是人,外表就很重要,」而主張「身為同性戀」並非是其試圖透過美容手術推遲延緩容顏凋敝的最主要原因,然而受訪者M的說法,即直截地指出「老化」在男同志社群講究外觀的文化裡頭,造成的減分效果,確實是不可忽視:
「身為一個男同志外貌很重要」這種話是廢話,因為,就是很重要嘛。當然就是要符合市場需求啊,你要求別人,要先把自己搞好。比如說你要奶大,蓄鬍,短髮,皮膚黑。那基本上你擁有這些條件之後你不會希望自己是,看起來很老態。當然年紀可以大,可是我不希望自己是滿臉皺紋啊。雖然不是說我要看起來很年輕,但要是很精神的。
(受訪者M)
幾位受訪者的談話之間,所描繪出來的所謂「主流」形象大相逕庭,但不脫兩種典型,除如上述所形容的「陽剛健美」型外,另一種則是高高瘦瘦,臉蛋吹彈可破面目姣好無瑕(受訪者D)的「美少年系」。但無論「主流」是哪種定義,步入中年的男同志,在認定自己因為不再年輕而與台灣同志社群「何謂優質」的集體認知漸行漸遠時,美容手術即成為一種讓「老化」變得不那麼不可接受的手段。然而,如受訪者M宣稱自己「現在狀況正好」的對照基準乃是在一理想男性身體在「三十歲的時候正好到達高峰,到三十五歲,就是開始往下」的時間軸線上,幾位受訪者在訪談之間,其實並不直接指出其將美容手術視為一種抗老化的手段,而選擇強調科技發展嘛,讓自己漂亮是天經地義的(受訪者K),指稱讓外型更加亮眼是大家一直在追求的(受訪者C),將自己視作群眾一部分的說法,即使不是念茲在茲迎合著所謂主流身形/長相的價值評判,卻也在某種程度上再次服膺了社群內部對青春的集體依戀。
我是覺得,變老的自己,跟別人來比的話,是看個人保養啦。那我自己是差不多四十歲開始覺得自己變老吧,但也是說同性戀比較會保養吧,所以和一般人如果不保養的話,大概三十歲就會開始顯出老態了。法令紋開始跑出來啊,魚尾紋跑出來啊,一定就是從這些外在的徵兆吧,或者說肌肉鬆弛垮下來啊,這一定就會讓你覺得自己老了,有時候也是和年紀沒有必然關係,生活方式啊,什麼的,但看起來就是,顯老。
(受訪者R)
美容手術所填補、弭平、創造的,不只是中年男同志持續老去的肉身實像,而是對於其老化態度認知的體現(embodiment)。在接受老化乃是一必然狀況之後,如何老得有品質,老得不那麼不堪,甚至老得漂亮、老得性感,就成為中年男同志接受美容手術的一大重點評估項目。分類益發精緻的美容手術名目與醫學技術,提供了更重點式的修補療程,從魚尾紋到抬頭紋,從眼袋到後退的髮線,不同部位在特定預算下可以得到何等程度的改善,皆使得男同志更能夠針對其「特別顯老」的部位進行調整。然而,即使美容手術具體提昇了中年男同志的老化歷程品質,它在歐巴桑的秘密結社裡頭所被傳述、被引介的種種可說與不可說,又如何透露出美容手術在受術者的心理層面與社會關係上,改變了一個人?身處於已不能脫逃的時光之流中,「老化」是如何被同志社群所反覆詮釋,如何透過耳語和「性吸引力」的篩選,而被深刻地烙印在每一個已經做過、即將去做、甚至每幾個月大概就有一個月處在恢復期(受訪者C)也還是要去做美容手術的男同志心中?
第四節、為誰美容為誰忙:美容手術的批判性解讀
我覺得這決定是正確的啦,但真的就是不歸路。哈哈哈。因為你打回原形的時候,你就會還想去做,你就永遠都會一直想要做下去,會越做越多,然後因為效果還不錯,你就補,你就繼續嘗試新的東西,你就想要裝一下什麼,打針啊,拉皮啊,亂七八糟的,哈哈。你會想要保持在年輕的狀態,這一旦碰下去之後就像吸毒一樣,對那個美麗的自己上癮。
(受訪者K)
在男同志社群文化當中,所謂「市場價值」和性的吸引力/趨力可謂息息相關,其中包含的面向涵括了身體外在的面貌、身材、穿著,甚至經濟能力、社會階級等內在的價值系統。正因為吸引力的成立要件乃是在於對象觀看與評估之存有,同志在日常生活當中,無不是一再透過他人對己身的評價,反覆建構,改變自我,並再次評估自我展演的策略與方法,在這種循環歷程裡建構起自身「是什麼」的價值準衡。他者作為一面鏡子,映照出的是在時間軸上「老去」的「我」的樣貌,而這種內化的價值評判系統,也在在形塑了步入中年的男同志改造外表,目的在於改善自己不夠好的部份,同時又可以增進自信(受訪者C),然而此一不/夠好的對照基準,其實乃是來自於個人審美觀在同志社群內、工作場合、媒體暴露等各種社會建構過程當中所累積起來的,儘管幾位受訪者皆未明確指出具體的對照標的,在訪談進行當中,仍不時透露出接受美容手術,其實隱含著獲得一「更有吸引力的自我」的行為動機。
我原本是雙眼皮,但年紀大了眼皮就會開始變鬆右眼掉下來之後,就感覺像黃鶯鶯那樣,很鬆,就覺得看起來比較,你沒有那麼MAN,不銳利,疲軟,然後看起來就變得和善,就看起來沒有那麼炯炯有神。可是如果眼皮垂下來是那種,我會覺得有一點女相,因為女孩子雙眼皮都很深。所以一方面就是,要調回來,那醫生有跟我講說,因為年紀大了有些人眼皮就是會鬆,所以我就想說,既然這樣子的話我倒不如就去把它做成單眼皮。
(受訪者M)
如上述引文,面相的老化其實牽涉到受訪者所認知「男子氣概」的減退歷程,而在一崇尚青春、陽剛、健美的文化脈絡當中,男子氣概又是與性吸引力之有無相互牽連,受訪者K即以「如果你原本是個哥哥[18],然後越來越老,老成一個姊姊甚至媽咪,到最後看起來像是老太婆,怎麼會有人要讓你幹,更不要說是幹你」這種單刀直入的說法,來形容逐漸老去的肉身從一具備男性/陽剛特質的狀態,「衰變」為中性,甚至偏向女性/陰柔氣質的歐巴桑/阿姨/阿嬤。而中年男同志面對此一衰變歷程,所感受到的焦慮其實是上節所述之青春依戀更加具體化的結果,青春等同於陽剛健美,老年(的樣貌)就與較女性化、缺乏性吸引力、沒有市場等概念幽微地構連在一起。於是透過美容手術讓自己維持在一成熟粗獷中帶點可愛(受訪者R),「變年輕,狀態變得比較好,變得比較俊帥啦,哈哈這都是別人說的喔,都不是我自己說的(受訪者M)」狀態,不只是具體地再現了其所認知到的「具市場價值的理想面貌」之型態,更是重整後中年時期男性氣概的重要手段。
值得一提的是,本研究受訪者在敘述與美容手術相關的產業、個人、行為乃至主觀感受時,經常沿用社會當中用來形容女性的詞彙(諸如三八雞、歐巴桑、變漂亮、百貨公司櫃姐等等)。這雖然是男同志在閒談玩笑當中借代、指稱、戲仿女性的次文化風格,呈現出的仍然是一將「接受美容手術似乎是女性所專屬」的意識型態,另一方面,我也觀察到在敘述所謂「外表的中年危機」時,受訪者藉由這一類詞彙的操作與展演,試圖緩解的是其作為一個「生理男性」,在「變老-接受美容手術-維持年輕」的歷程當中,他們認知自我的男性氣概受到一定程度的質量改變。而以諧擬的敘事語境重現整個生命歷程,不但可以緩解「做美容手術好像有點女」的焦慮,以半玩笑式的口吻陳述,也具體地再現了中年男同志生命情境當中所面對陽剛氣概減退的實際狀況。
跟別人講算是挑戰自己,好像再一次出櫃那樣,哈哈哈,挑戰自己這關,要不然很難過,很難過去,但過去就好了,我那時候也是雜誌上有刊登我的照片,在雜誌上面朋友看到,那時候在上海,他們看到馬上就一個傳一個,有一天,突然就覺得沒什麼了。原本是跨不過去那一步,但有一天跨過去,和大家講了之後,就好了。
(受訪者K)
儘管即使幾位受訪者已親身接受美容手術並獲得一定程度的滿意成果,且皆主張靠著美容手術改善外觀是一件好的事情、正確的選擇,當他們面對他人詢問「是否接受美容手術」時的閃爍與猶疑[19],甚至是透過社會名流如連方瑀、潘迎紫等人為例證正反面敘述美容手術之優劣成果,但「接受美容手術」似乎仍與「不自然」隱隱畫上等號。或是試圖在描述當中,將美容手術自行在認知圖像當中劃歸出某種「自然/還算滿自然/不太自然/不自然」的分類,藉以接受自身在認知美容手術的正負面評價,進而緩解「接受美容手術的自己」之矛盾的心理機轉。大抵而言,根據訪談資料,在受訪者未接受過該種美容手術的狀況下,某種「美容手術自然與否」的分類,基本上乃是依照手術創傷程度為評價標準,創傷程度越大,則「感覺不需要做成那樣子吧(受訪者D)」的程度就似乎越高。有趣的是,如果受訪者有接受過某種手術,則對該種手術的評價一定會被歸類於「其實滿自然的」,而將創傷程度更高的手術列入「不太自然」的類別。亦即,對於不同種類美容手術的評判標準其實是流動的,而此一標準也持續在受術者的決策歷程、受術過程、與成果評估的歷時性軸線當中不斷被改寫。
小結、然而,肉身終將消逝
如果你的人生就是太在追求一種無形的東西,比如說我有朋友就是覺得,「整形之後我會更有人緣」、「整形之後可能更有機會」,那個追求是追求不完的,太不明確的,他就會不斷陷入,無止盡的追求,做這個做那個,可是如果基本上你知道自己要改善什麼部分,今天我是要拯救我的眼角下垂,做完這個之後,你就不會想說我還要做什麼、還要做什麼這樣。
(受訪者D)
隨著時光過去,肌膚的缺陷會繼續產生,美容手術幫助男同志老得更舒服,而不是說要多美麗無瑕(受訪者D)。表面上看來,美容手術所唯一能夠改變的只是肉身,然而在將「老化」體現於外在的認知歷程當中,中年男同志「感受危機-決策-接受美容手術-感受回饋-再次手術」的重要原因,可能也真如受訪者宣稱的反正也這麼老了,再打(針)也沒幾年,就繼續打吧(受訪者K)。接受美容手術的身體,一方面改造了老化而造成的不完美,另一方面也使得接受手術的男同志,得以確知不完美的必然,透過「三十歲你可能要做兩項,四十歲可能要做,三項,五十歲要做到六項七項,那難道你六十歲還要再繼續做下去嗎(受訪者D)」的自我質疑,進而承認、肯定保持在某一個年紀的瞬間是沒有必要的(受訪者R)。其中所透露出來的,是經由美容手術更進一步貼近自己正確實老化的身體,接受這樣的身體,並將自我認知的「理想身體」改寫成為「理想老年身體」。如受訪者M在訪談最後,逕自談起了理想的未來十年:
我臉不太鬆,胖嘛!福相一些,短期內應該還做不到五爪。想在鼻翼打玻尿酸,現在這樣子鼻孔有點露,該遮一遮,然後下巴去填微晶瓷,下巴能再尖一點,如果變成瓜子臉的話……瓜子臉好啊!多好看,像我臉型比較寬,要是真成了瓜子臉,應該也是個冬瓜一類,哈哈哈。現在這樣挺好,就是頭髮,噯頭髮……
(受訪者M)
或許是走過了更多的肉身實踐,和人們對話、相互嘲諷、並回到鏡子前回想起自己落髮變得嚴重之前的模樣,中年男同志坐上手術椅,並再次走入如魔鏡森林的同志情慾場景,或許,在鏡像裡頭所映射出來的,將是形塑揉合歲月與注射的痕跡,痊癒自手術刀疤與地心引力抗衡的「老年同志」模樣,開始在現有同志社群對「主流」的價值想像中,開始被碰觸、被看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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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 Graduate Institute of Journalism,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國立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
信箱:yclou0108@gmail.com
[1] 羅毓嘉(2009)。〈老八板〉,節錄自網路日誌《嬰兒宇宙》:http://yclou.blogspot.com/2009/05/blog-post_31.html
[2] 白先勇(1984)。《孽子》。台北:遠景
[3] 朱天文(1990)。〈肉身菩薩〉,《世紀末的華麗》。台北:三三書坊 頁49-72
[4] 朱天文(1994)。《荒人手記》。台北:時報文化
[5] 大D、小D(2005)。《搖頭花:一對同志愛侶的E-trip》。台北:商周出版
[6] 徐譽誠(2008)。《紫花》。台北:印刻
[7] 趙彥寧(2005年三月)。〈老T搬家:全球化狀態下的酷兒文化身分初探〉,《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57期。頁41-85
[8] 陳俊志(2005)。《無偶之家,往事之城》。
[9] 蔡明亮(1992)。《青少年哪吒》。
[10] 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網頁。http://www.hotline.org.tw/front/bin/ptlist.phtml?Category=325767 。台灣當代同志運動近二十年,當年的青年同志如今已步入兩鬢花白的年紀,同志諮詢熱線協會以「看見老年同志的歷史,便是看見未來的我們」為理念,成立了「老年同志工作小組」,開始針對台灣公共衛生與社會福利政策中長期遭到漠視的老年同志權益而發聲。
[11] 若把男同志社群當中普遍的肌肉崇拜視為他們將自我身體的物化態度,則很容易聯想到馬克思的新型唯物主義思想。在這脈絡底下,被改造了的不只是客體,甚至客體就是改造過程本身。更有甚者,客體/身體的物質性經過歷時性的改造實踐過程,就不再只是靜止的存有,而是在改造行動裡被反覆定義,進而建構出來的。
[12] 蔡依林(2003)。〈看我七十二變〉歌詞。新力發行
[13] American Society of Plastic Surgeon, (2008). 2008 Report of 2007 Statistics: National Clearinghouse of Plastic Surgery Statistics.
[14] 此一趨勢,特別反映在肉毒桿菌素(botulinum toxin)抗皺注射、微晶瓷(calcium hydroxylapatite , 是一種生物性的軟陶瓷)臉型雕塑、以及雷射膚質重建(laser skin resurfacing)幾個領域的受術者數量,從2000年至2007年均攀升超過百分之百。其中以品牌BOTOX為首的肉毒桿菌素注射受術者人次,更有近百分之五百的成長。
[15] embodiment: 在現象學上,活生生的身體是指向所有相關事物的中心,是行動的工具,也是目的。作為體現的主體,「自我」並非只是擁有身體而已,而是在「我就是身體」的意義當中獲得實現。身體不只是生理功能的身體亦非抽象的概念,是處在每日生活的情境當中,被文化差異所建構出來的載體。然而延續前註關於Judith Butler的討論,「身體本身」作為一種體現,事實上可能超越了「載體」的意涵,而即能被視為社會文化的建構物而存在。
[16] 本研究透過作者本人的人際關係與網際網路,在台灣最大男同志入口網站拓峰網、BBS站台PTT、與作者部落格等處發送受訪者徵募啟事,並以「受訪者自我認定」的方式定義「中年」。最後募得之受訪者實際年齡多座落於三十八至五十歲之間,惟受訪者C實際年齡二十八歲,但已自認為「屬於中年男同志」並接受過雙眼皮手術、肉毒桿菌素注射、顴骨雕塑與微創磨皮手術,故仍將其訪談資料納入本文討論之列。
[17] 內視鏡五爪無痕拉皮,簡稱「五爪拉皮」整形手術,利用內視鏡與五個爪子的固定器來拉皮整形,和傳統整形手術相比可以多點固定,效果更好。優點為可強效提拉全臉下垂,重塑立體臉型,將下垂的眼皮、外側眼角、眉毛、法令紋、或下巴的贅肉等,拉到理想位置固定,效果明顯持久,而且不留下疤痕。
[18] 一般指男同志族群中,外表較具有男子氣概,並在伴侶關係中較多付出、主動照顧者。
[19] 我在徵募受訪者的過程當中,亦曾試圖以「滾雪球」法,邀請受訪者轉知其亦接受過美容手術的中年男同志友人,但根據兩個受訪者的回饋內容,其友人拒訪的理由不外乎「我不想讓陌生人知道我做過什麼」、「這樣很奇怪」,顯示出美容手術在社會上儘管已逐漸廣為人知,但即使是親身接受手術的個人,要分享、敘述其受術經驗,仍存在一定程度的內在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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