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蔣勳《欲愛書/寫給Ly's M 1999》的二○○○年,我所愛之人正負笈海外。彼時少年的我,尚不認識更遑論履足書中那好些島外之島,城中之城,當然無從想像這十三封書信所寫就遠方的氣候,古都海港的節慶。我只是如同每一個十多歲少年面臨摯愛遠去時,無助倉皇地在我們曾並肩守望的街角,自己點用兩杯咖啡,彷彿他還在,彷彿我能召喚城市中殘存的記憶。多麼希望時間會靜止,靜止在我們深切抱擁的龍泉街口,當台北落下深冬的雨,我便想像世界另一端的他,也在那千萬頂開揚的傘底下,找到安身之處了。
告訴我,英國的雨也這般溫婉而陰鬱嗎?
但時間永遠不停。永恆的逝去將一切美好揉碎,斷腸片片。
當所愛之人將掌心抽離開,每一次聚首都宣告著向別離更靠近些,城市還會是同樣的城市嗎?若這鎮日身處的街道都不可能真正屬於我,那還有什麼可以令我們相信,往昔存在於此地的愛情,可以橫亙大陸海洋繼續綿延……
是誓言嗎?或是一張照片。
是寄自潮汐彼岸的賀卡,或埋藏手機深處一則簡訊。
非常可能,除了記憶之外我們一無所有。因此十三封書簡,是要教我輩族人必得以肉身為信仰,以心靈為堡壘,最後成書那紙箋張張所留存,終究不是情人相知相守時的濃情款款,而是惡魔般的思念。
我懷有一個夢,夢底是一襲霧裡青石古堡的潮潤草香。但夢到了最頂端就不能再上去了,於是我亦開始書寫。這樣持續地寫了幾年,回過頭去翻閱紀事的二○一○年,竟已不能確知那自己寫下的斑駁痕跡是我倆所真切發生。回憶如此虛妄不真,終於十年過去,要連記憶都推翻了嗎?於是我們必須書寫,仔細錄記所愛之人離去那日,城市的聲響,風向和溫度,抄寫自己所孤獨走過行星上的磚瓦,努力想起每一則因為思念而引發的心緒波折,甚至,甚至是島嶼夏日慣常承受的風暴……
我們書寫。如此十年後,啊或是更多個十年之後,再次展讀任何欲愛的片刻,能為自己曾專注凝視一雙眼睛而動容,為那依筆逐劃敘述的癲痴繾綣,終於痛得笑了出來。
只因為,眷戀將我們釘死在那往昔的瞬間,卻又總是感人至深。
(刊載於《聯合文學》雜誌,第308期。2010年06月。)
(蔣勳《寫給 Ly's M 1999》已於今年初夏再版,並更名為《欲愛書》,
應聯合文學雜誌專題之邀,作此文,謹獻給我們少年時代的惡魔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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