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ROB LO, YUCHIA
-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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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 28, 2007
《抒情計畫》
〈抒情計畫〉
一篇太幽微的散文,從任何段落讀起都是一樣的。它只試圖呈現情緒而非事件
,那是我的問題。詩與散文或許可以是任何東西,但不會是蒙太奇。「如果敵人來
了,」這個前提既不成立,後續言語也就都失去意義。
終於放棄將過去剪輯成一篇散文。
那並不意味,我不再注重那些記憶。而事情是這樣的。較之於托身於抒情體例
的書寫練習,我更習慣把現實留在它們發生的位置上,失眠輾轉,床笫間反覆押印
的人形並不會累積而為一套論述。抒情是反抗,但不構成有計畫的戰爭。
因為,我早已沒有敵人。
*
罪犯為我所囚於世界盡頭,偶爾領他出來,告訴他這就是我們那年一起領略過
的風。他點一點頭,他靜默。好像他喑啞不能語。
好像季節遞嬗裡,我步過忘了上發條那天日記,也是橘子發霉那天。沒有動能
遂無法長久記得,困守桌案長達半年。靜,好像貓。貓之甜來自貓之無聲,撲殺誤
入屋室麻雀,床底的爛。有點殘酷舔舐我手,舌上的鉤如語言細細,舔舔。無聲之
躍伴陪。
無聲裡,我知我身有罅隙。白色牆前後膨脹內漥溫泉汪汪,呼吸的浪。宿醉隔
天便利商店,封包飲料以兩瓶為單位零星坐落架上。不過食物消費鍊上幾個單位,
選擇一種命運,幾枚零錢銅幣,消亡乃失敗者的葬歌。我就坐晃亮商店前面喝完兩
瓶,遺棄之夜,餐廳桌上兩隻高腳杯站,侍者過來收我說,等等。等等。等等。我
對自己說,等等。等等。
當時註記的九月二十,仍不時回想起夏季的工業東九路,白色豐田。根本不知
他去了哪裡。路邊擺放,還沒學會抽菸的少年聽見綠蔭也開始說情話,它們都有自
己的想法了。不是邪惡的人可能會做邪惡的事,日記寫著寫著收拾,轉往也許一趟
,只要五套衣服三張鈔票就可以繼續下去旅行。好像甜蜜小貓咪嗚陪我看窗內的海
,發條算時間到底到底,有些人們跳進泥坑。
身體撐開給他。撐開又闔上。早晨七點煮一壺兩人份咖啡,側身,背身,無止
盡轉。剛是研究所落榜不過幾週,還沒重新開始生活,書都收起不能決定。一切懸
而未決,迴旋,迴旋。飄飄的蠅,貓跳,貓抓。
無聲之墮。好像虧欠。
沒有衝突,我隱然聽見二月初起的艷陽底下,有人奏蕭邦夜曲。是他教會我的
嗎?或許不是,最安靜往往潛藏著最血腥,比如革命。一次簡單的抒情計畫,我早
把全部形容詞與副詞都給用罄。把所有血淚心思都給用罄。
但彼時中元以後,望月已持續消瘦八日。照不亮攀行往丘陵上走的路,也無願
望。「許個願吧,」他說。「你不要離開我,」憂鬱的谷漸漸閉合,原本怎生探望
也似乎到不了的對崖變得一蹴可幾。
如果可以再活一次,我一定不會選擇那條路。
*
一篇幽微散文從任何段落讀起,都一樣。黑翼揮之不去,好像疾病,像雨。幾
個白晝熱辣太陽拒絕承認時序。出柙之虎,關不牢與罪犯一同把陽光也帶進黑夜。
失眠是被棄者的葬歌,身有罅隙之人知道最原始的恐怖。
褪黑激素分泌。高潮時刻過去隔天會在臉上何處頂冒幾顆青春痘,或者幾塊紅
癢過敏。意識昏晃偶爾踏空掉入音樂悠緩軟柔的洞穴,又醒。貓抓貓廝,兩條曲子
過去,泥坑處處,清晰分辨著每個音符節拍,慣常之休止。我停了。我什麼時候相
信自己意識高貴。
什麼時候罰我自己。
而恰巧是那筆嗓音,聲息,從什麼地方再度滲透過來。枕被遮住音響面板透冷
綠光,睜眼是整塊毫無深度性質的黑,隱隱浮出他的臉:前夜夢中,熟悉的助手座
上飛馳海藍地綠交界,他轉過頭來說了一句什麼話呢,我好像記不起。可又召喚出
悲傷的感覺,月相盈虧替之以潮汐,岩岸邊緣的石滬呈擺雙心,款步進了去卻走不
出來不是?我真的想不起了,當時他表情怪譎多麼陌生,大手卻還暖著我的掌心。
是夢或者想像中星辰的推移,原來我們遇合分離命運,寫在是夜海濱遙指相看的流
星雨裡。
「許個願吧。」
又從什麼地方走出來了呢,明明說好不再互相寄送情詩。而我知道--他以前
根本不讀詩的。他的罪行是欺罔。是背叛。捏造根本不存在的他的心,示現於我。
如果這裡還有一顆心的話,會是二月遲來的風寒與驚悸嗎?
這裡已沒有人了。沒有朋友也無敵人。過夜水杯裡有不透明的渣滓氣味,不淨
的咖啡粉末沉澱,侵襲而來之毒素浸滲我的身體,無光隧道,我彷彿看見消防箱間
隔五十公尺,一個一個地過去了,但我怎看得見?這麼想的時候或許我已真的瞎了
。我能記誦一則寓言:「然後他就死了,」非常簡短不過六字。
記憶中,詩句描述一雙不寐的魚眼瞠然--但我怎能真正看見自己的眼睛。窗
戶半開,街角的行人車聲逐漸甦醒喧嘩起來,我就那樣平躺著想像自己浮沉於意識
的無岸之河,涼冷秋風吹拂我的眼睛以至於枯涸、以至於擘裂,眼白處斑斑血絲孳
蔓,該疼,我就那樣平躺著直到不再感覺任何感覺為止。
我有一個抒情計畫。應該將過去重整而為完備的起、承、轉、合嗎?
如果生命的亦能夠簡單地斷句、分行、過段、謀篇,會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情
。背叛者的樣貌在鏡中浮現出來,我認得他。他讀完了我的詩他說,我再也不需要
情詩。就把所有字句都銷毀。
晨起洗浴不捨得沖淨昨日的碰觸。比如蔚藍海岸,浪洗過鬼祟的風。白沙都撫
平了我還是軟弱,沒有機會把罪犯們留下的證據銷毀。如果那麼做的話我也有罪不
是?我也將成為別人生命中的罪犯,被我自己長囚於惡魘彼岸,重複以生命一次、
復又一次、復又一次地重複溺與攀援的輪迴。
*
戀慕他的雙手,我於是咬斷自己舌頭,要他把食物嚼爛了捧著臉餵我。如此他
快樂嗎?
沒有舌頭我就寫,靜默如此我心蕩漾一個幻覺。終於放棄將過去剪輯成一篇散
文。月相幾度盈虧之間我注意到身邊人事如何更迭,於是理解,如果連盈滿的望月
亦止不住大潮必須隨之消落,那麼,我的故事蹦跳光年以外,無聲之躍。言語甜美
彷彿糖衣,包裹著苦的相遇分離。我寫過一篇文章,再怎麼樣到最後還不是一樣會
分開。我之釋懷顯得溫柔。
溫柔:夜鷺從窗口暗暗地飛過。陌生的鬼說著陌生的語言,端坐床尾。他不在
的時候我就和鬼對話。偶爾面面相覷。眼睛紅癢卻無眼淚。
暗閉之瓦。練習笑容與對話,不及熟稔就要作別。但總有禮貌我說,謝謝。再
見。抽菸就到陽台,機場他出境前說再見。他下車我說再見。第一次見面喝醉酒我
說再見。他幫提三大袋衣服雜什開車門說,謝謝。他留下鑰匙,謝謝。他祝我生日
快樂。謝謝。請愛我,我說。請不要離開我,我說。請愛我如同你不曾離開我。三
個人的晚餐從未展現我之動搖--他瞇瞇笑起眼睛很深,很深。
點餐,用餐,結帳。我說,又讓你破費了。
當我清醒時候。我不是邪惡的人但會做邪惡的事。只是再也無法記得,好像我
放棄寫一篇散文弔祭。臉上是酒之酡紅而非妝影。翅膀斜望,攀折,透著穿刺微痛
。靈魂在遠處鎖著一整片沙漠。
沙漠掐緊渴者的喉。渴,所以不言語。只有身體倒影,海市蜃樓,那是海那不
是海。石滬呈擺雙心,魚在內流河游,進得去出不來。他吞噬了我。我太明白了,
靈魂被取走時候請把我身體也毀滅,莫要我無魂無魄游移人世。
於是我身成塵埃,身有罅隙。於是覆滅,無生無死,無憂無樂。無無明,亦無
無明盡。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好像流沙喜愛吞噬。但與他不同,流沙只能讓我死一次而已。
*
我不坐著看花,寂寞的人喝冰薄荷茶。不能忍受安靜。六個月看零場電影,和
零個人碰觸。吃零顆藥,抽許多菸。剃髮。髮落,理由是剪刀經過。好像寂寞因為
無人停留。喜歡甜的日子在濃縮咖啡裡加兩匙二號砂白。讀兩百頁論文,翻譯機喀
噠喀噠地敲。
臼齒蛀得中空,神經拔除之後不疼了,卻有腐爛的臭,咬芭樂時折斷剩下一半
。無花可看,貓蹭貓哼,鏡裡與自己對弈。看了很久的人什麼也無言語,凌晨一點
來四點離開。我在房間裡裸,對白。喝許多杯飲料加許多糖。身體是隱在綠芽徑底
荒蕪之城,靜默祈禱,如果靜,靈魂浪裡活來死去。
無遠無近,任何事物都隔著領域不能跨越,看。而無味嗅,無光影。詩與歌反
覆練習,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可能關乎一種臥姿。敲打醞釀。踩踏。貓躍,落地
,貓離去。在牠幫助下我梭哈多次。
讓我來談論寂寞。他昨天又說「我愛你」了,他說我不適宜。感情的事要快劍
處理。除非他是騙子但他不是:他只是黃鼠狼,會佔盡優勢玩牌。如果精神分裂他
可能有額外的染色體,他欺騙我。重要的是理解他表達的牌型。我驚訝他沒有成為
最優秀的盜墓者,沒有任何足以補償的品質。
他再度從我眼前偷走籌碼。我放棄剪輯這篇散文。過於幽微只會構成妨礙,從
任一段讀起都可以。把現實放在記憶對的座標上頭,留下自然光韻。
抒情計畫終於邁近結尾,或許記得青春期,眷村泵浦冷泉流過赤裸胸膛的溫度
。一個二月夜晚,沙發上兩人剝開橘子分食。還有橘皮,滲出苦苦的汁。
*
我忘了上發條。
因而無法長久記得事情。即使看著當時的日記,記憶喀噠喀噠斷續跑著,一下
停了。比如發條鳥年代記,綿谷昇,當橘子的發條跑到底,遂無法記得發生的事件
。韻文摺疊,泛音斜走高階化為白晝之月,天空的味道益發長了,城裡,極光是盲
眼算命者的玫瑰。
「我的世界即將在你消失之後,完成了。」那是惡意嗎,或者秋天的雨。洗淨
整座遺憾的夏天。看似美好世界,裡頭定有根隱而不顯之刺,細細,但扎得好深,
不知何時會傷到另個男子。
或說,不覺有錯,這樣很好。
我成為另一個罪犯。
一篇幽微散文沒有情節僅有情緒,夢從掌心溢出,自何處讀起都是一樣的。夢
是惡魔契約。背叛者的原型準備妥當,三個等待時刻我能抽三根菸,與不存在的鬼
妖在暝暝白日裡相視而哭。柏油路面於我等待炙得嗡嗡出聲。
不意還能看到他。一筆抒情計畫是詩歌聲韻的迴旋。後來我同他說,我遇到並
且愛上的人都很像。像,就不是,但我還是一再一再陷溺於他的摹本,好像某次端
詳睡沉側臉,覺得安詳,那安詳裡卻隱隱透出恐怖:罪犯都會消失,都會離去,人
生本無定靜之物,流動需要許多氣力,但停止也是,而我如此瘦弱無法承受轉身之
後遺留的毒。
明知飲鴆止渴之不可行,明知,朗朗笑顏如斑斕蛇信,但我身有罅隙,好像藝
術電影裡聚焦剃淨恥毛的陰部,廣場上小提琴男子奏楊提爾森,我靜默我會背誦一
段小說:趕屍人的寓言,「他被電話滋擾,詛咒,然後他就死了,」對被棄者而言
,謊言是他聾的肇因。擦拭身體我的快樂彷彿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演的時候我不是我自己。演他情人,偶爾領他出來,告訴他這是我們那年領略
的風。
我自己點頭。我演他,分飾兩角。我和自己的失去戀愛。
應對是如此沉重而又繁複。牙齒也給拔光。不能簡單地提取,我說我好了但我
又哭了。端端坐在情人節前夕,把其中一支手機藏在屋室某處,用另外一支撥給自
己,鈴響,要在接通前掛斷。未接來電回撥受話方還是自己。不知何時我喜歡上這
個遊戲,喜歡在深夜裡暗暗喊著開始,反覆進行直到睡著。
直到我電池耗盡。
很久以前就沒有敵人了,太幽微的散文能否稱之為散文。放棄剪輯自己的人生
,裡頭滿是罪犯流亡。
囚禁在九樓高處陽臺上抽菸,曾以為那是我最愛之人的身影,當美好逸航突然
亮燈,中止,我才明白,醉酒謫仙水中撈月是古典的鬼故事,最寂寞靈魂無法得到
救贖,只好持續進行儀式,以生換死--但光,我所追尋,一下子卻跑到鏡的對面
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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