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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y 9, 2007

《行腳、做醮》

 

行腳˙做《醮》:

無垢舞蹈劇場白沙屯進香之行



 醮,乃祈神祭鬼,求福的儀式。



 《昭明文選》謂:「醮諸神,禮太乙。」



 而《隋書》謂:「夜中於星辰之下,陳放酒脯、餅餌、幣物,歷祀天皇、太乙,

祀五星列宿,為書如上章之儀以奏之,名之為醮。」



 當道教泛神信仰跟隨漢人移墾在台生根之後,由於閩地風俗一向信鬼好祀,而早

期移民於開拓之際多有因渡海、瘴癘、械鬥而死的,為超渡這些無主孤魂,建醮的

目的遂兼祈神酬恩與施鬼祭魂。







 二零零六年二月十八日清晨,天未大亮,季冬的海風吹拂苗栗通霄鎮白沙屯拱天

宮頂微露的晨光,廟埕前頭已聚集了諸多善男信女。不論年邁或正值壯年,他們的

臉上是肅穆而靜定的表情,戴亮橘色帽,深藍繡字廟宇之名,手持一炷沉香,口中

祝禱喃喃,伴著香煙裊裊向清冷的無上天幕飄散,行前,祈求路途順遂平安,媽祖

神祐來年風調雨順。



 「鼕、鼕、鼕……」起行的鑼聲鏗鏘沉鬱,在冷冽風裡隱隱擴散開來。頭旗已先

一步離開廟埕。伴著一種祥和而沉默的騷動氣氛開始在隊伍中瀰漫,決定出行時間

、路徑的,並非廟祝,也不是負著神轎的男人,而是媽祖。四名中年男人肩負輕便

神轎,步行蹎蹎,鑼鼓震震,行腳的隊伍行列如長龍蜿蜒,太陽漸自東邊丘陵的天

際升起打亮轎頂,穿越田徑、沙地、防風林側、寬闊大路或村里間曲折的小徑,時

近中午,「香燈腳」們的影子縮得更短,走啊,在媽祖神轎幾乎存有自我意志的擺

動中,領著她的子民們望南而去。







 白沙屯,位於苗栗縣通霄鎮的西北端,分設為白東和白西二里,村里處處可見祥

和古樸的鄉村景緻;東倚山,西臨海,北以過港溪與後龍鎮為界,省道台一線、西

濱公路與西部鐵路海線,伴著天地四時之風與沙,從村莊縱貫而過。



 每當冬天季風吹起時,在自然力量交錯下,海風挾帶海沙吹襲庄內,漸漸地在海

岸邊堆起了一座又一座新月形的沙丘,隨時光流變,白沙終究累積成墩,白沙屯之

名由此而生。舊名「白沙墩」,根據文獻記載,清朝雍正年間已有漢人移墾此地,

直至乾隆時期已有大批移民從福建惠安、同安一帶渡海來台,正式在此從事開墾,

才逐漸形成聚落。



 白沙屯,是通霄鎮最早由大陸先民開發的地方,具有悠久文化背景與豐碩的文化

資源,轄內廟宇林立,其中又以拱天宮最為有名。歷經幾番修茸擴建,今日廟宇全

殿為兩殿兩廂式建築,正殿神龕媽祖神尊鎮坐其中,是白沙屯子民的信仰中心。昔

日討海為生的艱苦與危險,全依賴媽祖的慈悲靈佑及精神護持,因此孕育了本地子

民對媽祖的深厚情感。



 白沙屯媽祖每年農曆三月前後,均會前往北港朝天宮割火進香,歷時數天數夜不

等,徒步路程將近四百公里,是台灣目前僅存媽祖進香中徒步最遠、歷史最久的進

香隊伍。廟宇頭旗與神轎領隊往北港進香,是白沙屯一年一度的大事,許多出外工

作或遷居外地的鄉親都會回鄉來參與盛事。



 媽祖進香已成為牽繫白沙屯庶民生活重要的傳統。男子在服兵役之前,執香祈願

,祈求媽祖庇佑,待平安退伍返鄉則參與徒步進香以答謝媽祖福蔭。女子婚嫁之前

,隨長輩走一趟進香祈福之旅,以進一步體會與媽祖信仰緊緊相繫的家鄉情。可以

說,參加媽祖進香儼然成為白沙屯子弟約定俗成的成年禮儀。參加進香不只是走一

趟虔誠祈禱的信仰之旅,更重要的是感念媽祖慈悲濟世的胸襟,學習體現白沙屯徒

步進香特有的苦行與堅毅精神。



 何時開始前往北港進香,年代已不可考,但相傳廟堂落成之前,庄民即已組團前

往北港進香,且根據本地耆老的回憶,在他們祖父輩的時代就已有往北港進香的傳

統,因此,這個傳統至少已有超過一百七十年以上的歷史。



 白沙屯進香的重要事務一向以媽祖旨意為依歸。事前擲筊擇期進香,並徵得媽祖

的杯信確定放頭旗、登轎、出發、進火、回宮及開爐時辰。有時,甚至要在連擲十

多次笅後,媽祖才會確認登轎、出發的時辰。甚且,進香旅程並未事先排定行程表

,也無固定的歇駕停息地點。途中該走哪一條路、該在何處停息,都是依照媽祖轎

的踩轎節奏而定。雖然頭旗為進香隊伍的前導,但是媽祖轎才是真正引領進香隊伍

的最高統帥,所以每當媽祖轎踩轎改變前進方向後,執頭旗的隊伍必須秉持「只進

不退」的原則,繞道遠路,再回到進香隊伍的前哨。



 在白沙屯人的記憶中,長久以來媽祖進香一律是徒步往返。相傳日據時期的進香

,隨香的善男信女人數不及百人。當初的香燈腳背著網袋,帶著進香旗、金紙、個

人衣物及用品,在媽祖的引領下一步一步向前行。昔日沒有熱鬧的陣頭隨行,只有

頭旗及媽祖轎邊的鑼聲,隨香的人多行於頭旗與媽祖轎之間,無論晴雨晨昏,就是

聽著前後兩面相互呼應的鑼聲向前邁進。從白沙屯到北港,香燈腳們的足跡遍及苗

栗、台中、彰化、雲林等鄉鎮,從海邊堤道、田間小徑、縱貫公路大橋,甚至曾涉

水過溪等等。白沙屯媽徒步進香維持其虔誠的傳統,白沙屯人堅持步行朝訪,以簡

單的四人輕便轎肩乘媽祖,一路越跨大安溪、大甲溪、大肚溪及濁水溪等,年年往

返近四百公里。



 紅色的香頭給點燃了,在望不見頭尾的人群當中時刻瀰漫。隨煙霧飄裊的願望,

聲音,誰又聽見了?







 往年,不乏來自台灣外地的香客信徒,隨白沙屯人徒步進香的隊伍往北港而去,

但隊伍組成的最大宗仍以當地人為主。年復一年,老人們臉上的皺紋來自海風雕塑

成型的堅毅,他們粗壯身形是嚥飲鹹澀歲月的証明,也正是這種以時間之刀刃鏤刻

至深的信仰,他們年年跟隨媽祖神轎,來回數百公里持續不輟。



 但二零零六,行腳中,卻有一行人的臉容,和他們都不一樣:甚至可說是青春,

年輕而清瘦,頎長的手腳如木之生長,春芽向天,根往土,青年男子紮起的長髮若

解去髮帶綁縛將如黑瀑般沉落,女子們的臂腕肱股,亦帶著肌理繃束的痕跡,偉岸

身體是雕,表情形容是塑,動作流利,踏步前行深深落入土地的姿勢卻更似祭舞。

足穿布鞋踏在柏油路上,一公里兩公里三公里這樣過去了,鑼聲在前,鑼聲在後,

他們青春,在隊伍行列中顯得特別,但又有著與白沙屯住民相同的地方:走路,對

這些人而言,亦是一種生命的實踐。



 並非虔誠於土地海洋之給予的在地人,鄉土地帶的子民,卻來自台北,來自一九

九五年創團的無垢舞蹈劇場。



 傳說中,有一種極為高貴的純白絲帛,上面織著純白的隱花紋路,絲縷細密而不

攙一點雜質,而用這種布料裁製的衣裳竟是織於內層、不外顯於人的。這種絲帛,

有一個美麗的名字:白無垢。



 無垢舞蹈劇場的名字,就來自於這則傳說。



 潔白無玷,時時刻刻提醒,藝術道路之至善至美無止追求,是幽微含蓄,是天地

四時流轉,論語有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比如人之

誕生,需要母親肉身十月懷胎,無垢舞蹈劇場自一九九五年創團,十年以來僅醞釀

了兩部作品:《醮》與《花神祭》,帶著藝術總監林麗珍的血水、乳汁、乃至愛而

問世,質地細緻而白淨精湛,規模龐然而恢弘巨大,史詩般的創作格局,宛若長河





 白沙屯媽祖遶境,其迂迴繞道,其轎搖逡行之路,所關注的,正是時間流變之偉

岸。所以舞者們在這裡,步行,步行。長程的、未知何時休息的徒步旅程宛如修煉

。在走路的過程當中是與自己、與神性不停歇的對話。



 一開始在人群中緊跟媽祖神轎前後,有時候媽祖一時興起,竄前趕後地跑起來,

不走大路卻逕往農舍小徑裡頭鑽去,香燈腳們遂跟著簇擁著跑。會詫異四人抬的大

轎看起來不那樣大,但總也比兩個男人並肩略寬,怎進得了窄窄僅容一車單行的小

路。不久後天色斜斜拉起了灰色的幕,飄雨,雨絲風片,仗著年輕拗性子的男子不

穿雨衣,結果雨絲漸變成雨滴,越來越多人翻出亮黃的輕便雨衣,在陰黑天中亮出

點點星光,又開始猶疑到底要押注:淋微雨或是悶濕汗。等到雨再大,年輕舞者終

放棄瀟灑,穿上雨衣。這時候才不到中午。到得下午,運動鞋已浸得水溶,褲管也

染了半截乾濕。



 第一天心裡頭或許還有點玩耍的興味,可是已經開始擔心起來,要是之後也都狂

雨強風,那果真是大挑戰了。或許抽離開來忍不住問自己:「你不是想要全程徒步

嗎?為了體力不應該一開始就這樣橫衝直撞的。」「可是跟在媽祖和人潮之中一起

跑著,很難抵抗那種熱情呢。」同行的香燈腳有人拖著大行李,等下要在雨中挨家

挨戶去敲門問宿……心中一句閩南語俗諺安慰:「時到時擔當,無米再煮蕃薯湯」





 舞是鏡,行走也是。練習中許多不良的習慣姿勢首先發難。左邊肩膀若常常不自

覺聳起,果然容易感到痠澀;誰大腿後側肌肉開始痠漲,每有機會休息,提手提腳

地拉起筋來,想把那條肌肉拉長拉鬆。為什麼左腿不會痠,想必是某些姿勢左右沒

有均衡使力。水泡隨後也在腳底浮現。有意識地走路注意著不讓腳底有太大摩擦,

但第一天腳板子泡得濕透,摳起腳來走路卻不知不覺。但那些禍因伴生,除了可以

清楚感知到某處特緊、哪裡破皮,還有全身體力不足的掙扎。



 好像,回到台北永和的場景,無垢團員招考初試的現場。



 舞團教室不大,在高樓,工作人員把縫了遮光幕的窗廉拉上,於是下午兩點也有

了午夜的,昏然的氣氛。



 林麗珍老師挽一個髻,薄妝紅唇,麻布披肩,坐在列陣隊伍臉孔前方,袖幅一揮

,淡淡地說:「馬步,蹲五分鐘罷。」她手如鼓棒,緩邃而確實地輕敲擊鍋具大小

的手鼓。鼕、鼕、鼕、鼕……吐納之間,彷彿,呼吸都給節奏帶走了。卻又還留在

身體裡面,馬步之蹲踞長久,需要髖骨與肚腹力道的完整調和,一分兩分三分四分

五分,鼕、鼕、鼕、鼕……五分鐘過完,林麗珍老師說:「五分鐘。能繼續蹲的人

,就繼續罷。」而知那方是試驗真正伊始,無人起身。鼕、鼕、鼕、鼕……十來分

鐘過去,是靜,同場的有人已撐不住而軟了腿筋,敗下陣來,老師說話總是輕清:

「你知你極限所在了。」極限,卻其實關乎舞者自己的選擇,或許場中有人能再撐

下去,老師掌中手鼓節拍卻越打越急,提氣呼喝,一聲如春雷驚蟄!「動、轉、轉

、動!」若身體在長久的蹲伏與醞釀中已備好姿勢力道,於是舞,由靜至動的變幻

,髖骻肩胛腰軟,或開或闔,乃至手臂張懸,都以脊椎為支點,旋,開。腿仍堅持

跨馬姿勢,呼吸帶領著節奏在肌肉間傳遞,無垢之舞,從與自己的肌膚之親開始。



 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

,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撕腿時鼓聲敲擊,足尖帶著肌肉延長,胯裡面有更小更細的肌肉可以延伸、翻轉

,悠悠把氣吐盡,小腹向前溶進土地的一部份,要喊停嗎?或者不停;是手臂,林

麗珍老師掌心的鼓聲也在,向外再向外,不僅在空中畫出最大的弧線,而是初生力

量,像芽尖,終掙破種皮,在空氣中一寸一寸生長,要喊停嗎?或是不停;鼓聲好

像生命之穿刺,從尾閭開始,一節一節,脊椎蜿蜒小路間匍匐迂迴的蛇身,疾行時

要如長鞭閃電,緩慢溫柔時竟有山脈的崚嶒與厚實,又細緻精巧地彷彿有一道細絲

般的力量拉扯著肌肉,要喊停嗎?或是不停。



 舞是鏡,認識身體的極端經驗莫此為甚。



 喊停的從來是自己,沒有別人。好像每次練習前,從靜坐二十分鐘到盤腿時任脊

骨隨鼓音自然地圈旋,找到身軀內部的核,重心,不施加任何外力而用自己的力量

去追求形體完成。若要劈腿,力量不來自胸腹之推壓而是股大肌的擴張再擴張;若

要騰,即使幾分之一秒的時間全部氣力爆炸出來,與地心引力相抗,相衡,學會停

留。力量在內,不在外。鍛鍊是為得到更精準的肢體,感情發現之絮語,由內而外

張揚。



 而走在媽祖遶境之伍裡,當也是一種極端。







 倘若不以性命相搏,怎知極限所在。



 身體一定會有好或不好的時候:跟隨著媽祖絕無預期地走,正是學習在各式各樣

的狀況當中調整自己的身體。



 比如第二天結尾時,右膝蓋後側筋膜在痛,該是之前登山時造成的問題,至今方

才浮現。於是走路的方式勢必需要調整,步伐要維持正常又能同時放鬆疼痛之處,

重新學習:如何走路,如何走得正確,走得有效率。媽祖在前,誠心默念禱文,也

要同時與自己的右膝蓋後筋溝通。



 一天、兩天,走在左近的臉孔已經漸漸熟悉。疲累欲死的時候,一同走路的香燈

腳也會互相打氣。



 若腳步稍停,身邊戴斗笠的阿嬤問:「你甘有要行全程?」點頭稱是,阿嬤笑得

臉上全部的皺紋都揉了起來:「卡氣力咧,媽祖婆就在頭前看吶……」看她笑裡帶

著某種柔和的光芒,以及一樣堅定的步伐,繼續下去就顯得理所當然。那些祝禱的

專注眼神、那些低眉暗語同媽祖細訴的面容、那些躬身下拜的虔謝之情,是人們用

不同形式共同完成一件事:有人肉身隨護、有人香燭花果供奉、有人以食宿供養香

客、有人體力、時間不許可,有心一同祈願此行順利,這麼多人這麼多顆心牽繫在

一起:原來這裡沒有單打獨鬥的游勇,而是受眾人滋養、受天地神祇護佑的幸運兒





 然而此後幾天,身體狀況仍接踵而來:除右膝的問題外,右腳背腫起、小腿腫脹

酸硬還有腳底發麻,每一步都覺得直接踩在踵子骨和大腳趾骨上面,腳掌變得不柔

軟,每一步都痛。這是最痛苦的狀況,當每一步都痛的時候,每一步都會讓人想放

棄,一旦想放棄的念頭在腦子裡不斷地運作,就更讓人走不下去,隨時都想停。



 林麗珍老師說:「快撐不住的時候,舞才要開始。跳舞絕不舒服。」所謂輕鬆舒

服,刻畫不出深度。當內外兩股力量對抗、拉扯,才有張力線條,才有空間質感。

有了質感連續,才有過程。此時仍以樹為喻,若沒有扎根的力道,何能向上拉拔?

不間斷的拉扯,而有生長。因為沒有任何一個生命可以喊暫停;時光流轉,每一口

呼吸進出,就是吸收與消耗,就是綿長不斷的改變更迭;而唯有用力刻畫,才有過

程,否則只是順水推舟物隨時走,徒然過去而已。生命如此,舞蹈如此。



 沒有舞過,怎麼會更懂得生命是什麼。舞與巫同源,上古巫覡因為舞,所以比別

人感受得更深,而能知天。



 沒有走過,怎會懂得,當肉體已極度疲憊而不見媽祖停駕的線索時,那在香燈腳

之間傳遞的低語,竟說是媽祖給太平人世之試煉。舞與疼痛相連,而行伍當中或著

布鞋或著運動鞋的腳掌底下可能藏著許多紅腫的水泡,土地上曲折而行的路,也讓

人更認識天地之廣袤寬闊。



 天、地、人,世界與靈魂之間,本也只有一具肉身。



 在農耕民族的儀式與舞蹈當中,雙足與土地的關係,是東方人身體美學的基本形

式。無垢舞蹈劇場的舞者們,以身體表現出像樹一般的生命力,他們的動作與西方

世界的舞蹈傳統不同,重點在根,深入土壤形成結實的錯節盤根,往水源生長,而

非樹枝向上之張牙舞爪。譬如男舞者雖是肌肉賁張,但身體沈穩的定力仍可見於長

時間的步行之中;男體的內在氣韻在緩緩流動之間,又一步步往下沈落,甚而攤在

地上化為春泥。身體不再僅是人的軀幹,它是與大地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樹木,就在

身體由內在氣韻的運動轉為外在動作的形式之間,展現萬物生滅、榮枯之間的淒然





 「步行」是《醮》的動作的中心軸,由此繁化出豐富的身體風景。



 身體一起一落間,如踏踩浪上危顫顫地向前移來,舞者步行,在脊骨、脈搏與呼

吸間找到身體的音樂性,不是一步步慢慢地踏下去,而是一腳在前滑行,一腳在後

跟上,寸步間緩動;尤其一群舞者從舞台縱深處這樣緩緩地走到台口,彷彿鬼神幽

靈巡行,詭異中帶有神聖之感,此時人身或作為召喚之媒介,或是動作推移即為古

靈所在,界線已顯得模糊不清。或爬行,或低身;若令身體回歸原點看肉體行動,

人與動物、人與鬼神、人與天地間本亦有著密切的關係,儀式之完成,舞是非語言

的記號,沒有人能夠解出其中表達情感,它們像某種生物般的蠕動,從人的位置俯

身來看,這些動物性的身體,竟是不忍而已。



 於是又走一陣,接近彰化市區時,疼痛緩解,遂又復歸鬆懈,偷空在路旁蹲著休

息,放鬆腿,但因太過放鬆,當媽祖轎帶著鑼聲鏗鏘拐往巷裡衝的時候,腿似不聽

使喚,一拐一拐跟不上衝鋒,只好望著煙灰興嘆,望著人群簇擁著神轎衝上駐駕地

二樓,那些群聚的肉身啊,恍然有一種奇異光線,從雲層初裂的向晚時候,望那些

攢動的或灰白烏黑的頭頂,投射過來。







 從北港回程的那一天,半夜離開朝天宮,到晚上近九點終停駐過夜。一整天只休

息了約莫三次,加起來怕不到兩小時,其他的時間都在兼程趕路。



 從黑夜的北港城出來,沿路是黑洞洞閃著星光的水田,然後天色漸光,奮力撐開

眼皮,還得擔心走路間若重心不穩將摔落田溝。這時根本也管不著水泡或哪條筋不

順,只要可以移動就好。後來太陽漸漸毒辣起來,熱空氣蒸騰,燠熱的天氣更讓人

昏昏欲睡。走到晚上,沒有辦法再跟在媽祖轎邊;神轎速度經常忽快忽慢,有時候

會有熱情的信徒排整列等著鑽轎腳,有攔轎人敬獻香花,或媽祖興致勃勃地衝進某

條小路,或走轎進街旁店家探視一番,凡此種種,隨行於轎邊的樂趣此時已無法享

受了,當身體疲倦,需要倚賴意志力持續前行的時候,只能一直往前走,走,走。

腳步不大不要緊,千萬不能一口氣鬆懈休息去,就怕一懶散就再也提不起勁了。



 最疲累的時候原來才是真正考驗的地方。



 考驗的不只是身體,也不只是意志力,還有信任。



 下午四點多,大家開始揣測神意,預估當天會走到幾點、會在哪裡過夜,臆測與

謠傳開始在人群中穿梭。走到八點,已經過了好多個可能停駐的點,可以休息的希

望一再破滅。台一線在員林大村一段是繁華的市街,五光十色的霓虹燈閃啊閃著,

專注於走路的心也彷彿跟著閃動。沒有辦法把停與走的決定權完全交託給媽祖的,

大概已經跟心魔打了無數次的大小仗役,滿心煩躁地退下陣去。



 好不容易,回程電車在月台上鳴鈴,要離開白沙屯。新蓋好的風力發電機佇立不

遠處像在道別,海岸線逐漸退場,電車雖不快,但車輪轉動、碾過軌中砂石傳來的

轟轟聲音像是轉場音效,鞭炮聲、馨香味、豔陽下的汗水、眾人鼓勵的面容、進香

經過的沿途風景,令人安心不過的神轎和媽祖面容……自腦海中紛沓流過。用自己

的腳一步步踏過,感受艷陽之後土地蒸散出來的溫度,好像穿過鞋底直直熨在足心

;細雨或滂沱或者帶來生理上的不適,也會被目擊路邊車前草芽綠的色澤給洗褪殆

盡。若因疲憊而落在隊伍最末,神轎的鑼聲遠走,恍神,又好像媽祖聽聞呼喚而駐

足讓人跟上……村野泥香間的移動,是線性的,人情、土地、乃至於信仰的高度,

也都是線性的。行旅的一切過程如珠般串起,在持續前行的星夜當中,帶著溫度,

發亮。



 踏上台北車站的月台,見到那再熟悉也沒有的紛擾人潮和台北種種,竟然有種陌

生浮上心頭。如果是從台北到高雄,或許嫌火車太慢,鐵路的兩端銜接一樣的匆忙

與繁擾。



 從白沙屯回神的時間,不該是一程火車的長度。



 八天八夜的旅程在一輩子當中有多少份量呢?只覺經過眾多人情、神情壓縮在這

幾天之內,讓這趟旅程有了百年的厚度。走路遂不是一個人的功課。整個遶境活動

的發生就像是一個莊嚴的儀式,也像是一個完美的演出。然而來參與這盛會的每一

個人,都專注的進入了這個空間,進入了這個無限大的劇場,使每一件事情的發生

都是那麼的真實,耐人尋味。



 白沙屯媽祖的頭旗確實體現了「往前行」的道理,如流水源源不絕向前、向下順

流。在個個不同的空間環境順勢而行,挑戰所有發生的可能性,撥開層層的阻礙,

那是堅持是股毅力。當臉上身上被汗水流過時,就像徹底被流水洗滌一番的舒暢有

精神。然而只要懂得「放下」,沉重的包袱也會不見,走起路來也會更為輕鬆自在





 一路上盡量跟隨在媽祖的附近,不斷和媽祖說話,和自己身體說話,總覺得有媽

祖的庇祐一切可以老神在在。媽祖是大地的母親,敞開廣闊的胸懷擁抱著祂的子民

祂的兒女,不受災禍侵害。



 並且知道,媽祖一直都在。永和的舞蹈教室裡,拉起窗簾的室內光線並不是暗,

而是類似水下的陰涼,半明半昧的空間中有騷動微微,彷彿光塵無形,竊竊私語。

舞者們正做《醮》總排練前的準備工作,拉筋,靜坐,馬步一蹲就是二十分鐘,林

麗珍老師輪流為舞者們上妝,白粉紅唇,淨身,點香,舞台上無人。高樓的窗外底

下忽傳來迎神的鑼鼓聲,非常清晰明亮。



 是神明趕來了。



 琵琶錚然一聲,打開回憶的鎖。



 深遠而空靜的舞台,凝神,屏氣。塗彩點睛是儀式宣示,舞者們自俗世肉身幻化

為舞台上的靈魂,亦步亦趨,緩行於空間,軀體但穿透自如。遶境一路,流散各地

的魂魄再次聚首,含苞於蓮花一般的斗燈之中,往事歷歷在目溶入復又淡出,文化

民情與土地息息相關,歷史的線性蔓延如長河般綿延不絕,流轉平靜,卻又瞬息萬

變。



 人生自「無無明、亦無無明盡,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的生死空無哲學之中超脫

,回歸母體根源:媽祖之生乃林默娘之死。沒有死亡,就無法了解生之喜與悲,沒

有死亡,就無法了解生之愛與恨,好像媽祖、古靈、乃至於鬼神,皆與人相對,一

本二元,在陰陽對立的空間裡,不斷相互映照與對峙。







 媽祖遶境隊伍中,可見農家子弟珍惜土地所給予的全部:斗笠給時間咬出了竹片

的腳,棉麻衣褲上異色補釘,遮陽的袖套口有下田留下的泥漬,經年累月而不能洗

淨。惜物,是農業社會對物資取得不易感恩之投射,而《醮》之本身亦關注這般情

感。一九九五年初演時訂製的戲服從倉庫取出,衣角有裂,林麗珍老師一針一線將

之縫補;密寫〈心經〉與「醮」字的黃紙燈籠作方已然失傳,但無垢將之珍藏,當

舞台燈光打下,晃亮如燭火其中,宣紙泛黃的色澤真是舊了,經過十年時間的薰香

陶冶,卻只有更顯渾然天成。



 芒花起,布幔落,戲上演了。



 黃紙燈籠書寫「醮」與「林麗珍的舞」字樣,歷經十年,再次在舞台上漂浮於暗

黝之中,導引著一匹布幔形成的輦轎,在南管演奏裡,緩緩而來。



 引火起醮、陰陽雙生、放流水燈、降乩、伏魔、那些漫天紛飛的芒花遮蔽了眼睛

。人之肉身如何與自然相衡,野鬼孤魂盲行時代耗去多少心神精力,聆聽對話,然

後將它們無所不在的超自然力量納入生活的價值裡頭?鬼神降臨,粗獷而優雅的祭

禮上點起了火,照亮臉龐與整座寧靜的劇院。一時間竟忘記自己身處何處,而記憶

裡召回的卻是水邊悠悠而下,不繫的燈燭。



 時間的意義已為之還原、消褪。極安靜深邃的空間裡沛然崩流的聲音如此精微而

充盈,神鬼精靈緩緩而來,幾乎無法察覺輕如氣流如溪河一般的動作。



 如此被吸納進去。無法喘息,無法呼吸。最後一轎炬火在舞台中心點燃,震撼的

淚水這樣滴落下來:啊,那些被氣流抬昇而起飛舞如蝶的祝禱啊是否上臨天聽,好

像白沙屯千萬年海風吹拂群起之沙墩,天地間季氣交疊之靜默又隱隱嘈如歌唱,沉

緩的聲音半音、半音地響起,爬升降落,最後到達的是港城裡媽祖據以守護庶民的

廟埕,抑或是最誠心祈願的人們心中呢?



 隱隱聽見了時間循環,雙手合十祝禱。儀式的諸般秘密逐漸就緒,一個美好卻又

陰鬱的辭彙,還反覆流盪,迴旋在持香的掌心……









 註:無垢作品《醮》之外文譯名為Miroirs de Vie,乃「生命的鏡」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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