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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y 31, 2011

華文部落格大獎入圍

 
第二次參加華文部落格大獎,也是第二次入圍。部落格雖然一直不是生活最核心的平台,卻是最穩定的小窩,寫了甚麼,沒寫甚麼,書寫的習慣是在這裡養成,便這麼寫了幾年的部落格,出了幾本書,入圍了,當做是給自己一點小小的肯定吧。


 

May 30, 2011

夢二則


夢一。

  灰色的迷宮。入口處橙紅色燈光隱隱約約鑲嵌出甚麼熟悉的黑影。看起來,非常像,馬頭星雲的剪影。星塵絲絲密密,光線從後方輻射出來,那我們所引頸翻閱星空圖鑑的童年。但即使是最頂尖的科學家也不能告訴我們,那被黑暗的巨大雲氣遮蔽的星空後方究竟隱藏著甚麼,如同一個最頂尖的訊問者他僅能判斷出坐在對面的人似乎有甚麼包藏,卻不能讀出已在記憶深處為雲翳所蔽的真實。

  我彷彿對自己說了甚麼,他聽見甚麼沒聽見甚麼,重要的不重要的,謊言與告解永遠存在著令人無能為力的時間差。

  在迷宮門口我並未踟躕太久。很快走入那一堵又一堵灰色的牆壁後方每一個房間,在那裡,許是女人首先退出了隊伍並將糞土抹在自己的臉上,許是一個行乞者穿上了當季的華服,許是孤身在海島機場等待甚麼發生的少年的側臉……許是高跟鞋與大理石地面敲擊如戰鼓的聲響。那些迷宮裡的房間,情節若干相合,卻又與我的片刻記憶有所牴觸,我吶喊,到底甚麼才是真的。

  你們不要騙我,不要騙我了好不好。

  誰才是真正的大說謊家?

  馬頭星雲從來不能告訴我們,那些我們所看不見的東西究竟是甚麼。它只是把「那個」遮住了,在黑暗中,星雲露出一個最恐怖的微笑只因為它先我一步站在我和那個甚麼的中間。只是這樣而已。

  那些迷宮裡的廂房,也就是一個個我必須翻閱的噩夢,而噩夢之所以為噩夢,正因為它從不告訴你應該害怕甚麼。你只是害怕。瘋狂地用前額撞擊每一道眼前厚實的牆。你以為疼痛會令你醒來可是你沒有。疼痛甚至沒有任何意義。我卑微地哭了,為了我無法辨析夢的邊境,為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甚麼。






夢二。

  告訴我,為何這個世界怎麼可以全是廢墟。彷彿我置身一座已為眾神所棄的城市,那不是駱以軍筆下永恆的核爆夢境,也不是薩拉馬戈盲目疾患蔓延的恐怖王國,天空中也沒有宮崎駿風之谷的巨大節肢動物飛翔巡行……沒有線索。為何世界就這樣毀滅了,沒有戰爭沒有天災沒有兵火與洪水,沒有雷霆與荒旱。沒有。

  沒有。甚麼都沒有。只有城市繼續存在著。

  樹繼續存在著。

  只是好像所有人在同一時間遇見了果陀便突然決定要從那樹下走開。他們說,「我們走吧。」但我根本不知道他們都去了哪裡,為甚麼是我被留下呢,為甚麼。失去了訊號的手機是不會告訴我的。破落的天棚是不會告訴我的。帶我走好不好,我不想留在一個政治文化社會經濟都失效了的世界,一切的誕生難道就只是等待著被取消。

  我所努力生活的真實與汲營的謊言也可能都是鏡花水月夢一場。不知道為何我在這裡但我不想留下。樹仍然安靜地搖晃著。安靜得令我流淚。在荒蕪的街道上沒人會回答我的問題,任何大小規模的欺騙都失效如果沒有人傾聽。磚石正緩慢裂開,現出了底下的沙。那是流沙嗎,卻不往下吞噬我脫下的鞋,而是突然壯偉地向天空噴發。無聲,無息,也無樂音。

  這安靜的一切讓我覺得自己已經活得很夠很夠了。

  但我又是被留下的人,連死亡或離開都不被允許。誰都是我巨型鏡像的投射,誰都是,再沒有甚麼比一座島嶼的暴雨更真實的了,再沒有甚麼比我在夢中給自己編派的一切更虛偽的了。

  即使在夢境當中我告訴自己一切會沒事的,但我又知道那其實是個謊話,於是說完我又哭了。曾經碰觸的那些肩頸腰腹與胸膛好像全是假的。當世界披上靜默的黑紗,當他們全都離開,我連證實自己的記憶都做不到。

  都做不到。







  

May 21, 2011

〈琥珀〉

 
  我蜷屈,怯於祈禱的姿勢
  肢節無論在雨季或荒旱都同樣發疼
  在自己的房間在洋紫荊樹下我低低說著
  礦石的悖論生命的悖論,謊言
  和澄澈的悖論
  鼠和牠夾藏的疫病,日蝕
  和它遮不住的流星
  鋼琴的敲擊是一個聲音,與我
  一同封存的秘密耳語著是另一個聲音

  在波羅的海,在峽灣之濱
  我臥著天堂的枕木彷彿睡了很久
  而砂從四處落下
  服食藥草之前先留住了死
  沒人知道誰在我們當中且對時間免疫
  有甚麼讓我們直視,石子在案頭發著夜光
  冰冷的焦灼的開的宛若一個傷口
  像平原上突然浮現的湖泊
  在虛假的星辰底下,該如何以一把槍
  瞄準情節的轉折的頓點?青蠅
  不再摩挲的雙手是一種姿勢
  男人噘著菸斗閉上右眼是一種姿勢
  青蠅和牠悲憫的臉
  男人穿他繡黑線的襪子

  在溝渠中,誰來打撈昔日的曲調
  窗簾縐褶裡面我仍羞於祈禱
  一位妓女她精赤的身子且縮著
  等待鼾聲止息
  沒人說等待該怎樣才算合宜
  沒人說甚麼時候出發是「已經遲了」
  還是蜷著身體噩夢過去稱為「時間流逝」
  坐成張缺腿的椅子
  肯定也留住了最特別的坐姿
  同床而睡是一件事
  吻是另一件事

  其實也都能看透。彼時我為松脂所醚
  愛是一個動詞做愛是一個動詞
  就這麼度過無數個下午
  成為鹿的骸骨我們頗有可能,在坡地上
  像那些採收的女人也有可能

  是怯於祈禱的,怯於從生活出走
  靜止是一個問題慾望是一個問題貼在門口的
  紙條是另一個問題
  繼續我們雷聲的悖論聆聽的悖論
  推理,與雜訊的悖論
  蜘蛛和牠毒的口器,黃昏和它的鼻息
  我們接近再接近
  接近再接近
  一同維持屈身的姿勢
  像鳥從黃昏揀回巢裡紛亂的祈禱
  各自落單的舊鞋與它的櫃子




 

May 19, 2011

那天,真愛聯盟去立法院 .Lady嘉嘉

〈那天,真愛聯盟去立法院〉
Lady嘉嘉

  看來,是姊姊太天真了。姊姊上個月在這專欄寫了〈學校沒教的同志〉,酸不溜丟地批評了真可愛聯盟,儘管在網路上引發廣大的迴響,但充其量也不過是被轉載個幾百次,姊姊就沾沾自喜,當真以為自己是國際巨星,一呼百諾,世界和平了。可是這幾天,姊姊非常驚訝地發現,真可愛聯盟的真可愛連署竟然已經上達天聽,送進立法院教育及文化委員會,更令姊姊脫妝的是,還獲得咱們的 立法委員(挪抬以示尊敬)豬公,噢不,諸公照案通過了。
  跟沆瀣一氣的真可愛聯盟與教育文化委員會比起來,姊姊只是個小咖,還自以為人家會花那個力氣來網路上搜尋姊姊的文章,結果根本沒有。
  反正議案送進立法院通過就通過了,同志教育相關的課程綱要、教材內容以及師資培訓就再次被打回教育部重新編定後,要再次向偉大的 立法委員們(再次挪抬)提出專案報告、經過同意後才能實行。姊姊錯了。姊姊再怎麼樣妙筆生花,都只能稱得上是個活在網路夢幻泡泡裡面的嘴砲鬼,  姊姊才是以為揮揮仙女棒就沒事的那個人。
  姊姊要反省,姊姊跟大家道歉。
  儘管姊姊這種市井小民就算長得再怎麼漂亮還不是被人家當空氣,但姊姊決定,還是要再次帶大家來審視一下,咱們選出來的教育文化委員會,到底對性別教育有多少認識、究竟有沒有資格來審議姊姊下一代要受的是甚麼教育--
  根據議案,「預計於民國100學年度起實施的國民中小學九年一貫課程綱要,將情感教育、性教育與同志教育等納入課程,惟相關課程、教材及師資培訓等,皆未完備,引起全國家長憂慮反彈,」暫且不論姊姊本人認識不少支持將性別多元教育納入課綱的家長,他們口中的「全國家長」到底是從哪裡觀落陰來的,議案裡頭這樣說究竟有沒有代表性我們都先表過不提,哈囉哈囉,相關教材與師資培訓皆未完備到底是哪門子反對理由?
  憂慮它的不完備,就讓它完備啊。如果凡事都要等到「都準備好了」才上路,那跟貝克特《等待果陀》裡頭的弟弟和哥哥總是在等著果陀來,有甚麼兩樣呢。他們等待著果陀,他們說,「我們走吧,」可是他們不動。
  更何況那議案說「不要動好了,」老實說,姊姊才比較憂慮你們的腦袋不完備呢
  因為腦袋不完備,所以看到「尊重非異性戀的多元性向」就腦內補完成「鼓吹同性戀」、「傳遞多男多女的婚姻型態」、「宣揚戀童與轟趴」,而看不到尊重多元、差異的性別平等觀。姊姊很生氣,對於同樣身為異女的陳淑慧、鄭金玲、管碧玲、洪秀柱這些人,更加地感覺失望,姊姊要為這些無視於尊重多元人本價值的異女,向大家道歉。是的,身為異女,我很抱歉,我一點都不PC
  再者,議案當中指出「在國中、小階段教導多元性別教育,可能會讓孩子在『性別認同』及『友伴關係』上造成混淆,誤把密友當作伴侶,在心理上認定自己就是同性戀或雙性戀,建請教育部重新檢討實施多元性別教育的適合階段。」關於這段,姊姊要跟大家分享一個小故事。
  姊姊國中的時候交了個男朋友,他是我們班段考和模擬考永遠的第一名,姊姊雖然成績也很好,但總是考不贏他,只能屈居在他下面當永遠的第二名。其實姊姊好喜歡他,在姐妹淘的鼓吹之下,姊姊當然就去跟他告白了,而我們開始交往是國一下學期我終於考贏他的那次段考之後。中間大概過了將近兩年的時間看了不計其數的電影,包括〈鐵達尼號〉啦、〈世界末日〉啦,這樣你們是不是就知道我的年紀了,但那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我都帶他去MTV了他竟然還不吻我,初吻還是我先主動的,當時我就想怎麼會有這麼被動的男生啊氣死人了,難道是嫌我不夠美
  國三下學期,一切的謎題都得到了解答。他寫了一封大概三張A4的信跟我說,他覺得自己是同性戀,他真正喜歡的不是我,而是我們班的體育股長。當時我腦海中轟的一片空白。天啊。天啊。天啊。他跟姊姊出櫃以後,姊姊很後悔,一直哭了足足有三天吧--天啊,姊姊竟然奪走了一個男同志的初吻
  所以他其實是誤把我這個密友當成伴侶,在心理上認定自己是個異性戀
  這太悲慘了。如果我們的教育早一點帶領大家認識「同性戀」這種性向,他是否就不會接受我的告白,我的青春也不會浪費在他身上,天知道,其實我覺得體育股長也滿誘人的
  最後呢,議案裡面說,「《認識同志教育手冊》、《我們可以這樣教性別》、及《性別好好教》有許多高度爭議的內容,如果貿然出版,恐將成為混淆學生性別傾向的幫兇。教育部應重新檢視相關出版品,並徵詢真正從事第一線教學工作的國中小老師、宗教團體、各界專家及家長之意見,以期完成成熟的教材發展計畫。」
  到底是怎樣的教材,可以成為混淆學生性別傾向的幫凶?姊姊跟一個男同志交往了兩年,到最後他還不是沒有變成異性戀。如果有教材可以改變別人的性傾向,麻煩打電話告訴我,這樣姊姊說不定可以重新回到當年情人的懷抱。
  總之,大家都知道姊姊下面有洞,而且時常邀請別人進來玩得非常開心,但姊姊想不通的是,像真可愛聯盟這些人,還有讓這種議案照案通過的偉大的 立法委員們(照例挪抬以示尊敬),他們下面難道都沒有洞嗎?或者,他們的洞都長在腦袋,看到別人提到任何跟性、跟性別有關的話題就高潮了,才會主張《認識同志教育手冊》、《我們可以這樣教性別》及《性別好好教》只不過是在國中小時期,這個性與性別啟蒙階段,去打破過去只談異性戀傾向的教育常模,帶領大家一起看見同性戀或雙性戀的存在,竟然會是爭議性內容。
  與其說,他們生活都這麼乾淨純潔周圍一個同性戀都沒有,不如說--他們身邊的同志根本沒有可以出櫃的空間。難道不是這樣嗎?
  講了這麼一大篇,姊姊最沉痛的反省是--姊姊以後再也不會大肆宣揚自己下面有洞了。跟這些腦袋有洞的人比起來,下面有洞根本不算甚麼值得嚷嚷的事情,姊姊其實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傻屄,才會以為世界都對同性戀這麼友善,以為「尊重性別多元要從兒時教育做起」這道理大家都會明白。
  姊姊錯了。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姊姊也會繼續和大家站在一起的唷。



 

May 12, 2011

〈樂園輿圖〉


  該如何形容這城,這人。市街盤纏,鋼鐵與音樂。

  一年下來,少年書寫城市總習慣從天氣開始。

  初夏的雨水瀰漫開來,是整城昏聵的意氣。少年在窗裡,街道在窗外,公車無語地行經每一座站牌,受這城市氣候的損害。復刻流行回到街巷的自行車,煞停時濡濕的車鼓皮發出尖銳的叫聲,嘰咿--彷彿交通安全宣導還不那麼鋪天蓋地的時期,緊急煞車首先在柏油路面留下烏黑的焦痕,然後總是接著碰!一聲巨響然後救護車很快到來,然後,然後……

  1995年,少年舉家搬遷北上,恰好躲過了城市交通最黑暗的時期,捷運初通車,台北自信又風光,如今想來那也是城市的青春期嗎?倏忽十五年過去,股市上萬點既像是前世傳唱不息的夢,又像是將要再次發生的甚麼熱熱切切,渴盼著,哽著。電視螢光幕既遠又近,白晝或黑夜,人們首先歌頌信義區地價再創新高,旋即戴起面罩攜手抵抗瀰漫的流感。


  城市是少年這一代人終極的樂園。

  精神分裂的少年們以一趕多,交錯的身分既是漫遊者,發條鳥,又是夢想家與說書人,少年們的呼吸是道聽塗說,偽科學與都市傳奇,暴露在滿佈致癌物質的飲食與空氣,打開電視然後關上,然後傳遞聖火般,手提電話裡神秘兮兮他們拼湊在耳語之間的,我聽說……

  該如何形容這座城這群人,少年與他的二手世代非常可能,說完了話又再乘著遙控器與手提電話繼續旅行。

  一年來,少年急切地想證實自己與城市的諸般關連,那些斷續的戀愛,反覆踱步的路段,想要探問的是如何起始又怎麼突然結束?但城市的不同路徑都通往人們各自的記憶,少年寫著寫著,發現並不可能將自己割裂於這座城市的偉岸與卑微。捷運一年通一條,少年也想走過每一個車站的月台,想記認些已不存在的甚麼,當列車的風壓呼嘯著從隧道吹襲而來,少年驚慌地伸出手去,想從變遷的地景當中撈到點甚麼,卻不可能。

  於是,少年花去一年時間重新認識這城,從三層樓高度,或地底,或屋簷牆角底下行過。只是當人群併肩著過去,少年不免感覺繼續有誰在背後聚合,而後離散,而後磚瓦凋敝,燈火遁隱,又再平地起高樓的城市還會是一樣的城市嗎?少年在掌心豢養著地圖他渴切地想還可以再多標示一個句讀,一次呼息,然而被錄記的事物最終命運都勢必與它原先的樣貌有所不同,然後時間過去。

  城市逐一對少年攤開它張張臉孔,走過牌招和店面,踩過水窪泥濘,花去一年時間寫就的樂園輿圖還在繼續繁衍。

  少年鋪張一幅空白的地圖並四處標點出紅字與黑字,筆下每一個故事的然後,都燃點起來像是煢煢的鬼火,又像無所不在點起青蓮紅燭的燈。然後時間過去。此刻雨後的台北初晴,一切緩慢美好,少年談論起台北也還是以天氣作為結束,一年,且是多麼奇妙的長度呢。






(2011.05.12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本文為寶瓶文化出版作者新書《樂園輿圖》後記)


May 8, 2011

〈紐約紐約〉


  在街道,在上帝許久未曾到訪的地方
  某一台電視首先鳴起了槍響
  沒有人知道那代表起跑或者抵達
  只是本能放下手邊的工作
  往廣場狂奔,所有的頻道齊聲宣奏
  打開同一扇門而毋須號外在手臂間揮舞
  逃亡的鬍髭底下肯定生有陰影
  世界正反覆做著同樣的事

  在孩童嬉戲的廢墟,在初夏
  昔時的大樓重建了沒有
  隔天就去將黑色的十字架漆成白色吧
  去揭開覆蓋城市腹腔
  陰暗的輓紗。在地鐵,啊人們焦灼地擦汗
  並小聲交談--磨牙少年做了一半的
  軍帽與勳章的夢,過站而醒來
  啊他當錯失了最適合發笑的時刻
  十年可以寫進歷史了嗎
  「曾經,有顆大蘋果在此處落下」
  叢莽的鬍髭看著一切的發生

  在教堂,在餐館,在哈德森河畔
  在女人塗抹紅唇的鏡前
  半個世界反覆做著類似的事
  準備一個人的死亡慶賀他鬍髭不再生長
  並遺忘了是許多人成就了此刻
  電視裡槍聲既遠
  而近,爆米花在壓力鍋裡彈飛
  噢它們翻開潔白的內裡彷彿少女的甜
  體液的鹹,久生的鬍髭底下
  伸出舌頭。他咂著嘴

  切肉機愉悅而明快地旋轉
  片下脂肪片下情節,且片下--
  主播們促急的語氣:大洋上暴雨將至
  執雨傘如執長劍的女人
  振臂將氣候都刺穿,給天空
  繡上眾多星辰如一幅勝利的旗幟
  男人們則從酒水中拎出一支
  串妥了橄欖的竹籤,讓烈酒走過咽喉
  讓戰鬥機為黃昏的雲翳掛上綵緞
  蓊鬱的引擎聲
  剪短了他下一句話還沒說完

  烏鴉與鴿子同為一股氣流所驚起
  在慶典,在宣告
  與下次的宣告中間,靴子磨踏地面
  像戀愛中的爪子們不停搔著
  在遠方,油井雄渾地燃燒
  總有幾首以陌生語言唱成的歌
  是關於他的。低沉,肅穆
  更晚的時候,蚊蚋也加入這場盛宴
  一隻虱子在火焰和鬍髭間爬行
  總覺得甚麼還隱然地呼喊

  死亡帶來的是靜默或者其他
  在某個廚房,糖水裡反覆熬煮的紅莓子
  滾著,沸出鍋緣灑了一地顏色
  世界總是反覆做著相同的事
  有些人的頭顱掀開
  被其他人放入另一部經文
  即將遠行的父親,帶著鬍髭親吻女兒
  在清晨在夜晚他將步槍上膛






May 5, 2011

〈少年閉門練劍〉


  某一年燥熱熱的夏天,少年開始寫字。想不起確切甚麼時候了,走在越來越發燙的路面,盆地裡開闢捷運通往這裏那裏,搭捷運轉公車,繞啊繞,哪裏都去了也哪裏都沒去。少年寫著,掛著隨身聽四處走,雨季與晴熱,逛過牌招常去的店倒了後來同地址又開一家,少年不再去。

  政治變天教育改革室內全面禁菸,講得天翻地覆,但少年總覺革的不是他們同代人的命。繼續寫,小寫大說,看完一場表演一部電影一本書,有時不免會想,看到流星便許願世界和平死不了人,和鄰座友人聊幾句話,聊一聊政治歷史好多人名,覺得卡卡的,不聊了,各自隱沒購物商場般的書店裡。

  不必看很多書,但要認得很多書名,擺在書架上覺得,也挺好看。我的專業?我們受的是通才教育。通。才。教。育。瞭嗎?

  就是人人都是專家,OK?

  暗地裡一巴掌呼過來,世紀末的一代,頹廢的一代!他們說。

  嗤之以鼻,21世紀都過了十年,誰還跟你世紀末。也有可能被掛上後現代的標題,恐怕是說不清楚才給它加上個後字,怪力亂神故弄玄虛,唬弄那些小資文青,哈哈一笑,擠擠眼睛。倒真是對資訊挺敏感的一代,也是對所有這些都過敏一代。

  同代人,少年想了又想不知怎麼形容,畢竟這年頭每個人都開部落格,分行的是詩,不分行的唬爛,就稱之為小說散文吧。少年與他的同代人在學院迴廊相遇,在咖啡館,在某作家的新書發表會,或者BBS上先認得了ID和部落格,同代人相濡以沫卻搞得品味越來越壞,碰面時才說久仰久仰,原來你就是那個……眼見情勢不對作勢噓聲,幹,不要說出來。

  少年們同向這去中心的時代致敬,又扭扭捏捏怕被人家說學院派。但其實要說學院派,還有更多這些那些修辭可以用,談陳映真就搖頭晃腦說這後殖民,談夏宇就後現代,這些那些,城市建設得飛快,還沒搞清楚捷運通到哪,一拍腦袋居然又停駛了。一字一句,您能告訴我,什麼是後現代嗎……

  想起小時候,父親床頭書架上羅列一排《小說潮》,收集一整批比少年還老,還老派,還……的這些那些故事大寫小說,風風光光講,要找回閱讀人口。提醒了少年前陣子讀到的新聞,亞馬遜宣告正式進軍電子書市場,通路回頭控制生產在這年代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台股液晶產業凡此種種號稱電子書概念股立刻勁揚,菜市場電子婆婆媽媽笑得合不攏嘴。

  閱讀人口?噗哧一聲。

  拜託!

  然而少年與他的同代人為何面目模糊?戴隱形眼鏡的時候,眼睛距離鏡子很近,眼睛是眼睛,睫毛是睫毛,眼屎是眼屎,視線不再被膠框瓶底眼鏡給扭曲,卻好像不再看得清楚自己的臉。又像抓頭髮,每一根是一根,誰在乎自己長什麼樣子。

  分崩離析的夏天,又不知聽誰說,這年頭搞文學如作手工的人越見稀少。

  少年們在咖啡店之間流浪,望向晴藍光朗的天空,覺得季節年代都有它自己的難處,人們前仆後繼衝向演唱會,焚膏繼晷打連線遊戲是大有人在,但也還是會有人讀書寫字閉門練劍。少年去了圖書館,查找目錄抱著疊書,把這些那些主題全塞進腳踏車菜籃,吱吱呀呀地騎走了。




(2011.05.05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May 4, 2011

〈華年生異采〉.王盛弘


──序羅毓嘉《樂園輿圖》
(2011-05-06.寶瓶文化)

◎王盛弘

  假日前夕,西門捷運一號出口直往前走,經派出所斜刺彎左,一棟紅色磚造多角型建築白日作為賣場展演場,此時已經熄燈打烊為夜色收服了去,但是沿建築繞到它背後,猛然映入眼簾的卻是燈火迷離海市蜃樓,小熊村算起,哈奇屋渋谷步道G-2 Paradise牡丹好氣派一個店面,G樂園café Dalida Alley Cat’s Cosby Taipei Red,Body Formula旁最邊邊角角的是,光。

  蟻窩蜂巢裡螞蟻蜜蜂般青年在霓虹店招熱門音樂裡穿來梭去,打扮入時、略帶作戲肢體語言彷彿踩踏著的是伸展台,繁華褥麗,聲色穠艷,怎麼能夠那麼快樂,怎麼能夠那麼悲傷,各種情緒被歷歷凸顯了出來……讀羅毓嘉散文,幾度我聯想起的便是紅樓身後廣場那一個又一個夜未央,開懷的,悲切的,低抑或是躁動,妒嫉還有恐懼,愛與失愛,藉著出色的修辭漫溢、橫流,生鮮生猛生動,瀰漫豐美的生之喜悅、酷烈的生之掙扎。

  戀父,戀物,青春期,早熟,躁鬱症,精神官能症──我試著筆記下一個又一個關鍵字:香江,獅城,台北捷運,紅樓,新公園,建國中學;乃至於宛如毫不知疲倦地一集又一集一季又一季觀看著的Queer As Folk的主旋律:Gay達,愛滋,恐同,恐老,微整形,Camping……這些關鍵字既屬於羅毓嘉個人,是他自己的經驗和體會,同時它們直指了某些族群的共同處境和命運,尤其那些愈加個人、私密的細節,愈能夠喚起共鳴,在這些佳篇裡,以個性作為出發點,駛往人性共相。

  佳篇如〈中魔者〉如〈二十自述〉,〈香江拾遺〉也算得上,讀來不止偷窺,不止是臆想作者我藉敘述我現身的百分比,猜想他是否有情人言行舉止音容笑貌乃至於晨起為他準備咖啡一杯吐司幾片總讓他想起父親,猜想他是否酒吧裡撞見自己的醫師在撞球檯前他賭誓自己再不進球就要跟著醫師姓,猜想有網友長他十八歲乃香港人初次見面在咖啡座裡兩人都心旌動搖躍躍欲試……這些都好看,都描寫細膩、直接,彷彿羅毓嘉傾懷將讀者當作貼心密友般絮絮叨叨毫不保留地訴說,但不止有這些。

  這些文章也直指了多少現代人/都市人紊亂得像剛從脫水槽拿出的襯衫、百貨公司花車裡顏色鮮妍癱成一團的成衣一般的生活與心境。否則哪裡需要那麼多的心靈雞湯?那麼多的心海羅盤?羅毓嘉反其道而行,他不黏合裂縫不心靈導師,不假裝天下本無事;羅毓嘉自我暴露,現身出櫃,他彷彿身在舞台有一束燈光耀照下,讓我們逼視他的痛楚一如我們共有的痛楚,他的傷口就猶如長在我們身上的傷口。羅毓嘉說「其實想要交配,或者,愛」,這是生物性本能;羅毓嘉說「每天光應付自己的憂鬱浪漫就耗盡力氣束手無策」,這是創作者與浮士德的交易;羅毓嘉提到父親,「我少年時代擔心的,自己總有天要長得比他高,看得到他前頭的風景,我會心慌」,這是多少人子共同的心聲。

  絲滑如緞、華美如錦繡是羅毓嘉文字的主要風格,但我以為,最傳神而出色的卻是他自覺或不自覺流露出的camping及其變形。

  Camp是個不容易翻譯、定義界線的字眼,張小虹說它是「假仙」,紀大偉翻譯成「露淫」,但唐膜稱之為「發妖」,辭典上說:「發妖,是一種裝腔作勢和幽默形式,表現在一個人,或一群人身上的陰性氣質」、「當名詞時,它表示歡樂、陰性或粗蠻的人或事。當動詞時,它表示『耍賤』。當形容詞時,它表示『有趣』,甚至是『荒誕得有趣』,通常會喚起對過去某一段時光的懷舊情緒」。發妖也許尤其流行於男同志圈裡,通過戲謔、耍賤、自嘲的言語互相取樂取暖,也轉化主流價值觀的評價,比如在辦公室裡取名邁克Michael個性陰柔大男人,私下裡聚會乾脆以老娘蜜雪兒Michelle自稱──

  羅毓嘉遙想新公園,「可是那時從小說讀到警察會揮警棍前來,並讓眾家姊妹(自然指的是一群男同志)花容失色大喊,趕快教訓我」的新公園;羅毓嘉形容台北東區崇光百貨白色建築,「像雷峰塔一樣鎮住了整個東區來去的妖嬈女子」,周年慶時爭購保養品化妝品的,是「魚貫而入的白蛇與青蛇們」,「從那些唇紅齒白鶴童鹿童手中接過靈芝草,敷抹塗推的手勢像煉丹提藥,更像許仙將再也無能見著蛇妖真身那樣的喜不自勝」。

  同樣玩弄蛇於舌尖修辭的,是〈祕密集會Ι:老八板〉中幾個老男人(其實平均年齡不超過五十,但同志圈裡年過三十就有人哀哀嘆著年華老去了)憂肥畏醜,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地搶話說:

  看姓李的又再胖了,說就算端午節被打回原形,怎麼沒看過這麼胖的白蛇。我是森蚺,行吧。怎麼不少吃點,多運動?懶哪。反正看你對桌那幾個,如果我是白色巨蟒,他們幾個尺寸沒小多少的,大概也就是臭青母之類,白娘娘的跟班。燈光突然變亮的處所,話鋒突又轉到姓王的身上,姊,你多久沒打針啦臉都垮了。兩年沒打了,怕皺紋消失會上癮,能打一輩子嗎。想想也覺得不能,自然點好。真是自然點好──看看我媽咪,心寬體胖,臉上堆滿油連皺紋都不用愁了。誰是你媽咪,我這麼美。是啊,這麼美,當年可是個瓜子臉,這下端午才剛過,你怎麼月餅就端出來了快收回去、收回去……

  現實裡、小說裡不難見到的對話,散文裡卻少有人如此下筆;傳統上評價散文有「直抒胸臆」這個選項,說敘述我等同於作者我,散文是最能夠鏡像作者的文類,但其實我們更推崇言志與溫柔敦厚,不合這個大傳統的元素,則只能於其中偷渡,多數時候被消隱被匿跡被變身,水墨畫裡白茫茫一片雲霧後自己去想像背後的窮山惡水;內斂,自省,沉澱,昇華,留白,餘韻,講究的是情操與節操,檢視的是文格即人格;因此閱讀散文多年後我嘗以為,寫作散文要「無恥」,要無視於倫理圈限、道德框架、美與善的藩籬,試圖往人性中曖昧的、灰色的、生物性本真地帶前進一步,再一步。相對於散文傳統,羅毓嘉是個新品種。

  這個新品種是演化不是突變而來,一方面反映了羅毓嘉個人特質:我曾幾度與他同桌吃飯,他莫不神采飛揚,機智幽默,camping;也曾在酒吧裡巧遇,他周旋於深交淺交友朋之間,如魚得水;倒有一回下班時分捷運車廂裡,遠遠地人叢後窺見他略顯疲倦地玩弄著手機,這是他剛離開學校、投身職場的當口,讀他書寫職場生活的文字,莫不感受到那股憊懶、身不由己的氣息。

  另一方面則得力於時代更迭。舉同志書寫為例,上個世紀(不過十年以前)多託言虛構的小說,或曖昧其詞、紛歧其義的新詩,同志散文除了零星見於文學獎得獎作品,幾乎付諸闕如,或許因此,當我二○○一年出版《一隻男人》,白先勇老師才會指出,這本散文集「在台灣的同志書寫中恐怕還是首創」。

  這十年來,男同志散文能見度略有提高,除了繼續在文學獎中掄元外,依序而下,陳克華《夢中稿》第二輯「同志祕語」雜誌上專欄用的還是筆名,後來他以〈我的出櫃日〉奪回出櫃權,蔡康永《那些男孩教我的事》到處看得到書名變形的各種slogan,我又交出了一本《關鍵字:台北》,郭正偉《可是美麗的人(都)死掉了》既美麗又哀愁,陳俊志《台北爸爸,紐約媽媽》是一朵妖異之花,熠熠發光不能忽視的,還有穿著中學制服進入新世紀的羅毓嘉的〈中魔者〉、〈二十自述〉及同樣收在《樂園輿圖》第五輯幾個小品,是少年一路自中學、大學、研究所,以至於畢業後初入職場,他為這座大城市、這個小時代,以及這座城市這個時代為他,交互所作的在場證明。

  二十一世紀少年剛剛出發,他昂首闊步,他艷光四射,注定是目光的焦點,未來還有他翻江倒海、興風作浪的。





(收錄於《文訊》雜誌.2011 年五月號)
(序羅毓嘉散文集《樂園輿圖》.2011-May.寶瓶文化)
 

May 3, 2011

Apr.29 - May.02


  我喜歡當台北的異鄉人。結束整日的工作再次離開台北金融大樓,情人已笑顏晏晏等在酒店大堂,他問我晚上要吃甚麼?他總是會這樣問的,好像吃食是平凡生活裡最值得慶幸的亮點。

  我說吃日本餐。他說是嗎?我點了點頭,引著兩個人步伐往餐館去。

  那時台北正下起豆點大的雨,但稀稀疏疏,不太密集,肯定也不冷的,刻意穿了比較輕便的衣裳,好像禮拜五走進信義區的光亮裡邊就是週末來臨。兩個人在捷運上的碰觸不遠也不近,走在一起超過二十個月了,習於對方不在的日子,也因此更加珍惜在的時刻。

  我問他你有搭過文湖線嗎?他說當然有,笨蛋。我說是嗎?

  他說,上次你跑完投資人會議,我不就到Westin找你去?我說,啊是的。

  是的。親愛的,你也因為我而多認識了一些台北嗎?

  到了餐廳那時,遠從德國回來的友人早已到了,笑說自己像是回台北觀光的人,每道菜色上來都要拍照留念,如是這樣一桌子的人,聚集在平日不太走動到的地點,從微雨的街頭進來,餐飯之後又要再次走進雨裡了,台北我城啊,你今天過得好嗎?但這問題好像也無須再問,香港的腔調和德國的眼睛,都在這兒,酒肆與談笑的夜晚,這樣很快過完了。



  *



  又是酒足飯飽一天,人滿為患的紅樓夜晚,揀了空檔和友人踅到後頭小七買零嘴。兩個人過了馬路回來,半閃半躲的腳步,在十字樓的邊上,他說坐著一下吧?我說好。河岸留言透出來橙紅色的燈光遮得他眼睛有些疲憊。他點起菸說,看看這些年輕的同性戀,他們多麼無所畏懼地快樂著。

  其實他以前是不抽菸的。而究竟是甚麼時候開始,他飲酒的時候會想要有菸,那樣一根根地吸著。一些氤氳一些沉默。他說,其實抽菸真的只是擋著無聊。

  我說,是。

  他說,你看這些同性戀,滿坑滿谷的。年輕的那些,揮灑著一切,他們看起來都好快樂。我說,其實我們也曾經是一樣的。只是事情甚麼時候開始發生變化,是學歷,或者工作,或者社會的連結改變了我們。

  他說,或許是吧。或許。沒有人說得準。

  認識這十多年來,我們好少問起對方快樂不快樂,那些潛流的悲傷與縱恣的歡好,彷彿都知道了那樣,開始的時候就預見了結局,還沒發生的那些肯定也都在心中搬演了不只一趟,因為認識幾深,更知道詢問快樂與否的問題,淺淺的,碰不到任何重要的地方。

  我說,我們以前都是那樣。只是現在不是了。

  他說,你知道嗎,我們只是比別人多了一些餘裕與籌碼,比如說我們的學歷、工作、社會位置,出發點比別人多一些,但我們背負的東西是不是更多了,還能像以前那樣單純地快樂嗎?比如說,像那些二十幾歲的同性戀,和我們也就同樣年紀,一個月兩萬多三萬的收入,每個禮拜還要出去喝酒玩樂跳舞,那麼無所畏懼。但我們不能。

  我說,我們當然不能。想想,二十五歲的我們與他們,再想想三十五歲的我們,三十五歲的他們,還能那樣站櫃一整天賺取微薄薪水,假若可以吧,四十五歲的這些人呢?還會同樣快樂著嗎?

  他說,我不知道。

  其實我們都不可能知道的。在這些人生的分岔路上,我們只能知道自己不要的是甚麼,卻永遠無法確知自己要的是甚麼。那是因為,當我們得到了一些,很快地就會將視線望向下一個更亮的所在。不願停留,那是我們所唯一可以確定的。

  夜色還淺的時候他說,我們回去吧。有一瞬間,我很想接著問,如果可以的話,你願意回去那個無所畏懼的年輕時代嗎?但我終究沒有問出來。肯定也是沒必要問的。



  *



  與研究所同學廝混的這一整天,情人膩在我身邊,間歇插入他那永遠不標準的普通話,代我與她們對談。工作將近一年,與同學們的聚首不再像從前那樣在研究室轉個身就能成行,好比誰換了工作誰分手了,誰咂嚷著想換男友,誰一整個月只休假三天,誰的前男友昨晚跟她吃了飯,還是只能談談彼此的近況。

  愛情越見稀薄的空氣裡,台北我城會繼續是我們相愛的舞台嗎?

  但長得好像都不會完的聚會還是得要終結,看了一場電影,台北接著下起了安靜的雨。勞動節,百工休息,有鬼夜行,他說我們去吃老乾杯吧,隔日又是長週末的最後一天。他說我們是否應該再去紅樓?我說不啦,有點累。他說也行,回酒店看看電視好了。

  好了。他所有話語都以這語氣作結,不讓人有迴旋的餘裕,但被指派的時間,完滿而堅定。

  我們會面的雀躍,總在週末走路,親吻與掌心,與吃食與友朋與酒水與台北街頭,與情人再次在我背後首先打呼起來的的深夜,與電影與前往下一個餐廳與走更多的路,計程車與捷運,與往返的言語與牢固與快樂。與更多的快樂。他總是傾斜地笑著,與鬢角的親吻與喝醉的兩個人,眼裡容不下一粒沙的對談,與吐氣微微與這一切繼續擴張的盛夏即將來臨,我確知,這是愛情。



  *



  假期總是要過完,我想我真正是在這週末成為台北的異鄉人了。

  勞動節的補假,和姊姊約妥了前去台大走走,開始上班以後我再也沒有在台大走動,我想這樣很好,青年學生們在鹿鳴堂前販賣一顆十五元的芭樂,聲調那麼快樂,那麼美好。台北下了幾場雨又停了,旁邊的歐巴桑說,這是我第一次來台大呢。情人說,這是我第二次來台大,比她多。語氣裡有一點得意。

  這確實是我們的台北吧,分飛的班機在晚間離去,短暫的旅行又將回到生活的常軌,我拎了行李從酒店出來,捷運人滿為患,制服少年少女瀰漫著體臭在每一個站台進去然後離開,假期邁向結束的時刻我短暫地在台北車站的過道上站了一會兒,想要抓住城市快速脈動的甚麼,而外頭當然是一襲地下室所看不到的天空,日常又將開始運轉,在那裡,黑夜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