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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y 4, 2011

〈華年生異采〉.王盛弘


──序羅毓嘉《樂園輿圖》
(2011-05-06.寶瓶文化)

◎王盛弘

  假日前夕,西門捷運一號出口直往前走,經派出所斜刺彎左,一棟紅色磚造多角型建築白日作為賣場展演場,此時已經熄燈打烊為夜色收服了去,但是沿建築繞到它背後,猛然映入眼簾的卻是燈火迷離海市蜃樓,小熊村算起,哈奇屋渋谷步道G-2 Paradise牡丹好氣派一個店面,G樂園café Dalida Alley Cat’s Cosby Taipei Red,Body Formula旁最邊邊角角的是,光。

  蟻窩蜂巢裡螞蟻蜜蜂般青年在霓虹店招熱門音樂裡穿來梭去,打扮入時、略帶作戲肢體語言彷彿踩踏著的是伸展台,繁華褥麗,聲色穠艷,怎麼能夠那麼快樂,怎麼能夠那麼悲傷,各種情緒被歷歷凸顯了出來……讀羅毓嘉散文,幾度我聯想起的便是紅樓身後廣場那一個又一個夜未央,開懷的,悲切的,低抑或是躁動,妒嫉還有恐懼,愛與失愛,藉著出色的修辭漫溢、橫流,生鮮生猛生動,瀰漫豐美的生之喜悅、酷烈的生之掙扎。

  戀父,戀物,青春期,早熟,躁鬱症,精神官能症──我試著筆記下一個又一個關鍵字:香江,獅城,台北捷運,紅樓,新公園,建國中學;乃至於宛如毫不知疲倦地一集又一集一季又一季觀看著的Queer As Folk的主旋律:Gay達,愛滋,恐同,恐老,微整形,Camping……這些關鍵字既屬於羅毓嘉個人,是他自己的經驗和體會,同時它們直指了某些族群的共同處境和命運,尤其那些愈加個人、私密的細節,愈能夠喚起共鳴,在這些佳篇裡,以個性作為出發點,駛往人性共相。

  佳篇如〈中魔者〉如〈二十自述〉,〈香江拾遺〉也算得上,讀來不止偷窺,不止是臆想作者我藉敘述我現身的百分比,猜想他是否有情人言行舉止音容笑貌乃至於晨起為他準備咖啡一杯吐司幾片總讓他想起父親,猜想他是否酒吧裡撞見自己的醫師在撞球檯前他賭誓自己再不進球就要跟著醫師姓,猜想有網友長他十八歲乃香港人初次見面在咖啡座裡兩人都心旌動搖躍躍欲試……這些都好看,都描寫細膩、直接,彷彿羅毓嘉傾懷將讀者當作貼心密友般絮絮叨叨毫不保留地訴說,但不止有這些。

  這些文章也直指了多少現代人/都市人紊亂得像剛從脫水槽拿出的襯衫、百貨公司花車裡顏色鮮妍癱成一團的成衣一般的生活與心境。否則哪裡需要那麼多的心靈雞湯?那麼多的心海羅盤?羅毓嘉反其道而行,他不黏合裂縫不心靈導師,不假裝天下本無事;羅毓嘉自我暴露,現身出櫃,他彷彿身在舞台有一束燈光耀照下,讓我們逼視他的痛楚一如我們共有的痛楚,他的傷口就猶如長在我們身上的傷口。羅毓嘉說「其實想要交配,或者,愛」,這是生物性本能;羅毓嘉說「每天光應付自己的憂鬱浪漫就耗盡力氣束手無策」,這是創作者與浮士德的交易;羅毓嘉提到父親,「我少年時代擔心的,自己總有天要長得比他高,看得到他前頭的風景,我會心慌」,這是多少人子共同的心聲。

  絲滑如緞、華美如錦繡是羅毓嘉文字的主要風格,但我以為,最傳神而出色的卻是他自覺或不自覺流露出的camping及其變形。

  Camp是個不容易翻譯、定義界線的字眼,張小虹說它是「假仙」,紀大偉翻譯成「露淫」,但唐膜稱之為「發妖」,辭典上說:「發妖,是一種裝腔作勢和幽默形式,表現在一個人,或一群人身上的陰性氣質」、「當名詞時,它表示歡樂、陰性或粗蠻的人或事。當動詞時,它表示『耍賤』。當形容詞時,它表示『有趣』,甚至是『荒誕得有趣』,通常會喚起對過去某一段時光的懷舊情緒」。發妖也許尤其流行於男同志圈裡,通過戲謔、耍賤、自嘲的言語互相取樂取暖,也轉化主流價值觀的評價,比如在辦公室裡取名邁克Michael個性陰柔大男人,私下裡聚會乾脆以老娘蜜雪兒Michelle自稱──

  羅毓嘉遙想新公園,「可是那時從小說讀到警察會揮警棍前來,並讓眾家姊妹(自然指的是一群男同志)花容失色大喊,趕快教訓我」的新公園;羅毓嘉形容台北東區崇光百貨白色建築,「像雷峰塔一樣鎮住了整個東區來去的妖嬈女子」,周年慶時爭購保養品化妝品的,是「魚貫而入的白蛇與青蛇們」,「從那些唇紅齒白鶴童鹿童手中接過靈芝草,敷抹塗推的手勢像煉丹提藥,更像許仙將再也無能見著蛇妖真身那樣的喜不自勝」。

  同樣玩弄蛇於舌尖修辭的,是〈祕密集會Ι:老八板〉中幾個老男人(其實平均年齡不超過五十,但同志圈裡年過三十就有人哀哀嘆著年華老去了)憂肥畏醜,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地搶話說:

  看姓李的又再胖了,說就算端午節被打回原形,怎麼沒看過這麼胖的白蛇。我是森蚺,行吧。怎麼不少吃點,多運動?懶哪。反正看你對桌那幾個,如果我是白色巨蟒,他們幾個尺寸沒小多少的,大概也就是臭青母之類,白娘娘的跟班。燈光突然變亮的處所,話鋒突又轉到姓王的身上,姊,你多久沒打針啦臉都垮了。兩年沒打了,怕皺紋消失會上癮,能打一輩子嗎。想想也覺得不能,自然點好。真是自然點好──看看我媽咪,心寬體胖,臉上堆滿油連皺紋都不用愁了。誰是你媽咪,我這麼美。是啊,這麼美,當年可是個瓜子臉,這下端午才剛過,你怎麼月餅就端出來了快收回去、收回去……

  現實裡、小說裡不難見到的對話,散文裡卻少有人如此下筆;傳統上評價散文有「直抒胸臆」這個選項,說敘述我等同於作者我,散文是最能夠鏡像作者的文類,但其實我們更推崇言志與溫柔敦厚,不合這個大傳統的元素,則只能於其中偷渡,多數時候被消隱被匿跡被變身,水墨畫裡白茫茫一片雲霧後自己去想像背後的窮山惡水;內斂,自省,沉澱,昇華,留白,餘韻,講究的是情操與節操,檢視的是文格即人格;因此閱讀散文多年後我嘗以為,寫作散文要「無恥」,要無視於倫理圈限、道德框架、美與善的藩籬,試圖往人性中曖昧的、灰色的、生物性本真地帶前進一步,再一步。相對於散文傳統,羅毓嘉是個新品種。

  這個新品種是演化不是突變而來,一方面反映了羅毓嘉個人特質:我曾幾度與他同桌吃飯,他莫不神采飛揚,機智幽默,camping;也曾在酒吧裡巧遇,他周旋於深交淺交友朋之間,如魚得水;倒有一回下班時分捷運車廂裡,遠遠地人叢後窺見他略顯疲倦地玩弄著手機,這是他剛離開學校、投身職場的當口,讀他書寫職場生活的文字,莫不感受到那股憊懶、身不由己的氣息。

  另一方面則得力於時代更迭。舉同志書寫為例,上個世紀(不過十年以前)多託言虛構的小說,或曖昧其詞、紛歧其義的新詩,同志散文除了零星見於文學獎得獎作品,幾乎付諸闕如,或許因此,當我二○○一年出版《一隻男人》,白先勇老師才會指出,這本散文集「在台灣的同志書寫中恐怕還是首創」。

  這十年來,男同志散文能見度略有提高,除了繼續在文學獎中掄元外,依序而下,陳克華《夢中稿》第二輯「同志祕語」雜誌上專欄用的還是筆名,後來他以〈我的出櫃日〉奪回出櫃權,蔡康永《那些男孩教我的事》到處看得到書名變形的各種slogan,我又交出了一本《關鍵字:台北》,郭正偉《可是美麗的人(都)死掉了》既美麗又哀愁,陳俊志《台北爸爸,紐約媽媽》是一朵妖異之花,熠熠發光不能忽視的,還有穿著中學制服進入新世紀的羅毓嘉的〈中魔者〉、〈二十自述〉及同樣收在《樂園輿圖》第五輯幾個小品,是少年一路自中學、大學、研究所,以至於畢業後初入職場,他為這座大城市、這個小時代,以及這座城市這個時代為他,交互所作的在場證明。

  二十一世紀少年剛剛出發,他昂首闊步,他艷光四射,注定是目光的焦點,未來還有他翻江倒海、興風作浪的。





(收錄於《文訊》雜誌.2011 年五月號)
(序羅毓嘉散文集《樂園輿圖》.2011-May.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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