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photo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Aug 31, 2008

2008/08/31

 

  08-31

  班機回台灣,公休一天。

 

2008/08/30

 

  今天是最後一個晚上了。



  下了醫生夫婦的車,我就拉著行李獨自走進地鐵站。還

是不習慣走走停停的列車,從 Damen到 Rosemont 幾站的距

離要上四十分鐘--我想念台北,捷運發車前急促的嗶嗶聲

就變成鄉愁的背景音樂,想念我們狹窄的城市,我幾乎不敢

想像若台北也像芝加哥一樣寬敞,我和我的情人們還能不能

夠在那許多轉角處留下吻痕。



  但在寫給誰的明信片上我真忘了,我寫,如果台北我城

也有芝加哥這樣雄偉的天際線,那麼人們是否不會那麼容易

憤怒?我不知道。Sears Tower is right there。美國勞動

節大假的週末,芝加哥變得比我所認識的湖畔之城安靜了些

,列車上沒有人說話,牽著單車的騎士在我前一站下了,他

在電話裡講著甚麼,他好像沒有要出城去。





  *





  計程車司機問,你是日本人嗎?我說我是中國人,更精

準地說是台灣人,他就用中文同我說「你好,」又問你剛到

芝加哥?我說今天是我在芝加哥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在這裡

待幾個禮拜,去了密西根又再回來,明天飛走下次來大概就

是好幾年後了--他說你在這裡唸書嗎?你英文沒甚麼腔調

你聽我義大利腔多重,講一輩子英文也改不過來,我笑笑說

還好,至少在美國行走,人們聽得懂我就非常開心了。他說

你知道嗎我有個中國人朋友在這裡住十一年了,但大概是中

國城害的,他到現在還講不出甚麼英文。



  「he speaks nothing English - nothing!」他說。接

著又講,我覺得台灣人和中國人是非常不一樣的。我覺得台

灣來的人,像你這樣,都能很快地融入美國。我說,噢,是

嗎,而我突驚醒自己一個月來在美國的生活,交叉在華人與

美國人的中間,在身體與身體間流浪,在酒精裡浸漬昨夜的

荊棘,而終於要回台灣了。



  昨晚吧,或者更早以前我跟林賢璋說,幹我真的很不想

寫論文。也不是寫不出來,只是很難要自己進入那個狀態。

究竟何者是我們的現實?我越來越分不清楚了。



  明天我又要跨過換日線回到島國。由日本轉台灣,由島

至島。但在那之前,半座北美大陸還橫列我們足底。





  *





  而甚麼才是我們的現實?美國一個月像幾年一般長,芝

加哥地鐵在站與站之間移動,我記得這是《黑暗騎士》裡布

魯斯偉恩駕藍寶堅尼狂飆的路段,我記得那河那船,記得最

後一場大樓攻堅的戲碼,在未完工的川普大樓攝製,我記得

他們的臉,當我打開旅館的房門他就說最近好嗎密西根好玩

嗎,我不置可否撇撇嘴叫他進來,一語雙關,然後告訴他我

明天要回台灣了,他說我知道。又問以後還會再來嗎?



  我怎麼可能回答。就用喘息給他獎勵一番。



  列車在站與站之間移動,久得像永恆。



  離開安娜堡的時候江亮霆拍我的肩膀說一路順風,保重

,黃冠傑還是滿臉酷樣。陳家偉從棉被裡露出半個臉說台灣

見,黃雅君第一次跟我說完再見就又再睡著,第二次說再見

的時候又問我,我剛剛有睡著嗎,我說有。再見。掰掰。然

後關上門,想下次見到這些人是甚麼時候了?



  列車門打開,有些人上車有些人下車,拎著行李不知道

要往哪裡去的人們,其實我也不是很明白自己究竟身在哪裡

,地域與地域之間的差異好像不是那麼清晰,玫瑰城凱悅就

到了。除了照例同司機說 hey, keep the change 以外,再

多給他一塊錢小費。或許我已經熟悉美國的某種生活方式,

而幾個禮拜以後,芝加哥會不會又成為我的鄉愁--我們在

屋簷底下養成互動的默契,我們在做愛的時候,我們在談話

並拒絕一個擁抱的時候更認識自己,然而我又感到一種無以

名狀的憂傷,畢竟所有這些臉孔都只是過客,我終究要回到

自己的生命裡持續挖掘,持續前進。



  落在後頭的人若不跟上來,我也不會等待。生命的列車

也是各有軌道,沒有時間等他們長大。





  *





  這是我今年在美國的最後一個晚上,拉開窗戶的話,玫

瑰城的夜景就都在腳底。很涼,很靜。我把我的情人交代購

買的品項塞進行李箱並重新理整,熟練地將T恤襯衫捲妥,

回到電腦前繼續寫這篇文章。



  我想像明日的晴空,再見芝加哥,再見。



  我要回台灣了。我很想家。

 

Aug 30, 2008

2008/08/29

 

  離開安娜堡前夕,終於夢到台灣。但不是台北,不是

我熟悉的城市風景也不是任何地方。站在田的中央我問我

的朋友們要往哪裡去,她聳聳肩說這是她的家鄉,嘉義某

鄉間的風,帶來稻花薄薄的香氣而我略感癢痛搔了搔鼻子

小腿,醒的時候會有指甲的抓痕我想。但在夢中,你如何

知道那是一個夢,翻個身快要醒來的時候很快又睡去,窗

外,窗內,冷的空氣不知是丘陵的秋日緯度或者冷氣開得

過冷的夜晚。我和我的朋友們走在不知何處的道路上,並

不十分熱鬧的道路上,我接了一通電話,我的爸媽問要不

要去接你?我應聲說好遂約定了九點半在某百貨公司碰面

,隨即又問我的朋友這裡有百貨公司嗎,她皺眉說有點遠

,我想週一到達機場的時間爸媽也說九點半到達,我大約

是有點想家了,想念台北與鄉間的泥土溪澗,而所謂鄉村

不過是人們基於城市生活而虛擬的一種理想模型,與自然

並不真正相關的道路上,我轉頭就看見我的朋友他與女友

撥了一通電話,他的眼鏡在夜色中泛起銀光,我問他你好

嗎?他說我很好,我很好。聲音在冷凝的天空中迴蕩。聲

音在稻田綠波中迴蕩,我們辨出方向她說百貨公司應該是

在那裡,然後顛簸的行走當中他碰觸我的肩膀,我轉頭但

他並不看我。前方的市集也是旅程的邊境,前方的市集有

著渾厚的黃色燈光,前方的市集就是我們即將分離的地方

我的家人會在那裡等我。我說。然後顛簸的行走當中他的

手碰觸我的手,我轉頭他仍不真正看我,我想我也不真正

認識他,我們行走。她又講,快到了,我們彷彿已在黑夜

裡行軍過久一個夢醒了不止一二次,都還是在安娜堡秋日

初啟的月底,我打了一個噴嚏吃半顆安眠藥,繼續行走的

顛簸當中他的手指環扣我的手指,我想這並不是對的,而

我們又快要到達百貨公司的時候我就放開他的手,告訴他

,我們不是類似的品種,我將乘車離去並點了一根菸讓風

吹散我不知所以的情緒時夢就醒了。而我將乘噴射機離去

 

Aug 28, 2008

〈若無其事地繼續遊蕩〉

 

我還可以假裝若無其事地

繼續遊蕩,想你落髮嚴重如我們

日漸稀少的愛情

夏天即將在荒原裡墜毀--



但我喜歡你走過九月的楓香,話語

故事凌亂地開展,橫越海洋

到達無風無雨的小鎮

也沒有雲,沒有閃電

目擊我們初次相遇的視線

如果不再想你,我還想若無其事地

繼續作夢--幾隻螢火蟲飛舞

即將墜落的夏天尾聲

你又在睡前感到寂寞了嗎



我能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

寫關於你的詩,夢的夜晚,無夢

之夜,無月之夜

僅是光明成立的要件

但只有在夢裡,我能繼續遊蕩

沿河流看一座城市,繁華的

城市,

聽它日以繼夜衝擊的活塞之聲響--

進入沉默的永夜。



我們真可以假裝若無其事地

繼續遊蕩,但不能逐一探視

這城裡的千萬破窗

 

〈鳳棲梧〉

 

丘陵的高緯度上,密西根的秋天

幾夜之間就已成形

許是氣溫驟降,冷月出沒

快要熟悉的街景,幾週後

將是陌生的遠方



夏日星光如何閃爍

我的悸動與惆悵,夜半驚起

不知今夕何夕

鳳棲哪枝,只確知悠悠晃晃那

寂寞的棧道上,鬆了的

榫釘止不住一張睡過的

床。城市,與你我同溫的

床,它安穩如昔

還是偶有行人問起那顆最亮的星辰

說今夜塵害嚴重,怎麼

看天狼巡狩盈虧的月相



冷月再次自湖面升起,另一個

時區,太陽在那裡落下

候鳥年年走過相似的街景

棲枝築巢是

相左的動詞,過客,是一盞

午后樹下的茶香

沐浴此處氣候不過半個季節

還未遲遲慣習總要南飛--



樹指初紅的丘陵上

管我能銜回萬千枯枝,也不能

在你世界裡築上我們的巢

 

Aug 27, 2008

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



  時間過得真快,六個月了。



  這半年來發生了很多事,但我仍嫌它們發生得太少。幾

度跨過換日線的愛情,曾經以為會好,我卻已不能簡單地辨

認今夕何夕,十來個時區畢竟是寬闊的距離,惦記數算著這

裡幾點你那裡又幾點,太陽在這裡落下,太陽在那裡升起,

我想晴空無雲的城市上空有候鳥飛翔,而候鳥畢竟也要有築

巢的時刻,我在安娜堡的早晨昏沉地醒來,我在芝加哥,想

著你是否已款好頭頂日漸清晰的膚色,搭上固定班次的捷運

,又是否偶爾遲到,還會說「worried i am not coming?」

嗎?



  親愛的,我惴惴掛念著你的生日,卻又想該在甚麼時候

送一封簡訊,撥一通電話聽聽你厚重的嗓音。你睡了嗎,或

者還沒,我才剛翻身呵欠不已。



  生日--不該是一切的開始,我卻覺得累了,覺得無以

為繼,設想這些短得讓人措手不及就要結束的故事何時將不

再言說傳遞,設想,我該何時離開。睡夢中我不只一次夢到

你安靜地擁抱我,然後離開。夢到你對我說我愛你,然後離

開,夢到你脾性暴躁的臉形,夢到你胡用成語造句然後哈哈

大笑的聲音,夢到你怪腔怪調說我們走吧,my little boy

,卻轉身獨自出門的背影。



  於是今天我突然覺得害怕,親愛的。



  我害怕再次見到你。畢竟我們相處太少,分隔太多,六

個月前我沒來得及透徹地看清你已深深陷落,六個月後我又

在太平洋這邊,讓電子訊號傳達我永遠也不可能講得清楚的

感情。我是多麼害怕見到你,害怕會再次亂了腳步,害怕夢

醒的時候呢喃結巴說不清今天住哪裡,親愛的。



  告訴我今天台北的天氣。親愛的。



  再從頭告訴我,本命年的頭六個月裡,你的人生發生多

嚴重的轉折。唯有再聆聽一次你的故事,我才能真正確認自

己擁有你,並與你相愛。





  *





  生日快樂,吾所親愛。



  但是我真的感到非常地疲倦了。





  *





  我不再像以前一樣可以全心全意地死去,不再意氣風發

地跳入泥坑,即使弄污了身子,笑一笑,也想你在我身邊將

一切傷痕都給拭淨。我發現開始有甚麼婉轉、而堅定的東西

正在改變--我能給你我以為你要的,但總有甚麼我不知道

的我給不起。而我們,又怎麼真正知道彼此呢?



  語言是不能泳的兩個人之間,橫陳的海洋。



  而今天,正是大潮初起,氣溫驟降。



  冷月出沒在密西根州無雲的天空,中元過完兩週,很快

就又是新月虛晃了。我們的愛情像月相盈虧,像季節遞嬗,

我等了很久,卻等不到它完滿的一天--親愛的,同你對話

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情,但也是一樣的道理,我笑得累了。

在兩種文化語言中間孤零零地踩著鋼索,像是把不屬於我的

臟器植入我身我舌我意識我情愛款款。當我醒的時候我知道

那並不是我。曾經以為我可以奮力泳渡太平洋,但今天我流

著眼淚醒來想你不在這裡,就知道我已溺斃數次。走過輪迴

的愛情,又何曾變得更加強悍呢?親愛的。



  親愛的,我真不想在生日快樂之後加上這些的。



  但我不能不選在這天告訴你,我已擅自預演過太多次愛

情逝去的場景,因為我害怕面對你我不能好好地將這些釐清

。因為我害怕自己不愛你。因為我害怕,面對不再愛你的自

己。可是你知道的,我怎麼可能不愛你呢?



  我會說,「我這麼愛你,但我又決定要離開你。」



  在你不再愛我之前。





  *





  親愛的,六個月了,而今天是你的生日。



  半年來,我每天都要反覆練習你不在的情節,好在那天

真正到來的時候,讓自己能平靜地放開你的手。而今天也是

一樣,今天也是一樣。因為這樣的練習,我會變得更勇敢,

而能繼續往前進。



  再過幾天就回台北了,親愛的。而我確知你會緊緊地抱

住我,畢竟我這麼愛你,離開這件事情,我永遠永遠也不會

擅自決定。親愛的。



  生日快樂。

  

Aug 26, 2008

2008/08/24

 

  這屋宇平凡,這夢淺薄

  我步行的兩座城市不同命運惴惴

  不安靈魂在鋼鐵與石塊堆垛

  之間,走過幾個螢幕

  幾隻螢火蟲飛舞

  即將墜落的夏天尾聲

  你又在睡前感到寂寞了嗎



  dear desperado,我可以裝作

  若無其事地繼續遊盪,獨自

  走到離屋子十碼的地方

  點起菸燃起靈魂,燃起

  海的那邊

  你落髮仍然嚴重,持續稀少的愛情

  裡面,世界沒有我們的巢

  dear desperado。我不會

  再向你要求更多聲音

  只是喜歡你走過九月的楓香

  喜歡話語紛飛如我

  二十那年所有故事凌亂地開展

  持續

  背叛。離開。橫越海洋

  到一座無風無雨的小鎮

  也沒有雲,沒有閃電目擊我們

  初次相遇的視線,dear desperado



  如果我不再想起你,我可以

  若無其事地繼續作夢,沿著河流

  訴說一座城市

  繁華的榮景到它沉默的永夜

  但關於我們的種種--難道

  那日夜衝撞的活塞之聲響

  已經像底特律一般死去。

  dear desperado,你可以向我要求一個

  絕望的擁抱,那是我

  不可能給別人的溫柔。那是

  我們即將在見面之前毀壞的

  那是台北的雨

  我喜歡你撐著傘,踏過水漥遠遠而來

  九月的典故又將再添一筆

  好多年了,dear desperado。



  你仍然在睡前感到寂寞嗎,那麼

  你應該想我。dear desperado。



  再一次,我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

  寫關於你的詩,夢的夜晚,無夢

  之夜,無月之夜

  也是光明成立的要件

  是換日線割裂的時間

  dear desperado啊,

  夏天即將在荒原裡墜毀--

  而你我曳著尾巴走過的信義路四段,如今

  又已經合起它敞開多時

  肚腹上的傷口了嗎?



  dear desperado,在一座

  已被歷史、眾神、與野獸遺忘的城市裡

  我們可以裝作若無其事地

  繼續遊盪,但不能往千萬破窗裡

  一一探視

 

2008/08/23

 

  底特律,一座死亡的城市。



  以為西北航空泰半班機還是在DTW轉運,來底特律前

還想像人聲嘈雜,也不是沒看過老虎隊主場比賽的轉播,那

些歡暢蓬勃的加油聲響猶在耳邊迴繞,汽車工業大城的名字

,本是國中看NBA的時候就與活塞連結在一起的。但中午

甫出門前,黃雅君問你們幾點回來,我估了下時間回答大概

晚餐之前吧,或者傍晚。我不知道。黃雅君說這麼晚啊,我

反問,會嗎?總之電話聯絡。



  這麼晚?



  城市值得探險的窗口再怎麼也不嫌晚--我想。



  車行I96往東,卻覺怪奇的是向底特律前進的車怎麼

越來越少,指標寫往加拿大的橋,寫,往加拿大的河底隧道

,大湖在口岸地帶被改稱為河,往東的極遠之處,順流而下

就是紐約了--我一邊在腦海中標示美國地圖,一邊想像我

即將看到的是如何異於安娜堡與芝加哥的城市。



  自然是歲有枯榮,人有生死,那麼,一座城市也會枯竭

而無人煙,本來不是甚麼難以想像的事情。但我好久好久以

前聽 Planet Funk的歌詞裡寫底特律,把這城與紐約洛杉磯

並列,「啊,我沒去過美國,不過微薄薪水的奴隸,沒去過

的底特律、紐約和洛城,我始終困在大不列顛……」因此看

到破落的巴洛克式大樓立在底特律的入口處,我難免驚訝,

轉頭問底特律真是這樣嗎,一座沒落的工業城。











  一座久病不癒,一座無藥無解的城市。



  只是死去的城市並不腐敗,它只是靜靜站在湖口岸邊,

市中心也還有巍峨的大樓以天橋相連,失修的破窗在不同高

度因微風吹拂而嘶噓。林賢璋說,看。我就目見一整排已被

人棄置的櫥窗,已卸去不見的招牌,或者褪色的木板斑駁地

寫著甚麼,某些窗口有火舌舔過的痕跡,柵欄裡停著一輛哈

雷它刺目耀眼的紅色與無人走動的人行道形成對比。



  遠方,班機持續在底特律機場起降。從遠方來的人們,

不會在這裡停留很快又要乘別的噴射機機離去。GM的新大

樓諷刺地寫著GMnext,像是反覆提問,美國的汽車工

業下一步該怎麼走。底特律,下一步該怎麼走,河岸公園立

牌寫歡迎來到底特律,整個公園只有二三十個人來去,拿起

相機時也不用擔心拍到路人。



  畢竟這城市裡頭已經沒有人了。沒有過客。如果有甚麼

地方是連長飛的候鳥都不願停留的--噯,那或許就是今日

的底特律了。週六。所有遷出底特律的白人除了工作以外,

不會進城,假日還留在這裡的白人,儘是搬不走的離不開的

,汽車工業的榮景是底特律歷史底層泛著微光的鄉愁,是G

M大樓玻璃帷幕上映著的河面浮光。於是我想,底特律是一

則寓言嗎,或者更精準地來說--是已經實現的預言,是美

國作為世界工業帝國的夢魘之書,河畔的海市蜃樓。



  城市存在,因為有人。公園草地上鋪排的桌椅洋傘像在

嘲諷著甚麼似地,在下午的艷陽中反射著寒冷的鋒芒。無人

搭乘的公車從身邊疾駛而過,氣動車門開闔的聲響,是城市

幽微的嘆息。兩節式的環城列車軌道在頭頂駛過。



  底特律像是一個精密設計的,全尺寸的城市模型。



  它的兀立證成了人們過往生活的軌跡,繁華,卻是再也

與它無關的辭彙。陰影處遊走的人,或在草圃間直接脫下上

衣享受午曬的人,都像是城市的幽靈,好像,當我轉過身來

他們隨時可能消失。甚麼也不剩了,賽事進行時湧進泛美球

場的觀眾,當賽事結束也將再度離開。汽車引擎轟隆的聲響

就是底特律的史詩,自遠而近越近越響,當它遠離,城市將

再陷入不知要持續多久的,沉默的永夜。



  很快地,兩個小時的步行足可把城市走遍,因為我們並

不會望千萬扇破窗裡頭一一探視。

 

Aug 23, 2008

2008/08/22

 

  我獨自走在路上,行經

  無人的道路安娜堡難得灰暗的

  天空,窄窄髒髒的

  台北距我十二個時區

  我第一次不是乘車而踩著自己

  有些感染徵候的運動鞋有點髒

  與人爭辯距離

  以及公平

  花去二十分鐘前往我並不十分了解

  究竟在何處的市集路上

  西側的玉米田幾天前人們說



  這裡何時種植玉米的



  我們不能採集,聞烏鴉鷹隼盤旋

  八月最後十日

  最後一週,返回我九樓窗口前

  聞楓紅葉落時間過得飛快

  火金姑飛舞今天晚上我們

  再繼續

  河洛語的對話好嗎



  幾乎是一種演練戲仿成真的生活方式

  我未曾覺察的

  距離,二十分鐘的距離

  投入一美元的距離,等

  公車到站與下車的距離也不過

  是從看得到鐘塔的地方到達

  看不見自己的地方

  我想起

  自己曾經橫渡的沙灘畢竟荒漠

  拎著排球走路的人,踩著拖鞋

  發出巨大行軍聲響的人

  喝海尼根的人,二十四

  小時營業的書店將重新翻修我就要

  進退失據

  無堡壘無

  庇蔭我持續二十四小時的失眠

  從公館到東區的距離從建中到

  政大的距離,乘龍捲風橫渡田野

  我不是桃樂絲不曾吃

  過多劑量的毒蘑菇我

  向獨角獸

  致敬的時候想起我的情人我

  思念他聲音他的手他

  容易發怒的臉型



  從謊言到謊言,從坦白已走得太遠的

  肩並肩的時刻我知道,我和

  我的朋友之間有巨大的距離畢竟

  那對我並不公平我還是

  不習慣八點半才落下的太陽

  一張白紙的旅行

  也無以成詩成歌



  但我知道--推土機來過,推土機

  就一定還會再來的這午後

  換妥一百美元鈔紙

  再度接受陌生人的稱讚

  微笑的

  距離,

  低沉的距離,沒有目標的距離

  我彷彿走了很久左手腕上沒有

  手錶無從推算日光的時刻

  要不要拿出手機

  要不要擦亮沾滿粉塵的球鞋聞孢子降落

  要不要拿剃刀

  刮淨二十四小時份量

  下頜的鬍髭不再生長



  突然間,我與自己的辯論終止

  在真正行經玉米田的時候

  不知道如何回答

  充滿了花粉、肉末、以及人造香精的

  問題,它們

  必然是不誠懇的而我

  即使飛越整座太平洋

  也找不到解答我想我應該可以離開他了

  在我祝福他之後,在

  我們還能假裝客氣的時候



  無月之夜是光明成立的條件

  我知道那是銀河,是星辰,

  是無以超越的

  時間,裡頭可

  沒有甚麼距離今晚應該是飲酒的日子

  而我不適宜與人同住

 

2008/08/21

 

  何時開始變成會打鼾的人?



  來美國之後嗎,還是其實一直都會,只是以往睡在枕邊

的人總有沒告訴我的消息;或許我疲困困的在這兒原地打轉

兒,明也沒作啥了不起的事情,看幾部電影看幾本書,賴在

客廳沙發睡袋上,很快又睡了個午覺,還問身旁的學長你也

剛起來嗎,他才帶點忿忿說,根本沒有睡著。



  還是不習慣八點半之後才落下的太陽。還是得在天色大

致暗去的時候,才能開始讀書寫字。緯度比我所向來慣習的

城市高些,立秋過後,行道樹的指尖就開始紅了。這些天來

我菸抽得少,睡得、吃得卻更多,每天就浸泡在垃圾食物裡

頭,分不清日夜地往播放器裡餵食DVD,飲沙士可樂柳橙

汁,每日非得睡到自然醒不可--是不是連瞇著眼睛望向地

平線,日光都已不構成判斷時間的標的了?



  不知道把老爸送我的手錶收到哪兒去了,昨日找整天,

翻箱倒櫃的,把所有衣物瓶罐都打皮箱裡挖出來,不見手錶

蹤影就又仔細將它們摺疊妥當;習慣是這樣統馭著我生活,

順手把物事扔往別的地方,就絕對找不到。噯。



  --我一向小心翼翼將記憶分門別類,沒有甚麼自己的

秘密值得保守,該說話的時刻,絕不會保持沉默,只是為甚

麼朋友時常信任我,要我成為一個樹洞,聽完就忘,也不再

說的咖啡桌上,有些水漬停留。還是找不到手錶,還是不習

慣八點半方落下的天幕。寫不出甚麼了不起的字句,想到回

台灣就是碩士論文沒日沒夜的工作,鼾聲震震,是在何時養

成的惡習呢?



  持守,並且笑笑就過的話題,安娜堡的生活一不留意就

變得過份簡單,起床時將睡袋摺妥,出門總押本書在背包裡

頭,購物時想著,這些東西帶得走嗎,抽象或具體的或虛構

或真實的,我該在離開美國前拋下一些。



  噯,找不到手錶。



  噯,要被老爸碎唸了,其實我想念老爸的聲音,說羅毓

嘉我不是跟你說吃飯別把手錶拿下來,總有天要不見的--

你看吧。



  我會帶著鼾聲睡去,或者今晚應該趴著側身睡,像我在

台北自己稍微顯得僵硬的床墊上。近幾日英文用得少了,夢

話又不知道是講中文英文,天曉得我差點兒難以分辨今夕何

夕,此處何處,就像看奧運轉播時,即使美國選手比賽出色

壓根不關我的事,他們的歡快與失誤,與哀愁,也總是讓我

們一屋子人「噢--」出聲來。但我和美國人畢竟不同,用

餐時儘量把餐點食畢,提點自己不成為浪費的人群。



  院子裡的樹影斜斜岔進屋內,是日光,還是月光呢?黝

暗的室內。我推了推百葉簾,走到外頭覺察銀河懸掛,辨出

獵戶三星,於是心宿二必然在地平線以下的地方,像這社區

住宅背貼著背,牆的另一邊很近,對貼著誰。



  天際畫過閃閃的紅光,不知是從哪處起降的班機。夜晚

吹起的風,我大略知道季節,不知道時間。

 

Aug 19, 2008

〈酷刑劇場〉

 

可有各種式樣,苦難

毀損鼻子對靈魂毫無影響

錯想、誤認、虛構與荒誕的刑罰

如何不是舊時代的餘韻



保守他人秘密的痛苦,成為

一把鎖的痛苦,機關槍哼喝著快樂的韻律

鏢靶上的蒼蠅正無聲息地掙扎

本來沒有甚麼激流

是窮盡氣力而不能逆溯的

春雪融溶那日,意外

更迭的旅程不過和諧、陰鬱、

漂亮的整體。痛苦是

高級的理想主義也是痛苦

一分鐘後突然省悟列車早已出發

不曾停靠任何一站

當然也不敲響任何鐘聲



在毆打愈發激烈的夜晚,殺機

四伏的夜晚,落髮嚴重的苦難

女子

看書學習,並認定

甚麼都在外頭冰冷的空氣裡結晶

女子閑坐並

望著甚麼地方發慌慌的獃

或受著煩悶的苦難

或彈琴

或在療養院與人交談

她不成熟的青春期如何有疾

她歌唱多時的喉嚨

生滿厚繭,也是

語畢了沉默的諸般樣貌而

疼痛的

喉嚨。不言不語的痛苦

傾聽的痛苦發出巨大聲響而

又再譜上午夜的不和諧音的

那些時候漸漸變得不善安慰



是甚麼

襲擊最平凡的人,是

甚麼毀損了嗅覺而不能分辨

春天與花粉熱細微的差異



承受著類比的痛苦對稱的痛苦

必須使用象徵而對話的痛苦

語言自天花板剝落

我久久不能入睡

那時,觀眾席中正爆發如雷的掌聲

 

2008/08/18

 

  吃了許多垃圾食物的早晨,又自

  飲用不甚美味的咖啡

  直到晚間感到血糖下降,情緒

  即將崩壞的晚間我想他何時

  要同我說

  一個秘密要我持守

  並成為一把鎖的晚間

  我們並肩而躺,細語

  振振而指責理直氣壯的深夜我快要聽不見了



  秘密所以為秘密,從來

  因為它們不能被平靜地接受

  脫胎於日常

  並根植在非常的時刻的碰觸與喜悅

  與難以忘懷的遇合與來去

  誰

  會為了擁有另一個人的秘密而開心呢

  那個人一定不是我

  但並不明白,何以

  總讓人心平氣和地相信

  何以總有許多人希望我

  保守他們令自己感到難堪的時刻

  不能說的喉嚨,也是

  歌唱多時而生滿了厚繭的喉嚨

  也是語畢了沉默的諸般樣貌而

  疼痛的

  喉嚨。我不言不語

  而聽,而

  又再譜上午夜的不和諧音的

  那些時候漸漸變得不善安慰



  這難道不是一個

  讓人難堪的世界,我們

  用中文對談

  最熟悉的語言我彷彿又走到黑暗的湖畔

  在那裡對自己說話,我彷彿

  對著煢煢螢光的電腦螢幕

  佈告欄系統深深的

  黑

  游標在我心頭浮動,不曾位移

  拉開窗就是丘陵上委婉的風了不是

  我聽見他的寂寞,他

  守護他人而日漸變小的

  自我

  過份用力關照,而快要聽不見自己聲音的

  他原來也是個

  會哭泣的男孩



  當他繼續說著一些

  我早已經歷過的甚麼我過於明白

  自己右後臼齒的補釘

  何時隨進食而脫落了

  空洞的

  琺瑯質邊緣

  像一把刀,割著

  我的舌頭也不必

  再說甚麼話我同他道過晚安

  儘管他不是小貓我不會親吻

  不會擁抱,我說

  晚安,直至日上三竿的

  午後兩點再度醒來我將持守他的秘密

  並成為一把鎖

 

Aug 17, 2008

2008/08/17

 







  火車離開市區,高樓都遠遠地在腦後了,可以不回首,就

不再去想離開芝加哥是多久以前的事,不去想下次再踏足這城

,或許就是乘噴射機離去那天。



  駛經玉米田。駛經小橋。駛經穀倉。駛經更多的農地,我

不再看見高級轎車,沿鐵路奔馳著的或者在某處駐足的臉孔,

也皆與前兩週我所熟悉的不同……但那又怎麼樣呢。畢竟快車

迅捷地與風景錯身,畢竟我迅捷地與城市裡的眾人錯身,畢竟

,我是這國家的過客,從此處往彼方的移動,不會在任何地方

真正停下。



  也就無從扎根,抽芽,遑論開花。結果。



  所有這些,都是過程。所有這些不會有甚麼結果。



  隔壁座位西班牙裔的老太太,點數著她的九個孫子孫女,

分別是亞裔西班牙裔印地安裔以及各種混血,分別在不同的城

市求學--她說,啊,最大的彼得去年還有帶女友來我們家的

聖誕節晚餐呢。語畢,吃吃地笑了起來,我說妳都知道自己孫

兒們的感情動態?真好。她說也不一定,然後拿出兒子和女友

的合照相片,說也不一定,他們在一起三年我還是叫她無名氏

。相片上一個俊挺的男人幸福地笑著,我就別開了臉。



  而事情總是這樣,當列車到達密西根,學長還沒來我就同

她與來接她的孫子說了再見,心想或許不會再見。但還是說,

再見,厄爾斯太太。沒有忘記彈舌的發音,沒有忘記。





  *





  這座小鎮--無風也無雨,雲堡一座座靜定天空須臾也不

移動,車往山上開去,胡亂繞校園走,又駛過快速道路橫越不

久前列車曾跨過幾次的河,也是我過兩天即將行船其上的河,

天空寬闊,陽光濃烈得像化不開似地鋪開來,我想自己已許久

不用的譬喻--你也看著一樣的太陽嗎,或者月亮,當我將這

些喻像都給用盡,還是不能講得清楚,還是不能讓誰聽見我唇

齒呢喃。



  是吧,稍早乘車之前,我拎著行李走往錯的方向,三十秒

後意會過來等候對的紅綠燈,回頭見他在車上望著。我甚麼說

不出口,喉頭哽著說不出的對不起,但總是來不及了。



  直到我又再用了一次如鯁在喉的譬喻。



  雲堡一座座定出天空的座標,抬頭的時候,低頭,而又再

抬頭,這座小鎮的雲是我不曾見過的,和芝加哥也全然不同,

丘陵上吹起偶然的風,只是也沒想到公寓門打開,室友一句「

你好,」讓我意會過來,這本是間留學生公寓,來去串門擺擺

龍門陣的台北人、嘉義人、高雄人、來了幾年了的幾天的就要

回去的,大家說話都很大聲,喝無糖綠茶吃五香乖乖和大溪豆

乾,鄉愁的滋味格外嚴重當然也花了不少錢在上頭。



  樓上台灣夫妻搖電話下來,說樓下的,今天要不要吃火鍋

?那太太還是建中後頭小兒科大夫的孫女呢,世界小得、窄得

,走在街上聽不見英文。樓下的就說好,梳洗完畢開車上街,

說這小鎮中國超市好幾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光寧記麻辣鍋

底就夠解個把月的愁,魚餃蝦餃燕餃擺在冷凍櫃裡,挑幾把菜

蔬鍋料,煮得整鍋紅通通吃得汗涔涔,一下忘記自己在密西根

邊上小城,一下忘記自己九月的論文,怎麼現在就過起留學生

的擬仿生活了?







 

Aug 15, 2008

〈湖岸書簡〉

 





是時候了--直白的湖岸線上

我們苦苦巡航,終爾

穿越紙莎草與蘆葦莽生的沼澤那天

該理整姿勢呼吸

可以只喜歡你一個季節嗎



帆在港裡泊著,我們

無從進發的歷史已在廣袤裡湮滅

湖岸之城,是你眼睫閃爍

是天火中立起的黑色童謠,是

早晨我們醒來

踩著木板嘎吱晃晃

搖搖,揚帆的人牽繫著

直白的湖岸,樹林疾長

嘹亮的湖岸

本也沒有甚麼修辭非要提起



此時湖畔淋漓,我們已享盡半座夏季

你帶著草香破水而出

是否可以只喜歡你的側臉

黃昏帶點冷的空氣



水鳥航弋,勾勒出白色的走廊

我不曾到達而牠

不曾降落的沙灘上怎麼也有爪印

歷史,是我們不曾擁抱的

姿勢裡等待霧靄散去,想我

或要在某日燈滅時候,翻看湖的紀事

彩繪的風帆上

有你側臉,往湖心走進





 

Aug 14, 2008

〈竊食者〉

 

「我的發育已臻成熟,不可避免的宰殺時刻也就到來了。」

             --貢布羅維奇,《費爾迪杜凱》



他不曾饜足。他不曾

即使是在麥田裡奔跑,或在

市集裡為三個,甚至更少的錢幣爭吵

是時三月

花蒂豐腴,他已

度過幾個飢饉的節氣但聞

鐘聲遠遠而來牽引著意志



他撕毀書頁並吞吃它們,然後

他從坍塌的磚瓦中揀選出刻有姓字的部份

偉大的

無法丈量的地平線上

有一支尺。神明擁擠

在一張有雲漂移的相片裡

他將它們撕毀並吞吃它們

佐以海洋,佐以大湖的風,佐以

幾已被遺忘的火--重新立起的

城市街角

他的影子舉著看板

「總是非常地飢餓,請救助

 我,請不要冷漠地經過」



摩天輪倒塌的黃昏

發現黴菌在他舌上生長的黃昏

時間與化石盡皆覆滅的黃昏

洋洋鋪滿草原以四月的

黃昏,他只是

餓了

食畢一顆蘋果然後離開的黃昏

他離開賽普洛斯,他離開

博物館靜默的臉,離開

逐水畔而居的牧者他乘著紙鳶離開

他能名

或不能名之的城市

矗立水濱的蜂房,有鉅碩的陰影

他親吻日光

有船,從樓底行過



他吞食疾病他吞食擁抱

他吞食海水仍顯蔚藍的海岸,他吞食

剪開了散落一地的

念珠,點數多次並

吞食它們

感到自己的肚腹逐漸鼓漲起來

挺而迎向迅捷的刀鋒

 

虛構的芝加哥

 







  湖岸的風色,暗了下來,我一個人走到陽台上,而這也是我

最後一次站在這陽台上抽菸了吧。或許再過幾天,我會開始懷疑

自己究竟有沒有到過這座偉大的城市,如同我總是懷疑著自己,

是否真曾與那些人碰觸、微笑、憤怒,相愛然後分開;我總是懷

疑自己所宣稱的那些--好與壞的,市中心突然刮起的風,以及

,與我一起走在那底下,而我為了甚麼理由而將他隱藏在文字的

障幕背後的人。



  我虛構了這一切的發生,而我也終於要被它反噬。



  不過都無所謂了。畢竟《瘋子日記》之所以為瘋子日記,最

主要的原因,在於這所有的文章,都來自寫作者獨斷、專橫、甚

至卑劣的揀選--以及捏造。我大約說過這樣的話,「拿別人的

人生說謊的人,可以成為政客;拿自己的人生說謊的人,可以成

為小說家,」但總是會出事的,當現實與虛構的界線無從釐清,

我們從來都不能只是像面對一張釘滿了圖釘的氣球攝影莞爾那樣

簡單。社會科學研究者永遠不能忘記自己原本要面對的問題,但

對於一個詩人、小說家、散文家而言,又何嘗不是?



  文字是遁逃的出口,有多麼巨大的黑暗,就必須燃以千百倍

亮度的字紙書頁,方能照亮它。



  當這一切成為必然的慣習,當生命充滿光亮,而再無黑暗可

供驅趕的時候,那就讓我自己成為黑暗的部份。當旅行,一次被

照顧地妥切的旅行成為過於美好的經驗,而無從描繪、無從拋擲

、無從毀棄的時候,我就捏造不曾存在的情緒,描繪它,拋擲它

,毀棄它。然後我會說芝加哥,說這趟旅行,「好得,像要壞了

一樣,」並為這個令自己也厭倦的自我感到開心。



  我能說甚麼呢,那畢竟不是我的人生。



  無從贗造事實就贗造情緒吧。像千百篇我杵在研究室裡,逼

著自己凝視無人的桌子,打開所有的燈,讓自己成為黑洞,吞噬

它們。我已經想不起來了……當初要來到芝加哥的理由,想不起

來,如何覓得住處並且如何贗造我住在這裡每日每夜的笑聲,我

開始分不清楚真假的界線究竟在何處,我享受這一切,並試圖從

中挖掘出讓人不開心的部份……紀德說,「當我們有好心情時,

做的是壞文學,」那麼當我們有好心情時,就讓自己為了一點點

無關痛癢的小事成為一個 mother / father fucker 吧;當我們

還能歡笑的時候,就假裝自己是個憂鬱症患者,而後,憂鬱的賽

柏魯斯,才會同我對話。



  告訴我,今日也是浩劫將至。



  告訴我,今日我也將習得自己的一課。



  為了甚麼理由我規避談論我最應該感謝的人,這就是了。但

我想不起來,……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曾提起,好比,我將不

再提起芝加哥一樣。當我再度書寫它的名字,那必然是因為我已

超越了紀實與虛構的界線,當我內爆,而覺察這些文字事實上並

不存在的時候。那個晚上我虛構了自己的憤怒。他為我所做的一

切,他的照護,以及我們一起在車上大笑出聲的時刻,他所問起

的問題,他烹煮的晚餐,都成為我必須書寫之下,蓄意錯置的犧

牲品。我向來習於贗造自己的人生,而我犯的錯,是我不該像個

政客一樣,拿別人的人生說謊。



  湖岸的風色暗了下來。我再次走到天亮之後我將不再到達的

陽台上,點起了菸。想起他總是尾音上揚地同我說,「別抽太多

菸--」我就笑笑地答應他,但當時,我又怎麼能如此堅定地偽

造他的卑劣,而無從覺察最卑劣的人其實是我?



  這才是我的人生。我不惜犧牲我的朋友,成全我自己。



  我從不曾真正生活,我以文字,從文字的障壁間遁逃,並因

此成為我書寫之下的擬仿物。聽起來不覺得很諷刺嗎?

2008/08/14

 





  太誇張了

  我在住處附近的咖啡館鬼混

  就碰到一個短髮女孩問



  「do you speak Chinese?」

  『sure.』



  總之我似乎不應該用英文回答

  一聊之下,她總是坐在挪威森林的吧台

  在我固定座位的

  右邊

  抽維珍妮並且認識那個

  叫做拿鐵的男生

  其實我並沒有很快認出她來

  畢竟她負笈芝加哥已經兩年已經畢業

  住在我居處左近並且

  時常來到這間咖啡館她上週看到我

  以及我的華碩電腦

  但不敢肯定

  我們在挪威森林窩著,很多年

  沒有甚麼對話

  各自抽菸各自安靜地

  或嘈雜地同自己的朋友交換情報爭辯是非



  而她剪短了頭髮,拿下眼鏡

  今天問我

  你講中文嗎我就說當然

  她撥了個電話給名叫拿鐵的男生

  我們就簡潔地報告了彼此的近況

  且與多鬆咖啡有關



  今天我在短期住處附近的咖啡館遇到

  總在挪威森林坐我右邊的女生

  我們一樣

  不喜歡挪威森林公館店

  但時間推移,時日曠廢

  溫州街上屬於我們共同咖啡館原型的地點

  鐵門拉開已經不是

  那裏了

  我覺得很妙,她復又在對話中說了

  十五次左右的

  妙

  不過其實也沒有那麼誇張

  畢竟這是一個胡亂找人睡覺

  都可以

  睡到朋友的炮友的世界

  而這,是個奇怪的譬喻







 

Aug 13, 2008

2008/08/11

 

  這晚,hydrate 的主理DJ如所有周五夜晚一樣,是

Ralphi Rosario。有在接觸電子音樂的人們對這個名字一

定不陌生--正是之前2F小胖在G5即將結束的早晨必

然要放的Superwoman - Ralphi Rosario Club mix的製作

人。總之十美元的門票,管它怎麼樣都算是值得的,震耳

欲聾的低音,也如同我熟悉的所有派對場景一樣,歡呼然

後繼續搖擺,然後歡呼,很快地我的朋友進入了迷幻的狀

態。





  * *





  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我要說的是,我要說的是......我的朋友在回到家之

後,守候在我的床邊等待著甚麼,我問你還好嗎,他說還

好--但他又說,你不會讓我一個人待在這裡吧。我問,

你今天用了很多嗎,我說。他緊緊地抱住我,說你不要讓

我孤單地留在這裡。然後他親吻我的臉頰、脖頸、胸口。



  我輕輕把我的朋友推開,說,我知道。但是對不起。



  說,我得去沖個澡,你也趕緊回樓上休息吧,需要安

眠藥嗎?他搖搖頭,摔坐在我的床沿上。噯,一個三十八

歲的人了呢。當他盯視著我,我就同他說,不要這樣,你

應該知道這種狀況下該如何照顧自己。他點點頭,上樓去

了。





  * *





  我在淋浴時,用中文--用他不可能聽見,而我自己

也不太聽得見的音量說,「對不起,我這個月比較喜歡白

人,」然後,像是要洗去令我自己也感到羞恥的甚麼一樣

,拿浴棉大力地搓洗自己。

  

Aug 12, 2008

2008/08/10

 

  「(reading a banner) Tranform your body, and life.」



  『yeah, tranform your body and life -- from a masculine

Latino / Asian hunk into a Hot Tranny Mess.』







  *







   「oh hey, tranny, it's tranny.

    you're a hot tranny mess.

    you're a tickity 2 tranny from Transylvania...

    Fierocia!」





 

Aug 10, 2008

2008/08/09

 







  「After Olympics, everyone will want an Asian boyfriend.」



  也就是,當他們說起「美國人」的時候,多數人腦海中浮現的,

仍舊是盎格魯薩克遜白人、拉丁裔、非裔美人、甚至墨西哥人,但不

會是「我們」亞洲人。我們的眼睛比較細,我們的皮膚比較光滑,我

們老得比較慢,但即使同樣身為美國公民,Asian 這個字,代表的是

--打從第一印象開始,就決定了he is into you, or he is not。



  他說。



  他說,「it's time to put Asians in the center -- just as how we

look like, and who we are。」說起來諷刺,早先看奧運開幕典禮轉

播時,NBC的標誌掛在螢幕右上角,給最多畫面的當然是美國的隊

伍。我的朋友們呼喊著,「hey it's Chinese Taipei,」我就開心地笑

了起來,然後同他們解釋中國與台灣的關係,那危殆而又不可能真正

分割開來的均衡、拉扯、乃至於永無止盡的斡旋。



  「we're proud to be American, and we're proud to be -- Asians.」



  他們說。



  於是當我們五個人成一個亞裔的陣面,在舞池裡群聚,我的朋友

說,「now we have some Asian boys in a team, and those white

trashes are thinking how to break in。」White Trashes.這個片

語是這樣用的。我不禁想著這其中弔詭,而又自然的甚麼,他同我說

他近年來開始真正喜歡亞裔的男生--喜歡與亞裔的男生對話,擁抱

,親吻,同時也認識並且喜歡上身為亞裔的自己。他們說著流利的英

文,而能不帶有任何越南、廣東、日本語的家族腔調,他們受過高等

教育並努力工作,驕傲地成為男同志社群的一份子;但也就像整個美

國你時時可以感受到、但不可能搬上檯面的種族議題一樣--身為亞

裔,膚色決定一切。



  「I am tired of being seen as those white trashes' bitch,」他

說,「it's time to promote Asian -- and to break the stereotype.」



  「I am tired of being told, you're handsome, you're nice, and you

have a good body, but sorry I am not into Asian.」



  他說。所以為甚麼亞裔美人不能真正喜歡身為亞裔的自己呢?



  於是當我們五個成亞裔的陣面,在Roscoe's喝得微醺,在舞池裡

賊吼,並且耳語「let's get rid of that white ass,」的時候;當我們看

到一個、兩個、三個中性人--就學 Christian Siriano的口吻說,「

wow, there's a hot tranny mess coming to town!」而爆笑出聲,又再

隨著西班牙文舞曲上下蹦跳的時候,我們就不只一次被人問起最重要

的問題--



  「hey, where you hot guys come from?」



  「Asia.」我們回答。













 

Aug 9, 2008

2008/08/08

 







  如果這不是一個網誌

  那這是甚麼,如果

  這不是一個留言板,那這是甚麼

  如果

  這不是一篇日記,這又

  會是甚麼

  如果萬里無雲的天空底下

  我的發育漸臻成熟

  不可避免的宰殺時刻就將到來了



  他問,台北住了多少人,他問

  那是一座怎樣的城市

  他問你怎麼會沒有男朋友

  你低低地說

  沒有時間吃飯喝水以及

  呼吸的研究室裡

  也沒有時間戀愛

  那真是一個最拙劣的謊言了

  他問

  是否還喜歡這座城市

  是否還習慣友善的人們,他問

  在晴空底下你到過的地方

  走路三十分鐘就能到達

  八月,酒吧嘈雜的聲響逼得你安靜

  還可以再更嘮叨些

  或者

  為三個甚至更少的錢幣爭吵



  記得稍早的白日,花蒂

  豐腴,龍捲風警報已是幾日以外的事了



  他問是不是個驚喜

  算不算得上

  這座城市的迎賓派對?

  你皺眉的時候他就攤手說,只是

  問問,好奇,彷彿

  立秋是讓人饑餓的節氣

  想像孩童在麥田裡奔走終日

  端坐凜冽的吧台

  你很想伸手摸一摸他

  滿臂金色的光暈在酒氣裡昏眩



  而逐漸觸到底了……

  沒有誰能保證你安然返家,他又

  竊竊追問

  「為甚麼沒有男朋友呢?」

  你低低呢喃,沒有時間

  吃飯喝水呼吸的黃昏,台北盆地的天空

  是紫紅色的。沒有

  興致提起筆來給誰為文作記

  沒有時間

  寫就換日線東側的故事

  大約是你講過最拙劣的謊言了

  從開始到結束,從

  不曾開始到不曾結束

  零加零為甚麼會等於



  二



  想像照片上的甜甜圈,正是數字的零

  於是甜甜圈加甜甜圈等於兩個甜甜圈

  當你這麼說的時候

  他就笑得非常開心

  而後又再問了一次喜歡芝加哥嗎

  而後又再問了

  是否有想過要來這裡長住



  熟悉得你再也不能逼視的甚麼

  時候,記得二月

  花氣逼人,鳥獸豐腴

  宰殺的時刻也就到來了



  彼時是巫人有言,這不是一篇小說

  那這會是甚麼。如果

  這是一篇日記我情願它不是

  記憶

  也就因為它虛構的性質

  而更加鮮明起來









 

Aug 7, 2008

2008/08/07

 









  來到美國之後,很想好好地講英文,這才發現我沒辦法

順利地以英文講述一件我覺得很好笑的事情。讓我好難過。

和室友聊天當中,我可以好好講述的,竟都是那些枯燥乏味

,沒甚麼人想聽的政治與經濟議題--終究這是台灣英文教

育的盲點嗎,或者,我們畢竟只能以一種語言來傳遞與情感

有關的事件。



  我不知道,慢慢熟悉芝加哥的街道與人們的同時,我也

認清這座偉大的城市,只會是諸多(或很少)我到過的城市

中,令我著迷的其中之一。



  「hi, stranger, 」那天早上Noe這樣跟我打招呼。



  而我在夢中所期望、所竭力吃食的,全都是大腸麵線、

鹹酥雞、滷肉飯、蚵仔煎、以及麻辣鍋之類的台灣小吃。我

在夢中呼喊的名字--經歷了季節遞嬗與換日線之後,也不

會再是同一個人了吧。日日夜夜,五月、六月、七月乃至於

我終於到達海洋這邊,望向密西根湖的潮水與遠方市中心的

天際線,芝加哥彷彿是從湖心矗立的城垛,我會嫻熟地以我

不熟悉的語言在枕邊同陌生男人耳語,但我不會、可能永遠

也不會,放任自己成為自己不喜歡的樣子。



  今天晚飯過後,我又獨自一人來到林肯公園的湖濱。這

時間沙灘上已經沒有任何的人了,突又很想好好地講講中文

。講一段,我愛上一個人,而後遭逢背棄的故事。講一段我

曾經傷害一個女孩的故事。講,我和我的朋友加納莉亞在海

岸線上起舞,孕育生命然後離開的故事。我開始朗誦〈許願

書〉,有些後悔應該把錄音筆給帶來美國。我大聲地對自己

說話,說,「你好,我的名字是羅毓嘉,今天我感到非常地

自由我踩著還留有餘溫的沙灘但是我不知道現在我該往哪裡

走……」而知道,並沒有人是真正自由的。



  當然,一直都是這樣的,不是嗎?

 

Aug 6, 2008

2008/08/06

 

  嚴格說起來我總是不曾

  夢見自己枕邊的人,一再囈語著

  別的姓名

  他們總會在隔天早晨問我

  一個尷尬的問題

  是否危殆地行走在夏季的棧道

  用謊言遮蔽其他謊言

  並且,即將被識破的時候

  我必須再用親吻與擁抱

  非常廉價地遮蔽

  自己,非常

  的日常被我留在那裡的部份



  昨天晚上我又夢見別人了

  與家人

  共進晚餐的時候

  我反覆想著這其間荒謬的甚麼

  迷宮一樣的飯店餐廳,迷宮

  一樣的腦海裡

  我是到過這些織錦中間並

  睡過的床

  不曾碰觸過的人,兩端丟擲的花束

  扔出姓名然後與他坐在

  桌子的兩端假裝陌生

  或親密的腳底心貼貼

  好像夏日之蚊

  隔夜之癢

  空氣中滿是花粉的味道我問他

  你會因為這些而過敏嗎?他就

  非常謙恭有禮地說

  不,因為我是個聰穎的人

  沒有邏輯的對話在

  沒有邏輯的夢裡

  沒有出口

  像是一個陌生的他者,像是

  匆匆醒來知覺現實

  如果這裡沒有值得做愛的人我就

  我就

  我就

  或許應該離開



  一個禮拜了,到達芝加哥

  我仍然與以前一樣,沒有甚麼

  太大改變,仍然

  夢見其他的人

  醒來的時候希望可以數盡

  他陽光下金色纖細的體毛但怎麼

  可能



  或許我有點思念台灣,與我

  親愛的家人共進晚宴時

  將他遺落在長案的彼端好像我跨越

  海洋

  而他是從海的南方來的人

  我們不住在相同城市

  我夢見他,一種非法的接觸與

  某首詩曾經提過的

  啊,拉鍊

  差不多就是那樣我又再度

  陷入既視現象

  迷宮一樣的文字,絕對的歧異絕對的

  統御者其實

  也不過是個常做惡夢的

  青春期少年我根本還沒

  認識他

  還沒認識

  我

  於是當他問我昨晚你怎麼說了

  整個晚上的夢話,我以手指輕輕

  撫摩過他金色的

  胸膛,安靜地說



  「我有點想家。」



  我就又和這個陌生的男人緊緊擁抱

 

2008/08/05

 

  昨晚用畢晚餐,正當煩惱該不該出門去看電影,或至少

去街角出租店弄兩部電影來看的時候,像上禮拜二晚間一樣

的暴風雨就摔下來了。Noey說,這些雨水都是你召喚的,我

笑笑不置可否,又講是全球暖化、全球暖化啦--Noey聳肩

進了房間。過一分鐘,他又衝出來望我們幾個還在客廳耗著

的傢伙喊,北芝加哥發佈龍捲風警報了,我們要不要進地下

室躲一陣子?Andy說應該不用吧?Noey就下樓去觀望一陣,

回頭來說樓上的鄰居都帶著狗啊貓的到地下室了,我們還是

下去吧。Andy鎖了窗子鎖了門,向我撇嘴說,喏,你的電腦

可要帶好啊,雨人。到了地下室,鄰居朝我們笑說,龍捲風

派對--大狗小貓已經扭打成一團,反正我們也沒忘記帶啤

酒點心下樓。一邊聽收音機嗑花生米,一邊瞎聊鬼扯問要躲

多久?這些芝加哥人就說,我們不知道。很快喝完一罐啤酒

電台播報龍捲風雷雲往南芝加哥去了,我再問,那我們可以

上樓了吧?芝加哥人們就又再笑說,我們不知道,然後收妥

物件拉了阿狗阿貓起身各自回家。

 

Aug 5, 2008

2008/08/03

 

  「at Lollapalooza, people would love to share。」她說。



  也就是,公園當中四處得聞大麻氣味,總是不會忘記要問身邊的

人「do you want some?」而我就樂於接受的意思。也就是若有人問

「If I can have a cig from you?」我遂打開菸盒,說「sure」。

也就是,在卡好位置等待電台頭表演的漫長時間裡,她從背包裡拿出

寶特瓶問,「want a sip?」然後補上一句「it's not water。」再

同我煞煞眼睛那樣。



  果然都是一樣。四處扔擲的菸蒂,志工舉起「ROCK 'n Recycle」

的牌子,但在舞台之間移動的同時,也總是會不只一次踏到被人棄置

的空瓶子、啤酒杯、以及傳單。



  禁止攜帶酒精類飲料進入的公園,寶特瓶裡裝的,也從來都不會

只是白開水。人們舞動得累了就坐下來休息,同身邊的人分享一根菸

,然後台上的DJ說「we got weeds' mog here!」我們就大聲歡呼

並且再度站起來扭動身體。



  身邊的大男孩說,從沒看過這公園裡頭有那麼多人。

















  電台頭的現場就已經值得我造訪芝加哥--噯,天空爆炸、鐵與

酒(笑)、崩世光景(我真的很討厭這個台灣唱片公司弄出來的文青

式譯名)、還有其他我原不可能在台灣聽得現場的樂團,以及創作歌

手,都只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於是我坐在梯階高處的柵欄上,舉起相機錄製一小段一小段的影

片,可以不與數以萬計的人群爭相擠往舞台前方,就不必那麼作。而

也有人們持續地從那裡走出來,高喊「yeah, we're free!」,與我

擊掌,然後說「hey you got the best seat in the house!」我就

大笑著問站在身邊的美麗女孩說「want me help to take some pix?

」然後知道這兩個女孩子從阿根廷來,昨天到,明天就走,全然是為

了電台頭。



  她們問我,Sofia 和 Clara要怎麼寫成中文?



  我快速地在筆記本上寫下「蘇菲亞」與「克拉雅」,她們就露出

不可思議的表情。很快地派對就要結束,但我不會忘記,全場大合唱

〈No Surprises〉的場景,而最後一首歌是〈Optimistic〉--this

one's optimistic,我們能夠因為音樂而緊緊擁抱。



  在 Lollapalooza 的另一個角落,Perry's Stage 全天候播放著

電子音樂,沒有喜歡的樂團演奏的時候,我就躲回這個樹蔭底下,和

人們一同狂歡--這真的非常奇妙,有時你不一定那麼喜歡這首或那

首搖滾樂,因此站在人群當中顯得格格不入,但電子音樂是這樣的,

簡單的歌詞,簡單的節拍,給人們一些重拍再給人們更多的重拍,場

子就這樣陷入狂歡。











  「at Lollapalooza, people would love to share.」她說。



  也不只一次被身邊的人們問及「do you know where to get the

..., E?」我笑笑地說「No... i wish i knew.」也沒有關係,我們

可以再多喝些酒,再多呼些麻,然後跳舞。然後跳舞。直到派對必須

再次結束。



  直到派對結束,我也開始習慣了一個人在回程的公車上,聽隨身

聽,檢視相片,並在應該下車的地方,和手腕上也戴著音樂節手環的

人們再度擊掌--如此,三天的派對才真正結束。

 

〈因為小腿的緣故〉

 

因為小腿的緣故,我離開了

我的情人。它們不甚強壯

不擅走動,不在

我看盡城市風景的時候,他揮霍

在乘車的午後

在厭倦等待的門口

我情人的小腿不比他的肩膀

溫暖,寬闊,而能容納

整座大湖的風。它們

細瘦白晰,他倦倦地問我

還要走多久?

我的情人知道,這路程總會有終點

而他的小腿情願早些到達

我就離開他

因為小腿的緣故

 

2008/08/02

 

  芝加哥美術學院(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的美術館,

每個週四下午五點之後免費入館,而這其實就是一座美術博物館--

我在隊伍中間,遇到大聲說話的韓國觀光客(笑),單眼皮的日本人

,還有眾多的美國人當然他們根本不那麼顯眼,在這座城市裡,我已

漸漸習慣自己才是少數的事實。



  只有當我經過櫥窗,看見自己的時候,我察覺自己是個外來的陌

生人;像Noey早上起床而我在刷牙,他同我說「hi, stranger」是一

樣的道理。



  我不知道原來可以攜帶相機進博物館。當我站在不動明王、愛染

明王的木雕前頭,身邊的日本觀光客同它們合照,我有些吃力地細讀

介紹牌上小小的英文字體,更加認識神道教,更加認識以往只從漫畫

、動畫、以及電影裡頭才能知道的事情,但不能留下造訪的証明。相

機在寄物櫃的背包裡,連水必須在寄物前飲畢。



  然而,就算拍照又真的能夠證明甚麼嗎?



  攝影之所以優於現實,並不在於它「留存」甚麼,而是,總有些

事是現實當中不甚可能,而可以透過攝影簡單地完成的--好比,給

(照片中的)氣球釘上滿滿一排圖釘。好比,如果今天的天空沒有雲

,我們就對準天空舉起一張有雲的照片,然後拍照。



  如果海上沒有船,我們就給它一艘船,然後拍照。



  如果這世界無法丈量,我們就在地平線上擺一支尺,然後拍照。



  總是非常簡單。攝影突破現實,也好比一座博物館超越時間與空

間的限制,穿梭陳列室之間,也就超越了「我正在芝加哥」的這個事

實,我可以是在任何一座博物館,世界各地的任何一座博物館也因此

有了聯結,而成為自立於「這個世界」以外的亞空間。好吧,我是不

是說得太多了呢?



  只是出國前還念茲在茲,應該要到歷史博物館去看看米勒的《拾

穗》和《晚禱》,到了芝加哥卻驚訝西洋美術史特展,竟然同時有著

從文藝復興時期以降到現代主義的名家作品,噯,這不是蘇哈的《星

期天下午的公園》,還有《慾望師奶》片頭用的《American Gothic》

、與《Into the World There Came a Girl Named Ida》、哥雅、米

羅、畢卡索、以及其他我眼睛熟悉卻不曾好好記住名字的畫作,但也

就是這樣--在芝加哥美術學院博物館看到唐三彩的展覽,看到非洲

貝寧(BENIN) 王朝的興盛與覆滅,看見那些以大理石雕製,戰神瑪

斯的頭像,穿越時間、空間、生命與地理,那些應該消逝的得以留存

,那些應該脆弱不可逼視的五官與肌理,都在木乃伊的面具底下,轉

世而得到永生。



  是可愛的塞普洛斯城,是水上的威尼斯人,週四午後的雨,也就

停了。走出博物館還不到晚間八點,不遠處的密西根湖是黑色的,沒

有潮水,沒有風,我不能好好地描述這些,好比--你如何用靜止的

方式形容那些移動中的線條、色彩、並且捕捉那一瞬間?



  it's like a still life in Interior.



  我並不知道相機原來可以帶進博物館。反正我的相機沒電了,就

構成下個週四又要再度造訪的好理由。

 

2008/08/01

 

  在downtown鬼混,又再拍了一百張照片

  直到相機沒電的時候

  雲氣積聚,從西往東的厚雲覆蓋了所有的樓

  millennium park 前頭我坐著抽菸

  走來一個黑人警衛我問

  該不會要下雨了,他聳聳肩說

  夏天就是這樣很快就會停了

  但不希望像前天晚上那場大雨浸濕整座城

  我說,對,那場雨

  雷電和雲雨同時前來的晚上

  總是適時地落下



  今天我從不同角度拍了川普大樓

  蜂房大廈、以及芝加哥劇院

  的午後,一個人

  遇到街角就轉彎,並且拍了芝加哥舊水塔

  座落在高樓中間的聖母教堂整修當中

  轉兩個彎就回到河畔

  與陌生人合照

  與「the LOOP」合照

  列車從頭上駛過,就和別的觀光客一起舉起相機

  訝異一呎的潛艇堡只要五元

  我就將它囫圇吞下

  飲許多水,飲許多可樂

  想像自己即將變成美味的小熊

  飲更多的可樂



  稍早之前我在漢考克大樓旁邊下車

  再度踏進這城最豪華的一段

  昨晚夢見台灣地震

  書櫃、冰箱、以及所有懸吊物品全都落下

  而今天的芝加哥

  看來堅決、確定、美好

  只是它開始下雨的時候我躲進天蓬

  再點一根菸

  和身邊的西裝男子閒談,他問

  他看著我的數位相機

  問我從哪裡來,我說台灣

  又驚訝於他竟然到過我們婆娑之洋,美麗之島

  抽完菸眼見這雨一時三刻不停

  他同我握手,操不標準的中文說



  「你好,再見」



  我就旋身走進咖啡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