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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Dec 14, 2013

〈從青春鳥園開始〉

 
青春鳥在不同年代破殼而出,披上新生的羽絨,飛落公園那澄黃的光線。一本青春鳥集照片翻頁再翻頁,相片的顏色與記憶同聲隨時光褪去,城市男同志一代復一代,群聚復離散,相濡以沫,而後相忘於江湖。

制服少年,美麗少年,有人施展羽翼遠颺了,回頭望,那黑暗的王國在背後越縮越小,成為記憶中小小的黑點。有人則攏了風雨中騷亂的翅膀,停下,理整了飛羽卻再不離開。博物館前頭那白色石柱迴廊,是兩小無猜的場景,倒也是狩獵者與獵物竄逃的地帶。花名十二金釵很好,七仙女也罷,來到這裡,誰都是彼此的阿青,吳敏,老鼠,笑得特別芙蓉出水也似那人,則當然是大家的小玉。

那時我十六歲,新公園已不是新公園,而是二八年華的二二八。


 *


和平紀念碑陽具般直入空闊的天際,五月天的阿信唱,「脫下長日的假面,奔向夢幻的疆界,南瓜馬車的午夜,換上童話的玻璃鞋……」制服少年翻開書包,同其他學校的鶯鶯燕燕交換色情光碟和雜誌,不時爆出尖銳的大笑。不像小說讀到--警察會揮舞警棍前來,並讓眾家姊妹花容失色大喊,趕快教訓我--的新公園,怎麼讀怎麼看,都不像。

可荷花池還是荷花池,危顫顫地走過小橋時,前頭那人突然回頭,勾起了眼神如光如電,誰又想起了龍子阿鳳像一場城市裡不存在的暴雨。無語無愛,無傷無逝,蹺一堂補習班來到花架下,那往常為人暱稱為妹子亭的所在,旁若無人地尖聲調笑,或在迴聲舞台上高喊著平時無法言說的,那一個個校園裡令人衝動令人心悸的姓名。有時只是寂寞,只是不多不少的寂寞,會促使我們往公園後方的黑暗行軍,在公廁裡褪下彼此的褲頭,體液交換或未曾交換,又澆熄了多少暗夜裡煢螢的星火。

我們都說,自己不過是「混」二二八。

混的意思是,根長在別的地方,只是來透透氣,不一定對這地方有甚麼特別情感,混過一個又一個夜晚,嚼著哪個學校的誰又和誰分手了的舌根子,妹子亭總是傳遞著那些青春的消息,在少年們的王國裡鶯啾燕笑。說穿了,是那兒總有人,像一家手工餅店牌招打的「此燈亮有餅」,公園點燈的夜裡必然有幾個人在那裡,讓我們去混二二八。即使沒有楊教頭,沒有南瓜馬車和老鼠,只有自台北各地聚首的寂寞的靈魂,瞳黑深深,如鬼火般閃爍。

久了,還是發現有人總是杵在同一棵樹下。還是發現,有人總是閃爍著眼神,公廁裡常年的玫瑰還是那幾個。

誰都以為自己是青春鳥,渴盼的卻是安樂鄉。

一本小說怎能把公園裡的人都寫完了,如雷如震落將下來的隱喻,豈止描繪了七○、八○年代台北新公園的眾生,毋寧更定義了接下來二十年同志去「公司」上班時,我們共同的基調。最淫蕩衝動的年紀,遇上一個衣冠楚楚談吐得宜的中年人,卻怎麼竟想起阿青和俞浩未及開展的碰觸。有時覺得自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有時,則想起兒童遊樂器材區,那一張張好過,卻已無法辨明的臉孔。也曾在心底撞著一堵灰牆想說服自己,不是孽子,亦非逆女,可繞不開書裡的每一個姓名,感覺自己對世界有所虧欠,四十歲的,說起來是不能傷心,也傷不起,二十歲,或者更年輕些的,漂著,飄著,心還不定。太過情緒化的年紀過了,安靜地微笑且撕碎了誰遞來的紙張,刪除手機裡露骨的簡訊,少年不再回去二二八。


 *


同志遊行超過十年,孽子彷彿不再是孽子,我們仍然上了街頭,這回爭的是婚姻平權,誰能想到呢。

小說沒寫沒預料到的,是城市裡風起雲湧的同志運動,竟能用時間一點一點解散了黑暗王國的疆界,拆解了男同志對世界背負的原罪,無孽之孽。城市空間的系譜繼續更迭,從新公園到安樂鄉,從二十世紀末尾的二二八到芳情女子俱樂部,二十一世紀伊始,西門紅樓再次成為城市男同志的地標,消費文化的快速發展讓各色酒吧在東區插旗,當代的老鼠和吳敏穿A&F如披戰袍,著TOOT和AUSSIEBUM內褲如當代騎士的鎖子甲,小玉則可能風風火火高談闊論,康熙來了。

終於每個人都有智慧型手機了,終於每個人都能循著螢幕上那幽微的光線,如螢火蟲在蒼茫的人海當中發光且憑著GPS系統,得以定位彼此。

但定位容易,相遇,卻又何其困難。

幾年前,二二八公園北側的圍牆拆除了。從館前路一側進去,有人說公園於是更加寬闊而大氣,我走回花架下,在那兒坐了一會兒,卻只覺得像是城中之城頓失了障蔽,像整座公園亮著,裸著,那確實已不是我十六歲那年的風景。公園裡,遲歸的男女們快速通過,吞沒在捷運站晃亮的入口,我習慣性地打開智慧型手機,交友軟體上顯示著周圍男同志的距離,百來公尺,不到一公里的,有數十人。

青春鳥在不同年代破殼而出,披上新生的羽絨,飛落公園那澄黃的光線。

或許,這世代的青春鳥已不再需要新公園,「去公司上班嗎?」的問候,更已成為白髮宮女話當年的談資。但這座公園依然時常令我想起。這座公園定義了黑夜最深邃的所在,它從各個角度與不同的故事當中,定義了青春之所以為青春,安樂之所以安樂,那不同的理由。啊,孽子們的聚首與步行從一座公園包藏的慾望,寂寞,與羞恥開始--不是為了更深的黑暗,而是在台灣,同志文化發展數十年,前方,或許就在不遠的前方,會是我們所想要的白晝。


 *


這一切,可能都是從一座公園開始。





INK文學生活誌十二月號.〈我讀孽子〉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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