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舒雯+羅毓嘉
http://www.trend.org/board.php?bid=25
羅毓嘉:
時間過得真快,湯湯,我們已經一起上了五個禮拜的廁所了(羞),雖則人言男女授受不親,不過這專欄顯然是一間性別中立(Gender Neutral)的廁所。眼看時序進入最後一週,誰說如廁宜獨?我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如廁時光,跟台視的《金舞台》一樣「咻」一下就過了。
除了在家裡的廁所撇尿、拉屎、除毛,自然而然我們以為待在廁所的時間並不長,但加上這些:喝多了在酒吧的廁所對著馬桶噴發晚餐的告白,約會前夕還得進餐廳廁所補妝,又或在公司廁所裡與同事齊說上司的壞話(但要小心長官沒有在隔間裡蹲坐拉他/她的滿腹壞水),我們待在廁所的時間,肯定長過妳我的想像。人生既是一坨屎,在廁所,鏡中的自己硬擠出個笑容,擠出便祕的壞情緒,則讓我們又生滿了信心--那是上廁所的,非典型時光。
多數時候,生活臭得讓人掩鼻,廁所的人造芳香劑是我們攜手遁逃的香氛基調,省道塞車讓妳憋尿如一桶即將滿出來的糞池,那時加油站欠於整理的廁所都簡直是芳蘭之室;可是有些時候,我是說有時,廁所如同它永遠損壞不及修理的日光燈一樣,晦混不明的光線裡,總是有些妳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在發生著。
湯湯,侯孝賢有《珈琲時光》,張作驥有《美麗時光》,楊力州拍了《被遺忘的時光》,可最後一週了,我想,該是時候談談廁所的《非典時光》了。多數時候我們在廁所獨處,少數時刻,我們則接受突如其來的邀請--像這專欄吧--同上廁所去了。在那些並非獨處的浴廁時光,妳和妳的同行者,談論些甚麼都做些甚麼?又說過了些甚麼呢?
湯舒雯:
嘉嘉,侯孝賢還有《最好的時光》呢。這五個禮拜、一起手牽手上廁所的時光,似乎也正如電影中的三段式,分別喚起了我們的「戀愛夢」、「自由夢」與「青春夢」……
一想到廁所,我腦海裡永遠會浮現小學六年級時,那種位於公立國小每一樓層走廊盡頭、僻遠荒涼之處,陽春、(且格局多半刻意帶點迷你幼稚)的女廁內,那些對國小身高而言已經足夠高聳的門板,卻從來阻卻不了女孩子之間三三兩兩相約而至之後、在任一角落恣意交換與杜撰的耳語。那是幼獸嗜血本能的發揮與練習;是她們對大人世界的模仿與嚮往。那是我們的九又四分之三月台。成長過程中你必定能夠回想得出:總有一些女孩天生就適合女廁。她們在陰鬱隱晦、潮濕滑溜的廁所叢林裡無往不利;那裡是她們的獵場也是她們的舞台。——然而更多的、是兼有獵物與獵人雙重身份的牧羊犬們;她們在其中審時度勢、疲於奔波,時而加害,時而受害……下課十分鐘,廁所內能發生的事情,或許就比青春還短,比一生還長;就足以預見許多人的人生,就足以改變有些人的一生。
是的嘉嘉。我想妳已經知道我想說什麼了。青春期孩子那種生猛的幼稚,是最佳的天然武器、最邪惡的正當防衛。那時的我似乎從未涉足過比鄰的男廁一步,就連對著裡面張望都覺得害羞、有如犯罪。然而就在隔壁,僅只一牆之隔、更加偏僻、更加晦暗、更加無所防備的男生廁所裡……都在發生怎麼樣的事情呢?——後來我們都知道了。那可能是葉永鋕,可能是許多和他一樣不得不憋尿的孩子的廁所。那是真正的犯罪。
羅毓嘉:
羅毓嘉:
是啊湯湯,我當然沒有忘記《最好的時光》。但是我更想記得,人生給我的教訓是--在最好的到來之前,我們往往都等最壞的。
廁所是這樣,就如妳說的,女廁內「任一角落恣意交換與杜撰的耳語」,是彼此的溢美或假意的稱讚,是半開玩笑分享經期與衛生棉的時光,包含著些言過其實,一些無關緊要,可能混合著更多的言不由衷;混搭著,未來即將伴陪著這些女孩兒繼續成長的,細瑣的內在傷害。國中時,班上的女生總是帶著那些未竟的話題,回到課堂上,繼續傳著紙條而我或只是偷看,或有意地成為她們的共謀者,在設算數學之前、背誦國文的同時,或者元素週期表都還未瀏覽完的短暫時間,一齊便這麼決定了--誰會是下一個被排擠的人。
而那殘忍的選擇,幾乎是不需要理由的;我說甚至,僅是因為某一個女孩,她尿尿的聲音特別大。她們會說,矮額她好粗魯喔身上都簡直有尿尿的味道啦她尿尿好大聲,她們掩鼻從她身邊經過--我所聽聞的,女廁的戒律簡直森嚴,我會這樣想:青春期形塑一個人的個性,精準點說,是青春期的廁所,形塑了一個人。她是被簇擁的公主還是列隊的婢女,是睥睨的女王抑或是庸祿的平凡女性,極可能是一群人窩在下課十分鐘的廁所裡,拿骰子擲出來的。那骰子是灌了鉛的,怎樣擲,都會出現眾人一齊決定的數字。
可是湯湯,男廁沒有那麼多隱流的規章。男廁是非常單純的,如同它一條溝式小便槽的直腸子,連隔間也省了。一種爽朗的,直觀的,毋須排練就能一鏡到底的,惡戲與暴力。
我記得非常清楚,某個段考結束的午後,獲邀前往校園最角落的男廁所,因為我答應了隔壁座位的同學要將答案洩漏予他,而考試的時候我選擇不那麼做;釘孤支,是了,那絕對是國中男廁的關鍵詞,恰好與女廁相反,任何理由都可以是單挑的理由,當時圍觀的人,比對方最後得到的分數還要多。那令我有一點退卻,但當我們選妥了武器--我選了撿垃圾桶用的鋼夾,而對方則挑了竹掃帚,毆打不知道甚麼時候開始,我甚至想不起它持續了多久。當我回過神來,所有人回過神來,感覺廁所裡面突然響起震天的聲響--是個根本無關的人他原高坐在小便斗上興致地觀看,那時,拴定小便斗的螺絲鬆脫,陶瓷碎了一地,他毫無防備地跌坐在破碎的便器上。廁所裡的血泊不是我的,我與我的對手甚至未曾留下甚麼傷痕,那看似無關的,僅是作為圍觀者身分而存在「那裡」的第三人,他流著血。他倒臥。一場釘孤支便這麼草草結束了,真實得見血,又虛妄得彷彿所有圍觀的人就只是為了看誰跟誰開了一個,過頭的玩笑。
為甚麼想起這些呢?總之湯湯,在那之後,我就不和人釘孤支了。或許,對那真正受傷的第三個人來說,那個午後,是他和人生這場大富翁遊戲裡的「機會/命運」,在釘孤支吧。不,甚至稱不上是釘孤支--湯湯,我要說的是,當雙方力量相當的時候,那是釘孤支;力量懸殊的時候,則肯定是不忍卒睹的,真真切切的,霸凌。好比我們之前所提起的,那些關於「人生就是一坨屎」的隱喻,如果人生給了我們一坨屎,我們是被它所霸凌著嗎?而又是否,只有純粹的暴力,可以轉嫁我們對於成長、對於「自己」、以及對於「他人」的那些無法言喻的恐懼?
是的,湯湯。我們談論到暴力了,可廁所裡的暴力會令人害怕到甚麼程度?它的源頭又能簡單到甚麼程度呢?真的僅是因為,某個男孩比如葉永鋕,他講話的聲音細弱,簡直男身女兒命,簡直是,每一種廁所都是他錯的場子,僅是因為如此而已嗎?--後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後來的你們,也都知道了。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