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有個甚麼地方,稍走上一遭,便能一語道盡咱這島國的綽約丰姿百態,那肯定非夜市莫屬了。它們原先可能都只是黃昏市場在時間軸上的延伸,從殘餘的菜梗果葉,以及刨削下的魚鱗與保麗龍碎末中間,給清出一條貨真價實的生路來。
一些攤販就著初晚的微光,亮出了壓根也無從探詢產地來由的廉價飾品,通常是皮帶圍巾零錢包之類,一些呢,則是推著涼水小車賣起泡沫紅茶綠豆露冬瓜茶仙草蜜。那頭街角,兩個微腆肚腩中年男人,取出火炬般驚人尺寸的打火機,點著了,竟往手邊兜售的仿皮提包上招呼去,強調絕燒不壞!那態勢,最是生猛有氣力。
夜市所在之處,反正原是窩身在平房公寓之間,不知怎形成的城中街市,從早市午市進到向晚時分,婆媽們來了又走,復領著鼻涕牽黏小鬼頭又來,又走。
鎮日下來的月月年年,給踩踏著歷經所有油水魚腥塗抹的地皮,騷膩膩的,也不可能挪作他用,氣味是註定了要刷洗不淨,一不做二不休,便有人大剌剌擺起了簡易的食肆,佔地為王了!可求的,也不過婆媽叔伯口袋裡零頭的銅板吧,在視聽娛樂還不特別發達的年代,恐怕那好些鋪張開來的套圈圈、射水球、彈珠台之類宣告「大獎奉送」的位址,勢必肩負著孩提少年少女一波波驚奇歡笑的重責大任--誰不想靠著就丟幾次飛鏢,能把歪歪斜睡在旁邊的玩偶大熊給拎回家呢。
當然曾思索過,那收錢的虎背熊腰刺青漢子,光就抽菸嚼檳榔好了,在白晝時分,或在夜市休市的初三十七,靠甚麼過活?
又為甚麼,特別熱門那幾個紅豆餅啊黑糖粉圓甚至割包攤子前,永遠排滿嗷嗷待哺的人流,像極撈金魚大水盆裡叢群而來的魚嘴們,張張復合合。
從來沒有人能說得清楚,究竟是夜市造就了更多的人潮集聚,或者是人潮令得夜市的版圖如黏菌般擴張,望周邊的街中之街,巷底之巷繼續蔓延。整個夜市瀰漫著氣味與聲音,好像再多那剛好的一點點,就即將滿溢出來的--好吃喔裡面還有位置喔要吃飯吃麵都有的蚵仔煎麵線糊鱔魚意麵攤位種種聲息,往稀落巷子裡去,一個拎口箱子就擺出晶亮耳飾項鍊手環的日系女孩,把臉埋在手機裡邊,甚至也不抬起頭來看看客人地翹著腳,啊一下發現這好像世界的終點。
這才知道,凡此百般吶喊呼號高聲招徠的音調,界定了夜市的邊緣。
大腳桶的金桔檸檬辣妹出現每個地方,而無論在哪裡,聽來都十分相似的聲聲你好聲聲喚,聲聲甜裡問的卻是先生要不要加酸一點?
後來,城裡的夜市歷經幾度整頓,總是有些夜市死了,有的活得更偉岸,卻給梳裡得人模人樣,收服到固定的水泥建築物裡邊。有的呢仍然我行我素,壓根不搭理甚麼環保法規,照舊把廚餘油污清潔劑混雜一氣的嘔吐物往下水道排,有的在街口立起牌坊號稱觀光夜市,裡邊就血淋淋演起殺蛇取膽的戲碼,要膽這裡有,沒膽的不要來!
可無論是哪款夜市再規矩的陣列之間,最時常響起的聲音,恐怕還是與警察躲鬼的攤商奔跑來去著高喊借過借過借過噢!打游擊戰一般的攤商毫無畏懼,眼見眾多夜市被收編,被管束,被限制在同一款馬甲裡邊,只要他們走鬼的腳步不息,台灣夜市生死循環的戲碼也就不停。
(2011.04.07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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